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充其量只见过三四位女导演,却莫名其妙地模模糊糊地得出了这样的印象:她们似乎就应该是一些粗粗拉拉、泼泼辣辣、喜欢咋咋呼呼的人。或声音沙哑,或高腔大嗓,能踢能打能喊能骂,能抽烟能喝酒……要调度千军万马,指挥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们逢场作戏,非得雄化不可。没有强人气质怎么能导演得了一幕幕人间大戏?
当杨道立经过严格地筛选最终被挑中成为大连服装节总导演的时候,让人们觉得眼前一亮——她是那样娇小、精致。说话很少,含蓄而优雅,决不在人前张扬、抢风。她的举止不动声色然而又非常有说服力地纠正了我对女导演的印象。也许她的出现就是要给中国女导演风风火火的形象正名。但人们又生出新的疑问:她这种深藏不露的气质能够指挥调度各路大腕明星和成千上万的群众队伍吗?
大连服装节展示的并不仅仅是服装,而是整个城市的风貌。大连人希望这个节日能带动他们的城市走向中国,乃至走出中国。而导演则是这个节日的灵魂。杨道立恰好就是精灵般的女人,能够点石成金。
她像精灵一样在人群里穿梭,像精灵一样操纵和点化着一个人山人海般的节日。对那些演员来说她具有一种神奇而美丽的魔力,她迷住了服装节,服装节也迷住了她,服装节一年一年地办下去,一届又一届,届届出新,步步登高。
而总导演总是她,一个美丽的女人就这样成了工作狂。工作狂仍然可以是美丽的。
她拥有女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智慧和美貌。但是她更看重更愿意使用的显然是自己的智慧。因此使她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美貌这种资源是有限的、是娇嫩的。唯智慧资源是无限的,越开发越富有。
杨道立生逢其时,这正是一个导演的时代,一切都要运作,不导不出“戏”,越导“戏”越多。人出“戏”,“戏”迷人。唯一不够美妙的是她的身体。工作狂在狂的时候掩盖了许多矛盾,包括身体上的毛病,一旦无法掩盖了,就是相当严重了。尽管她的身体难以承受她的智慧的高强度运转,但智慧无节制地开掘,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更加美妙。
病中的杨道立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安静,温顺。她那不安分的智力却表现出难挨的饥渴,需要读大量的书,需要听朋友们交谈,从纵论天地间一切人与事的对话中获取信息和愉悦。当她病好后重新投入工作时,感到充沛的就不仅仅是体力了。
当导演需要智力,更是一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被“戏”牵着,被演员架着,被社会抬着,导演是一种热热闹闹的悬浮力很强的职业。杨道立却能热而不躁,悬而不浮,能动也能静。需要动则动,需要静则静。她已出版了四本书,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随笔等等。写作是静功,要能沉得住气,定得住神。这样的女人岂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她的智慧能对人构成一种紧逼感和压迫感,这是那种能让男人变得愚蠢的女人。
第一次见到杨道立的人还会生出另一种好奇: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者说才能降得住她?她的丈夫徐横夫,是个大智若愚的男人,沉稳、厚重、宽和,正好同杨道立的机敏、灵透、锋锐相应合,能够包容她,忍让她,支撑她,呵护她,以她的兴趣和事业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这才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才子佳人型的配偶,让人感到不牢靠。俗云:“两口子一样,活不到天亮。”佳人达官或佳人富翁型的配偶,让人看着不舒服。唯有佳人厚人型的配偶,让人看着舒服,感到牢靠。
对杨道立的精明干练,称道一番是很容易的,我真正认识她并为她感动,是看到她的哭——那是在一位朋友的葬礼上。这位朋友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学养很好,在事业上卓有成就,可惜长期积劳成疾,终于不治。大家都为他痛惜,无人不落泪。场面壮观,悲声阵阵,杨道立却哭的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是紧紧架住死者亲属的胳膊,以悲痛分担悲痛,以悲痛劝慰悲痛,以悲痛支撑悲痛。所不同的是,她隐忍不发,默默地悲泣,任凭满脸飞泪,模样变形,却格外令人动容。
她是外人,却以不见外的真诚救助和化解有可能因过分哀伤造成新的意外事故。葬礼结束后,我们乘坐一辆大客车回住地,杨道立坐在一个角落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抽动,腰身颤抖——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我。她不再是导演,不再有责任,不再压抑自己,要轻轻松松地哭一抱,化解心中的哀痛。此时的她不是精灵,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重情重义的女人,是一个柔弱的惹人爱怜的朋友。
1988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