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过去的故事之三

不管你问什么,任台下的群众随便叫喊和呼口号,他就是不答腔,不理不睬。这可着实激怒了大会主持人黄烈全,他认为佟川的这种沉默,就是对造反派的最大蔑视,当着百万群众让他下不来台,藐视他现在的地位和权威。一开头就碰上这样一个大死钉子,还怎么提问下边的“牛鬼蛇神”?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使用武力,他只好在音调、音量、语气和用词上,尽量表现出自己的权势和力量:

“佟川,你为什么不吭声?是聋了,哑巴了,装死,耍赖?平时你的威风呢?你不说话是不是就等于低头认罪、无言可答地默认了全部罪行呢?瞧你这个熊样子,骨头就像一根奶油冰棍儿,看着很硬,一烤就化。你平时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是个脑子里一大二空的当权派。我知道你,这会儿你心里除去发抖,一个词儿也找不到了,大概连自己姓甚名谁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台下台上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的确刺激了佟川,他闷声闷气地说:“你把话筒递给我,我就讲话。”

黄烈全一怔,他显然是低估了佟川。这个图画般的巨人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为什么总觉得现在的当权派都是草包,一打就倒,不打也倒呢?可能是受了大字报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也编造大字报,对大字报上的揭发并不全都相信。但不知不觉还是用大字报的尺寸量人度事。眼下有一句最时髦的格言:“谎言重复一千次就变成真理”——真是一点不假,不仅相信别人的谎言,有时连自己说出的谎言也深信不疑,要不还叫造反派吗?他只是个京剧团里的末流演员,在任何舞台上都没有占据过中心位置。今天在这个“政治舞台”上他虽然处于主宰的地位,但精神上和智力上仍然不能跟他的俘虏——佟川相匹敌。他猜不透佟川会耍什么花招,把话筒拿过去不大保险,谁知佟川会对群众说出一些什么话。他和李*万的老底儿都在佟川手里抓着,万一他当众抖搂出来,大放厥词,如何收场呢?这才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不给他话筒也不好,表明自己心虚胆怯。而且台下的群众一股劲叫喊:“听不见,叫他大点声!”

李*万早就对黄烈全自作主张地改变大会议程憋着一肚子气,他看出黄烈全是想借着出“牛鬼蛇神”的洋相让自己大出风头。如今见大会被卡壳了,气氛被破坏了,他用威严的、十分不耐烦的口吻命令黄烈全:“把话筒给他,他敢放毒,我们立刻就消毒!”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台下黑糊糊一片,挺有气派的主席台兼批判台,也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黄烈全为佟川挪话筒的时候,广场上的电灯突然间全亮了,人造的“小太阳”把广场照得比白天还亮。十六个三千瓦的探照灯,从不同角度照射着主席台及其附属的批判台,显得格外突出、庄严。

佟川冷不防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双手,一托胸前的木牌,挺直了腰身,硕大的头颅也抬起来了。他体形巍峨,目深眉耸,站在台子上格外显眼。黄烈全大声斥责他:“低下头,向人民请罪!”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破坏党中央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方针。在广大人民群众面前,你们为什么不敢平心静气讲道理?我是地委第一书记,是省委管的干部,党没有撤我的职,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对待我!”佟川突然变得强硬了,话音带着浓重的山东腔,严厉而又干脆。

“佟川,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别再摆你的官架子了!你现在是造反派管的黑帮,是个臭不可闻的走资派、民主派!”黄烈全并不怵头辩论,何况对手还是个阶下囚。

“我是民主革命派,不错。我还参加了民主革命,这是我的光荣。你参加了啥革命?你什么革命也没参加,有什么资格教训共产党?”

“我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打倒走资派佟川!”黄烈全突然喊起了口号,一喊口号就最有理,也最有力量。

站在佟川身后的两个壮汉,立刻对他实行造反派专政,各人拧住他一只胳膊狠命往上抬,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拼命往下压。佟川像一头被砍掉脑袋的大鸟,张开两个翅膀做最后一下挣扎。这不叫武斗,可是比挨打还难受。造反派管它叫“坐飞机”。想动一下身子都办不到,不老实也得老实。黄烈全得意地把话筒挪到第二个“牛鬼蛇神”面前,有佟川的榜样摆在那儿,他更加有恃无恐了:“石恒泰,你说吧!”

“我叫石恒泰,原是地委书记兼福北市市长。我是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在这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对抗以***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执行了以刘邓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使自己走向了反面,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变为历史的罪人,我完全接受革命群众对我的批判。”

石恒泰沉着冷静,用词准确流利。他几乎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卑不亢的语调给自己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这顶帽子大得足以把全中国的所有干部都罩进去。他自己在这空空洞洞的大帽子里反而不觉得很难受。因此他不像是给自己上纲上线,倒像是在批判另一个人。

身后的两个看守立刻放松了拧着他胳膊的手,这是对他刚才这番自我批判的奖赏。他的衣着不像佟川那么随便,一身质地考究的蓝色中山装,颇有学者风度。只是身材不高,一低头弯腰,就使人看不见他了。

“牛鬼蛇神”们的大亮相,越到后边越有意思。用造反派的话说:有的像茅房的砖头——又臭又硬,死不招供。有的则软得像摊泥,怎么捏都行,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全往自己头上扣。有的像疯狗,逮住谁咬谁,当场反戈一击——揭发站在旁边的佟川和石恒泰,痛心疾首地表示回到正确路线上来。也有的如同上了刑场,脸色蜡黄,双腿瘫软,没有造反派架着就站不住,痛哭流涕,精神错乱,说话驴唇不对马嘴……

轮到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作“自我介绍”时,五月广场变成了露天剧场,群众时而凝神敛气,时而哄场大笑。

文化局长丁介眉,完全成了个木头人。任你软也好,硬也好,激将法也罢,辱骂和恐吓也罢,他似乎一概没听见,死活不说一句话。看守揪住头发提起他的脑袋,见他耷拉着眼皮,牙关紧闭,神情木然。给他架起了“飞机式”,他也不挣扎、不较劲,仿佛他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可以由别人随意摆布。一男一女两个中学红卫兵,抡着皮腰带跳上台子,冲着丁介眉一人一句,伶牙俐齿地像说对口词:

“你不要装死躺下!”

“你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写了一首歪诗叫《井冈山颂》,编进我们的课本,毒害青少年……”

“老师让我们背,背不下来还罚站。你是罪魁祸首!”

说着说着,便抡起皮带,打一下问一声:

“你还写不写诗了?”

“叫你写《井冈山颂》!”

“这不叫武斗。”

“这叫触及你的灵魂,叫你记住红卫兵不是好惹的!”

……

台下的百万民众似乎也怔了,木了,傻了。只有个别人在叫喊着为两个中学生加油:“对,狠狠地教训教训他!”两个红卫兵像旋风一样,在台上“横扫”了一阵,很快又跳下台消失在人群中。

下出戏的主角是大名鼎鼎的京剧演员武班侯。平常要想看到他,得花上一块五毛钱,还得排队,而且他脸上涂了油彩,看不见他的真模样儿。现在一分钱不花,却可以看个够,而且是看他出洋相。群众高喊:“把他脑袋扳起来!”看守刚要揪头发,他主动抬起头,大声说:

“我叫武班侯,专演帝王将相、剑侠贼盗、神魔鬼怪。我放毒最多,我的罪比他们都大,我不能跟他们一样也站着,请求革命群众让我跪下。”

“好,叫他跪下。”台下又有人起哄。

黄烈全下了命令:“这个态度还不错,跪下吧!”

武班侯乐不得扑通一声跪倒了。表面看下跪比站着更难受,其实武班侯跪倒以后比站着轻松舒服多了。身后那两个看守,不可能为了拧他的胳膊而一块下跪,只好松开他,他的两只胳膊就自由了。更便宜的是胸前那个大牌子可以触地,这就减轻了负荷,脖子上的钢丝也不再往肉里深勒了。

武班侯得意地偷着用眼角扫了一下花露婵,下一个该轮上她了。坤角儿显鼻子显眼,以前又得罪过黄烈全,今天够她受的。

花露婵什么舞台都登过,惟独没有登过今天这样的台子,没有以这种身份、这副扮相在她的观众面前出现过。但她心里并不十分紧张,她早就想好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了。反正就是那几句现成的套话,随他们便!她甚至觉得腰和脖子也不是十分疼痛难忍,用不着像武班侯那样为了一时的轻松当众下跪,不把自己当人看。她能忍受,因为她知道台下有一个人比她更难受。自从她刚一站到这个台子上,就看见了他那交织着愤怒、惊惧、疼爱等复杂感情的目光。他臂上没有红袖章,在这片红海洋里格外刺眼,却站在头一排,大概是随时准备保护她。傻子,这种时候谁能保护得了一个“黑帮”?可是花露婵的心里还是感到温暖。毕竟还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最爱自己的人站在身边,分担自己的灾难和痛苦。她看得出他很难受。为了不让他更难受,或者办出什么傻事,她必须挺住,咬碎牙也要搪过这一关。

突然,邵南孙冷不丁大吼一声:“方月萱低头,花露婵低头!”

然后他跳上台子,先狠狠地按了一下站在旁边的方月萱的头,又来按花露婵的头,嘴里还喊着:“向被你们毒害过的观众低头请罪……”

他一定是疯了!当他按她的脖子时,花露婵几乎要昏倒。可是等他跳下台子之后,她忽然感到身上轻松了许多。原来他借着批判和按头的机会,把勒在她脖子上的细钢丝挪到棉衣领子后面去了,花露婵拼命忍住涌到眼眶里的泪水……

每当想起他们最早的相识,花露婵就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是怎样调到福北市京剧团的,她都一概没留神。作为剧团的主演,对勤杂人员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是不大关心的。作为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虽然爱做奇奇怪怪的梦,但即使做上一千零一个梦,她也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和这样一个人要好。

那是剧团经过改组,进行雄心勃勃的第一次远征时,花露婵的父亲兼她的总管没有跟着她,头一次对她放了手……

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的成立大会,竟然一气开了九个小时。深冬的深夜,寒风凛冽,冷彻骨髓。有时天空还会飘洒下一种半雪半雨似的玩意儿,时断时续。福北不知多少年才下一场雪,人们把雪花看做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东西,它的出现预示着人间要发生大事故。在开会过程中,陆续有一部分人离开了会场,但多数群众一直坚持了下来。他们站累了可以坐一会儿,觉得冷了再站起来活动一下。大家这种如同中魔一般的热情和意志,光用中国人的服从性和群众对造反派司令及各种“牛鬼蛇神”的好奇心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人民真心在关心国家大事,以为确实是在参加一场使国不变质、党不变修、人不变色的壮举,以为这样可以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沉重打击全世界的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反动派!七亿颗头颅跟着一个人的大脑旋转,举国上下服从一个号令,一句“最高指示”立刻能燃烧起亿万群众疯狂的热情。一夜之间,七亿人仿佛都变成了小孩子,心智像小孩子,情绪像小孩子,如同吃了迷魂药,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创造并能指挥这一奇迹的人,无疑是个幸运的天才。在历史的天平上,他一个人的分量比全民族的分量更沉重,中国失去了平衡。踏板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秋千,突然悠荡得离开了地球的支架,一股莫名其妙的强大势力,想把整个民族的命运从正常的历史轨道上推开。然而,秋千上的人并未理解自己危险而又可笑的处境,还以为自己在更新宇宙的面貌。

更令人惊异的是台上那些“牛鬼蛇神”,他们的精神和肉体的抗暴力、耐折磨性、经受摧残的强度和韧性,大大超过了常人,甚至超过了文明人类的想象。他们没有人死在台上,没有人瘫在台上。身后的看守早就熬不住,坐到后面抽烟、喝水、啃面包去了。台下的群众也可以变换姿势,可以喝水吃东西。而他们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体内的一切新陈代谢似乎已全部停止,只保持着低头弯腰的一种姿势,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这种非凡的忍耐力,在会场上引起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使面对他们的百万群众,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敬畏之感,开始对马拉松式的大会感到不满和厌烦。使那些批判他们的人也感到心虚,对他们更加仇视,希望早点摆脱这帮累赘,回家喝碗热汤,吃顿饱饭,美美睡上一觉。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持着这些被批斗的人不倒下来?是悔恨、愤怒?还是恐惧、绝望?

开了九个小时的百万人大会,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在全省都创了记录。什么都是创记录的。***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有二百五十万人享受了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如果把八次接见大会的总人数加在一起,至少有一千一百多万,肯定是世界第一,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创造了一项新记录。一个小小的福北地区怎么能与此相比!但是,在形式上,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李*万继承和发展了开会的“优良传统”,没有任何限制,随心所欲,金木水火土,天地君亲师,马恩列斯毛,一切为我所用!

发明了开会这种形式,真是人类的聪明才智对文明社会的巨大贡献。利用开会行使统治、专政,在会议桌上谈判、斗智、用权、分权,甚至把开会当成战斗,面对面地枪炮轰鸣。东西南北中、党政工青妇、工农商学兵,各有各的会,五花八门的会。田间斗争会,路边批判会,思甜的会,忆苦的会,公家的会,私人家庭会。有活人整活人的会,也有活人整死人的会,如工业大学的红卫兵就到他们教授的坟头上去开批判会。还有利用死人整活人的会……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随时随地举行各种各样的会议。世界上为什么不隆重地纪念第一个发明开会的人?发明新的开会形式也是创造,每天的世界新闻里都少不了开会的项目……

黄烈全使出了剩下的全部力气,用喜欢突出自己的腔调,庄严地高喊:

“我现在宣布,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成立大会,胜利结束!让我们共同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那嘶哑劈裂的喉咙,在夜空里颠动了几下,很快又被歌声淹没了。人群像潮水一样地退去,空荡荡的五月广场,真像刚被炮火洗劫过的战场,丢满砖头、瓦块、书本、报纸、坐坏的安全帽、木棒,群众撤离时挤掉的鞋和手套,肮脏破败,狼藉不堪。

邵南孙一个人还留在批判台前,他想知道造反司令们今天怎样发落这些“牛鬼蛇神”,是把他们集中关押起来,还是放回家去?他不放心花露婵父女,他们可能需要他的帮助。作为一个男人,眼看自己热恋着的姑娘正处于危难之中,怎能袖手旁观!他配不上花露婵,也许这正是天意想成全他,给他一个为花露婵效力,表示自己忠诚的机会。至于他今天这番举动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他的心里就没有底了,眼下也顾不得想得更多。

暴露他对花露婵的感情,以前只是担心会有损她的声名。现在则正相反,花露婵是“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上的突出人物,是福北地区三名(名作家、名导演、名演员)三高(高工资、高奖金、高稿酬)的代表人物之一,是被批判的“黑帮”。其父花啸天的头衔是“封建把头”、“黑班主”、“人贩子”。可想而知,这样一对父女只会使那些胆小怕事的人躲之惟恐不及。几个月来,人们除去在批判会上对他们进行讨伐以外,私下里几乎没有人敢跟他们说话,严格地划清界限。倘若有谁不慎受到株连,同样也会身败名裂,这可不是儿戏!用造反派的话说:“花家父女臭不可闻,顶风臭十里。”

邵南孙莫非想找倒霉吗?世上没有愿意自找倒霉的人。但,他老是做出一些出乎别人意料,也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事情来。最初他对“文化大革命”是很拥护的,丁介眉的独断专行,武班侯的戏霸作风,剧团里种种乌七八糟的旧习气,都应该批判,应该扫除。处在他的地位,对这一套体验最深,反感最大。甚至对花啸天他也怀着极大的厌恶。这位典型的旧艺人,曾把他看成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认为他毫无所长、一无可取,还不如旧社会专门伺候一个老板的跟包。花啸天紧紧把住了女儿,不许邵南孙靠近她一步,更不让他们有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光是这些,邵南孙并不是不可以忍受。倒是花啸天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常常激怒邵南孙和团里许多人。花露婵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京剧团里的主演、副团长,早晨或中午午睡时稍微晚起一会儿,戏台上用的马鞭就会抽在她的背上。上课、练功迟到一步,她那位老爷子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不管旁边有多少人。完全像旧社会的老板对待拿钱买来的使唤丫头一样,不是亲眼见到的谁也不会相信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国营剧团里,还会有这样的怪事。更奇怪的是花露婵视父亲的打骂如家常便饭,不反抗,不还嘴,不耳热,不脸红。如果有两天没有受到父亲的打骂,花露婵反而会感到紧张,感到不正常。邵南孙真想借助“文化大革命”,把花露婵从她父亲的封建家长制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谁知“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今天,变成了“大革文化命”!花啸天被搞臭了,他的女儿比他更臭。她的艺术天才、全身的功夫连同她的前途一块被葬送了。她每月二百七十元的工资被取消,只发给三十元生活费。她的命运一下子由巅峰跌入深渊,受考验的不光是她自己,还有邵南孙。他感到矛盾、惶惑、愤怒,是继续崇拜和爱恋花露婵,还是维护自己的造反派立场?

对,他还是个造反派。造反之初,京剧团成立了好几个造反队,邵南孙在团里所处的那种低下的地位,正应该使他成为真正的造反派或造反派所依靠的骨干力量。可他对哪一派都看不上,不是嫌这个队伍不纯,就是嫌那个头头不好,要不说人家大方向不对头。渐渐地,全团的人除去“黑帮分子”都参加了各种不同名称的造反队,惟独甩下了邵南孙。他混不下去了,自立一个山头,取石油系统一个钻井队的编号,成立了“32111革命造反队”。他是司令,又是战士,公开声明不扩大组织,这个造反队自始至终就是他这一员大将。且自认为只有他这个组织最纯洁,大方向最正确,最按毛泽东思想办事。他惟一的“革命行动”就是到处看大字报,收集全国各地的造反信息,批评这个,指责那个,好像惟他最革命,最无私,大方向最正确。惹得京剧团里的其他各派十分讨厌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他毕竟也是个造反组织,本人又是个勤杂工,是京剧团里地地道道的“劳动群众”,拿他有什么办法?后来其他各派合并为“炮声隆造反队”,黄烈全也曾郑重其事地请“32111”联合进来。邵南孙却不干,仍旧独守自己的山头。他觉得黄烈全算个什么东西,他造反动机不纯,对花家父女公报私仇!瞧着他在台上那个耀武扬威的样子,就不顺眼。今天的社会真是个没有心肝的老浑蛋,它不惜牺牲许多老实善良的人做塔基,而它却只承认坐在塔尖上的人物。

邵南孙从口袋里掏出“32111革命造反队”的红袖章,戴在胳膊上,今天夜里它也许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主席台上的大小司令们快走光了,总司令李*万第一个钻进了一辆由他老婆驾驶的灰色小轿车,身后招来许多嫉妒或羡慕的眼光。他的造反派战友们猜不透,蔡奇珍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当她的司令太太,非要给丈夫当司机,没黑没白地跟着他乱跑。

李*万临上汽车前指示各单位的造反派头头,由他们各自处理脚下的那些“牛鬼蛇神”。这时候就看出来,当权派也有当权派的好处,佟川、石恒泰他们别看刚挨完斗,手里仍然有权,地、市委机关里也有一派人在保他们。一宣布可以回家了,就有人上台把他们扶下来,仍旧坐着小汽车走了。身后引起一阵没有汽车可坐的造反派的咒骂声。最苦的是那些普通的“牛鬼蛇神”,没人管他们,他们想走迈不动腿,四肢僵硬,不听使唤。有的想坐在地上先歇一会儿,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最缺德的还得数京剧团。黄烈全对他的犯人们说:“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不许摘掉脖子上的牌子。明天上午八点钟以前到团里集合,脖子上要挂着牌子,必须走一步喊一声——‘我是牛鬼蛇神’!”

他说完就往台下走,京剧团其他的造反要员,已经爬上了团里拉道具的大卡车,驾驶楼里司机旁边的位置是给黄烈全留的。但武班侯喊住了他:“黄司令,您就让我一个人回家?没有造反派监督着我,这有点不合适吧?能不能像抓我的时候一样,把我押上汽车。你们一路批判,高喊口号,充分利用一切能够搞大批判的机会,岂不更好?”

方月萱也向黄烈全露出可怜的、乞求的目光。他们一是怕走不到家,二是怕半路上碰到造反派的散兵游勇挨顿死揍,甚至还会闹出其他事情来。

黄烈全笑了,“武班侯,你想得倒美。要我们拿汽车把你送回去也行,到你家门口得开个现场批判会,把附近的居民都喊出来,在街道上把你批倒批臭。怎么样?”

邵南孙乘机走上台去,把花露婵和她的父亲扶下来。花啸天的脾气又倔又怪,而且认死理儿,很难改变对邵南孙早就形成的看法。他认为这个小丑一定是乘人之危,别有所图。几个小时前还跳上台来强按她女儿低头,现在又来做好人。他推开邵南孙的手,想自己走下台阶。不料双腿麻木,不听使唤,险些跌倒。多亏邵南孙手疾眼快,一手搀着他,一手扶着花露婵的胳膊,三个人慢慢走下批判台,转到后台的阴影里。邵南孙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递给花啸天:“这是酒,赶紧喝几口活络一下筋脉。”

这回花啸天可不客气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不是几口,而是下去少半壶。仍旧不说话,不看邵南孙,只把水壶还给他。邵南孙又把酒递给花露婵。花啸天威严地说:“婵儿,不许喝酒!”

“爹,我的嗓子还有什么用?为了挨批作检查,用不着保护嗓子!”这也许是花露婵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见老爷子没有再说什么,她就仰起脸连泪带酒一块吞了下去。

“你们先慢慢往前走着,活动一下腿脚,让身子暖和过来,我去取自行车。”邵南孙说完拐进一个小胡同,花露婵搀着父亲顺着卫东大街往前移动。酒精渐渐在身上散开,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上果然热乎起来。邵南孙骑着自行车赶上他们:“花先生,您还骑得了车吗?”

花露婵抢先说:“那怎么行?他现在走道还不利索呢,怎能蹬车?”

“那怎么办?你骑车能驮人吗?”

“能。”

“那好,”邵南孙接过父女俩的木牌子,将车把交给花露婵,扶花啸天坐到后架上,“快走,路上要小心。”

“你怎么办?”花露婵声音呜咽。

“我还用你操心吗?一溜小跑,一刻钟到家。”邵南孙语调轻松。

“你把那两块牌子帮我挂到车把上。”

“不行,你们带着它危险。万一碰上造反队,凭这两块牌子他们就会找你们的麻烦。”

“明天上班还叫我们带着呢!”

“我会给你们送去的。”

“你……带着它就不危险吗?”

“快走吧!”邵南孙扶着自行车后架,跟在车后边跑了一阵,等花露婵骑稳了,他才松手。一直看着花家父女的身影被沉沉的黑暗完全吞没了,他才反身去拿那两块木牌子。

木牌子被几个手持棍棒的汉子踩在脚下,他们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对着他闪烁。京剧团的卡车停在路中央,街两旁一幢幢阴影像神秘的黑烟。邵南孙镇定了一下情绪,自知是躲不过了,干脆迎了上去。

车门开了,黄烈全探出身子,“孙子,花家二鬼哪去了?”

“回家了。不是你们允许的吗?”

“为什么把牌子扔在这儿?”

“我正是来取这两块牌子的。”邵南孙弯腰从他们脚下抽出木牌,转身要走,黄烈全发出一声断喝:

“等等!是你把花露婵送走的?”

“既然你们不愿押送,我32111革命造反队就是责无旁贷了。”

“什么‘32111’?狗屁!除去你这个光杆宝贝,还有谁?哈哈哈……”从四周的黑暗中发出一阵狂笑。

“邵南孙,你算什么造反派,你是跳梁小丑,打着造反的旗号,保黑帮。你今天在台上演的那出戏,以为我们没看出来;你是地地道道的铁杆保皇派,是拜倒在花露婵石榴裙下的色鬼,是牛鬼蛇神的乏走狗!把他的红袖章摘下来!”

“慢着,不用摘,我们应该彻底砸烂这个反革命的‘32111’!”唱小生的杨忠恕抡起棍子,对准邵南孙戴红袖章的左胳膊打去……

“你们想干什么?”邵南孙没有躲闪,他知道反抗也没有用。此时此地,智慧和勇气也许比健壮的胳膊和一根粗硬的木棍更重要,“你们若是自以为有理,明天在团里或在大街上公开辩论,我奉陪到底。如果你们想趁夜深人静搞武斗,就说明你们心里有鬼、发虚,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只有一个人的‘32111’对阵。”

“少跟他唆,不用等到明天,现在就要取缔‘32111’!”几个武生拥上来揪住他。

“放开我,我不会跑的,我要看着你们行凶。”愤怒使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死亡般的冷气。

打手们早就不耐烦了,棍棒、钢丝鞭像暴雨般地倾泻到他的左半个身子上。他倒在了地上,但没有喊叫。反正今天想卖也得卖,不想卖也得卖,莫如咬紧牙,在肉体上输给他们,在意志和品格上赢他们。很快,“32111革命造反队”的红袖章变成了一条条布丝儿,从他的胳膊上脱落下来。杨忠恕又补上一记重棍,邵南孙的左臂发出“噗”的一声。他冷冷地说:“别打了,左胳膊断了。”

“打他的狗腿!”

当人类剥光了文明的外衣,变成了赤裸裸的动物,就会把摧残或分食一个同类的肉体视为一种快乐、一种享受,甚至打人也会上瘾。他们哈哈笑着,一边打一边取乐儿:

“这小子够硬的,愣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怎么样,叫个疼,喊声爷爷,就放了你这个三孙子。”

“到明天花露婵看见你这个鸟样子,就会更爱你了,啊,哈哈……”这种精神上的嘲弄,刺激了邵南孙的理智,使他清醒,不至于因疼痛而昏厥过去,甚至抵消了一部分肉体上的痛苦。但他终于不得不用尽最大的力气再次喊出一声:“别打左腿了,它也断了!”

“好,给他翻个身,打他的右边。把他的四只爪子全敲断!”杨忠恕也是京剧团里的造反头目,好像打红眼了。

“停!”黄烈全又从驾驶楼里站起来,“那就便宜他了,留着他的右手好写检查。邵南孙,你听着,从现在起,造反派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的罪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黑笔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乏走狗’!明天,不,现在已是下半夜了,今天上午八点钟,挂着牌子到‘炮声隆’造反总部报到,剪掉你的头发!”

剪头发是“文化大革命”的一种刑法,类似古代的黥刑。区别是一个在脸上刺字,一个是把头发剪成各种花样,或“月牙形”,或“梅花形”,或“半阴半阳”,或“前秃后烂”,是“牛鬼蛇神”的一种标志。但不能全剃光,至少要留下一撮,在批斗的时候好让造反派揪起来方便。杨忠恕用木棍挑掉了邵南孙的棉帽子,露出了一个早已剃得光秃秃的头颅,无发可剪,也无发可揪。

“嘿,这小子早有准备。”受到嘲弄的打手们把火气全部发泄到邵南孙的脑袋上,一顿脚踢棒打,毫无遮拦的头颅登时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烂桃。造反派们跳上汽车,呼啸而去。

尽管伤势惨重,生命却不肯就此抛弃邵南孙。它借助寒冷的北风,刺骨的冰雨,慢慢地又回到他的身上。那恍恍惚惚的理智提醒他,只要能爬到人民医院,他就能得救,那里有他的同学和朋友。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摸索到那顶棉帽子,不能冻坏了伤口。可就在当他艰难地把帽子戴上脑袋的时候,他的知觉,又被痛楚和晕眩折磨得化作一股轻烟,逃离了他的肉体……

有时死个人是很容易的,俗话说:“人死如灯灭。”而另有一种生命却很难被轻易地整死。邵南孙的生存能力也许属于后一种类型。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终于能够往前挪动了。似乎还看见前边有两个人影,很像武班侯和方月萱,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他喊了一声:“武班侯……”然而连他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笼罩他的是寂寥无边的黑暗,在他的前面仿佛有一个盲目的凶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