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每个家庭都需要其成员终生对它进行设计、修正、不断完善。有成功,但不会有绝对的圆满。因为水涨船高,世界不停地在变,人心不足,感觉不同。将大比小,像所有兴兴衰衰的王朝一样,鼎盛还要更完美,结束都是在衰败上。人对家庭的设计永远没有彻底完成的时候。
无可否认的是,大凡成功者(我这里指是俗语所说“混出个人样儿”的,当然也是指有家庭或曾经有过家庭的),都受了家庭的影响或影响了他们的家庭。观察当代成功阶级的家庭,了解这些成功者们的家庭观,不仅有意思,而且对把握生活、认识当代的人和社会也很有裨益。“看看人家是怎么生活的。”——这不是一句现成的古训吗?
正像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特殊的味道一样,也都有自己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秘。然而中国人,尤其是成功者——他们大都是一些经常出头露脸的人物,更要承受一种压力——没有私生活!家庭则是“官”的,是光明正大的存在。这给我作出这个题目提供了方便。我不想触及每个家庭特有的隐秘。
中国的家庭包容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让我们到成功者的后院里去看看他们的运气吧。
这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或者说是一对最容易招人妒忌的夫妻。中国人不妒忌失败者、倒霉鬼。
了解他们的会羡慕他们。
他天生是个发明家。一九五九年毕业于北京电力学校,学的专业是汽轮发电机,分配到大西北一个发电厂分管劳动保护。分管劳动保护也不要紧,是锥子总要露出口袋。他看到燃运车间的工人长年累月跟煤灰粉尘打交道,就想发明一种药剂,专门捕捉空气中的粉尘。早晨刷牙,“唰”——一滴牙膏沫落入脸盆,立刻又在水面上散开,再落一滴,仍旧如此。他心里一震,预感要有一项新的发现。不久,具有魔术般奇效的除尘剂制成了。同时还搞出一种副产品——营养面膜,搽在脸上保护皮肤,挡住粉尘,下班后用水一洗,一个个假“奥赛罗”全都恢复中国人的本来肤色。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夫妻双双调回河北。他看到一个药店的职工把湿毛巾搭在电风扇上,吹出的风又凉又湿,便发明了ⅰ型冷风器,救活了一个四百人的工厂。当他就要得到一笔奖金的时候,他那个特殊的、十分发达和灵敏的信息网告诉他,日本也研制出同类产品,结构、性能同他的冷风器相仿。他找到工厂领导,要求做放弃ⅰ型冷风器的打算,赶快研制ⅱ型冷风器。只有超过日本才能打进国际市场。三个月后,他拿出了样机,体积缩小一半,像一台十四英寸电视机,价格降到一百六十元,能降温三度至六度,性能超过了日本产品。
在火车上,他看到一个秃发姑娘偷着抹眼泪,便决心搞出一种有实效的生发灵。这个世界残疾人太多,也有着太多的丑,极需美,美将变成人类的一种基本需求。以他发明的粉刺露、增白露、亮肤露命名的北京三露厂,原来亏损几百万元,而四年后固定资产达到五千多万元,安排了一千多名残疾人就业,拥有浓眉灵、速效眼角皱纹蜜、丰乳霜、眼袋霜、睫毛膏、止痒露、减肥霜、少白发液、四肢脱毛灵等三十种大宝牌系列化妆品,仅特效生发灵一项产品在一九九〇年就跟日本签订了八百万美元的出口合同。
他充满创造的渴望,脑子一刻也不闲着,同时还用高价收买天下一切他认为有前途的创造发明,手里总是握着好几项正准备开发和等待开发的技术专利。如:香烟头放上去自动熄灭除烟的烟灰缸、防止窃听的报警器等等。
他的创造欲自然也给家庭不断带来清新的空气,形成夫妻间特殊的氛围。结婚的前十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一方面经济拮据,一方面时间充裕,妻子的衣服、鞋子全由他亲自设计、制作。他是个巧人,看什么,会什么;干什么,像什么。直到现在,她的衣服、鞋帽也一律由他购买。她不无骄傲地说:“他买的比我自己买的更好看、更合适。”他出差出国唯一不会忘记的私事就是为妻子选购衣物。
她是西安人,学临床化验和工业化验的大专毕业生。他搞化妆品研究离不开配方、化验,她天生就是他的辅佐,他的不可缺少的合作者。他是厂长,她是负责技术的副厂长。只有这样才能最通畅地执行厂长的指令。他的一些天才的设想通过她总能得到最彻底最坚决最完美的实现。中国历来就有拖延的习惯,不拖不延不为官。妻子做丈夫的助手那就另当别论了,自觉地拼命干。总体设计、开拓创新上他胜于她,细致周全方面他不如她。从选料到配方到化验分析到最后出成品,她一抓到底。直到几年后教会了一批技术骨干,下面的具体技术工作她才敢稍微放一点手。所以他的事业总是上马快,收效快。几个月就扭转局面,两三年就打到世界上去了——远销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这不是夫妻店吗?
是的。但岂止是夫妻店。他的姐姐是管设备的副厂长,他的外甥是配料车间的主任,还有他和她的另一些亲戚在三露厂或跟三露厂有关的部门工作。
北京三露厂是国营企业,怎么会允许他们开夫妻店?确实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这件事,我也为此事替他们担了一份心。但没有听到有人公开地批评和反对这件事。为什么?
她的哥哥是学英语的。来北京看病,见她和丈夫创业不凡,便在她的试验室里帮助翻译资料,协助她搞化验。方便牢靠而又高效率,更不用担心会泄密。这种忙一帮就是两年,旧病未治再加上劳累过度,在回家的火车上脑溢血而死。她为此不能原谅自己,咒骂自己自私,怨恨自己,她欠了娘家永远无法偿还的债,无颜见家人,更不敢见嫂子。
工作还得进行下去,用每月二百五十元的高薪雇用了一位化验师。当他掌握了技术和配方以后,便讨价还价,很快就到一个挣钱更多的地方去了。也有人偷走“大宝”的配方,正准备以四十万元卖掉时被抓获了。
“上阵父子兵”——尤其是在创业阶段。倘不如此,这几年也许会冒出好几个三露厂,大宝系列化妆品也不愁没有冒牌货。
在当今这一言难尽的人文环境里,他们敢大大方方地这么做,倒是需要一种特殊的勇气和魄力。他的掌管配方配料大权的外甥,想出国去上学或工作,机会难得。他不准,并通知保卫科,如果外甥想不辞而别就先把他扣起来,因为机密不是他的,也不是三露厂的,是属于国家的。他外甥大叫“亏了”!由于自己干得太多,或者说知道得太多,反而等于卖给了北京三露厂。
事实是,当他后来辞职获准,离开了北京三露厂,新厂长立刻找他的外甥谈话,希望他安心工作,并认为他的舅舅对他不公。他的妻子也因他的离职而很快被提拔为常务副厂长,带队到美国、日本去考察。
好像印证了她的说法:“自己的丈夫当厂长,我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
她失去的是什么?
平稳、安宁,还有对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欢乐和骄傲——那就是做母亲的欢乐和骄傲。
他最初研制“三露”是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干,窗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药水:红色的、粉红色的、黄色的……对他的三岁的儿子来说是很好看很诱人的。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小儿子喝了几种有甜味的药水,得了无法医治的再生性障碍贫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每星期必须彻底换一次血液。《北京晚报》曾发起一个群众性的抢救这个孩子生命的舆论高潮,发表了不少感人泪下的文章和来信。
她放弃了工作,在儿子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了五年。五年,每分钟都充满危难,好难熬,好艰险。卖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给儿子买血买药。有一次儿子想吃鱼,他不得不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了几条小鱼。几次陷入绝境,夫妻俩走投无路只能在马路上抱头痛哭。她把所有的悲苦、忧愁和悔恨都一个人默默地咽下去,没有对他埋怨一句。她生儿子的时候就是独自承担生产的全部痛苦和欢乐。女人在这时候最需要丈夫陪在身边,可他没有。她选择他时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将无法跟他的事业争夺他。
她正是风采灿烂的年纪,五年熬下来她自觉整个人都变形了,思想迟钝了。再重新走入社会的初期,极不适应现代人际关系的复杂、尖锐和多变。
儿子的性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智力增长极为缓慢,少言寡语,身材像个几岁的孩子,而脸像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被药物弄得粗糙、不平整,甚至有些许变形,知情人都不忍多看他。他们一有空就爱抚他,为他按摩。父母温柔得像孩子,笑得很甜,眼睛里流露出负疚感;孩子木呆,眼里无神。这是一幅极不和谐的充满悲酸的图画。我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时眼睛像被抽了一鞭子,说不清是一种多么复杂的难受,立刻闭上眼或掉过头去。谁知道他们心里藏着多少苦痛?
他们制造化妆品本来是为了美化人类,却先毁了自己的儿子,弄丑了家庭。所以他以后发明的大宝系列化妆品都是从中草药里提炼,无毒无害,有病治病,没有病美容。如购买者有稍许怀疑,他就当场把液体性的化妆品喝下去。他儿子的悲剧不能重演。
他们太认真了。夫妻双双到西单等大商场的化妆品柜台亲自卖货,讲解自己产品的性能和简单的化妆术。所以大宝产品一直走俏。
中国人的幸福首先到家里去找。
认祖归宗。死了并不企求升天堂见上帝,而是要求回到祖宗身边,仍然跟妻子(或丈夫)在一起。这就是中国牢不可破的家庭观和幸福观。
他把自己和家庭借贷给事业,因此女人嫁给他这种人就应该想到不会享有太多的宁静和幸福。他可以几个月就救活一个中小型工厂,也曾一连五个月拿不到一分钱的工资;在一个地方干红了,事业闹大了,矛盾也就多了,他也该挪地方了。七八年换了三四个单位,他很坎坷,运气又很好。一次次困境牢固了他们的家庭,灾难加深了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即所谓“患难夫妻”嘛!成功则提升他们的境界,带来新鲜的爱愉和对生命的享受。
可是灾难同成功一样也拆散了许多家庭和夫妻。他们的和谐、幸福要归功于他们两人的生命素质。强大的信任和爱能战胜一切,到关键时刻中国女性特有的坚韧和责任感更成全了他们。
中国女人的幸福往往取决于丈夫的素质和机遇。从这一点说,她是幸福的、幸运的。
凡见过他们的人没有不羡慕的。
她曾是家里的娇女,学校的美女,身材高挑,清秀脱俗。即便是现在,结婚已经二十二年,经历了许多次大喜大悲,仍然丰姿秀逸,被丈夫打扮得光彩出众。他——跟她也十分般配,大头白面,英气灼灼,厚发乌黑粗硬且略有弯曲,浓眉毛透出一股逼人的自信和自重。
这夫妻俩就是他们生产的化妆品的活广告。
世界上有太多丑恶——从外表到内心。只讲外表,全世界患不同程度面部皮肤病的人占百分之四十三。生活愈不完美,人们对美的追求愈是强烈。他们就是要给人们贡献美,打扮社会,打扮人生。
当然,化妆品只能美其表。从本质上讲它会制造肤浅,掩饰丑陋和自卑。
他们的美却不是完全靠打扮。他们重视打扮。他只在试验化妆品的时候,才在自己的左手背上涂抹。那手背又白又细。
当年他在大西北挨整,穿一身破工作服,背着半袋青海蚕豆,到西安登门求婚,她就觉得他很漂亮,骨子里有股男人的气势。那个年代他送不起别的,青海的蚕豆很有名,个儿大。对他来说,半口袋蚕豆也差不多等于现在的小伙子给女朋友送一台彩电了。他是参加工作两年以后,到她的学校旁听劳动保护课,两人相识并相爱的。
那时可没有化妆品。
不论他工作多么卖劲,衣着多么破旧,那股掩藏不住的帅劲总会招人议论。他发明了一种让工厂发财的新产品,得了九百六十元奖金。有些人说:
“就凭他那个样子画一张图能值一千块?”
他的样子和他的设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他受到打击,更会有人议论:“他就是风险,瞧他那头发就不可靠!”
他只有苦笑。自己长得就不艰苦朴素,有什么办法?如果能发明一种心灵的化妆品,让人们的心更美更善些,一定会畅销。也难说!
她喜欢的正是他的这种“不安分”。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开始燃烧,精神总是处于亢奋状态,新想法一个接一个。他的思维节奏和行动节奏都比别人快一大截。这才是使他漂亮、使他充满男人魅力的根源。
这是个想入非非的时代,又是个能把想入非非变为行动的时代。没有人理睬“红眼病”了。能感觉到欲望存在的人才是有活力的人。不正是人们日益膨胀的欲望给社会以奇特的活力吗?看准时机,她跟着他发动了一场闪电式密集销售大战。出动十几辆汽车,跑遍并说服北京市大中商店。十几天工夫,市区及部分远郊区县的主要商场和个体摊户的柜台都摆上了大宝牌的化妆品。速度之快,辐射面之广,令同行又气又没有办法。正确的决断和独有的速度是他获胜的保证。
不管什么时候,他一出现在自己的工人面前,大家就会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他似乎也深知自己的魅力,把办公室的一面墙换成玻璃,自己的任何活动都像在鱼缸里一样,群众看得清清楚楚。化妆品厂里有许多漂亮的女工,有人想给他安上点什么花花事都不可能。
他们的家,装修得豪华又舒适,格调高雅,充分利用现代物质文明。在当代中国人的家庭里不多见。他们懂得享受生活,也应该并且有能力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和生活需要来安排自己的家庭设施。这是他们的私事。每个家庭都应该有自己的隐私。
但中国恰恰没有隐私。当社会在攻击一个人的时候往往选他最薄弱的私生活做突破口。我正为此担心。
就我所见所闻,他们的家必然会招致许多人的眼热和妒忌,这情绪将转化为一股对他很不利的力量。
有人坐在他们的客厅里发出的第一句感慨是:“这是摆出样子找人家来整你!”
一位大企业的厂长羡慕地说:“这两口子把自己的家搞成这个水平,即便被撤职也值得了。”
言外还有一层意思:许多企业家累死累活,担风险,操碎心,为国家出了大力挣了大钱,下了台两手空空,跟普通人一样,有的还不如普通人。他们夫妻,在当代的企业家中则是很幸运的了。人们喜欢攀比,比工作、比工资、比房子、比老婆(或丈夫)、比儿女……
他们很有气派,活得大大方方,并不小家子气,也不想掩饰什么故意装穷。他们强调的是自己有那么多发明创造,把完全属于自己的价值几百万元的技术转让费全部捐给工厂了。自己的手里难道就不能有点钱吗?好在工厂的群众都知道下面的故事——
一港商想出二十万美元买他的“粉刺露”配方。并说:
“科学是无国界的。”
他说:“可科学家是有自己的祖国的。”
“你不用怕,我们可以把美元换成人民币,用提包给你送来,谁也不知道。”
“我的配方可不便宜。”
“先生嫌钱少吗?我们还可以商量……”
“不,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第二年在广交会上,一美国人愿以二百万美元的高价购买他的大宝系列化妆品的全部配方。另拿四十万美元为他在美国买一栋房子,让他举家迁美。
他当众拒绝了。
“如果这样到美国去当百万富翁,精神上仍然是穷光蛋!”
但愿这一切能保证他的家庭的安全和幸福。能让夫妻俩脸上明丽的光泽永远不会消失,充分施展自己的所长——实现他们这个现代家庭的最高价值。
这对夫妻的名字是:
武宝信和梁永媛。
他们不幸的儿子叫武猛。
大女儿正在日本读书。
1991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