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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现在的故事之七

占地近五千平方米的拟态蛇园是邵南孙的骄傲,也是他的蛇伤研究所的财库。每周取两次蛇毒,凡取毒的日子邵南孙都亲自披挂上阵。

所谓拟态蛇园,是完全仿照毒蛇的野外生活环境建造的,大园中还有许多小园,能够适应几十种毒蛇的生态习性和活动规律。几万条蛇自由自在地在拟态环境中生活、繁衍后代,再加以人工投放大量多样化的食物,这里真是一个毒雾迷漫的蛇的乐园。从外表看,竹木茏翠,奇石怪洞,曲径通幽,还伴有淙淙流水。当你真正地靠近了它,在和煦的阳光下都觉得阴气森森。至于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树阴里、山背后以及洞穴中,就更显得阴森恐怖。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毒蛇举目皆是,一个树枝上盘卧着十几条青竹蛇,与树枝的颜色一模一样,会出其不意地飞到人的脖子里来。一个石洞里就可以蜷伏着一百多条蛇,成群结伙,令人胆寒。有的在蛇居门口昂首吐芯,不可一世;有的在园里爬来爬去,会悄无声息地缠住人的脚;有的在溪水里游弋,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一有响动便扇起浪花咻咻追人;有些更凶猛的大蛇被关在笼子里,一有人从笼前经过,便摇头吐芯,向外冲击,发出的怪叫,十分恐怖。

令人不解的是,每当邵南孙一踏进蛇园,众蛇立刻安静下来,气势矮了半截。有的静卧不动,有的摇尾乞怜,有的溜之乎也。其实一个也跑不掉,邵南孙和他的徒弟们一个小园一个小园地取毒,不同的蛇毒放在不同的茶杯里。毒蛇认得他们,他们也几乎认得清每一条毒蛇,抓起毒蛇趁其张嘴的时候把特制的小碟送到它的毒牙下,白色的毒液便流到碟子里。一分钟取一条,麻利得很。蛇的感觉是很敏锐的,美国人造的“响尾蛇”导弹,不就是受蛇的启发、依据蛇的原理吗?它们也许知道“蛇神”和他的弟子不会加害于它们,所以表现得比较听话,很少出什么事故。

刘二根则留在前面守电话、看大门、负责接待,捎带着清洗和检修他的汽车。现在的蛇伤研究所变成了一个对各色人等都很有吸引力的地方,当权者、好奇者、作家、记者、名人学者、观光旅游者、贪吃者、贪玩者……都想到这儿一饱眼福,有的则想得到点刺激。经常是上午十点钟一过,各种各样的客人便蜂拥而至。每个客人都有“来头儿”,不是经邵南孙朋友的介绍,便是由上级机关的人陪同。邵南孙虽是“蛇神”,在人间也要接受领导者的管理,如公社、县委、地委、省委等等。没有“来头儿”根本就不敢到流香坪来,来了也会给碰回去。北峰公社当初对邵南孙不错,没有怎么监督他、管制他。他知恩必报,现在对公社、大队的头头们相当客气,有求必应,流香坪周围的村庄都沾了蛇伤研究所不少光。他跟县委无冤无仇,也算客气。跟地委有冤有仇,决不客气。一般地说,有文人学者来访,邵南孙总是远接高迎,山珍野味,让其大吃大喝一顿,然后再海阔天空地神聊一通。这种川流不息的客人给这个不足二十人的蛇伤研究所造成很大的压力,赔钱、赔东西、赔工夫。所长几乎天天在招待所大宴宾客。凡是到这儿来的人,都想见见他这个蛇神,他一高兴就一分钱不收。在喝得眼饧耳热之后,人家一捧他,一抬他,他很少有不高兴的时候。这样一来,单吃蛇肉、喝蛇酒,就赔了不老少。所有参观者都是奔毒蛇来的,看毒蛇、吃毒蛇、捎走毒蛇酒。这里毒蛇虽多,每一条都是冒生命危险捕捉来的,常年跟毒蛇打交道毕竟是一件玩儿命的工作。蛇越毒肉越香,客人们越爱吃,邵南孙的徒弟们看着挺心疼。蛇越值钱,捕捉的时候危险性也就越大。他们心里有意见,但不愿说出来,徒弟们对邵南孙又感激,又怕。

今天刘二根有权,把客人都堵在接待室里,声称取蛇毒的日子工作紧张又危险,谢绝参观。他在邵南孙的徒弟中是最老实的,从不多说多道,也不多管别人的闲事,只说一句“不能进”,再也没有话了。任客人磨破嘴皮子,他也不做解释,只顾擦汽车。今天来的客人看样子就都有点来头,头一拨是一辆小轿车和一辆中级轿车,下了车连男带女一大帮,真吓了刘二根一跳:“老天哪,这么多人!得多少蛇给他们吃?”陪同来的是个什么武装部长,一身军装,态度挺横。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对刘二根说:“快去把你们的所长找来!”

刘二根不吭声。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去找所长我们就自己进去了。”武装部长果然有军人的勇武。刘二根还是不着急,不紧不慢地甩出几句话又让武装部长停住了脚步:

“取毒的日子蛇都红了眼,到处乱窜、乱飞,见什么咬什么,一咬上还就不松口。你知道所长在哪个园里取毒?恐怕找不到所长先找到阎王爷了!”

武装部长见动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把刘二根拉到一边儿小声说:“你知道那个老头儿是谁吗?”

“谁?”

“是咱们警备区的副司令员!”

刘二根一惊,“哎呀,这么大首长为什么非赶这个日子来?太危险了!”

“我三天前就向你们县委打了招呼。”

“等一会儿,人齐了我带你们从外边看看。”

说着话第二拨客人又到了,铁弓岭县委的宣传部长陪着一个什么杂志的女记者来采访邵南孙。其余的人大概是宣传部长的小姨子、小舅子、兄弟媳妇和邻居之类的角色,总之是来帮吃帮喝的。刘二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今天至少又是三桌。”

宣传部长是蛇园的常客,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客人或随从。他大概在汽车里还向漂亮的女记者猛吹了一通,自己如何支持邵南孙,跟邵南孙关系如何好呀等等。他带着自己的队伍没进接待室,随随便便地跟刘二根打着招呼:“小刘,南孙在吗?”

“正在取蛇毒。”

“是吗?太好了!”他转身向女记者讨好,“您真有眼福,赶上取蛇毒最好看,最精彩!”

宣传部长熟门熟路,径直往里走。刘二根可抓了瞎,管也管不了,拦又拦不住。刚才吓唬武装部长的那一套,他不敢对宣传部长使,不怕生脸的大官,就怕熟脸的朋友。武装部长一见这个阵势,狠狠地瞪了几眼刘二根,还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闲话,也招呼自己的人跟在宣传部长的后面向园里走去。

刘二根到底还是老实,又气又恼又没有办法,只好跟在后面。宣传部长在前面夸夸其谈,炫耀自己的知识,充当了导游:

“……这就是我在车上给你介绍的拟态蛇园。世界上人工饲养五步蛇的最高记录是活一百八十天,他们这儿的五步蛇已经活了好几年啦,越活越壮,越繁殖越多。”

女记者说:“蛇园的围墙也不算很高,毒蛇就爬不出来吗?”

宣传部长得意地笑了,蛇园就好像是他的一样,“日本研究蛇的专家,来看过之后也提出了这个问题。你仔细看那围墙,跟普通围墙不一样。呈凹形,任何蛇也爬不上来。”

“有意思。外国人来的多吗?”

“经常来,去年还在这儿开了个国际蛇研究年会,规定每人宣读自己论文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分钟,南孙宣读了三篇,每篇都只用八九分钟。他是作家,用词准确,没有一个废字。反应还挺好,都在国际性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了。”

“真是多才多艺!”女记者端着小本子不停地记录,还不时地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拍照。她记得认真,讲的人兴致就更高了。

“南孙绝对是个怪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征服他,而他想征服的东西就一定能够办得到。”

“这位‘蛇神’颇有点传奇色彩。”

“这一带的农民传说着不少关于他的故事。”

“是吗?你快讲一个。”

“捉蛇、养蛇、取毒、制蛇药、治蛇伤这些事就不值一提了,他这个‘蛇神’神在什么地方呢?假如有哪一条毒蛇昏头昏脑地咬了他一口,他一点事没有,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而那条毒蛇立刻就会死去。晚上,他坐在山坡上吹一声口哨,铁弓岭所有的蛇,无论大小,无论有毒的还是没毒的,全得从四面八方赶来,趴在他的脚下听候训示。那些咬了人的毒蛇就会受到处罚,甭想逃得过他的眼睛。他如果用草棍在地上画个圈儿,就是把犯错误的毒蛇关了禁闭;没有他的恩准,那蛇到死也不敢出圈儿!”

“太妙了!”女记者天真地拍起手来,刘二根看着很不得劲。“他的脾气一定很怪吧?”

“脾气倒不怪,干他们这一行的身上都有点江湖义气,南孙公开就敢说,医院是为老爷办的,他的蛇伤研究所是为农民办的。治蛇伤要看人收费,对干部和享有公费医疗的人收得多,甚至敲点竹杠;农民来了不收费,赔药、赔吃喝、赔房钱。”

武装部长的队伍里有人插了一句:“这有点占山为王的味道!”

宣传部长没有答理这个狂妄的年轻人,看样子他是那个老头儿的少爷或女婿之类的人物。宣传部长仍然只向女记者献殷勤,好像吹捧邵南孙也可以抬高他自己的身价:“他这个山大王还不容易被‘招安’。去年我们县医院想请他去当副院长,他不干!”“要是我,也不干!”女记者的鼻子哼了一声。

这时,邵南孙领着几个徒弟从拟态蛇园里最大的一座魔窟——五步蛇专园里走了出来。女记者急问:“哪个是邵南孙?”

宣传部长高兴地大叫一嗓子:“南孙!”

邵南孙没有听见,或许是有意不搭腔,很快又消失在另一座蛇居的后面。女记者急不可耐地说:“我们进去看看可以吧?”

“不行!”宣传部长面有难色,他深知毒蛇的厉害,不愿冒生命危险来讨好眼前这个漂亮女人,“没有南孙保驾,外人私闯蛇园将冒九死一生的危险!”

女记者甩开宣传部长,自己走到刘二根的面前磨叽。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使这个山里小伙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觉后退了两步。她说:“小刘同志,你能不能带我进去见见你们所长?”

刘二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用手指指拟态蛇园大门口上的牌子——“谢绝参观”。

感到有点没味儿的宣传部长,赶紧过来帮腔:“你把南孙叫出来,就说我领来一位《当代生活杂志》的记者,要写他的专访。”

刘二根说:“今天实在不行,你们就在外边看看吧。那边还有个大陈列室,各种蛇的标本全有,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我要看活蛇,看邵南孙怎样取蛇毒,还要拍照片。我是记者,记者哪里都可以采访,上至中外的国家领导人,下至国家最机密的导弹发射基地,还有比你们蛇园更危险的中越边境上的战场。我叫华梅,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个忙。”女记者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送给刘二根。真是要命,她那一双熠熠闪光的眼睛里流露出亲昵的乞求和命令的意味,心肠再硬的男人对这样一个女人的请求也难以拒绝。她打扮奇特,却并不妖气;她谈吐随随便便,却叫人感到她意志坚强,似乎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身上有一种优越的女皇风度,却又平易近人的讨人喜欢和诱惑人。她站得离刘二根很近,身上那股淡淡的外国香水的味道老也飘不散。刘二根窘得脸红脖子粗,只得说:“您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老师。”

刘二根一推开蛇园的门,华梅就抢上一步,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左胳膊,冲他狡黠地一笑,“我跟你一块去问。”

刘二根的身体像通了一股电流,紧张而又有一种奇异的快感。但愿华梅身上的那股香味,不要把大大小小的毒蛇都吸引过来!

快见到邵南孙的时候,刘二根才把华梅的手推开,紧走几步拉开距离。有一只逃命的老鼠正巧撞在华梅的脚上,她惊叫一声往前就跑,立刻有几条大蛇向她追来。“救命呀!”她的高跟鞋踩上一条滑鼠蛇,身子一歪,摔在邵南孙的脚底下。

邵南孙手里正抓着一条蝮蛇,没有回头先骂了句:“你找死呀!”

“有蛇神在此,我还会死吗?”

出语俏皮,声音清脆悦耳。邵南孙奇怪地回过头来,看见了华梅那富有魅力的笑容和见面熟的神情,他的火气不知不觉地被一股岚雾般的女性的快乐气息给融化了……

所长也算够意思了,亲自下厨,为客人们端上了最后一道菜——鸡蛋虾米蘑菇汤。饭菜的规格往下压,接待的规格往上提,人家翻山越岭,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还不是对你蛇伤研究所感兴趣,何苦要得罪他们?不给实的也得给点虚的,尽量让参观者回去说蛇研所的好话。

他笑容可掬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菜和汤都齐了。我们这儿是穷乡僻壤,人手又少,从科研、治伤、养蛇、种药到做饭、招待、保管等后勤杂务,全是这几个人干。饭菜简单,招待不周,请大家谅解。”

客人们全都泄了气,想吃的那些好东西一样也没吃上:流香溪里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娃娃鱼,营养价值胜过燕窝、鱼翅的铁弓岭石蹦,五步蛇和童子鸡合炖的龙凤汤,这些味道醇厚鲜美,饱餐一顿可以对身体进行全面滋补的东西桌上都没有,甚至连大名鼎鼎的铁弓岭蛇酒也没有见到。据说喝一口蛇研所自己泡制的五步蛇酒,全身筋脉畅通、舒服,可以听到自己关节的响动声。到这个地方来参观,就是为了吃点新鲜,看点新鲜。该吃的都吃不上,谁能谅解?客人们积了一肚子怨气,感到面子上最下不来台的是两位陪同。宣传部长是吃过龙凤汤的,绘声绘色地向女记者华梅和自己的亲眷吹了一路。而且一口一个南孙,在路上说了大话,凭他的面子保证能吃上龙凤汤。谁知连龙凤汤的味儿都没有闻上,太难堪了!用他的话说,邵南孙只差没长毛,若长了毛比猴还灵,自然会注意到宣传部长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邵南孙可知道这位宣传部长有一张破嘴,最好能利用它,不能用也要把它堵上。如果惹翻了他到处瞎巴巴,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走过去替宣传部长打圆场:“老何,今天真是对不起你。我昨天刚从福北回来,事情太多,来的客人又多,来不及准备什么东西招待你,算是叫你赶巧了。”

有邵南孙这几句痛快话,宣传部长立刻眉开眼笑了,“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外人。”

“你今天别走了,晚上我们好好聊聊,明天上午我用车把你送回去。”

邵南孙这两句够朋友的话使宣传部长的脸色完全正过来了。他笑着说:“咱们俩见面还不容易,我今天必须赶回去,明天上午还有常委会。”他忽然一拍脑门儿,“差点忘了正事,书记让我告诉你,县委想支持你们蛇研所一笔钱。”

“噢……县委想要我点什么?”

“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一百斤蛇酒。”

邵南孙刚才表现出来的那股讲友情的随和劲儿马上消失了,目光盯着宣传部长的眼睛,脸变得生动起来,一股盛气凌人的情绪从他身上扩散出来,“一百斤蛇酒也可以卖一千元,我还落个被支持。支持我的人多,指挥我的人就多了。指挥我的人太多,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华梅放下筷子,掏出小本子记下他这一段话,邵南孙看了她一眼。

宣传部长又有点尴尬,“书记也是好意。”

“请你转达我对他的谢意。他什么时候想喝蛇酒就打个电话来,我会派人送去,别再提钱。过去谁给我五十元钱,我终生感激,现在你给我五万元,我连眉毛也不会动。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了。”邵南孙的礼貌周全,却让人感到冷冰冰的,是一种机智的敷衍。而生活中敷衍是少不了的,特别是他和他的蛇伤研究所已经出了名,他每天为名而忙的事情太多了。

他一离开餐厅,客人们纷纷咒骂他,甚至有人摔筷子推碗,发泄心里的怨恨和丧气。邵南孙耳根子发热,他知道人家在骂他,甚至猜得出会骂些什么话。如果他给每张桌上端去一盆龙凤汤、一瓶蛇酒,他们吃得心满意足之后,就会当面奉承他,把他捧上了天。回去以后还会把他说得神乎其神,把铁弓岭说得悬而又悬……

武装部长在餐厅门口追上了他,严肃而直率地质问他:“你今天是不是故意的?”

“您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让首长吃这样的饭菜?”

“对不起,我这儿没有小灶。”

“你是不是国家干部?”

“曾经是过,‘文化大革命’中被赶下来了。”

“不奇怪,要不你这么没有组织观念!你是党员吗?”

“不是。”

“噢,难怪呢!”

武装部长用鄙视的眼光对邵南孙上下打量了一番,一甩手掉头而去。他已经弄清楚今天没有吃上龙凤汤的原因,可以向首长有个交代啦。

“吃,吃,吃,这群蝗虫!”邵南孙真想骂出声,也放一放自己心里的火气。以前他倒霉的时候在人前装孙子,现在打下了一块自己的天下,为什么还要向各种各样的蠢货赔笑脸?为他们端汤端饭,有一处伺候不好,是人不是人的都可以给他脸色看,他图个什么?

送走客人,蛇研所吃午饭的哨音也响了,邵南孙喊住了手拿饭盒正想躲开他的刘二根,“下午不论谁来或谁走,都不要打搅我,我一个也不见!”他对接待这种客人越来越腻烦了。

他说完径直回到自己的宿舍。刘二根在后面小心地提醒:“邵老师,该吃饭啦!”

“我不吃了!”

邵南孙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碰上,伸手要往酒柜里拿酒,眼睛正好碰到墙上的五个大字:生气不喝酒。这是他父亲的遗墨。当他被关在牛棚里受罪的时候,老人家在弓脚县也受尽污辱,得了一种中医叫做“气臌”的病,就是因生气后常喝闷酒所致。后来得到邵南孙被遣送铁弓岭的消息,如同雪上加霜,给不争气的小儿子写了这条遗嘱就谢世了。

邵南孙的手又从酒柜里抽回来,值得为这些事动肝火吗?他冷静下来,肚子里的火气似乎也消了许多。近来他的肝火很旺,动不动就发脾气,事后总是对自己很不满意。他从喧闹的福北城来到人烟稀少的铁弓岭之后,曾经度过了一段与世无争的生活,充满了闲云野鹤般的情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搅进了这个嘈杂的社会搏斗场?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钱越来越多,来参观访问的人也就川流不息,铁弓岭开始热闹起来。扪心自问,他不是很喜欢这种热闹吗?他就是要出名,要成功,要洗刷生活加到他身上的全部耻辱,由三孙子变成爷爷!他十年卧薪尝胆不就是要等待这一天吗?他为什么还不满意呢?生活又出了什么毛病?他如果为每一个来访者都宰杀一条五步蛇,不要说徒弟们不高兴,会消极反抗,连他自己也心疼。可他要这么多毒蛇干什么用?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毒蛇不过是他通向成功的阶梯,难道能蹲在这个荒山沟里守着这些毒蛇过一辈子吗?他以前是打算这么做的,可现在,他的主要兴趣和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

他打开带电脑的索尼牌双卡立体声收录机,花露婵轻柔的声音,如云似雾地弥漫了整个房间。他需要听到她的声音,需要跟她交谈,只有她的声音才能柔抚他的大脑,使他忘记一切烦恼和疲倦。表面上看他很红,取得的成就令人眼馋,实际上却很懦弱和孤独,也只有孤独才是他惟一最牢靠的朋友。他躺倒床上,闭着眼睛,花露婵的声音把他托了起来,飘飘欲仙。

“老师,开门。”柳眉敲门,邵南孙不能不开。

柳眉手里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平底竹篮儿,撩开上面雪白的盖布,一团热气夹带着喷鼻的香味散发开来。一碗鲜美的蛇羹,一碟香菇烧石蹦,还有一碟清蒸流香鲫鱼,一盆米饭。她把饭菜摆在邵南孙的写字台上,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回手关掉了录音机,她害怕听到花露婵的声音。她在邵南孙这里看到过花露婵的照片。在那长长的黑夜里,邵南孙像父亲一样把她搂在怀里,流着泪给她讲花露婵的事情,她也陪着掉眼泪,深深地可怜和崇拜那位天仙一样的女演员。现在她从心里对花露婵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妒忌甚至是憎恨,花露婵早就死了,可她的鬼魂还缠着邵南孙!

“你怎么不吃啊?”

“您先吃吧,我等一会儿再吃。”柳眉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的温柔和关心,多少还带有一点淡淡的凄苦。她愿意默默地看着他吃饭,他吃一碗,她为他盛一碗。

她性情温顺和蔼,但在温厚中又藏着刚强劲。邵南孙一看到她这副天真善良、一往情深的样子,就替她难受,也感到自己对不住她,把她给耽误了。他眼看她由小姑娘变成大姑娘,现在成了老姑娘,芳菲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有两条含怨带愁的细纹爬上了她的前额,再加上她不想也不会化妆打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而铁弓岭的山风只会把她打扮得脸色发红,皮肤粗糙,从外表看怎么叫人相信她是个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呢!

邵南孙把筷子又递还给柳眉,“我还有勺儿,有好长时间咱俩没单独在一起吃过饭了。”

“这是您一个人的饭,我再去拿。”

邵南孙拦住了她,“我一点不饿,吃不了这么多,咱俩凑合一下就行了。”

柳眉的脸上立刻泛出一层幸福的光亮,这时候的她显得聪明、善良,心底的善意泛到脸上,增加了她的妩媚。她几乎不怎么吃菜,不断把蛇羹、石蹦舀到邵南孙的碗里,用筷子把鲫鱼的刺儿剔净以后,光把鱼肉夹给邵南孙。邵南孙一看她,她就含羞带嗔地低下头去。邵南孙心里一阵激动——多好的姑娘,将来一准是个贤妻良母,谁能娶到她算谁有福气。

“小眉,该找个对象结婚了。咱们所这么多小伙子,就没有一个中你的意吗?”

柳眉的神色立刻黯淡下来。邵南孙自知失口,这些年柳眉等的是他,不光他心里很明白,蛇研所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就连柳眉的父母这两年一见了他就躲开,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在铁弓岭甚至还有人传说他早就给柳眉破了身……

“小眉,我知道你的心思,都怪我把你害了。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在我最倒霉的时候是你陪着我过来的,一直照顾我这么多年,我要感激你一辈子。可是,我们俩是不能结合的,人家都知道你曾认我做干爹……”

柳眉哭了,“从那时候起我爹妈就等于把我给了你。”

“啊!”邵南孙一愣,他索性就把话全说开了,“小眉,听我说,你并不了解我。你比我好,比我单纯,要是嫁给我不会有幸福的。我比你复杂,跟你比我可以说是个坏人。我真正爱的人已经死了,今后如果非要结婚成立家庭不可,也不会是出于爱情。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忍心毁你一辈子?”

“老师,您别说了。以前我真的做过和您结婚的梦,这两年您成了大名人,我知道自己不配。我只求您真的拿我当干闺女,不管您到哪儿去都把我留在身边,只要能伺候您一辈子我就知足了。”

“柳眉,这怎么可以?为了我你牺牲自己的一生,不值得!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知道。”

“你知道了?”邵南孙的脸忽然涨得通红。

“您要离开铁弓岭了,回福北当文化局副局长。”

“谁说的?”

“刚才地委打电话来了,二根不敢找您,就让我接的电话,地委组织部让您这两天去一趟,谈谈工作。”

这倒不是个坏消息。邵南孙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柳眉那失望和痛苦的目光。他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不会离开铁弓岭的,这里是我的根据地,我的避难所。这里有我的事业,我的十年心血,我舍不得丢下蛇研所。但是,这个副局长我也想要,让那些曾欺侮过我的人看看!”

柳眉信赖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敬慕和迷恋,似有千言万语横溢在心头,就是那张嘴表达不出来。

“柳眉,我敬重你,也喜欢你。这种喜欢是真诚的,没有一点邪念,是对一个好妹妹、一个好助手的爱。人有尊敬,才有真情,我不是常有这种真诚的,请理解我。”

柳眉点点头,她被感动了。她特别喜欢听邵南孙讲话,不论他讲什么都那么有道理,让人信服,而且声音好听,表情富于感染力。她心里的激情渐渐像发面团一样膨胀起来,由对邵南孙的崇拜变成了对他的憎恨,憎恨他对自己太敬重、太真诚、太老实。她渴望他的爱,渴望他占有她,糟蹋她或是杀了她!这是一个机会,她也可以扑上去,咬他,掐他,爱他,把什么都给他,他不答应就杀死他。也可以像十年前一样,把头扎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哭个没完,让他不停地抚摸自己,亲吻自己,说尽好话……现在她却什么都做不出,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有痴呆呆地望着邵南孙。

邵南孙问她:“你怎么啦?”

“没事。”她生自己的气,嫌自己拙嘴笨舌,恨自己太窝囊。

“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我一定要帮你找个配得上你的小伙子。”

柳眉突然火了,“我的事您别管,既然最好的人不要我,我也决不会嫁给二三流的小徒弟。您守着个死鬼的坟可以过一辈子,我就不可以守着您这个大活人过一辈子吗?您跟谁结婚我都不管,反正我要跟着您!”

她把剩菜剩饭收拾到篮子里,推门出去了。

“哎呀,啧!”邵南孙重重地叹了口气,柳眉的一片深情让他感动,也造成他很重的负担,跟好人在一起责任太大,自由太少。他厌恶虚假,也害怕感情用事,不论思想上和身体上,他都要求自由自在,喜欢超然和享受。比较起来,他当然尊敬柳眉而瞧不起佟佩茹,若论在一块玩儿,他宁愿选择佟佩茹,玩儿完就散伙,在心理上不会失去平衡,没有缺德和犯罪的感觉……

四支火把分插在山间草甸上,给黑森森像一块铁板似的黑暗点上了四个红点。善于扑火、外号又叫“火蛇”的五步蛇,从附近的山林里游出来,张着血口扑向火把。蛇研所的小伙子们便干脆利索地将它们捉住,放进蛇袋。这情景像童话一样美丽和惊心动魄。

女记者华梅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场外人很难看到的捕蛇表演,是应她的要求专为她安排的。起初她吓得后背直冒冷气,死死摽住柳眉的胳膊,寸步不敢离开她的保护人。渐渐被捕蛇者的机智和勇敢所感染,心也稳定下来,她才有心思欣赏这精彩的捕蛇场面。她很庆幸,没有白来一趟铁弓岭。下午她不听陪同的劝告,自己断然留了下来更是做对了。她敢吹牛,连那个废话连篇的宣传部长也未必见过这种场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这个自视清高的女才子也无法想象、甚至不敢相信夜间捕蛇竟是这般惊险,并且充满了神奇的浪漫情调。头上繁星闪烁,山野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怪叫。多得怕人的蝙蝠,扑扑棱棱地在她身边飞来转去,有几次似乎扫到了她的头发,碰上她的衣领,却决不会撞到她的脸上。夜幕使铁弓岭变得更加神秘而凶恶,每一寸黑暗好像都埋伏着一个危险,点起一个火把非但不能驱魔赶邪,反倒会引来一些毒蛇猛兽。如果是一个人被抛在这样的地方,不被毒蛇咬死,也会吓死。现在她身边有这么多山里勇士,还有什么可怕的?也正因为有她在场,那些小伙子们也格外精神抖擞,动作勇猛。

华梅拿出照相机,问柳眉:“如果我用闪光灯的话,火蛇不会扑上来吧?”

“不会的。”柳眉真诚地照顾她、保护她,心里多少还有点妒忌她、钦佩她。

像华梅这样的人才配做女人。她并不是有多么了不起的美貌。美貌和魅力是两回事,美貌不一定就有魅力。她相貌平常(至少在柳眉的眼里是如此),可是她会打扮,会说话,善于利用自己做女人的优势,而又极其大方和自然。可见天生不太美貌的人可以学得有魅力,魅力是才情和智慧的外衣,是一种诀窍,一种受思想意识支配的行动。

华梅知道了柳眉在蛇研所的特殊地位,要想接近拒绝采访的邵南孙,全面了解这个神奇的人物(包括他的私生活,越是有点名气的人,掩盖其品质的假象就越多,而在私生活中却最容易暴露他们的天性),要想在蛇研所畅行无阻,必须先得征服这个实权在握的副所长。她先放弃了对邵南孙的采访,转而进攻柳眉。有的女人只对男性有魅力,在同性面前往往被孤立,遭到忌恨和厌恶。华梅在同性面前仍然能发挥女人的特长——女人跟女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谈的。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她们俩就建立起一种友谊。柳眉讲述了自己的全部经历,包括对邵南孙的感情及两人的特殊关系。平时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听她讲这种话的人,她的心事也从不肯对外人讲,只因华梅并不是被动地光听她讲述,华梅也讲自己的故事,介绍自己的见闻,讲一些与柳眉的境遇有关却又是她闻所未闻的知识:恋爱、婚姻、有关性生活的争论,发达国家的妇女是怎样生活的,中国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以及大城市不同层次的姑娘都是怎样对待这些问题的。她们俩好像不是采访和被采访的关系,更像两个相互信赖的朋友谈知心话,争着说话,相互打断,相互补充,在交谈中相互了解得更深了。华梅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化妆品当做礼物送给了柳眉一部分,告诉她怎样保护皮肤,怎样化淡妆,让别人只感到你年轻了、漂亮了,却看不出丝毫化过妆的痕迹。

华梅真心佩服柳眉的勇敢、坚韧和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功,觉得她也算大山里的一个奇女子,却又同情她在感情生活中的苦闷。依她这样的性格,默默地、老实巴交地爱着自己的老师,能有什么结果呢?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她长得不算难看,邵南孙真的是个财色不迷的真君子?不知是出于记者的猎奇心和敏锐的意识,还是出于女人的感情、感受和自我困惑,她越发迷上了邵南孙。在柳眉的帮助下,她又见缝插针地和好几个小伙子进行了交谈。她身上的香味到处飘荡,使这个小伙子太多姑娘太少、精神生活又过分单调的蛇研所,空气也变得清香了。小伙子们都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兴奋,他们希望有年轻的异性参观者住下来。何况华梅的谈吐举止又是这样随便和得体,小伙子们有点着魔。她要什么给她什么,她问一答十,她想着怎样上山抓野蛇,就专为她搞了一场夜战……连柳眉都感到有点妒忌了。这些小伙子从来没有对她献过这样的殷勤,大家总是一本正经。她如果有华梅的一半能耐,邵南孙也不会对她这样,两人在一块儿就像两根木头一样。如果像华梅这样,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

华梅按动快门,袖珍型傻瓜照相机里装有一截儿五号电池。在如此广大的黑暗面前,它闪出的光亮短促而又微弱,像星星眨眼一样,不仅撕不开沉沉夜幕,甚至不能在它上面烧穿一个小洞,一次又一次地被黑暗吞没了。倒是她的声音,紧张的惊叫,热情的话语,欢快的笑声,似乎驱散了黑暗。

“二根,看我,好!”相机闪了一下鬼火。

每一个被拍照的捕蛇者,都喜欢在黑暗的掩护下跟她搭讪几句话。

“华同志,你白费劲儿,照不上的。”

“也许不太清楚,但保证能照上,朦朦胧胧的更美。”

“有的记者相机里不装胶片,成心拿我们耍着玩儿。”

“你看我像耍着玩儿的吗?”

“不……好说。”

“你真坏,不像二根那么老实。告诉你,我至少有三种底片,相机里一卷儿,笔记本上一卷儿,心里还有一卷儿,通过两只眼用大脑皮层做底片拍下的照片是最保险的。”

“你洗出来以后,不管好坏可要寄给我们。”

“那还用说!”

蛇抓得差不多了,小伙子们都凑过来围着华梅说闲话。华梅忽然灵机一动,“要是把火把变成火堆,在这儿举行一场舞会可太妙了!”

捕蛇者们开心地笑了,“谁会跳呀?”

“我教你们,每个人只要半小时就可以‘扫盲’。”她搂住柳眉的肩膀,“怎么样,咱回去拿个录音机来。”

柳眉看她那认真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天太晚了。”

刘二根也一反常态,抢着说两句有风趣的话:“音乐一响,要是把各种动物都引来怎么办?”

“那就来个人兽大联欢。”

“说得好听,到时候还不把你吓死!”

“大家收拾东西回去吧,就寝的时间快到了。”柳眉不得不发话了,否则这些小光棍儿真会陪着迷人的华梅在这儿说到大天亮。柳眉打心眼儿里羡慕华梅这种善于和人相处的本领,她身上仿佛有一种磁铁般的吸引力,来了还不到一天,大家就跟她这样熟悉,这样亲热。

华梅跟小伙子们说说笑笑地回到蛇研所,她告别热情的小伙子们回到招待所自己的房间,整个一座小楼里只有她一个房客,静得让人发瘆。她梳洗了一下,上身又加了件衣服,然后走下楼来想再去碰碰运气。

熄灯的哨声已经响过了,蛇王国里的国王——邵南孙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可见在这儿他就是法律,不受任何制度的约束。华梅暗喜,上前轻轻地敲门。

“谁?”

“我。”

正在花露婵的唱腔声中凝神写作的邵南孙,听成是柳眉的声音了。蛇研所里只有她一个姑娘,况且此时的邵南孙心里想的是花露婵,眼睛看到的是花露婵的幻影,耳朵里听到的是花露婵的声音。深山寂寂,静夜情浓,他的思想感情正处于一种燃烧的状态。一个下午和晚上已经拿下了五千字,甚感得意。这时候有个姑娘来聊聊天,也是一件快事。他开了门,灯影里站着丰姿绰约的华梅。

“你?”

“不欢迎?”

“不……请进!”

华梅迈进门槛就站住了。她凝神欣赏花露婵的唱腔,眼睛打量着邵南孙的房间。这显然是他的书房或叫做办公室,面积相当于城市里两个标准间那么大,迎面有四个做工精美的大书柜,顶天立地,颇有男子汉气概。临窗的写字台也奇大无比,其规格绝不亚于一些大首长的办公桌。造型奇特的文物架,琳琅满目的玻璃酒橱,全套的高级沙发,机织的羊毛地毯。东面有个门通向卧室和卫生间。正墙最显眼的地方,挂了一幅花露婵的剧照。整座房子让华梅感到舒服、清雅,中央还留出一块很大的活动空间,主人在文思不畅或构思新作时可以踱步沉思。看得出,他喜欢享受,也会享受,这无疑是铁弓岭土皇上的宫殿。她不觉自言自语:

“想不到在这深山野岭还有这么豪华的房子,此时此地再加上这绕梁的仙乐,真是福地洞天。”

“请坐。”

“这么晚还来打搅你,实在抱歉。”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采访你,阁下不跟我深谈,我是不会走的。”华梅调侃地说,“老实说,只要我感兴趣的人,不论他是多大的人物,都能见得到,而且能掏出他的真心话。”

“真厉害!”邵南孙不喜欢狂妄和风骚外露的女人,正如他厌恶方月萱一样。何况华梅又打断了他的创作,因此他的语调冷冰冰的,缺乏应有的热情,“我不是大人物,但有权保护自己,不需要别人来帮倒忙。你也许认为我不识抬举,我并没有请你,与你无冤无仇,何苦要来招惹我?须知你们采访谁、在报纸上登点关于谁的趣闻逸事,正是坑害人家!”

这家伙有一张狗脸,说翻脸就翻脸,不要说面前站着的是位美妇人,即便是个男子汉,乍一见面也受不了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抢白。华梅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她不是好惹的。但邵南孙的这一番话,更激起了她心里的热情。也许平时向她献殷勤的人太多了,她讨厌那些温顺得近乎雌化的男人。邵南孙不近人情的凶样儿,石块一样粗粝的头颅,强盗般锋利逼人的眼神,舒适而又随便的装束,放浪形骸,全不把女人当女人看,使她感到一种特殊的男性压迫力量。她被噎得一时无话可说,邵南孙身上这种富有侵略性、带着一身野味儿的气质,让华梅意夺神骇,她脸色涨红,呼吸急促,胸脯起伏。这副嗫嚅窘迫的媚态,让邵南孙心里一动。

“给我点水喝可以吗?”华梅主动打破僵局。

“当然可以。要不要喝点酒?”

“你有什么酒?”

“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次酒。”

“……还是喝点水吧。”

邵南孙为她打开一瓶崂山矿泉水,华梅惊奇地说:“你这里怎么还能买到矿泉水?我在省城里都不容易喝上崂山的矿泉水……”

“有公路,有现代化的运输设备,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你们大城市里有的,这儿有,你们大城市里没有的,这儿就不该有吗?”邵南孙的话里老有刺儿,而且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优越感。他身上那股“优秀分子”的气质太重了。这并没有引起华梅的反感,他是有权利自豪的。何况他又是从城市被遣送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理所当然对城里人、城市生活抱有一种敌视情绪。为了争一口气,也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比城里人还要好!相反,她十分欣赏这种强者的性格……

“老邵,你当初为什么非要到铁弓岭来呢?难道当时就算出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邵南孙讥讽地笑了,“怎么,采访正式开始?”

他无论跟谁谈话都要占据主动。他的智力、他的敏锐和自尊心不允许他跟着别人的思想跑,何况这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华梅很少在智力上碰到这样严重的挑战,从一走进这个房间就处处被动,她面颊绯红,“不,我不想再干让你反感的事情。但是你的经历太吸引人了,我对你这个人非常感兴趣,我们就不能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吗?”

“好的。”邵南孙顺手关了录音机,从酒橱里拿出两个高脚杯和一瓶烟台张裕酒厂生产的金奖白兰地,给两个杯子斟满酒。顺手又拿出一堆下酒的零食:牛肉干、鱼干、葡萄干、香蕉、奶油咸味蚕豆等等。反正今天晚上也写不成了,索性陪着这个女人散散心吧。

华梅脱去外套,水红色的锦绸衬衣系在蓝色牛仔裤里,乳峰挺秀,曲线动人,长睫毛忽闪忽闪发出一道道媚光。两人对呷了一口酒,邵南孙说: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到铁弓岭来吗?当时我就想结束戏剧性的生活,忘掉人生的荣枯沉浮,远避人世,离群索居,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谁叫我不想死呢!”

“可你没有隐姓埋名,相反倒干出了一番惊人的事业,这怎么理解?”

“这非我本愿,我只想活得舒适而自在,不苟得取,不妄希冀,自得其乐,自享野趣。做一‘铁弓道人’足矣!”邵南孙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华梅嫣然一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但佩服他的机变,“这么说你是因祸得福喽!”

“祸跟福总是连在一起的,谁能断定我现在所谓的福气,不会给我带来大祸呢?”

“你讨厌那些来参观捧场的人,就是怕他们给你惹麻烦?”

“在当今这个世界上让人深信不移的东西是不多的。保持疑点,拒绝信赖别人的权威,对每一件事都用自己的感官和思索去考察,人就会聪明。”

邵南孙因阅历丰富而带来的超人智慧,令华梅惊讶,“你看得太透了,要知道人身上值得称赞的东西毕竟比值得蔑视的东西多。”

“不错。但你忘了还有一句俗语——通向地狱的路是由善良的心铺成的,有人太善良,才有人犯罪。灾难最容易毁掉那些善良软弱的人,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多是指那些强者,他们能把灾难当做一剂长生不老的仙丹吞下去。”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了,拿起一块牛肉干嚼着。

华梅又为他斟上酒,她眼睛生辉,秋波荡漾,“你成年跟毒蛇打交道就不害怕吗?”

“毒蛇不可怕,它从不主动向人进攻,有人犯它,它才犯人。而人比毒蛇更可怕,你不招惹他,他也会向你发动攻击!”

“成年蹲在这里你不感到寂寞吗?”华梅换了话题。

“寂寞是很有意味的。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尘心自息,俗气顿消。我常借境调心。古人说石令人隽,竹令人秀,水令人澹,花令人韵,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许多真趣味。像你这种热闹场中的漂亮人物,是体味不到这种妙处的。”

华梅媚眼妩笑,“瞧你这飘飘欲仙的样子,你真是神秘的造物主的一个神秘的造物。”

“此话何意?”

“你是一个纯粹的男人,连思考问题的方法和一切生活习惯及爱好都是男性的。你具备使你成为一个人的素质,我说的是人——地道的人。在你的生活中不论成功或失败,最终都能表现你自己。有的人生是腐烂,你的人生是燃烧,我敬佩你身上的这股自信和力量……”

邵南孙心里美滋滋的,以自醉醉人的眼神望着洒脱风流的华梅。

华梅接着说:“同时你又是个奇妙的矛盾体,绝顶聪明,又肯埋头苦干;胆大包天,又小心翼翼;想与世隔绝,又出人头地,要报仇雪耻;脱俗超凡,又苦苦恋着花露婵的亡灵;包括你在女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股凶劲,也是为了掩盖你心里的拘谨、怕羞和紧张。你的个性特点是自制,有强大的内在韧性。我说得对不对?”

邵南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华梅的跟前,他真想把这个聪明过人的女人看透,他们两个好像在斗智、斗嘴。华梅却突然矜持起来,“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对极了,你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华梅感觉出对方的激情烧起来了,她制服了大名鼎鼎的蛇神,心里愈发得意,双眸光波闪耀,摄魂取魄。说:“我会相面,不仅能看透你的性格,还能推断你今后的祸福。你的福堂广阔明亮,说明你正交桃花运。”

邵南孙的脸腾的红了。

“别害羞,这个世界上太缺乏享乐了,你有权利去寻找它。”华梅神态轻佻,魅力逼人。她是那种初看上去长相一般,越看却越经得住看的女人,越看越美,细看更迷人。邵南孙眼睛发直,他知道华梅在挑逗他,便假装疯魔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说:

“假如我现在就找到了呢?”

华梅用力将手抽出,拿纤细雪白的手指点着他说:“小心,不要找错了人!”

“华梅,我还从未遇到一个像你这样大胆而又聪明的女人,我们可以建立起一种强烈的智慧的感情。”

“我有丈夫、有孩子,有个很牢靠的小家庭。”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太霸道了!”她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邵南孙摸不着她的心思,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女人,把自己挑逗起来,却又假模三道,他认输似的重新坐回沙发里。

华梅格格地笑了。

邵南孙抬起头,“你丈夫好吗?”

“好极了,性格老实,脾气温和,对我照顾得特别周到,百依百顺。凡事都由我做主,他从不说个‘不’字。我跟他有兄妹的情谊,母子般的感情,就是没有情人的爱恋。爱就得燃烧,不燃烧就算不得是爱上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开?”

“我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家庭,那是我的避风港。在中国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有个家庭是安全的、自由的。没有家庭反而容易遭人议论,成为众矢之的。”

邵南孙故做失望地说:“我刚才是脑袋发热,自不量力。你当然不会跟我组织家庭,不论是在这穷山沟,还是在福北市。”

“傻瓜!”华梅神态疏狂,“最重要的不是签订一纸婚书,而是获得女人心里最高的热情。”

邵南孙自知刚才被耍了,立刻魂飞魄扬,站起身毫不犹疑地重新向华梅逼过去。

华梅轻巧地躲开了,“笨猪,我原来没有打算住在你们这儿,所以没带洗漱用具,借你的用具在这儿洗个澡可以吗?”

“我求之不得。”

她走到卫生间门口,又回头送来勾人魂魄的一瞥,“不许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