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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现在的故事之九

邵南孙涕泪横流,趴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花露婵死得这样惨!深沉的痛苦在他心里烧灼,在他周身翻腾。花露婵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知道,也不理解世上的邪恶;同时她又是个有地位的名演员,身上有高贵的尊严,心里有巨大的内在力量,怎能忍受这种残暴的人身的凌辱和精神上的折磨!

他不相信“血崩”之说,似乎又难以全部推翻黄烈全的交代。不管这个大流氓的目的和手段多么卑鄙,他对花露婵的那点真情还是令人感动的。不,黄烈全的“真情”是大可怀疑的,他避重就轻,实际上是在巧妙地表白自己。莫非黄烈全是个最有创造性的骗子,以所谓吐露对花露婵的真情,掩盖他们真正的罪行?也许是他跟李*万这两个色中饿鬼在酒后狂暴地蹂躏了花露婵,才使她大出血……

他想象着花露婵死时的惨状,不禁发指眦裂,哪还有耐性再继续翻看那厚厚的卷宗。辛队长走进来,见他眼睛赤红,料想定是想起往事,为被黄烈全害死的花露婵而伤情。作家也跟演员差不多,感情丰富,泪囊太浅。辛队长忽然对邵南孙产生了一种敬意和亲近感,他问:“怎么样,能解决您的问题吗?”

邵南孙指指黄烈全关于花露婵被害致死的交代材料,“你们认为他说的话可信吗?”

辛队长说:“我对自己管的每个犯人的案情,都下过一番工夫。黄烈全的这个交代基本符合实际情况,跟李*万的交代以及光明农场和其他一些旁证材料都能对上号。”

邵南孙问:“为什么没有崔明的证词?”

辛队长说:“这的确是个疏漏,据说他当兵了,在一七七部队,离这儿很远。不过没有他的证词也可以定案。”

邵南孙心里很不以为然。崔明是重要的证人,而且还有奸污杀人的嫌疑,连黄烈全都曾怀疑过他。怎能因为路远就可以不去调查,公安局就是这样办案的吗?他记下崔明的部队番号和驻地,说:“我可以见一下黄烈全吗?”

辛队长说:“当然可以,是在这儿谈,还是到审讯室去谈?”

“在审讯室里谈!”邵南孙决心要出出心里的这口恶气,至少也要对黄烈全好好奚落一番。

“那好,他们快下工了,我先领您去审讯室,等黄烈全一回来就带他去见您。”邵南孙跟着辛队长出了办公室,顺便参观了一下监狱。这座监狱的确更像一个工厂,面积很大,一条条整洁的柏油路,鳞次栉比的厂房,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简直是一尘不染。如果这个工厂的主体不是由犯人构成的,一定能获得文明生产的优胜奖旗或卫生先进单位的称号。

辛队长像任何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先进人物一样,不无自豪感地向邵南孙介绍了自己工作的监狱。这里没有囚室,只有禁闭室,用来教训那些打架闹事的犯人。除去体弱有病的犯人以外,都得参加劳动。有七个车间,还有几千亩土地,一切都是自给自足。连盖房子都是自己干,每年还要上交国家几百万元的利润。监狱里有医院,有夜校,出版自己的报纸,有剧团和阅览室。那些医生、编辑等“高级职员”中,也有不少是犯人。邵南孙参观了犯人的住房,这是一栋四层大楼,每个宿舍有一间教室那么大,搭起两排通铺。每个犯人占一米多宽的一块地方,床上无比整洁,横竖都成一条直线。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见棱见角儿,像一溜大火柴盒。毛巾挂成一条线,漱口杯放在一起,牙刷都朝一个方向,脸盆放成一排,水泥地擦得能照见人影儿。邵南孙不由得发出一阵赞叹:

“哎呀,想不到监狱是这个样子!这更像营房,比一般的家庭都干净。黄烈全真是走运……”

辛队长笑了,他理解一个对中国监狱一无所知的参观者此时的心情。他喜欢邵南孙这个人,爱动感情,说话随便。他向邵南孙发出邀请:“南孙同志,有兴趣吗?来蹲上一段时间,吃住保您满意,写写我们监狱的生活。”

“我一定再来!”窗外传来一阵整齐的歌声,还有“一、二、三、四”的号令声。

犯人下工了。辛队长领着他走出犯人宿舍,只见下工的犯人排着队列,穿着同样的囚服,一律剃着光头,迈着出操般的步伐从柏油路上走过来。

辛队长先把邵南孙领进审讯室,实际上这是一间会客室。两个长条桌把房子一分为二,桌子前面有几个圆凳子,大概是给犯人坐的;桌子后面有几把椅子,还有一个大柜子,柜门上挂着锁。旁边有个门通向另一个房间,辛队长先为邵南孙沏上茶水,然后去找黄烈全。

邵南孙打量着这间所谓的审讯室,猜测着黄烈全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心情有点激动。他将要以审讯者的身份出现在黄烈全面前,而当年那个想把他置于死地的家伙,如今却成了阶下囚。他等待这次见面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成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完美。也许关押黄烈全的这个地方太好了,黄烈全的待遇要比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强得多。使他没有那种强烈的胜利者的喜悦,感情十分复杂……

辛队长领着一个矮个子犯人进来了。这就是黄烈全?

脏兮兮的灰色囚服,连胸前的标志——“福北监狱”四个字都模糊不清了。头皮和脸也跟囚服的颜色差不多,说黑不黑,说黄不黄,说灰不灰。倒不是说他脸上有多少油污、汗垢和尘埃,其实并无一种明显的可以叫得出名字的物质遮住了他原来的肤色。似乎是一种混合物,由他自身分泌出来的汗液同空气中的各种污染物化合而成的一种油彩,使他通身上下像生了一层锈。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邵南孙,显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冤家对头。他经受的审讯、审判、外调人员的提问和调查太多了,当然不会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面目。在被审讯者看来,所有的审讯者面目都差不多。他对各种各样的提审反感透了,又没有办法逃避,只好硬着头皮应付。越短越好,不要误了自己吃中午饭。可是这些搞外调的家伙大都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总是问个没完……

辛队长替他作介绍:“黄烈全,这位是福北文化局副局长邵南孙同志,向你调查一些问题,你要实事求是地讲……”

黄烈全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邵南孙。这才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幸灾乐祸、仇恨、鄙视、怜悯等许多特殊的情感,形成一股深切的力量在摇撼着邵南孙的心。辛队长小声对他说:“你们先谈,我就在旁边的屋子里,有事打个招呼我就会过来。”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有股腥味儿。当然是邵南孙先开口:“黄烈全,你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

黄烈全不答理他,用手往地上大声擤着鼻涕。然后眼睛一翻,目光中重又流露出他特有的贪婪和狡狯,满不在乎地斜视着邵南孙。

第一个回合邵南孙并未占到便宜。当他在自己接触到的一切方面都取胜以后,竟在这个已经彻底失败了的老对手面前,有一种难以稳操胜券的紧张情绪。黄烈全不是被他打败的,是做了整个政治形势的牺牲品。他俩不是斗智,也不是权势的较量,纯粹是灵魂的搏击和性格力量的测试。邵南孙换了话题,讥讽地说:

“你在这儿过得不错啊!”

“比你在牛棚那阵好。至少没有人把我的脑袋打成烂桃,胳膊腿也是囫囵的。”黄烈全脸上现出怪笑,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顾虑。他反正已经被判了刑,死猪还怕开水烫吗?何况邵南孙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在气势上反而比邵南孙猖狂多了,被审的压着审讯者一头。

邵南孙目光闪闪,喷射着满腔仇火。却又知道跟黄烈全磨牙自己得不到便宜,便单刀直入地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黄烈全,你说实话,花露婵到底是怎么死的?”

黄烈全眼睛一翻笑了,他明白了邵南孙的来意,怪笑着以一种无赖的狎邪口吻说:“姓邵的,你爱着花露婵,可是连她的边也没沾上,她却把贞操给了我。哎呀,真美,她的身体又白又嫩,就像一架钢丝床。她跟我在一块也美得了不得,兴奋过度突然断了气……”

辛队长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来,打开柜子拿出一台录音机放在黄烈全的面前,“黄烈全,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黄烈全一下子蔫了。他已经习惯于拿高尚的东西开玩笑,尤其是高尚的感情。

辛队长声音不高,每句话都像钉子一样楔进黄烈全的心里,“如果你今天说的是真话,那以前的交代就全是欺骗,我们要重新审理你的案子!”

“不,不……我刚才说的是假话。”

“故意给组织制造麻烦,罪加一等。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爱花露婵,她已经被你们逼死了,你还这样糟蹋她!这说明你没有一点悔罪的表现。”辛队长的一番话把黄烈全说得低下了脑袋。

邵南孙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周身冷飕飕的,有愤怒,也有惶遽。黄烈全舌头上全是狗屎,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尊严,由人变成了一个动物。如果说辛队长的那几句话能使他老实下来,正是唤醒了他身上残存的那点人性。邵南孙心里滋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是一种令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心理变化,与他原来的意愿相反,他又有点可怜黄烈全了。黄烈全这种近乎疯狂的自我作践,恰恰是人性的流露,现在的他比过去那个叱咤风云的造反头子更像个人样儿,他实际上并不是表面上的这个他。精瘦的辛队长对改造犯人确有一套办法。邵南孙又提出一个问题:

“黄烈全,当初如果你心里没有鬼,为什么不把花露婵的尸体送到医院进行解剖化验?”

黄烈全并不看邵南孙,却对辛队长说:“我当时心里有鬼,害怕大家知道我带她去打猎、逼她跟我结婚的事,后事办得越麻利越好。再说那阵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别说死个牛鬼蛇神,就是我们自己人不清不白地死了,也不会送到医院去解剖检查。”

邵南孙又问:“假如你真的对花露婵还有一点情分的话,请你摸着良心说句真话,花露婵是不是被你跟李*万糟蹋死的?”

黄烈全从凳子上站起来,眼冒凶光,“假如你真的爱花露婵,为什么还非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告诉你,花露婵的死也有你一份责任,如果不是你把她给迷惑住了,她不会那么死心眼儿!演员有几个死心眼儿的?如果像方月萱一样,还会死吗?”

邵南孙实在控制不住了,也吼叫起来:“正因为她死了,所以才是花露婵。如果顺从了你,比死还坏!”

“呸!”黄烈全往地上吐口唾沫,把脸扭过去,让屁股对着邵南孙。

这叫什么审问?邵南孙什么也没问出来,反惹了一肚子气。

辛队长先把黄烈全打发走了。然后领邵南孙去招待所吃午饭,不断宽慰他,劝他不要跟这些囚犯一般见识,怄气更是不值得。

邵南孙一句话不说,心里堵得满满的,只是出于礼貌才吃了几口人家精心为他准备的午餐。他原来还想会会当年不可一世的“总司令”李*万,现在已没有这份心思了。当初这些人整他的时候,可以任意打骂凌辱人格,甚至轻而易举地就能要他的命。他现在春风得意,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报复他的仇人,真憋气!

从福北监狱回来以后,邵南孙一连好多天都心烦气躁,说话尖刻,动不动就发脾气,老把“辞职不干”挂在嘴头上。“又不是我要当这个副局长,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宁愿回铁弓岭养蛇!”

工作还是在做。他召集各剧团负责创作的头头开了两天剧本讨论会,又分别到各个剧团落实了今年的创作演出计划。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至少得像那么点意思。他挂着名儿一点事不干说不过去,他知道自己干得太多,别人也不一定喜欢。他愿意头上有个官衔,却没有想到这顶纱帽会带来这么多麻烦。各种人都来找他,都以为他是名人,又是头头,手里一定有很多权力。什么事情都来找他,要房子、涨工资、调工作、争角色、买电视机、上医院……真是关系难处,工作难干,好人难当!

他不想借副局长的位子再往上爬,但又舍不得丢掉已经戴上的官帽子,骨子里还瞧不起当官的。……应付着,混着,说话随便,不看场合,身上那股清高孤傲的气质太过于外露了。他见不得平庸,听不得没有味道的废话,不可容忍奸诈和欺骗。他在铁弓岭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养成了惟我独尊的脾气。当了副局长仍然喜欢发表一针见血的意见和慷慨激昂的批评,好像他说的都是对的,常让别人下不来台。事情过去以后,自己又后悔,这是何苦呢,自己既然不拿这个小小的副局长当一回事,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人家背地里都说他官大脾气长。他自己也不满意自己,无缘无故的郁闷、发火,为一点完全不值得的事情就可以气得大吵大闹。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像在心里憋了十几年的那口恶气还没有放出来。也许是离开铁弓岭太久了,他想念蛇园,想念自己的书房,想写作……对了,《花露婵传》刚开了个头,而且是个十分满意的开头,不应该间断,要继续写下去。只有写作才是他的根本,才是他生活的第一需要。现在主宰他一切的不再是爱情、金钱、名誉、地位,而是事业。事业就是一切,只有事业才是生活的核心,在任何时候事业总是第一位的,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事业是写作,而不是当副局长。他写作的时候是很痛苦,精血耗尽,卡壳的时候比自杀还难受。但是不写作的痛苦比写作的时候更大,脾气反常,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每天能写上四千字,对世间的一切都那么满意,心情舒畅;如果能写上万八千字,简直就飘飘欲仙。晚上听听京剧,喝上两杯酒,人生之乐莫过于此。他还想访问一下崔明,然后回铁弓岭把《花露婵传》写完。最早唤起他创作冲动,给他的创作带来新的活力的是花露婵,她至今仍然是他创作的巨大动力。自古才子多风流,文人多是从女人身上吸取创作的灵气,不风流就难成才子。华梅、佟佩茹等又给了他新的激情,每次读她们的长篇情书,都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创作欲望。他有半个多月没有摸笔了,能不心烦意乱?

文化局后勤处给他找了一套新房子,两室一厅,就在地委大院旁边,是刚落成的新楼,很清静。他从宾馆搬出来,买了一张床和两把椅子,只要能睡觉就行了,他还没有认真想过是不是要在这儿安个家。连锅碗瓢勺都没有买,他可不想自己下厨,每天在文化局食堂吃饭。算上厨房、厕所,大小五间,全部空荡荡的,散发着油漆和水泥的味道。他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他的家,远不如住在宾馆里舒服方便。他可以自己花钱(当然是蛇研所的钱),不叫文化局报销。现在分到了新房子,再住宾馆就说不过去了。真是多此一举!他并未申请要房子,没有房子就可以经常回铁弓岭,慢慢地只在文化局挂个虚名儿就行了。现在有了这套房子反而成了累赘,谁叫他是副局长呢!有多少人想房子想蓝了眼,却分不到房子。

他在福北再呆下去非憋疯了不可,于是向周凤起请了假,明天就去一七七部队调查崔明,把这桩心事了结就算了。一七七部队跟福北还隔着两个省。但一想起花露婵,想起那代价昂贵的过去,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感情像着了火,谁阻挡他,他就毁灭谁!他也真想再见见那个生殖器失灵的浑小子……

下午,杨忠恕找到他的办公室,想跟他谈谈,为过去的事情向他道歉,他冷冷地拒绝了,可以说是把对方骂走了:“你不用来这一套,这不是什么道歉的事。黄烈全进去了,你为什么还能登台唱戏、逍遥自在?我正在调查花露婵的死因,我们以后会有机会谈话的。”

杨忠恕诺诺而退。他脸上挂灰,一脸苦相,那副弯腰悔罪的神色令邵南孙格外厌恶!

邵南孙从黄烈全身上惹的气,要撒在杨忠恕身上。杨忠恕现在不敢乍刺儿,他怕进监狱,怕不让他唱戏,怕邵南孙报复他……

邵南孙把杨忠恕训斥走了,自己的情绪也被破坏了,怒气涨满了全身。他拿好火车票和零用的东西,提前离开了办公室。找不到一个能消烦解闷的地方,只好回家躺着,想着以后怎样找机会整治一下杨忠恕和方月萱,以消解心头之恨。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仍旧不愿动弹,走到文化局食堂还要二十分钟,他宁愿饿一顿,明天早晨到火车站一块吃吧。本来他可以去找佟佩茹散散心,但他有个毛病,在心烦和干正事的时候讨厌这些女人,况且又不知道佟佩茹是不是准在群艺馆?群艺馆归文化局领导,以他现在的身份到自己下属的单位去,比较招摇。也许是被紧张和孤独折磨得疲倦了——他也得了这种时代的通病,好像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这样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有人敲门。

邵南孙躺着没动,他不想开门。他在福北很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但都不在文艺界,他们也不知道他的新住址。知道他住在这儿的都是本系统的人,这种时候追到家里来的不会有外人,很可能又是来求他办什么事情。天哪,他讨厌那些专为个人事情来找他的人,他们不拿他当人,只把他看作是掌握着副局长权力的工具。

敲门声很轻,生怕惊吓了主人。又很有耐性,敲几下停一会儿,然后又敲几下,文雅而又节奏匀称。看来,来者不是粗俗之辈,更不会是那些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演员们。邵南孙下床开了门。

“是你?”邵南孙愣住了,门外站着方月萱。她强作镇静,脸上挂着甜媚的笑。怒气突然涨满邵南孙的大脑,他全身激动,挡住门口:“毛雄文同志,有何见教?”

方月萱的脸腾地红了,低下头去:“南孙同志,让我进去说,行吗?”

邵南孙想了想,还是闪开身子,让她进来,随后碰上门。他脸色瘆人,目光冷酷。给方月萱搬过一把椅子,自己却不坐,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方月萱。款式优雅的水绿色旗袍,使她那本来不高的身材显得苗条修长了,脸上进行过精心的修饰,光可鉴人。一股香气飘满了整个房间,她通身上下光滑妖艳。狎玩生活的反而占了便宜,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韶华将逝,仍然姿色撩人。花露婵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却被生活吞没了!邵南孙一看见方月萱,就无法不想起花露婵。他当官以后有意疏远她,一直冷淡她,她却老想跟他套近乎……

方月萱没料到邵南孙会如此不近人情,她窘迫难挨,感到邵南孙的目光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身子。她的全部本事,在这个野人面前一点也施展不出来。他看到的只是她那没有任何装饰的很不漂亮的灵魂。

方月萱知道哭告和哀求是没有用的。这些天来她没少在邵南孙身上下工夫,他都不屑一顾。她剩下的只有一招儿——撒泼!

她猛然扬起头,媚光一闪,“孙子,别以为你当了局长就了不起了,你还能把我们吃了?”

她一声“孙子”,愈发激怒了邵南孙,“毛雄文你想干什么?”

方月萱继续数落他:“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小肚子鸡肠子,心里有气往女人身上撒。你拍着胸脯想想,我方月萱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跟露婵的事?你干吗要这么逼我们?杨忠恕找你赔礼认罪,你把他赶走。我三番两次登门道歉,你简直要把我吃了。你还有点人味儿吗?”

这话不仅损伤了邵南孙男人的自尊心,而且让他知道了方月萱来找他的目的,于是他尖刻地说:“这么说你是来替自己的男人求情的?”

“他有错误,可没犯什么罪,用不着求你!”

“那你找我来干什么?”

“跟你算账!”方月萱声狠气暴,眼角眉梢却抛娇撒媚。

邵南孙嘿嘿一笑,“跟我算账,好啊,我倒要领教一下,你算什么账?”

“你光棍一条,住着一套这么好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住一间小南屋,这合理吗?你这不是以权谋私吗?”

“你生气?你眼红?毛雄文同志,好运气不能老跟着你!”

“你在搞特权!”

“特权?”邵南孙嘴角飘溢着讥笑,“你不就格外喜欢特权吗?你喜欢过丁介眉的特权,喜欢过武班侯的特权,更喜欢杨忠恕的特权。今天找到我这儿来撒泼,不也是想分点特权吗?”

“你?”方月萱再有本事,也没脸呆下去了,她起身要走,“邵南孙,你不过当了个芝麻粒儿大的官儿,不要得意忘形,老娘看着你!”

邵南孙拦住了她,“别走,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你要把我怎么样?”方月萱惊恐地盯着邵南孙。

“我要领教老娘的厉害!”邵南孙犀利的目光让人感到一股寒意,他一步步向方月萱逼过去,方月萱吓得连连后退。“不义的人还不如重义的狗,你们害死露婵,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却要求我对你们宽厚;你们冷酷无情却希望别人对你们怀善心;你们阴险狡诈、恶毒卑劣,倒希望别人跟你们赤诚相见……”

方月萱是花露婵的老对手,她是杨忠恕的老婆,如今还来替杨忠恕求情。憎恨和轻蔑勃然引发了邵南孙身上一种变态的报复心理。他只觉得激情膨胀,似浪涛拍击胸膛,两眼血红,一步步贴近方月萱。

方月萱吓坏了,以为他要掐死她,“你要干什么?”

由于愤怒和情火萌生,他的脸扭曲了,带着瘆人的怪笑,气也是横着出来的,“你不是说我专在女人身上撒气吗?今天索性撒个够!”

他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扔到床上。跟这样的人发生关系是不可原谅的,连他自己也会鄙视这纯粹恶性的发泄。也许正是想干这不该干的事情,才更激起他一股暴虐的冲动。他像一个胆大包天的强盗一样,并不慌张地扒光了她的衣服。从她身上飘出的一阵阵香气,刺激得他更加兴奋。她那洁白丰腴的腰肢和胸脯,肉感十足,更增加了他的血液的热度,身上发出热的战栗。一切都在不由自主的反射中爆发了,仇的倾泻,恶的快感……

方月萱停止挣扎,迅速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双臂像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脖子……眼前一片雾气蒸腾,个人的恩怨似乎在这炽热的肉欲中熔解了。

邪恶的欲火并未完全烧毁邵南孙的理智,当方月萱那欢乐轻盈的身躯,潮滋滋的舌尖拼命向他迎送的时候,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可能是一场圈套,杨忠恕也许正在门外边等着。但他没有害怕,身体也没有发软,反而鼓捣得更凶猛了。最好能让杨忠恕看到这场面!方月萱手脚瘫软,微微颤抖,发出阵阵呻吟……

邵南孙发泄完那一腔邪火,立刻就对方月萱十分厌恶,觉得近处看她并不像从远处看她那么美,一脸细纹,屁股也太大,妖精都是靠屁股来迷惑人。她的嘴里还有一股烟味儿,这个娘儿们一定背着人吸烟。邵南孙对烟草的味道格外敏感和厌恶。他推开方月萱,感到口干舌燥,到厨房去漱嘴。

凉水一进嘴,他的大脑也感到一阵凉爽。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良心底下潜藏着恶的欲念,在自己颇为满意的性格中还有一种阴暗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立刻又安慰自己,即使不干今天这种事,他也不可能再遵照良心和人格生活了。干一次是干,干十次也是干。如果花露婵活着,自己决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眼下这个时代就非常讨厌守法主义。“文化大革命”就是由普遍的善良酿成的普遍的罪恶……谁知道呢?也许本来就是狼对,而羊错了……

他走出厨房,方月萱已穿好了衣服,倚着床帮斜瞟着他,一副娇慵不堪的神态。邵南孙对她已毫无兴趣,甚至连一点余热温情也没有了,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想着怎样快点把这个女人赶走。

方月萱自作多情地问他:“你满意了吧?”

“你呢?”

“你的劲儿可真大,像头野驴。”

邵南孙心里骂了一句:“这个贱货,真不要脸!”不过她没有说错,他们两个都不高尚,都是驴。他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原来大名鼎鼎的方月萱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不美的美人计……”

“你……”要不是方月萱久经沙场,真会臊得一头撞死。她稳了稳神,低声下气地说:“走吧。”

“到哪儿去?”

“去吃饭。”

“我没有食欲,只觉恶心。”

“我请客。”

“干吗要你请?”

“我的饭里有毒?还是你觉得我不配请你吃饭?”方月萱不再怕他,伶牙俐齿,“我知道你不愿让别人看到咱俩在一起,怕影响你这个副局长的名声。”

邵南孙眼里闪过一道冷酷的光,“恰恰相反,当初他们侮辱我的未婚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今我愿意全城的人都看见他们的老婆陪我逛大街、下饭馆,我何怕之有?就看我有没有这份兴趣?”

“这么说,你对我一玩儿完了就没有兴趣喽?刚才你压在我身上的时候兴趣倒蛮大!”

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邵南孙不理睬她话里的威胁成分,讥讽地说:“不,你原本就是文化局长的情人,如今若再上一个副局长,正是物归原主。”

一阵冷战掠过方月萱的脊梁,他俩虽然刚发生了肉体关系,却仍然是一对仇人。这个当初曾不顾一切地钟情于花露婵的男人,现在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冷血动物。这实在叫她下不来台,她又不想把关系弄僵,只好用撒娇遮掩自己的窘态,“你这个缺德鬼,嘴太损了!”

她把头发理顺,把旗袍上的褶子平,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仔细修饰自己。故意用亲热的调子说:“南孙,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谢谢,我的感情嫩苗已经被踩死了,再也不会发芽了,不能坑害人家大姑娘。”邵南孙知道不陪她吃顿饭就难以赶走这个讨厌的女人。

“你干吗对人那么冷淡,好像别人都欠了你八百吊钱。”

邵南孙等的有点不耐烦,“社会对我冷淡,我凭什么要对社会火热!你还有完没完?”

“完了,催命鬼!”方月萱真不亏是个演员,三弄两弄,又把自己收拾得规规矩矩,俊秀可人。挎上小提包,跟邵南孙走出房门。关于杨忠恕的事她不敢再提起,两人有了这种关系,量他不会手下不留情。其实她今天找邵南孙并不是为了丈夫,而是为了自己……而眼下她只适宜说点家长里短的闲话:“现在你都红得发紫了,还说社会对你冷淡。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情人足够一打。”一出房门,邵南孙就不愿意再多说话,哼呀哈的敷衍。走在大街上方月萱的表演恰到好处,亲热而又正派。话不断,笑声不断,走到哪里都格外引人注目。

邵南孙情知上当了。明天,福北城里不知又会传出什么闲话。他刚说过大话,只好拿出男人的气概,逢场作戏地应付着。

嘎噔噔、嘎噔噔……

钢轨在车轮的倾轧之下发出无力的呻吟,枯燥乏味。邵南孙并不晕车,偏偏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想睡觉。真要躺下还不一定能睡得着,别人说话听得到,火车每到一站也都知道。只是迷迷糊糊。而负责记忆的大脑细胞又格外活跃,好像把前世、后世的事情都想起来了,浮想联翩,幻觉丛生。这不是坏事情,对他来说正求之不得,他在这种状态下往往会有惊人的发现:闪光的思想,新奇的立意,好的语言和细节,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会自动涌到他的脑子里。每有“珍珠”飞来,他便在小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写作时把这些“珍珠”串起来,就是绝妙的作品。

但是,他只能在夜里才能躺下,而他的全部路程是两天一夜,真是活受罪。他睡下铺,对面是个老教授,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开会,由夫人陪伴,大概夫人的车票不能报销,买的是硬席票。早晨老教授还没有起床,夫人就过来照顾他,晚上伺候他睡下夫人才走,看上去夫人的年纪并不比教授轻,身体却显得比教授硬朗得多。整个白天,老夫妻俩就在这张铺上过日子,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吃零食。教授口福好,胃口也不错,脾气开朗,诙谐多智。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夫人常被逗得哈哈笑。当两人说累了、笑累了、吃足了,就让夫人躺下睡觉,教授端起一本书坐在夫人头边当守护神。他们这种相亲相爱的样子真叫邵南孙眼馋,他猜测人家一定是结发夫妻,他不好意思看他们,也不愿听他们的悄悄话。只有一点不理解,老教授想必不缺钱花,为什么不给老伴也买一张软卧票,何必这么轮班睡一个铺位?

睡上铺的两个人是军队干部,看样子级别不低,不苟言笑,不看对面这一对幸福的老夫妻,也不答理邵南孙,两个人却理所当然地坐在邵南孙的铺位上谈自己的事情,不到熄灯时间,不回到他们的铺位上去,真是严格遵守作息制度的标准军人。这本来就是不合理的,邵南孙非但不是什么首长,而且在这个软卧车厢里又数他最年轻,为什么反倒买着了下铺?也许人家把他当成了搞长途贩运的暴发户。他真想跟两位首长中的一个对换一下铺位,一看人家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坐在角上,脸朝窗户,数着路基旁边急速闪过的电线杆子……

土地愈见干黄和焦枯,大片大片的荒废着,不知为什么不种庄稼?也许是种了也不长。偶尔有麦田从眼前闪过,那麦苗也像老人的头发一样干赤糊拉。惟独三三两两在田间劳作的年轻人,穿着甚是鲜艳,给黄色田野增加了一点生气。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光秃秃,灰糊糊,全是石头,寸草不长,没有一点绿色。有时腾起一片烟尘,响起隆隆炮声。邵南孙立刻觉得身上燥热,口里发干,便端起茶杯喝了口凉茶。他想起了自己的铁弓岭,那才叫山,虽然也有石头,但石头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长着大树、青草和野花。不可想象:这里的山上竟不长植物,像一片没有生命的死山,没有绿色和水,这里的人怎么生活呢?

他忽然想起了崔明,自己此行似乎有点莽撞了。应该先到崔明的老家去一趟,他若复员了呢?自己千里迢迢地跑来,倘若扑个空,可太冤枉了。

他此刻意识到,自己匆匆忙忙地离开福北,不单是为了找崔明调查花露婵的死因,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想离开福北,散散心,清醒一下头脑。他在福北的日子过得太热了,名誉、地位、房子、女人等等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他都有了。要知道,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有谁喜欢冷寂呢?倘若是坐在火山口上的那种热乎乎,自当例外,那种热可受不了!他在福北享受的是哪一种热呢?为什么他不快活呢?那些女人带给他的只是暂时的刺激,别人的颂扬、笑脸也只能满足他一时的虚荣心,热闹过后,他骨子里立刻会感到冰冷。他一路上闷闷不乐,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东西。按理说他的脸已经正过来了,仇也算报了(只不过对有些人不是自己亲手报的仇,不那么痛快),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究竟还缺少什么呢?为什么没有胜利者那陶醉般的欢悦?

他在福北那种表面上的热热闹闹,跟对面这对老夫妻的欢乐在质量上是无法相比的。他失去了宁静,失去了真情,失去了真诚的欢乐,失去了生活中最充实的东西。他现在依靠的资本并不是文化局副局长的头衔儿,而是他自己创建的蛇伤研究所和那几部被人吹捧了一下的作品。若如此热闹下去,丢了根据地,写不出惊人的新作,一旦老本吃光,又当如何呢?一道寒意掠过他的脊梁。

然而更叫他感到有愧的是,现在想花露婵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那种阵发性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也减弱了,正像一个他最不佩服的哲学家所预言的一样——他也具备一般人所具有的伟大本能。那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逃避自我反省。他不是老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那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吗?人生的成功并不等于自己就得到了新生,反正他的灵魂和肉体已经不完善了,他的生活永远不会再得到净化了……

广播员的声音突然吓了他一跳,麻姑屯车站到了,这是他的目的地。好在他只带着一个手提包,急忙收拾一下,向教授夫妇点头告别,没有理会那两位部队首长,急匆匆走出了车厢。

麻姑屯车站很小,下车的人也不多,车站工作人员都懒得检查他们的车票。邵南孙猜测,这么小的车站为什么级别这么高,连特别快车都要在这儿停一下?可能跟一七七部队有关。他去向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老年人问路,不待老年人张嘴,周围有好几个本地打扮的人抢先给他指点方向:“向西顺着一条公路走十几里地,翻过几个土丘,就是一七七部队的营房。”果然不出所料,一七七部队在这一带大概是尽人皆知,他不必担心会迷路。只是没有公共汽车,完全靠两条腿走这十几里地。他对自己的腿还是有信心的,爬山走路全不在乎!

没有走出去多远,邵南孙就尝到这秃山荒岭的味道了。路边没有一棵树,连那些稀落落的野草都被太阳晒得发蔫,时而有军用汽车飞驰而过,卷起一阵黄土。干燥的热风像火一样灼人,他那习惯于湿润气候的皮肤简直要被吹裂开来。将近中午,阳光愈发肆虐,像铁钳子一般夹着他的皮肉。已经走出了一个多小时,还看不见营房的影子。鬼知道当地人说的十几里路到底准确不准确!

前面又一座秃山,公路绕山拐弯了。山脚有一棵大柳树,孤零零的,绿阴如盖,大树旁边还有一间石头房子。邵南孙紧走几步,想到树底下歇一会儿,再打听一下有没有近路可走。早有几个过路人坐在树下乘凉。大柳树长得十分壮观,十几条粗大的根须拔出地面,紧紧拥抱着底下的泥土,裸露着的部分已被乘凉人的屁股磨得光滑发亮,树干粗如牛腰,枝叶繁茂。真是奇怪,别处一棵树没有,它却长得这般旺盛!石头房子是一家私人商店,一位大嫂笑着跟他说:“同志,喝汽水吗?”

“好,来一瓶儿。”邵南孙正是口干舌燥,一边喝着汽水,一边打量这个小商店,烟酒糖果、日用小百货,东西还真不少。他不觉称赞主人的聪明,“大嫂,你把商店建在这儿真是太好了,一定能赚不少钱。”

“唉,像我们这老实巴交的人,小打小闹,能赚多少钱!不过是给大伙预备个方便罢了。”大嫂欢眉笑眼,神色爽朗,“你吃点杏吗?新摘下来的,保证不酸。”

邵南孙嘴里想吃。柜台里放着一堆核桃大小的黄杏,甚是馋人。只是没有水洗,他不敢入口,只好摇摇头。在交还汽水瓶子的时候,他向大嫂问路:“从这里到一七七部队营房还有多远?”

“七八里地。”

邵南孙咂咂舌头,“还有这么远!有没有一条近路?”

大嫂说:“小路要爬山,能近三里地。”

邵南孙高兴地说:“我也是从山里来的,不怕爬山。”

热情的大嫂走出石头房子为他指路,“从我的房子后面上山,看见那座崔班长的坟了吗?在坟旁边有条小路,一直向西,过了山就能看见营房。”

邵南孙道了谢,抄近路上山。走了没多远,果然看见一座用石头砌成的坟墓,他瞟了一眼,心里陡然一惊,墓碑上刻着“崔明班长之墓”几个字。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了再看,果然是崔明的墓,旁边还刻着“麻姑屯大队全体革命群众立,一九七六年三月廿日”。为什么老百姓要为一个战士修墓?其中定有缘故。

邵南孙转身又跑回柳树底下,大嫂一见他的神色吓了一跳,“同志,你怎么啦?”

“那个崔班长是福北的兵吗?”

“哎呀……反正是南边的人。”

“他是怎么死的?”

“同志,这说起来可话长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是他的老乡,这次专程来看他。”

“呀,他死了三年多了……”

邵南孙擦着汗,大嫂又主动为他打开一瓶汽水,并递给他一把扇子。

“崔班长真是个好人。唉,要是现在,他就不会死了,家家户户多少都有了一点钱,谁还去抢飞机!”

“抢飞机?”

“***逝世的那年春天,有架客机撞在落鹰山上,正好掉在我们麻姑屯。那时候大家都穷疯了。飞机掉下来以后,先得到信的人就把飞机上的皮箱、手表和值钱的玩意儿抢走了。第二批得到信的人把死人的衣服扒走了。最后知道信的人只好拆飞机,弄点破烂儿也能卖点钱。谁叫大家穷哪,眼睛都红了!可是那事做得也太缺德了,飞机上的人都死了,一个个被扒得精光,怎么跟人家家属交代呀?

“上级叫一个连长带着崔班长和十几个战士赶到现场,阻止大伙抢飞机,命令群众把抢走的东西拿回来。没有人听呀!家家都拿了,连队长、支书家都不例外,可都说没拿。那些没得到大好处的人就拼命拆飞机,见什么抢什么,早来的吃块肉,晚来的还不让喝口汤嘛!上级有命令,劝说不听可以开枪,打死白打,得维护国家的脸面。连长见大伙都疯了,就命令崔班长开枪。他朝天打了一枪,不管事。大家心里有数,知道他是吓唬人,反正不敢朝老百姓开枪。人民的子弟兵怎么会打人民呢!谁想到崔班长见镇唬不住老百姓,就朝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大家吓傻了,这才停止抢飞机。”

一阵惊骇震颤着邵南孙的心头,他想象着那野蛮和恐怖的情景,神经仿佛被彻骨的寒意冻结住了。

崔明这个二愣子式的造反派小喽,怎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他见过花露婵的死,见过武班侯的伤,见过花啸天的眼睛是怎样被打瞎,知道什么是罪恶;是因为于心不忍,不愿再向无辜者开枪呢,还是别有原因?不管怎么说,崔明成了英雄。他这一来可以洗净一切,把自己肉体和灵魂上的一切污垢都洗刷干净,也惊醒了因贫困而变得野蛮的百姓。看来,每个人都可以用他自己的方法找到他自己的真理。百姓穷到发疯的地步,不是他们的过错,崔明没有向他们开枪是太对了!

邵南孙问大嫂:“你的店里有烧纸吗?”

大嫂摇摇头,“现在哪还有卖那种东西的,得自己砸眼儿。”

邵南孙没有再说话,回到崔明的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他正游移,还有没有必要去一七七部队……大嫂扬手招呼他,为他拦了一辆部队的汽车,叫他搭车去营房。

他钻进汽车,又向那个开车的战士了解崔明的情况。抢飞机是个大事件,一七七部队无人不知,司机证实,死的那个崔明正是他要找的那个曾经当过牛棚看守的小伙子。但是,从战士的嘴里知道,部队上对崔明的看法却比较暧昧,他是违抗军令自杀的。虽然不能说他死得活该,死得有罪,至少是死得不光彩、不值得,更谈不上是什么英雄!当时部队把他草草地埋了,当地的老百姓却感激他,为他修的墓,竖的碑,每到清明节都有人为他扫墓烧纸……

邵南孙的心战栗了,这个社会得了严重的近视病。大概没有人想到为死去的崔明落实政策,重新为他竖一块碑,把“崔明班长”换成“崔明烈士”。

司机把邵南孙带到政治部,并为他从食堂里找来正在吃午饭的政治部主任。主任非常热情,使劲儿握着他的手,“您就是作家邵南孙同志吧,我知道您要来。”

邵南孙感到好笑,“您怎么知道我要来?”

“有您一封电报。”政治部主任把一封托他们转交的电报递给邵南孙。邵南孙拆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柳眉病重,速回铁弓岭。他顾不得客气,向主任提出请求:“主任同志,能不能派辆车把我送到火车站?”

主任一惊:“您刚来就要回去?”

“家里出了病人。”

“哎呀,我还想请您给我们的创作组和文艺宣传队讲一课呢。明天早晨再走不行吗?”

“对不起,我家里实在有急事。如果您派车不方便,我这就告辞了。”

政治部主任拦住了他,“有车,有车,您不管怎样也得吃了中午饭呀!”

“我不饿,到火车上再说吧。”邵南孙哪还有心思吃饭,恨不得一步迈回铁弓岭。

窗外混沌一片,风雨摇撼着铁弓岭。

柳眉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已经有几天不吃、不喝,也难得睁眼。父母守在她的身边,脸上挂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愁得连心都冻结了,却一筹莫展。

柳眉的病不是药石所能奏效的。自从她看见华梅住在邵南孙的房里,第二天两人又一块说说笑笑地离开了铁弓岭。从此,邵南孙一走就没有音讯,听说他在福北升官分房子,大概很快就要结婚。他本来就是城里人,落实政策理应再回到城里去,这显然是谁也拦不住的。柳眉这不是犯傻吗?女儿的病,当父母的自然心里有数,可又不能完全怪罪邵南孙……

现在只有等邵南孙回来再说,看他能不能救柳眉。

风雨斜打门窗,屋子里冰冷、空虚、凄凉。

柳眉双目微闭,神态安详,脸上的皮肤好像透明似的,神智却仿佛飞向了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她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没有痛苦,也不那么可怕,只是身不由己。到处飘呀、飘呀,轻得像片树叶。她想回家,却老也回不了,无法控制自己,在半空中,在黑暗里,在峭壁上飘游,越是她害怕看见的人,越会撞见,真倒霉,真别扭。

她好像坐在山涧瀑布上,一个劲儿地往下滑、往下掉。好快,好险,活活给吓死了!没有能够抓得住的东西,呼救也没人能听得到。恰在这时候,邵南孙坐在小轿车里,从山间公路上跑过来,看了她一眼,连眼皮也没眨就过去了……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水沟里、小河里去捉鱼抓蟹,所以在做梦或生病发晕的时候总离不开流香溪。河边杂草丛生,蚊虫很多。她常常发疟疾,一犯病巫婆就让她披条麻袋去跳水沟,说是能把身上的鬼甩掉。她常常摔倒在水沟边儿的草地上,无力再爬起来,浑身湿漉漉的,爸爸把她抱回,将妈妈骂一顿。

她从小长得水灵,所以小学的老师才给她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没有人不夸她聪明,老请病假,仍然在学习上拔尖儿。她所以身小体单,就是因为吃得不好,吃得太差、太少,常生病,活儿又太累,她从十岁起就干大人的活儿了!她懂事早,十二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躺在炕上,只剩皮包骨了,爸爸流着泪给她准备棺材料子,妈妈请了个老奶奶给她做新装。妈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念叨:“俺小眉从小心强命苦,没穿过好衣裳。临要走了,俺好歹也得给她做一身儿!”

邻居的老奶奶抹着眼泪说:“这么好个闺女,这么点子年纪就不行了吗?我这么大岁数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她听着她们的话,似懂非懂,但并不悲痛,也不想哭泣,她已经没有一滴眼泪了,心里只有一点惋惜:爸爸妈妈对她最好,她死到了他们的前头,等到他们老了怎么办?人怎么会死呢?她还有好多事没干呢……

最叫她苦恼的就是身子老飘在半空中,跟现在这种情况一样。她想落在炕上,可是办不到,抓不住可以使她降落的东西。她飘出窗外,飘向山野。柳莺、画眉、黄山雀啁啁啾啾地叫着来抓她的脸。她赶紧躲进荷塘,飘落在一个莲蓬上,莲蓬籽儿还没熟。她小的时候就爱在这儿划船采蚌,她们几个小孩子用荷叶做衣服穿。她是采蚌的能手,一会儿就采一大盆,人能吃,也可以喂鸭、喂鸡……她听见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她:“眉,回家呀!你快回来吧!”她又累又怕,又想家。由远到近,使劲睁开眼,原来就躺在炕上,妈妈握着她的手在哭泣。她无力地说:“妈,我不走了,我累了……”说着说着就又飘走了……

人在非常爱一个人的时候,爱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就离着死不远了。因此她的幻想世界也非常丰富,记忆力格外活跃。她爱看《牛郎织女》和《天仙配》,那景致多像这铁弓岭,小路上开满山花,旁边溪水潺潺,织女的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牛郎,简直要把他吞下去。这才是爱人的眼睛。尽管那时候她还不那么懂得男女间的感情奥秘,可是她十分感动,非常羡慕织女和七仙女。她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要这么爱上一个男人。

她终于碰到了自己要爱的人,她在他身边的时候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和所有的人。她心里只有他,她带着那么多美好的幻想去望着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她怀疑,是不是在上一辈子他们就非常非常地相爱过,触犯了天条,让他们在人间受分离之苦?可是他们终于又碰到一块了,原先一个在城市,一个在山沟,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她找到他多么不容易呀!可是,又把他放跑了……

他们在一起呆了十几年。许多个晚上,她偎在他的身边,说了多少傻话、废话,就是没说出那句该说的话。她小的时候就喜爱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还跟它们有说不完的话,好像它们真能听懂似的。后来长大了,这个毛病也没有全改过来,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又跟那些小动物说起话来。有多少个美妙的夜晚,邵南孙给她上完了课,她就讲那些飞鼠呀,壁鱼呀,尺余长的蚯蚓呀,拳头大的笔猴呀……邵南孙总是笑着听她唠叨,就像应付一个难缠的孩子那么有耐性。她真蠢!

她现在多想再有一个那样的机会,长长的黑夜,她躺在他的身边,唠啊说啊,把爱他的心情全说出来,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不可能了,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让那些妖精拐跑了!她只能把爱当做秘密一样深深地埋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出来。她是个好强的人,丢不起这个脸!

他有一种气魄,让人望而生畏。他太严肃了,总板着脸,公事公办,讲话又那么尖锐。她愈是爱他,就愈是怕他。前些年在他面前有说不完的话,现在肚里话越多,在他面前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哪个男人喜欢像她这种枯燥无味的女人?只有那些妖精才能使他开心,他跟她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说有笑……他太苦、太累、太寂寞了,应该叫他享受享受。她太配不上他了,他那么有才华,那是老天给的。而老天不给她才华,又让她降生在这大山里,没有办法!

她毕竟跟他甜甜蜜蜜地生活了十几年,死了也不冤枉。无论他们相隔多远,她的心永远跟随着他,时时思念着他,为他祝福,希望他才高寿高,别上了那些狐狸精的当。她真想到福北去看看他,把这句话告诉他,嘱咐他要多长个心眼儿。如果受了气,心气儿不顺的话,还可以再回到铁弓岭来。可是,她说什么也找不到汽车站,明明记得就在村中间的道边上,忽然连村子也没有了。就在这时候,她又看见了邵南孙,她在他后面追呀、喊呀,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她又急,又气,又羞。突然迎面冲过来一辆大卡车,她惊叫一声被撞上了……

“柳眉,你怎么啦?柳眉,醒醒……”

柳眉睁开眼,却没有看出坐在她眼前的是谁。她浑身冷汗淋漓,心里难受极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疼痛难忍。

“柳眉,你好点了吗?”

声音好轻,好亲,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她忍疼集中全身的力量抬了抬头,调动全部神智到眼睛上来,双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老师,你……”

“是我,邵南孙。”他头发是湿的,脸上潮乎乎,衣服湿漉漉。一种负罪的感觉浸渍他的灵魂,悔恨的潮水在胸中冲撞,反应到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诚挚、谨慎,像十几年前刚来到铁弓岭时一样,那种令人畏惧的狂傲神态不见了。

“你的衣服湿了,我去找一件干净的给你换上……”这就是柳眉,她一见到邵南孙,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竟一下子坐了起来,想下地为邵南孙拿替换的衣服。她身体极度虚弱,又起得过猛,一阵剧烈的晕眩,身子向床边儿倒去,邵南孙把她抱住了,“柳眉!”

柳眉全身酥软,像瘫痪了一般,躺在邵南孙的怀里,处于一种昏迷般的陶醉之中。她本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他了,现在,那麻木的无法控制的思想又苏醒了,她感到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只能默默地接受,默默地体味。她生怕一睁开眼,一说话,就把这种幸福赶跑了。任邵南孙和父母怎样呼唤,她也不答声,不睁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她宁愿时间停止,就这样躺在他怀里死去该多好!

她脸色憔悴,两个眼窝周围罩着分明的阴影,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邵南孙知道,她的身体即使好了,这头秀发也保不住,恐怕要全部脱落后重长。他全身震颤,无比憎恨自己,重重的感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真想撕开自己的胸脯。他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横扫着天地间的一切,仿佛要把柳眉夺走、吞没。

邵南孙把她抱得更紧了,当着柳眉的父母,他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一种圣洁的情感回到他的身上,越聚越浓,像血液一样奔涌激荡。他抱着柳眉那虚弱柔软的身体,心里获得一种充实感。屋子里异常安静,他没有留意,任自己的眼泪滴到了柳眉的脸上。柳眉轻轻地睁开眼,她可是从来没看见邵南孙掉过泪!尽管深重的痛楚在咬着她的心,可从她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纯洁善良的感情,仍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丝毫责怪他的地方。

邵南孙说:“柳眉,都是我把你害的。”

柳眉摇摇头,冲着他笑了,“这次回来是起户口的吧?”

邵南孙真诚地说:“不,我的户口永远留在铁弓岭,还要跟你的户口上在一起。”

柳眉挣开了邵南孙的怀抱,斜靠在被垛上,吃惊地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

“刚才我征求了你父母的意见,他们都同意。如果你不嫌弃我,等你病好了我们就结婚,然后到广州或者北京、西安去度蜜月……”

柳眉看看父母,妈妈急忙插嘴证实:“邵老师说的是真话。”

柳眉闭上眼,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你走吧,我不用你可怜。我太丑,没有文化……”

邵南孙恨不得把心剖给她看,“柳眉,你说错了,现在不是我可怜你,而是要你可怜我。我曾经是个好人,像你一样好,但是十年动乱的社会现实欺骗了我,我要找人报仇。这些天我去了一趟监狱,去了一趟两千里以外的落鹰山,我的仇人有的死了,有的蹲了监狱,活着的我也报复了一下。这些并没使我感到快乐,我已经不适应那种生活了。我想铁弓岭,想你。我现在只能算是个有良心的坏人,或者叫良心出了毛病的好人。需要真诚的感情,找回自己生活的意义,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在铁弓岭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求你原谅我。”

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柳眉的血液,邵南孙那忧郁的神情令她心颤。看来男人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么坚强,也许他只在她面前才会这样,她所有的委屈都在献给他的爱情中融化了。她像刚出生到人世间,虽然身上还感到疲惫不堪,但那是一种新人的软弱,再也不会产生那种可怕的寂寞和失望的虚脱了。

纯洁本身就是很美的,心地的善良又给她增添了几分丽质,天真成了她最好的装饰。她脸上有了红色,避开邵南孙的目光,却说起了其他的事情:“我要回研究所去,今天该喂蛇了。”

邵南孙拦住她,“这些事不用你管,好好在家里养病,我马上回所去看看。”

柳眉凝眸含神,“谁给你做饭?”

邵南孙笑了,“哎呀,你生病这些天,我们那些人难道就只能喝西北风吗?”

“他们做的饭少滋没味儿。”

柳眉的妈妈赶紧说:“等会儿叫邵老师到咱家来吃饭。”

邵南孙又叮嘱几句,穿上雨衣冲进暴风雨。白煞煞的雨带像巨大的帐篷,把铁弓岭包了起来,世界变得朦胧不清了。邵南孙抬脚动步十分艰难,风雨吹得他东摇西晃,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雨衣不起任何作用,他很快就被浇得通身透湿。他毫不在意,正愿意淋个痛快,把复杂的思绪,把各种恼人的感情都冲个净光,赤裸裸地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此刻,如果大自然想惩罚他,用雷电把他击毙,他也心甘情愿,决不畏惧,更无怨言。

他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有几封情书,那是他路过福北时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拿来的。其中惟有佟佩茹的信,心最真,情最切,苦最深,让他动情,愧疚不安。而华梅的信写得俏皮,颇有新意:“……有的男人跟你生活了一辈子,挑不出他一点毛病来,处处顺着你,对你温柔体贴,可就是让你热不起来。而有的男人,你一接触他就会牵动全身的神经,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一天也是幸福的。你就是这样的男人!你的十足的男子汉气概,是我从未尝受到的。在你面前,我感到无限温暖,觉得有了依靠和保护。有你这样的男人做丈夫,女人才会感到幸福和自豪。为什么不让我早点碰到你?无论什么时候碰到你,我都会爱上的,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而我那个合法的丈夫,尽管对我百依百顺,我们的心灵却不相通,没有激情。我一向生活在男人的包围圈里,他却没有勇气想去保护自己的女人,只能站在远处看着别的男人包围我、向我献殷勤,而不敢得罪任何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会讨我的喜欢,其实这正是让我瞧不起他的地方……”

活见鬼,女人多么容易被假象所迷惑!男女也是一种阴阳,互有补益,也互相排斥;和谐者互补,犯克者互斥。非常和谐的夫妻天下少有,极为和谐者为天理所不容。天下数不清的爱情悲剧,都是由此而来。而不甚和谐者方能白头偕老,似爱不爱,活得自在。非常相爱就要短寿……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封情书,撕扯了几下便丢进滔滔的洪水之中,以为这样便了结了一段风流债,心里一阵轻松。等到跟柳眉结婚以后,给她们每人回这样一封信:“祝贺我吧,我已经结婚,即将动身去度蜜月……”

顶头来的一股强大旋风猛然把他推倒,兜头盖脸的雨水想打瞎他的眼睛,堵住他的嘴巴,把他憋死!雷电在耳边轰然炸响。铁弓岭不甘心做暴风雨的猎获物,它发怒了,像受伤的猛兽一样发出阵阵吼叫。

邵南孙从泥水里站起来,眼前一片水色,看不清山峰和树木。铁弓岭无处不冒水,泉水变成溪流,小溪变成大河。山坡上浊浪排空,漫山遍野地倾泻下来,奔腾呼啸,令人胆寒。邵南孙凛然一惊,像发了疯一般冲进蛇园。倘若洪水冲毁蛇园的大墙,卷走那几万条毒蛇,会造成巨大的灾祸,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他此时就像一头被激怒的五步蛇,眼睛里闪着白色的寒光,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心里只有这一件事——保住蛇园。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蛇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围着蛇园巡视一周,暂时还没有问题。如果大雨这样持续下去,那就十分危险,蛇园里已经积水半人深。当初建蛇园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考虑到防洪的问题,但估计不到铁弓岭会有这么大的洪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骇人的大雨,这不叫下雨,简直是翻江倒海似的往下泼!

“这是不是专冲着我来的?”突然袭来一阵恐怖感,懊悔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站在最危险的一段围墙前面,面对从山上滚滚而下的洪流,一动不动。头上无遮无盖,任狂风抽打,雨箭乱射,洪水冲击,他像一块愤怒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蛇研所的小伙子们都来到了他的身边。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多么惊奇,多么高兴。他们没有看出眼前的重大危险,却极其感激这场暴风雨,把他们的所长召唤回来了,还是原来的那个所长!他们对所长不是没有意见,可是没有所长,他们又玩儿不转,他们不希望研究所垮掉……

邵南孙叫刘二根立即安装水泵,排出蛇园里的积水,并嘱咐他,管子头上包好纱绷子,以免把蛇抽进去绞死。叫另一个徒弟到村子上喊人,请他们来帮忙。附近的农民差不多都得到过蛇研所的好处,如果用邵南孙的名义去请他们,他们是不会不来的。

邵南孙像往常一样威严、镇定,摆出老师的架子,在学生们面前喜欢动嘴不动手。

他傲慢地盯着倾斜的铁弓岭,仿佛刚找到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勇气。暴风雨包围着他,折磨着他,想把他扭弯。他身上早就被浇得透湿了,衣服凉津津地贴在身上,心里却火辣辣的,兴奋而激动。

雨水从他的脖子里、纽扣眼里和裤腰里灌进去,顺着他的皮肤往下流,就像有无数条小蛇在他身上爬,冷冰冰的……

1985年11月2日于天津芥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