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府巴河东岸陈家庄,除两户闻姓人家之外,其余二百三十七户全都姓陈。据陈氏族谱记载,早在唐朝天宝年间,陈氏先祖元徽公为避战祸(安史之乱),从当时的东都洛阳逃难至此,见此地北靠高山,南临大江,风水不错,便就此落根,不再渡江南逃。及今七百余年,子孙繁衍至逾千人。
今天是新科解元陈文祺衣锦荣归的日子,是陈氏全族的大喜事。天色未明,族人便携老扶幼涌向村头,向西边遥望,等候陈文祺归来。
正午时分,陈文祺、景星二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外的大路上,原本伫立村头的族中兄弟早已跑上前去,簇拥着陈文祺向村里走来。
村头鞭炮齐鸣,锣鼓震天。
陈文祺快步走向人群,见叔公陈南松也在迎接的人群中,连忙放下书箧,屈身跪倒在叔公面前,说道:“晚辈文祺叩见叔公。”
陈南松“呵呵”一笑:“哎呀,如今你是举人了,见了县太爷都不用下跪的,老朽岂敢承当?快起来,快起来。”
“县太爷岂能与族中长辈相提并论?晚辈叩见长辈乃是伦常之礼,怎敢偏废?”陈文祺说罢,向在场的各位长辈一一叩拜,继而又给平辈人等分别施礼。最后来到站立一旁的爹娘、五叔跟前,正要下跪,被陈瑞山、陈祥山两人一把扯住。陈瑞山喜滋滋地说道:“且回家先向列祖列宗上香再说。”说完,走到陈南松跟前低语了几句,向锣鼓手喊道:“先停一下,我说两句话。”待锣鼓声停息之后,向众人说道:“族中各位长辈、各位兄嫂弟妹、各位晚辈们,小儿文祺不负族人所望,侥幸中得桂榜,全赖列祖列宗的荫庇,也是全族的荣幸。今日中午在祠堂门前广场,瑞山备下薄酒,答谢族人的厚爱,恳请族人务必赏光。”
“好,这杯喜酒定是要叨扰的。”
“族中喜事,不醉不归。”
“……”
众人轰然响应,性急者已经拔腿往陈氏祠堂跑去。
陈文祺吩咐景星将行李拿回家中,自己则随爹娘、五叔一起,来到祠堂,向陈氏列祖列宗上了香、磕罢头,便同爹爹、五叔一道,依长幼顺序安排族人一一坐定,等到鞭炮一响,便可开席。
“陈兄荣膺新科解元,我兄弟不请自来,叨扰一杯喜酒喝,不知解元公赏我兄弟的面子否?”声音未落,祠堂转角处,走出两男一女三个人来。
陈文祺一看,认得是“崎山双杰” 方俊杰兄弟,旁边那位美艳无双的女子,正是当日“功夫茶楼”的掌柜钟离岚。不禁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前,双手抱拳说道:“‘崎山双杰’与钟离姑娘光临敝庄,真是贵客,文祺欢迎之至,快请上座。”
说完,将三人引至爹娘跟前作了介绍,然后拣了上首的空桌,安排三人入席。
钟离岚不做茶楼掌柜之后,恢复了平常女子的装扮,愈发显得娇媚。等众人寒暄过后,走到陈文祺面前敛衽一礼,娇声说道:“承蒙公子仗义援手,小女子始脱羁绊,此恩此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听闻公子高魁虎榜,小女子便请方家两位大哥陪同,一来道贺,二来道谢,并将当日公子垫付的银两奉还。”说完,接过方彦杰手中的包裹,双手捧到陈文祺面前,说道:“这是纹银五十两,除奉还公子的银两外,剩下的银两是小女子与两位方大哥给公子的贺礼,请公子笑纳。”
“使不得,使不得。”陈文祺没有接包裹,说道:“钟离姑娘身世遭遇,在下深表同情,因当时不便出面过堂,只好烦请二位方兄相助。在下既未帮钟离姑娘尽绵薄之力,这点银钱何足挂齿?说起来,姑娘应该感谢二位方公子才是。”
方俊杰笑着插话道:“我们一家人哪用得着感谢?”
陈文祺一愣,见钟离岚、方彦杰双双面红过耳,低下头去,疑惑地问道:“莫非钟离姑娘与方二公子……”
“他们已经订了亲。”方俊杰说道。
“原来如此,好,好,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恭喜二位。”
方彦杰看到钟离岚娇羞无限,连忙转移话头,拿过钟离岚手中的包裹,向陈文祺说道:“当日在下对陈公子多有猜疑与冲撞,请陈公子恕罪。这点意思,还请陈公子给我等一点薄面。”
陈文祺心想如不接收的话,必令他们难堪,不如权且收下,日后寻机回礼不迟。略为推辞后便大方地接过银两,说道:“钟离姑娘与二位方兄浓情厚意,在下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不过,钟离姑娘与彦杰兄的喜酒,在下是一定要喝的哩。”一句话又把刚刚褪去红晕的钟离岚说得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这时,陈祥山跳上一张空桌上,高声说道:“各位长辈、族人,还有刚来的几位贵客,感谢各位前来参加小侄陈文祺的高中喜宴,请各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鸣炮!”
“且慢。”猛听一声大喝,吓得放鞭炮的人手一抖,火媒子掉在地上。
“今日陈府摆酒,这么大的排场,为何不请咱们?难不成怕见人么?”随着话声,只见十数人一涌而来,当先一人体胖腰圆,双眉下斜,两眼望天,不是司徒蛟是谁?身后数人,一个个獐头鼠目,猥琐至极。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陈祥山喝道。
“不干什么,你家摆酒,我家少爷来讨杯酒喝不行吗?”还是那个家丁抢着说道。
方彦杰一见司徒蛟,分外眼红。想起未婚妻钟离岚昔日受他的欺负,有家难回,颠沛流离,早已怒火中烧,几步抢上前去,指着司徒蛟骂道:“司徒蛟,你怎的像苍蝇似的到处嗡嗡嗡、专门惹人恶心?还不快滚。”
“姓方的,你们哥儿俩耍奸使滑,硬是将钟离岚那小贱人从本少爷手中夺去,本少爷未去找你们的晦气,你们反倒找上本少爷来了?也罢,今日先与你了结这夺妻之恨。”说完,从家丁手中拿过他那独门兵刃掩月刀,要与方彦杰一决雌雄。
陈祥山虽然人到中年,性子依然火爆。有人在自家的酒宴上闹事,那里还能容忍?于是自桌上一跃而下,来到司徒蛟跟前。正准备动手,陈文祺及时赶到,伸手拦住五叔,向司徒蛟说道:“既然来到陈家庄,今日便是在下的客人,请司徒公子收起兵刃,这边坐下喝酒。”
司徒蛟此来另有目的,陈文祺一说,正好借坡下驴,将掩月刀扔给扛刀的家丁,也不同陈文祺搭话,走到一个空着的桌旁,大马金刀地坐下。方彦杰也不愿扰了陈文祺的兴致,于是强压怒火,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
陈祥山虽然心中不快,但也不愿在喜庆的酒宴上多生事端,见众人都已落座,再次高喊一声:“鸣炮。”
在如雷般的鞭炮声中,酒宴正式开始。作为主人,陈文祺跟随爹爹、五叔一道,挨桌向客人敬酒,客人们也纷纷道贺,一时满堂喜庆、气氛祥和,小插曲引起的丝丝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但在陈文祺父子、叔侄三人来到司徒蛟这一桌敬酒时,桌上众人既未搭话、又未举杯,泥塑木雕般的坐着不言不语。陈文祺知他们要找麻烦,便悄悄拉了一下正要发作的五叔,准备去邻桌敬酒。这时,桌上一个书生打扮、尖嘴猴腮的男子,站起身来一抱拳,阴阳怪气地说道:“陈解元请留步。此次湖广乡试,陈解元力压群英,一举夺魁,在下深感佩服。往日遇见一联,甚是难对,在下欲解不能,欲弃不舍,搅得在下数年寝食不安。听人说陈解元是联对高手,可否指教一二,以了在下夙愿?”
陈文祺一听,心道“来了”,若论联对一道,没有对得出对不出之分,只有对得贴切与牵强之别。但现在正要招待满堂客人,哪有时间与他们吟诗作对?于是说道:“尊驾真乃雅士也。如在平日,陈某乐意向尊驾请教。但今日陈某宴请客人,俗务缠身,哪能作此文雅之事?你我另寻他日再来切磋,你看如何?”
那人只当陈文祺不敢应战,越发地来劲,说道:“陈公子贵为解元,不日便要飞黄腾达,在下一介布衣,哪能轻易见得解元?择日不如撞日,还请陈解元不要推辞。”
陈文祺暗想,这伙人有备而来,如不答应保不定还会出其他幺蛾子,便应承道:“既如此,容我敬完客人的酒之后,便来向尊驾请教。”
那人心想,我就是要你此时联对,如联不上,看你如何继续敬酒。他似乎已经看到陈文祺苦思无对、客人等着敬酒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愉快之极,说道:“陈解元何必推三阻四?区区一个联对,对陈解元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若陈解元有曹子建之才,只消七步便可联上,哪能耽误许多时间?再说了,能够亲见陈解元的文采,陈解元就是不敬酒,大家都会高兴的。”说着提高声音问道:“大家说,是也不是?”
“对,敬不敬酒无所谓,就请解元联对吧。”众人齐声响应。
那人自以为众人都与他一样的心思,想看陈文祺献丑。他哪知众人均是陈文祺的族人,对他的刁难早已看不顺眼,只盼着陈文祺压压他的邪气,为他们出一口恶气。
陈文祺望了望爹爹陈瑞山,陈瑞山微微点了一下头。
“看来陈某不能藏拙了。恭敬不如从命,请尊驾说出那上联。”陈文祺仍然端着酒杯,对那人说道。
“陈解元听好了,这上联是:鸟飞风中,叼去小虫化为凤。”那人说完,也不看陈文祺,端起面前的酒杯,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在场的众人之中,有精于楹联者,一听这上联,暗自吃惊。此是增损离合拆字联,将“风”字中间的“虫”去掉换成“鸟”,即成一“凤”字,不仅字拆分得巧妙,而且语境通顺贴切,续对的难度颇大。此外还有暗喻陈文祺本是乌鸦、如何能变凤凰的意思。
众人不免暗暗为陈文祺担心,要知堂堂一个新科解元,如果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难倒,传扬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而且对未来的仕途也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