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凤素描
昆明市宁静的灯火托着熹微的月光,天光云影中显出云南白药厂深不可测的大轮廓。按gmp的标准建造的制剂大楼尤其突兀峥嵘,绝对是现代化的高规格厂房,却让人感到笼罩着一团神秘气氛,何况是在这难眠的深夜。
云南白药——俗称“神药”。
生物学家蒋加伦在南极遇险,生命垂危之际没有忘记自己背包里的云南白药,他知道里面的红丹是救命丹,吞下去果然出现了奇迹。唐山大地震时,一位医生感谢我的救援之情将自己保存的多半瓶云南白药送给我,我揣着它逢伤便涂,果然止痛不发炎。那米黄色的药面极为金贵,掉一点都让我心疼。孩子们通过白药知道有个云南,认识了云南。去年我们在五台山上翻车,我吃白药,涂抹白药酊,照旧游览,登山讲课,参加座谈会,决无疼痛之感,暗自庆幸受伤最轻。回到大同市在朋友们的劝说下去照个大相,以去疑心病。照相结果证实我摔断了一根肋条。断肋而不疼,这真有点神!
且住!这有点做广告的味道。
云南白药自一九一四年由曲焕章先生配制而成,至今已七十多年了。当一九八三年,一位看上去是那样清丽纤巧、含蓄娴静的妇女出任云南白药厂副厂长、两年后她又升为厂长时,使这古老的神药真正进入生机磅礴的青春期,“大跃进”时盖起的干打垒厂房在这短短的三年里被一片设有全套空调装置和全套机械化生产线的白药大楼所取代。根据生产的需要,可以自由而准确地控制空气的湿度、温度、洁净度。现代科学技术使云南白药这神奇的配方更神,质量有了脱胎换骨般地提高。国家每五年颁发一次的金质奖章,自一九七九年以来云南白药已经连续两次摘取这金牌。全厂的产值、利润、主要产品质量等主要经济指标,连续三年每年创下一个新的历史最高水平。“历史最高水平”——这是个被新闻和各种报告材料用滥了的字眼儿,冲淡了它真正的分量和实际意义,仿佛它是轻而易举地写出来的、算出来的、喊出来的一串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虚幻的数字。白药厂的连创历史最高纪录却是活生生的、硬邦邦的,体现在国家、企业和每个职工身上,让你看得见,摸得着。这决不轻松,有一系列考验智慧和勇气的故事。
云南白药厂近三五年来的变化的确是神奇的,令人思索,不尽理解。要解开这变化之谜,关键在厂长朱宝凤身上。然而朱宝凤效应也不是那么好理解的。习惯于典型、样板、一窝蜂、随大流、千篇一律的中国人会觉得朱宝凤本身就是一个大谜……
当她以女儿的面貌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处于病危中的八十岁的祖父却焦急地等着见她一面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盼了一辈子尚未抱到孙子呢!气息奄奄仍无比急切:“是小子,还是丫头?”家人不用商量却同声说:“是小子,小子!”祖父带着满足的微笑,把朱宝凤接来,自己却去了,带着永恒的谜。不知对少年朱宝凤的心理有什么影响?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她突然从一个班上成绩中等的学生而变为全校的佼佼者。学校没有准备,父母没有想到,她自己也许早就准备适应新的早就应该属于她的地位。一九五七年,她是全校唯一的一个考上省立重点中学的学生。一九五八年由于极“左”路线的影响家庭受到冲击,从此后她就一直处于一种政治上“不开展”、学习成绩优良的两个极端的尴尬境地。这影响到她后来性格的形成和多元气质的形成。在联欢会上也许活泼异常,能唱能跳,转瞬间又变得极为文静,一个人躲到校园后边的小荷池边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前年回乡探望母校,不见昔日荷花池,只见一排排新楼,惆怅若失,不无凄楚,竟偷偷落泪。这就是朱宝凤。一九六六年底,大学已停课闹革命,“文化大革命”渐进疯狂,她这个“走白专道路的、入团难于上青天的资产阶级小姐”,也热血沸腾,正想跟上革命的洪流。恰在这时收到一份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归。她赶回家见母亲红光满面,是身为“老运动员”的父亲把她骗回来在家里提前搞“复课闹革命”。她不解,不满,怪罪家里不让她革命。但她却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对轰轰烈烈的南京大规模武斗竟一无所知。在家读书、练字、写诗,直到半年多后,学校平静下来她才返校。这种逃避使她在政治上又损失了很多,一九六八年底被工宣队分配到云南昆明制药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她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焊工。从江南初到云南,清秀的气质,细腻的皮肤,白衬衣,黑裙子,白袜子,黑布鞋,乌亮的拖到腰际的大辫子,再朴素不过了。自然去雕饰则是真美、更美,与云贵高原上的土黄色调不甚谐调,她被指责为“娇气”和“洋气”。工人一当便不敢再脱掉工作服。好在除了“娇气”和“洋气”,再难指责她别的。五年后被调到设备科搞设计,总算回到了自己的专业。
知识又显示出了力量,雄厚的数学基础和娴熟的制图技术使她得心应手地设计了一系列化工设备,设计、施工、投产……一张张蓝图变成了一台台运动的机器,变成了成批的产品……“居里夫人”的夙愿似乎不仅仅再是个梦幻,此时她正值而立之年。
正当她踌躇满志致力于化工机械的专业设计和研究之时,一个意外的机遇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她所在的工厂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案件,与朱宝凤并无干系,却莫名其妙地伤害到她,谁料她气度卓然,处理得极为从容和理智,反使伤害她的人陷于卑微难堪的境地。上级组织部门在调查这一事件时发现她“有一套”,“气质不错”,记住了她。在一九八三年企业整顿调整班子时,云南省医药总公司的一位领导同志凭着多年人事方面的经验,通过多方面的考察,发现了她特有的事业心和责任感,并且得到了当时省医药总公司党委的一致通过,于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云南省医药系统中传开了,朱宝凤被提拔为云南白药厂厂长。有人赞同,有人忌妒,有人感到莫名其妙……而她呢,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感受,她少年时的梦想是当居里夫人第二。再说她长到三十七岁连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都没当过,学生时代由于功课好只当课代表,胳膊上连一道红领巾的杠杠也未挂过。从事技术工作以后也是只对自己的图板负责。图板一抱十年多,连打扫卫生、义务劳动都是听组长的招呼,根本不懂得组织能力为何物。最后她还是服从分配,上马到任。她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大学学什么不一定将来就非得做什么,关键是要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大学更重要的是培养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她甚至还有几分天真地想:“当厂长手里有权,就可以起用一大批有专长的人,至少不会搞武大郎开店,还是划得来。”
就这么偶然,仿佛是一种命运的召唤,她走上了领导舞台。奇怪的是从技术工作转到行政工作,她并没有觉得太困难。历史上这种先例很多,孔明就没有当过普通士兵,也没有一级级地爬过楼梯,他未出茅庐先知天下,当了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似乎就应该当厂长,一个天才的厂长诞生了。当她正式接手厂长职务的时候证实了这一点。
对于有才华的人来说,接手一个大家公认的烂摊子其实是很容易的,表面上吃亏实际是占便宜的,扭亏为盈就是英雄。而朱宝凤要接收的是个久负盛名的有相当利润的老厂。正因为厂子老,有强大的惰性,缺乏生气。加上内部困难重重,由于体制的原因,很少有即将卸任的班子会为下一届班子创造条件,往往是吃光分净,留下一个窟窿。白药厂奖励基金倒欠两万多元,某些所谓主要产品亏损。加之原材料价格飞涨,如田七一等根,从原来的每公斤七元八,涨到九十元,现在是二百元。惊破人们的想象力,比朱宝凤升得还快,叫她怎么办?工厂的利益受到威胁,职工等待着领导的决策。表面上架子又很大,很有名气,谁都以为白药厂不错。朱宝凤表面看是捡了个便宜,实际却有苦说不出。大家都要看看这个美丽端庄、双眸清亮的女工程师到底有什么绝招。
朱宝凤不能靠经验。她缺乏领导经验,只能靠理论。“穿衣服拎着袖子是穿不进去的,因为没有抓到要领。只有拎着领子才算抓到了要领。”云南白药厂需要她拿出决策。
一个企业的生死存亡,除了客观上不可抗拒的因素外,很大程度取决于经营决策。“管理就是决策。”一个正确的决策往往能以一胜百,反之一个错误的决策会损兵折将,乃至全军覆没。决策是个复杂的思维过程,甚至要进行数学处理。这恰恰是朱宝凤的优势。她在南京化工学院上学的时候,被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认为最难学、最头疼的两门功课——高等数学和理论力学恰恰是她最喜欢的,老保持着尖子的地位。高等数学第一学期考了全班第一。第二学期考了八十八分,到长江边大哭一场,自尊心太强了。第三年又夺回第一,一直保持到毕业。她复习功课喜欢躲到一个没有人的清静地方,然而不论她躲到哪里总有人找她问功课上的问题。一位老教授承认一生只教过两个满意的学生,朱宝凤算一个。且看她的第一个决策——由于原材料上涨而亏本的老产品葡萄糖下马。
生产葡萄糖的大厂是目前中国一流的西药厂华北制药厂,葡萄糖的原料基地在华北,产量大,成本低,占绝对优势。而云南白药厂是中药厂,生产西药是自己的劣势,到华北买原料,生产批量又小,成本高得吓人,没有前途。云南的优势是植物王国,应该发展新的中药系列。她的方案一提出却使全厂哗然,众说纷纭:
“新厂长不是上马而是下马!”
“葡萄糖是长命产品,到共产主义也需要葡萄糖。”
“只要对厂房和设备加以改造,不可能亏本……”
都是一些有资格、有发言权的人。其实是对她的不信任,她还没有获得大家的信赖。不能回避这第一关,工厂和她难以相处,就得改变工厂。宇宙间的新星都是在对抗中产生的。
朱宝凤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她的方案:“我测算过了,即使再投资六百万元也只能搞个不伦不类的车间,仍然竞争不过华北制药厂。目前我们厂也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大的投资。如果有人不同意放弃葡萄糖,请有识之士出来承包。不敢指望获利,只要年利润完成零,奖励一千元,低于零则降一级工资。半个月内无人承包就下马。”
厂长动了真格的。当然不会有人应战,却堵住了许多说闲话的嘴。丢掉包袱后退一步是为了前进。朱宝凤拿出一个系统的治理云南白药厂的方案,交全厂职工讨论、修改、补充。通过了就执行。改革要让每个人心里都有数,确立目标。
白药厂总体改造工程、厂长负责制、经济承包责任制……一项项重大的行动开始了。她发现问题,把握时机,用自己独特的思考力和方法去思索和解决这些问题。用新的措施,新的步骤,去实现新的目标。她给自己定的治厂方针是“决策、用人、分配”。摆在首位的决策就是变革现状,开创未来。这要冒风险,但值得。躲避一切风险就是躲避成功。问题是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跟冒险联系起来,似乎长得秀气的人就只能温柔,身上不可能有太多的铁元素。
一级产品要一级甚至特级包装。朱宝凤在大学是学化工机械的,启用从西德进口多年而一直利用率很低的胶囊分装机,使胶囊白药的产量有了较大幅度的上升。过去服用不大方便的易碎的瓶装云南白药逐渐被四克精装旅游型的神药所取代。胶囊剂型精致、服用方便、密封优良、剂量准确,立刻在市场上大走俏。紧跟着一批批中药新秀接踵问世,并很快走红。宫血宁、云南白药酊、云南白药膏等等。宫血宁成了妇科良药,求药者遍及全国各地。白药系列和田七系列产品名扬海内外。
重知识,讲究科学和精细的朱宝凤,可不想把自己的智慧和别人智慧像存钱一样锁到保险柜里。智慧同生命一样,不用就会变质。她的智力常常闪现异彩,而且深信不会让她走错门。她的设备精良、阵容整齐的研究所还在不断地推出新产品——这些科研人员是她的智慧银行。她还有一个思想银行,那就是围绕在她身边的以副厂长、总工程师、总经济师为大将的智囊团,协助她决策。
云南白药厂开始迈入自己的全盛时期。一九八七年与一九八六年相比产值增长率为百分之三十五左右,销售收入增长为百分之六左右,利润增长为百分之四十五,质量稳定提高率百分之百。一九八五、一九八六两年被评为云南省经济效益先进企业,一九八七年通过省级先进企业验收并接受了国家经委的表彰,被列为全国全面质量管理成效显著的企业,并荣获一九八七年云南省大中型企业争先创优的优胜企业。朱宝凤开始成为自己企业的真正中心。
按理说,她从被任命为厂长的那一天起,有了经营决策权和用人权就已经是企业的中心了。她却有自己的见解:“中心是自然形成的,不是靠任命出来的。上级可以任命一个厂长,但不能任命一个企业的中心。一个成功的厂长应该运用法律手段、经济手段、行政手段、教育手段使全厂的工作自然而然地纳入厂长的方针和目标的轨道,也只有在熟练地操纵好全厂这架大机器并使其各部件都高效运转后,厂长才有可能成为企业的中心。”
首先,工厂成了她的世界的中心,管理工厂是她的生命中的“维生素”。朱宝凤沉迷于自己的工作中,她使云南白药厂振奋,白药厂也使她振奋,这构成她生活的激情,甚至连丈夫和孩子也不能跟工厂争夺她。在家庭里她是贤妻良母,熟识她的或刚见过她的,似乎都不怀疑这一点。用她自己的话说:“由于受家庭的熏陶,我还是很正统的,外貌就属于比较典型的中国女性。”这比较引人注目,生活又极其严谨,省了许多麻烦,干事情会顺利得多。更准确地说,她是“比较灵活的正统型”。有个很好的数学头脑却很少用于管理家务,夫妻俩每个月领了工资都放在一个抽屉里,谁要花钱自己从里边拿。
她是个普通的然而又有些奇特的女人,有一种理解企业的杰出天赋,一种感情,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天生颖悟。谁能说清楚魅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人人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一种情调,一种印象,一种信赖。现代科学管理喜欢承认智力的卓越作用,所以选择了朱宝凤。她却不玩心眼儿,坦率真诚,和群众维持一种动态的有生气的关系,使副手们都很清楚自己的权力、责任和位置。当然,强大的经济效益是形成厂长权力的重要因素,一个亏本的给职工发不出工资和奖金的厂长是没有资格谈论权力和中心地位的。决策正确,说话靠得住,敢于放权,让干部和工人不仅感到权力的严肃还要感到权力的温暖,也是她成为企业的中心的原因。
朱宝凤觉得自己已经有力量冲击一下最敏感、最麻烦、最顽固、也是毛病最多的分配制度了。她认为提高生产力的关键在于分配。要真正实行按劳分配,仅仅在奖金上或部分浮动工资上做文章是不行的,小疼小痒,不解决根本问题。她精细大胆地制定出工资改革的方案,实行全额浮动工资。
这在国营大企业可是超前的!毫不留情地触动基本工资就是真的掘了铁饭碗的老根,长期适应于基本工资的职工们受到强烈震动。朱宝凤的方案是把每个人的原基本工资输入电脑存起来。这一招很高,安慰和稳定了群众情绪,工厂不会忘记每个人过去挣多少钱,成为档案是很神圣的,可作为调动工作和退休的依据。
我愿列出朱宝凤的一系列的公式:
每个职工当月的实际工资=月工资单价×本月积分。
假若月工资为x,单价为y,积分为z。
y等于各工种所负责任的大小、艰苦程度的大小、职务系数f1、岗位系数f2,基本月工资单价b。y=f1、f2、b。等号后面这三个系数又是怎样确定的呢?
b=a+b/100,a为原基本工资,b为浮动工资,完成月内各项计划得分100。
积分在100分以上部分的b值:
r=a17、m17+a16m+…aimi+…+a5m5/100m
a17、a16、ai…a5分别指国营大中型企业干部工资17级到5级。
m17、m16、mi...m5指各级相对应的人数。
f1=现任行政职务和技术职务。
f2=技术性较强或较艰苦的岗位。
车间工人的积分z总—zi_斗-22-}-23+24+25。
z1—产量分,z2—质量分,z3—消耗分,z4—文明生产、劳动纪律分,z5—安全、设备完好率分。
分配改革试行了半年多,生产效率显著提高。中国工人真正变“扣奖金”为“挣工资”了,得到了群众的拥护。但试验还在进行,还有不少问题,尚需不断地补充和完善。眼下我可不想给朱宝凤惹麻烦,说她的方案如何完美,多么成功!
真正敢夸口说获得成功的是更为精密的考核干部的公式。以供销科的承包为例,已经试验了一年半。
——运用价值工程采用五个变量:x超产奖),y(销售收入),z(差旅费),f(系数)。
x=f(y+1oo)/(z+0.25m+24)-4.96(万元)
其中f值是这样确定的:
当y≤1450万元时f=0.1;
1450<y≤1550万元时f=0.11;
1550<y≤1650万元时f=0.115;
当y>1650万元时f=0.12;
……
一个新型的管理干才,不是大家所熟悉的那种凭经验凭胆量苦干实干加会战的领导。但处在朱宝凤的地位,面对这一大摊子复杂的管理工作,再温柔的女性,身上恐怕也得有点铁的东西。只有自己相信自己,才能让别人相信她。好的态度就是自信的化身:内在含着一股令人尊敬的沉静的力量。
一九八六年随着云南白药厂的声名大震,外国商人蜂拥而至。愿意以百万美元的价格提供生产“云南白药膏”的流水线。当时,某些同志也鼓动她向某某男强人女强人学习,人家引进了多少设备,签了多少合同,去了多少国家,拉她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朱宝凤很清楚,如果引进外国生产线或到香港招标,成与不成她都可以出国考察一圈儿。这是很时髦的,很出风头的。当时企业界正刮着一股出国、引进、贷款的热风,强人们如雨后春笋。她自知是文弱女子,绝非什么强人。花两百万元买进的设备一年只能使用一个月,利用率太低,划不来。最后决定跟江苏一家工厂联营,没花多少钱就解决了问题。
一九八八年春天,全国评选优秀女企业家。由各种专家组成的评委会对朱宝凤没有争议,认为她才称得上是懂管理,依据现代科学,而不单凭热情。因此成果扎实牢靠,不会起落无常,昙花一现。
中国大地上喜欢传说这样的故事:某某企业家是强人,由于强才招致妒忌、打击、陷害、争议,枪打出头鸟嘛。往往短命或焦头烂额,无计自拔。朱宝凤也是选择了做一个有所作为的不断行动着的厂长。她思想敏捷,行动也敏捷,在行动中还不停地思索,有一种创造性的勇敢。云南白药厂和她本人也并非名气不大,全国优秀女企业家、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优秀经营管理者、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云南省劳动模范,还有这个委员、那个副会长之类的虚衔儿,等等,等等,连她自己对某些荣誉都感到莫名其妙,承担这些东西很苦、很累。她甚至不承认自己已经是优秀企业家了——她不谦虚,从学生时代她身后就拖着高傲自大的影子。既然这样想,一定有她的道理。
所有这一切并没有使她成为“有争议的人物”、成为被枪打的“出头鸟”。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她,却承认她,都说她的好话。但没有针对她个人的风波、官司,她私人没有什么所谓“对立面”,不必为她的名誉和命运担心,她在人际关系上耗费的精力也不是很多。这本是正常的,毫不足怪。由于奇怪的事情太多,不正常变为正常,她这个不该奇怪的现象反而显得奇怪了。况且朱宝凤在工作中也不是永远正确,永无失误。比如在评职称的时候,有些可评可不评的同志由于人际关系方面的原因被评委们否定了。她想鼓励和继续发挥这些人的工作热情,便设想搞个“代理职称”。结果所有没评上的人都想要个“代理职称”,闹得难于招架,她只好在干部大会上承认错误,收回自己的决定。类似这样公开向群众做检查的事情还有过。她不需要粉饰,真正的东西是用不着粉饰的。有错就改,威信会更高。
她很清醒,既没有被别人绊倒,也没有被自己的成就淹死。就像跑步能满足人的天性一样,也可能会有磕磕碰碰,但总的来说会益寿延年。朱宝凤的厂长生活就是一路跑步。我曾向她请教“益寿延年”的秘方,她说:
“工厂的重大决策都要提交职工代表大会讨论通过。”
“你那个职代会不是形式?不是简单的表决机器?”
“不,蛮有用。往往对我的方案作很多补充和修改,只有这样才行得通。”
“如果通不过怎么办?”
“通得过就通,通不过就算,并不影响我的威信。工厂不是我的,赚了钱也不是给我,我如果认为自己没错,会说服大家。”
她讲得很实在。有所求才能有所得,既当厂长就得克服知识分子的心理障碍,什么清高呀,不好意思呀,无所求呀,工厂可不能无所求。倘不尽如人意,就必须改变它,厂长经营决策的目的就是谋求企业的外部环境、内部条件、经营目标等三种综合因素的动态平衡。幸运的是在这个办事越来越困难的世界上,她似乎能够从容地做得到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
在大企业的高级领导层里,没有多少女人的身影。朱宝凤不能不让人感到是个美好而深刻的谜。从生理学的角度去猜度她毫无意义,倒是哲学意义上的她令人深思并感到新奇。为什么困难重重的现在和未来会像泥团一样任她塑造?
当国家领导人接见朱宝凤等优秀企业家并为她们授奖的时候,电视屏幕上却找不到她的镜头。原来电视记者就不大相信她是朱宝凤:“呀,你这么漂亮哪像个女强人哪?”“我不是强人。”她淡淡地一笑,好像强人就不应该漂亮,一个天生丽质,如此内秀、轻徐的女人怎么会当厂长?怎么能成为优秀企业家?仿佛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记者喜欢把镜头对准有强人气质的企业家,让人感到中国的企业家是一排没有经过打磨的铸铁件。
朱宝凤确有多元的志趣和气质。娴于诗词,大部分是写给自己看的,像日记。一九八三年九月她给厂校的学生讲课,手里拿着东西一脚踏空,摔断两根肋骨住院。时值中秋,明月临窗,她在病床上填了一首《踏莎行》:
薄雾纤云婵娟轻度广寒寂寞无寻处纵然顷刻聚云峰清光万里难遮住不叹春归何忧秋暮今朝且喜银辉路巾帼自古多豪气当为华夏中流柱。
难得一股英气。她词里的意境比她平时的为人更放得开。当她到机场为一位颇有作为的朋友送行时,吟出这样的诗句:
天河飞渡,怅望西风倚栏处,唯见离人无数。
文豪武杰,叹沉浮几度?……沥血呕心,非图紫莽,独重山河固。天涯同此,愿肝涂九州路。
据传她写了很多即兴的诗词,抒发一时一地一景的情怀,却决不肯轻易示人。只有极少数被别人偶然发现拿去发表了。她承认,扎实的数学和文学功底对她帮助很大。清华大学请她去讲课,这是当初她想进而进不去的一座学府。一九六三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著名的南通中学——数学家杨乐就是从这儿走出来的。论学习成绩,朱宝凤有把握考取清华、北大这样的金牌学府。厚爱她的老师却不让她报考这两所大学,重点大学要通过重点政治审查。她出身不好,其父是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可以被扣上各种各样的帽子。要想有大学上就选一个普通大学的比较好的专业。想不到二十几年后自己以高级工程师的身份站在了清华大学的讲台上。学生们问她是怎样成功的,她答:
“改革给了我机会,让我发现了另一个崭新的自我。连自由也随机会而变,丢掉机会如同丢掉生命。但机会并非一般的机遇,它不是等来的,更像是一种选择。一个人的命运取决于选择。”
“您认为中国的企业家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
当时不是“红楼热”,她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要具备王熙凤的决策能力和组织能力,具备薛宝钗的协调能力,具备贾母的容人和大家风度。”
今年她被选送去美国学习管理三个月。回来后向全厂职工汇报赴美学习考察的感受,讲了三个多小时无人退场。这无疑又是一种“朱宝凤效应”——如今让工人们有兴趣有耐性地听完一个长报告,多么不容易呀!一个厂长的性格往往就是她的工厂的性格。
综合各种“朱宝凤效应”,也许可以预测:她会逐渐形成自己的大气候!
1988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