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兄。”
“陈公子。”
“啊。”云非烟的故事讲完了,陈文祺还沉浸在情节当中,听到翁隽鼎夫妇喊他,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拿话遮掩:
“呵呵,嫂夫人讲的太生动了,令在下听得入了迷。二位对杨姑娘如此盛情款待,在下在此谢过。”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陈公子,杨姑娘千里追寻,您可别辜负了她的情意啊。”云非烟忍不住说道。
“呃——”陈文祺大窘,不知如何对答。恰巧这时传来“邦——邦邦”的打更声,赶快转移目标:“翁年兄,时已三更,你与嫂夫人先去歇息吧。”
“陈年兄旅途劳累,是该早些歇息了。走,我送陈年兄去客房。”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不用,今晚我就在翁年兄的书房里呆着。”
翁隽鼎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请问,翁年兄对那个‘识文断字’案可有结案的办法?”
“没有,正要指靠陈年兄呢。”
“说实话,当时情势很僵,没有办法帮助那位酆姑娘,只好想法让他们投到县衙,以拖延一些时间,寻找解决之法。这几日,我去刁家屯暗访了一番,并设法从刁家下人那里得到了一些内幕细节,故而今晚要借翁年兄的书房,梳理一下头绪。”
翁隽鼎一听陈文祺要连夜琢磨案情,高兴地说道:“在下早想请教陈年兄,只是怕耽误陈年兄休息不好开口。既然陈年兄有此打算,岂不正合我意?”转身对云非烟吩咐道:“烟妹回去歇息吧,顺便让人送点夜宵过来,我与陈年兄就彻夜长谈。”
陈文祺急忙阻止:“不可不可,在下一来便将翁年兄‘霸占’,嫂夫人还不希望在下早些离去?”
云非烟俏脸绯红,说道:“陈公子说哪里话来?理讼罚恶、恤民显善乃是地方官员的职掌,陈公子为拙夫分忧解难,贱妾感谢都来不及,怎会埋怨?再说了,我与翁郎本就在各自房间歇息,陈公子‘霸占’不‘霸占’他都没关系。”
“怎么你们……?”陈文祺大感惊奇。
翁隽鼎、云非烟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陈文祺虽心生疑窦,他们不说,自然不好追问。
云非烟走后,翁隽鼎说道:“三天前,刁辊与孟广云先后前来县衙告状,二人所告虽是同一案件,双方却各执一词。我便差遣几个得力的步快查访了一下案情,正好说与陈年兄知晓,看看有无可用之处。”
两人将各自查访的情况互相说了一遍,将各方情况综合一处,大致理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
二十多年前,肤施县出了一个鼎鼎有名的才子——酆烨。酆烨的父亲老来得子,对酆烨百般疼爱,不顾家中贫寒,送他塾馆念书,希望他日后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酆烨倒也争气,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好学,很快成为塾馆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在其后参加的小考和院试中,酆烨均以第一名的成绩胜出。时人认为,只待朝廷开科考试,酆烨虽不定独占鳌头,但取青紫应如拾芥一般。天顺三年,岁逢己卯,复辟未久的英宗下旨按例举行乡试。时年十八岁的酆烨信心满满,三天的考试下来,自觉笔底生花、堪比班马文章。哪知放榜之日,竟是名落孙山,酆烨遭此打击,心灰意冷。后因乃父与恩师百般相劝,复又振作精神,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般又苦读三载,壬午年再赴秋闱,结果仍然榜上无名。他的恩师也是大惑不解,平日满腹经纶、文章字字珠玑的酆烨,为何就做不好乡试中的八股文?暗叹朝廷如此选贤任能,真可谓沧海遗珠矣。此后酆烨又参加了多次乡试,结果依然故我。老父眼见家财耗尽,望子成龙的希望破灭,气得大病一场,最终吐血身亡。酆夫人悲痛万分,忧郁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
酆烨功不成名不就,还拖累二老双亲罹患早亡,真个是愧悔无地、 痛不欲生。且两场丧事过后,家徒四壁,已无隔夜之粮,偏偏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下女儿酆灵嗷嗷待哺。为了生活计,酆烨只好暗叹此生“笔底明珠无处卖”,打消求取功名的念头,改行“舌耕”以养家糊口。所幸酆烨在本县算是名声在外的才子,听说他要做塾师,“下关书”的一时纷至沓来。就这样,满腹诗书虽未替他光宗耀祖,却也助他自力谋生,每年的束脩除去一家三口生活所需外,尚有些许积蓄。特别是女儿酆灵生得如花似玉、活泼伶俐,时时绕膝承欢,使他慢慢地抚平了心中的那块疤痕,安心于过这塾馆中的清苦日子。
时光荏苒,转眼间过了十余年,女儿酆灵已长成亭亭玉立、端庄美丽的少女。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儿酆灵还没到及笄之年,登门说媒的几乎踏破了门槛。但酆灵自小耳濡目染,对爹爹的文才学识既自豪又骄傲,不经意间将爹爹当作择婿的标准,发誓无论贫富,除非遇到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否则就算终老此生也不言嫁。酆烨虽然怪她过于偏激,却也喜她暗合自己的心思,亦将自己求取功名的心愿寄托在未来的女婿身上,便说服妻子尊重女儿的意愿,不以“父母之命”相挟。只是思虑女儿若是遇见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书生,将来岂不是一辈子受苦?于是终日盘算如何多挣些束脩,好为女儿准备丰厚一点的嫁妆。
事有凑巧。前年腊月,酆烨应聘于本县邹家庄塾馆一年满期,“放年学”途中,邻村富户刁辊将他拦住,递给他一个大红套封,酆烨做塾师多年,知道此为聘请塾师的“关书”。酆烨抽出“关书”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敬请酆老夫子来舍教读犬子刁澜,年奉束脩一百二十贯,端午、中秋、春节另奉节礼,食宿全包,特此敬订。教弟刁辊顿首。”
一百二十两纹银?如此高的脩金酆烨实在是闻所未闻,他揉了揉眼睛再瞧,没错,白纸黑字写的“年奉束脩一百二十贯”,而且还“另奉节礼,食宿全包”。酆烨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兴奋莫名,来年如果“定摄”于刁家,为女儿置办嫁妆的银两就宽裕许多。不过酆烨虽然有些迂腐,心智仍然清明,他冷静一想,这刁辊不痴不傻,为何开出寻常塾师三倍有余的束脩?难道其中另有企图?想到此,酆烨心生警惕,将“关书”退还给刁辊,找个借口搪塞了一番。
刁辊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然后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开出如此高的脩金,当然是另有目的:寻常塾师就馆传道,只要尽其所知教授弟子即可,弟子学得如何,全在本人的天资与勤奋,与业师无关;自己重金延请塾师,则有学业标准。
酆烨本心存顾忌,不愿无事生非,但架不住好奇,遂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标准”?刁辊干笑一声,说道其实标准很低,就四个字:识文断字。
酆烨心道,普通顽童教习一年令他识文断字,原本平常,却不知你那“犬子”是呆是傻,若是实痴实昏之徒,就算拜孔孟墨荀为师,也是枉然。
刁辊观他神态,已知他心里的疑问,干脆一语道破:夫子不必猜测犬子的智愚,如有兴趣,可试教一月便知。一月之内,若夫子认为犬子蠢笨如牛,刁某愿奉双倍脩金,恭送夫子回府;若夫子认为犬子尚堪教导,就请夫子在敝府“就馆”一载。
这个条件令酆烨怦然心动,看来刁辊也是爱子才重先生,自己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刁辊复又递到眼前的“关书”,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接了过来。
刁辊狡黠地一笑,遂与酆烨约定,正月十六在刁府设宴举办“接风礼”,开馆试教一个月,“拜师仪式”一月后再定。
酆烨懵然不知,他已被别人牵着鼻子,朝他们设好的圈套迈出了第一步。
原来,酆烨身为塾师,常年留宿在塾馆,只端午、中秋、春节回府与家人小聚。平时则在月底某日,散馆后向家里送些银两,供母女两人的生活花销,然后即便返馆,甚是辛苦。近几年女儿酆灵渐渐长大,心疼爹爹来回奔波,有时就去爹爹塾馆取回银两。这一年在邹家庄塾馆“就馆”,因离家不是很远,每月的脩金均由酆灵来取。刁辊的儿子刁澜刚从外地习武回来,这一日无所事事,信步走到毗邻的邹家庄塾馆,恰好碰见酆灵来馆找爹爹拿钱,刁澜一见酆灵美艳异常,顿时筋骨酥软、两眼发直,恨不得立时抱得美人归。终因自己是出山的猛虎、卧滩的蛟龙,在别人的地盘上不敢造次,便暗中打探清楚酆灵的根底,急忙忙回家找他的爹爹刁辊想辙去了。
刁家香火不旺,三代独传。到了刁辊这一代,他娶了休、休了娶,好不容易在四十二岁时,第四任太太才为他生下刁澜这块宝贝疙瘩,自然是百般溺爱,但凡刁澜开口讨要,除星星月亮不能摘下之外,一切皆无不可。听到儿子要娶酆灵为妻,刁辊轻松地笑了。酆烨可能不知刁辊其人,但刁辊熟知酆烨的情况,谁教他是肤施县的名人呢?以刁家的财富与势力,让酆灵做名正言顺的少夫人,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还不乐坏了酆家老少三人?既然儿子喜欢,让媒人带上彩礼,与酆夫子定个吉日,大红花轿抬回便是,老夫早就想抱孙子了。令刁辊大感意外的是,他将远近媒人访了个遍,还许以重重的酬金,竟无一人愿为他儿子牵这根红线。媒人们众口一词,酆家明确相告,若非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谢勿登门说项——您那儿子胸无点墨,实在是恕难作伐。
刁辊这才明白,除了星星月亮,酆家小姐也是千金难买,一时倒是无计可施。刁澜见酆家美人好似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得,不免相思成疾,卧床不起。刁辊担心儿子小命不保,决定铤而走险:去酆家抢人。
正当刁辊纠集打手准备出发之时,门外走进一个陌生人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别说王法不容,强拧的瓜也是不甜。既然酆家小姐非才子不嫁,莫若便请她爹爹前来“就馆”,教授令郞岂不更妙?刁辊听罢不以为然,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犬子最烦就是读书,不然的话十年前就该读书了。何况十载寒窗无人问,能否成名未可知,就算犬子聪颖过人,十载寒窗下来一举成名,酆家小姐岂非早作他人妇了?那人笑了笑,将刁辊拉至里屋,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刁辊恭恭敬敬地将那位被称之为“真先生”(刁家下人对陈文祺说的原话)的陌生人送出府外。说也奇怪,“真先生”前脚刚走,刁澜就从久卧的床上爬了起来,而且整个人象变了性似的,以往打死也不读书的他,居然带着府中的几个下人,精神抖擞地布置学馆,说是准备年后迎接塾师。随后刁澜度日如年地挨到腊月二十,打听到邹家庄塾馆当日“放年学”,便催促爹爹刁辊手拿“关书”拦住酆烨,软磨利诱,让他接了“关书”。
闲话少说。且说元宵过后,酆烨如约来到刁家“就馆”,一个月的“试教”下来,阔少刁澜虽不算聪慧却也并非愚不可及,更为难得的是他很刻苦用功,从不迟到早退,一本《弟子规》已能默写出十几句。酆烨心中暗喜,认定刁澜尚堪深造,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刁辊举行“拜师仪式”。仪式之后,免不了设宴庆贺一番。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刁辊提出订一“合约”,以示郑重,并解释说这只是一种形式,以与平常延聘塾师有所不同,避免旁人责怪自己坏了脩金的规矩。酆烨想想也对,同时也担心刁辊对许诺的脩金变卦,便点头同意。当他拿过刁辊早已准备好的“合约”一看,马上脸色一变,扔下“合约”就要“辞馆”。原来“合约”上写着,如留馆一年不能让刁澜达到“识文断字”的标准,便许女儿酆灵与刁澜为妻。
就在酆烨正要离开之际,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哈哈哈”大笑几声,高声对刁辊说道,刁老爷呀刁老爷,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不错吧?名师才能出高徒,昔日鬼谷子王诩通天彻地,才培养出孙膑、庞涓两位高足,东坡居士绝世高才,方能教出秦黄晁张“苏门四学士”。你欲令郞出人头地,就该聘请饱学大儒来教诲。这位酆夫子,原本就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之人,才疏学浅,功名难成,才无奈做个塾师,也不过为了混几个束脩养家糊口而已,哪能真的教得了人家子弟?
酆烨自视甚高却屡试不中,常常自鸣不平。这人当面戳中自己的痛处,顿时气愤异常,但读书人文质彬彬,当场只是说了一句你欺人太甚。那人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阁下若果有才,如何不敢订这“合约”?酆烨说道,以小女为条件,任谁也是不能答应。那人说道,那要看是否有胜算,如果有十足的把握,就算赌命也不在话下。说完指着地上一根草棍说道,我请阁下拾起这根草棍,若拾得起,以百贯钱为酬,若拾不起,以阁下之女作赔,阁下愿订此约否?酆烨答道,这有何不可?那人又“哈哈”一笑道,俯身拾芥,容易之极,故阁下并不以赔什么为意。今阁下不敢订这“合约”,无非腹内空空,教人“识文断字”勉强之极,又何必以赌大赌小为借口?换作我是你,没有真才实学,就该舍了“舌耕”这个行当,就算乞讨养家,也比误人子弟都好。
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激将不如骂将。被那人一骂,酆烨臊得满面通红,加上几杯酒在腹中一搅,顿时热血上涌,一把抓过“合约”,令人端来笔墨,“刷刷刷”写上了自己的姓名。
事后,酆烨嗟悔无及,只好殚精竭虑教导刁澜。幸好刁澜一如既往的刻苦勤奋,学业不断进步。酆烨见此,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秋去冬来,眼见到了年底,刁澜在酆烨的教导下,已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开蒙课本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正当酆烨暗自松口气的时候,一天,刁澜并未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塾馆听讲。直到午时许听送饭的下人说,刁少爷身体有恙,主家正延医诊治。听说弟子生病,酆烨连忙入府探视,东家刁辊在堂前将他拦住,说是小儿偶染风寒,吃几副药便可痊愈,左右这两天不能开馆,先生不如回家看看夫人女儿,等小儿病愈后再回塾馆上课就行。酆烨一听也好,便辞别刁辊欲走,刁辊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一年时间也只剩下几天了,我便将余下的束脩全付给先生,免得两手空空的回家多不好。先生的为人众所周知,说句玩笑话,我也不怕先生赖账。酆烨见东家如此体贴周到,自是称谢不迭,高高兴兴地带着银两回到家中。原以为过了三五天东家便会着人来请,哪知直到腊月二十,还是音信全无。酆烨读圣贤书之人,自不会束脩到手便不管不顾。于是带了一些银两去见刁家父子,欲将近半月未开馆的脩金退还。谁知到了刁家,刁辊一反常态,冷冷地对酆烨说道,我以为你真是有才有德的诚信君子,却原来是一骗人钱财、误人子弟的无耻小人。酆烨听罢愕然,东家此话从何说起,我怎么骗人钱财、误人子弟了?刁辊“嘿嘿”一笑,你别装傻卖痴,我问你,我重金聘你教习小儿,所为何来?酆烨道,当然是教他知书达理、识文断字啊。刁辊不再理他,扭头喊出刁澜,问道,这一年,老师他教你什么了?刁澜低着头,怯怯生生地答道,没教什么。酆烨一听急了,什么?我没教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你不是全都识得、背得、写得的吗?酆烨跑回塾馆,取来课本,将《三字经》举到刁澜眼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书。
什么书?
刁澜摆摆头,懵然不知的样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还记得吧?
刁澜蹙眉挠头的想了半天,复又摆摆头。
酆烨又将《千字文》翻开,指着书上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回想起来了吧?
刁澜突然高声尖叫起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以手捂耳,转身飞跑出门。
酆烨欲要追赶,被刁辊迎面拦住,说道够了,你没本事教得小儿识字,难道还要将他逼疯不成?
酆烨心里一片空白,口中喃喃念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刁辊阴森森地一笑,怎会如此?这该是我问你的哩。事到如今,就按“合约”办吧。看在我俩马上就是亲家的份上,你一家三口好好的过完春节,元宵一过,我就让小儿抬花轿上门迎亲,嫁妆什么的就免了。
酆烨这时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刁辊父子给算计了。元宵过后,刁家先后几次抬着大红花轿上门迎亲,女儿酆灵抵死不从,惹得刁辊凶性大发,带着几个打手上门抢人,恰被经过此地的陈文祺碰见。
……
“这个酆老夫子怎地如此糊涂?这么明显的圈套他也能钻?刁辊父子也不怎么样,如此简单的局都敢布,难道不怕别人堪破?”理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翁隽鼎感概地说道。
陈文祺微微一笑道:“‘局’虽简单,但布局之人只怕不简单。”
“陈年兄是说设套之人并非刁辊父子,而是……‘真先生’?就算是他,我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样破绽百出的圈套,倒是让他碰巧了。”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并非碰巧,而是胜珠在握。”
“愿闻其详。”
“三箭齐发,酆老夫子想不入彀也难。”
“三箭齐发?”
“以利相诱,以名相累,以酒相乱。”
翁隽鼎略略一想,顿时醒悟:此人先以三倍于寻常束脩的重金,吊起酆烨的胃口,令他欲拒还休;再以酆烨才疏学浅相讥,文人自惜羽毛,酆烨当不例外;“名”、“利”当前,就算还有一丝顾虑,恐怕已随着腹中的酒气升腾到云里雾中。
“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先生’究竟是谁?陈年兄可是打探清楚了?”
陈文祺没有正面回答:“翁大老爷欲要破局,那布局之人焉能置身事外任你摆布?只是此局虽然简单,破局却很不易呢。”
“是呀,盗窃有赃物为证,杀人有凶器为证,可这是否‘识文断字’将以何为证?”在翁隽鼎心目中,陈文祺断案无所不能。这几日望眼欲穿,就指望陈文祺来帮助自己审结手中两桩棘手的案子,如今连他都说不易,翁隽鼎不禁深感忧虑。
就在两人澄思寂虑的时候,忽听县衙前面隐隐传来纷扰声。二人打开窗户一看,原来天已微明。
翁隽鼎叫来当值衙役,询问县衙前面为何人声鼎沸?衙役答道,是一妇人无理取闹。
“大约有什么冤情吧,谁还敢在官衙前面无理取闹?”翁隽鼎有些不悦。
那衙役一看大人发怒,连忙解释:“的确是无理取闹,因为她是一个疯子。”
“疯子?”翁隽鼎皱皱眉,对那衙役说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一个疯子,为何要在县衙前取闹?”
“回大人,此女不知是何地人氏,只知两年前她与一个名叫孙二的贩夫从外地来本县落脚,去年秋天,孙二醉酒摔死,可能是悲伤过度,随即这女子就疯了,成天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
“她平常总来县衙前吵闹吗?”陈文祺插言道。
“来过几次。不过她跑的地方可不少,本县许多地方都有看她去过,她可算在本县大大有名了。”衙役末了“幽默”了一句。
“她可有名姓?”
“有,姓魏名聆仪。不过自打她疯了以后,大家都叫她疯聆仪,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姓氏了。”
“魏聆仪……疯聆仪……疯聆……仪……”陈文祺颠来倒去地念着疯妇人的名字,陷入沉思。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在想什么,便示意衙役退下,自己则悄悄去外面,亲自给陈文祺端来洗漱用品和热水,向仍在低头思索的陈文祺说道:“陈年兄,该盥洗了。”
陈文祺抬起头:“翁年兄,此女的丈夫酒醉身亡,紧接着她又失智,你以为正常吗?”
翁隽鼎以为陈文祺一直在思考“识文断字”一案,谁知他是在想这件事,哑然失笑道:“陈年兄莫非是韩信转世?疑案不怕多啊。眼下这‘识文断字’案未断,在下心里还在忐忑着呢。”
“如你所言,此案既无赃物为证,又无凶器为证,别无他法,只有逼着刁澜睁眼识字、开口说文了。”
翁隽鼎大惊,他想起陈文祺曾经说过为了逼一个恶人招供,要用独门点穴手法,令受刑者忍受万蛆啃肤、万蟥吮血、万蚁噬骨、万蝎撕筋般的痛苦,以为陈文祺又要故伎重施(这是当初陈文祺编造的一种武功用来吓唬郝怀的),连连摇手道:“陈年兄可别乱来,你我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切切不可滥用刑罚逼供。”
陈文祺笑道:“谁说我要用刑了?”
“不用刑?你有什么办法让他睁眼识字、开口说文?”
“我是没有办法,但这个失智之女可令他‘识文断字’。”
“疯女?她怎么能……”
陈文祺笑着截住翁隽鼎的话,说道:“翁年兄有话待会再说,眼下有三件事情要先办妥。”
“陈年兄请吩咐。”
“其一,那连夜印好的榜文请翁年兄指派得力的公人早些贴出去。”
“哎呀,我还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安排去。”翁隽鼎一拍脑袋,抬腿就往外走。
“且慢,还有第二、第三呢。”陈文祺一把拉住翁隽鼎:“第二,请翁年兄指派一个已成家的衙役,将县衙前那个失智妇人带回家安顿几日。”
“怎么,陈年兄真的要……”
“那榜文张贴出去,无论是沈……呃,无论是杨姑娘还是那个被其兄赶走的弟弟,赶到肤施都需一段时日。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作猎奇吧。不然成天呆在县衙,还要分了翁年兄的心。”
翁隽鼎道:“既是如此,便差人将她带进来,让烟妹来照顾就行。”
陈文祺为难地说道:“嫂夫人千金之体,怎可要她亲力亲为?”
“不妨事,烟妹虽是名门闺秀,却颇有怜贫惜弱之心,再说,还有雁儿呢。”
陈文祺点点头:“有嫂夫人照拂,岂非更好?至于第三件事嘛,翁年兄是否应该犒劳一下咱俩的五脏庙了。祭完五脏庙,咱俩再合计一下,然后升堂问案。”
翁隽鼎一听,果然觉得饥肠辘辘,连忙风风火火地出了门,照陈文祺的话安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