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鬼哭涧大捷后,赵鬼姜深陷敌后,生死不知。五省二十万兵马分了近一半在凤凰谷和九峰岭,剩下的精锐又十之四五感染了瘟疫,战力锐减。南军携大胜之威,斗志如火如雷,半月时间屡战屡胜,已步步紧逼至湘北襄河一带。
若非是前两日传来赵鬼姜烧了阴平粮草,帝营军心稍稳,反观南军气势为之一滞,恐怕湘北向平、靖安两城早已不保。赵鬼姜这只猛虎烈威已经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给南境诸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闻他不仅未死,还在后方活蹦乱跳地招风弄雨,南军诸营不免有些人心浮动。
向平城作为据守襄河的最后一个据点,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进则可一举渡河,此后一马平川,尽可驰骋楚阳平原,退亦能临江镇守,与北方分兵而抗。是故历来被各代守将精心打造成了一个铁桶,号称“五鬼关”,意思便是给敌人设了五道困难重重的坚实防线,一环扣一环,每过一关便如从鬼门关趟了一遭。
首先城下设了一道深三丈有余的护城河,将向平隔成一座孤岛。然后设闸楼控制四座吊桥,守城时吊桥收起,只教敌军望楼兴叹。闸楼中更备有箭矢火油,作为第一轮攻杀。城墙每隔两百步设一座箭楼,高高耸起,据制高点凌空射箭,可有效增加杀伤距离。四道城门内更是各自设置了小瓮城,待敌军千辛万苦杀入城内,才发现还有一道瓮门,而自己已困在狭隘的四方空间里,任凭城楼士卒射杀。为防止火攻,宽大的硬木城门上设了密密麻麻的浮沤,用以压住覆盖在城门上的厚实泥土。
向平守将刘越和军伍多年,调来此地前尚担任过燕北边陲阳月关的守备。见识过狼族悍不畏死的成建制冲锋,胸前肚腹各被弯月马刀砍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伤疤的他,按道理讲对上战力向来不济北燕的南军,即便自己兵力居于下风,不说破敌如乱刀斩快麻,至少也能维持个平分秋色,不落下风。
然而事实却是,素有软懦之风的南军不知为何,普通士卒皆如天神附体,赤眼欲眦,冲起城墙来即便滚油浇身,檑木灌顶也不见有人退缩,反而如同不知痛楚般愈发奋勇。这般不似常人战力的军队,莫说刘越和,便是他的顶头上司,素有燕北屠狼刀之称,以一介小卒硬生生以杀敌战功堆起来的宁平道骁骑尉铁小刀见了,也要杀得刀刃发卷双手颤抖,忍不住骂娘。
三合土混合糯米汁砌就心墙,两侧覆以片切巨石的古老城墙素以坚硬著称,经过十天的日夜鏖战,也不得不在身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深痕。原本灰黄色的墙身早已被鲜血浸透成暗黑色,往往旧血痕迹尚未干去,便有新血溅射其上。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然而南军仅三万兵马,攻打有两万守军的向平城,竟然不采用聚集力量攻其薄弱的打法,反而颇有信心地分兵四股,从东南西北四门同时进攻。事实证明,配合南军突然暴增的战力,以这种打法直打的刘越和焦头烂额,连连告急。而且南军将领显然也是百战之辈,特意只留五千弱兵攻北门,想给守军留个生门逃遁之用。可久经沙场的刘越和焉能不知,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失了抗敌的锐气,就只等着被这群南兵娃子赶回京陵城面圣吧。从燕北出来的将领,哪个心里没点傲气,刘越和宁死也丢不起这张老脸。更何况以这些天与南军的接触,让他对敌方统兵之人的能力也有些敬佩,鬼晓得对面的那位老同行会不会在北边的襄河边给自己下个大套子。
好在昨天夜里收到飞鸽,荆州守军已派出共四万步兵救援向平,靖安两城。八千先锋部队明日凌晨即可秘密赶到此地,只需守住今日,待明早与援军里应外合,必能一解十日来的一口恶气。
刘越和著一身百战铁甲,肃立西城头。一双虎目湛然生光地扫视城下,有条不紊地调动着各部兵力。忽然一名年轻传令兵气喘吁吁的跑来,面色兀自带着尚未消散的恐惧与茫然,“刘将军,城南好像出了状况,李千总大人请你过去一看。”
刘越和看这传令兵一脸慌乱,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恐坏了此处军心,心下有些恼火,面色一沉呵斥道,“慌什么,天塌下来我定着,且带我前去一看。”
传令兵自知阵前失仪,忙低头不敢多言,转身为刘将军带路。
向平城四方城墙互相贯通,以角楼相连,不多时刘越和便来到了南门。李治千户见刘越和前来,恭敬行了一礼,刘越和示意军中从简,便举目望向城下。这一看不要紧,却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刘越和也是额头一跳,后背霎时起了冷汗。
却见城墙下出现一批身躯颇为高大的阴兵,在白日照耀下,手臂上的白毛清晰可见。这群阴兵丝毫不惧滚油浇下,箭矢落下也只是泛起几个白印,端得是铜皮铁骨,全无痛感。只有沉重的檑木可以将爬云梯的阴兵砸落成肉泥,其余攻势皆是难以奏效。然而檑木的存量岂能与寻常箭矢相提并论,短短一炷香工夫,南门就消耗了往常近三天的檑木供给量,剩下已然不多。
反观城下阴兵,除了一些倒霉被压在檑木下的已失去战力外,其他仍如索命恶鬼般不知疲倦地攀爬着云梯,暗亮的盔甲透着清冷的光泽,包裹着遒劲有力的灰白肌肉,宛若一个个杀人机器。
李治手指捏着腰间长剑,指节发白,面带一丝决绝,单膝跪下,沉声说道,“情势刘将军已知晓,非战之罪,乃神鬼之道不可抗也。末将本是向平城人,生是向平人,死当向平鬼。但刘将军一身武略,葬身于此实为帝国之失。赵帅能否平安归来尚是未定之数,还请刘将军珍重此身,先行撤退,为帝国保留几分将种,末将自请断后。”
刘越和盯着李治眉目,见其尽是坚毅之色,哈哈一笑,语气不尽的豪迈苍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刘某虚长几岁,多吃了几年粮食。可米饭再怎么吃,也不能吃成个狼心狗肺,美酒再怎么喝,也不至于喝断了胆气。未战先怯这种事让老铁知道了,非要提着那柄巨阙刀从燕北大营杀到我床上取了这狗头,砍完还得吐口唾沫,骂我污了燕北的名声。”
说到自己的老上司,刘越和忍不住嘴角一咧,“铁小刀铁小刀,这么娘们的名字,偏偏就提着个百斤重刀,砍起狼族的脑袋跟切菜玩似的,真是一点也不娘们呀。”
最后一批檑木已经落完,刘越和看着城墙下逐渐逼近城头的阴兵,手掌收拢,握紧了腰间马刀,心里最后默念道,铁小刀呀,临走前没顺走一瓶你的燕尾烧尝尝,真是亏大了。以后清明喝不到你的酒坛子,老刘可是要夜里把你骂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