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欲遮眉目的美伶一般撩动着微青的柳叶,两三个顽童在地上捉摸着石子,一辆黑色的马车就在这个惹人昏醉的初春下午,缓缓的驶到一座府邸之前,一位天青长衫的青年走下马车,看着匾牌上“燕王府”三个纹有淡黄金边的大字,淡淡的一笑,不急不缓的迈了进去。
东泠湖的画舫歌姬仍然在唱着繁华北都的醉生梦死,才子在卖弄雅扇的风骚之余不忘揩一下名伶的腰身,没人能知道历史的巨轮在这个下午,伴随着两个男人的第一次相遇,仿若硌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子,在随后缓缓展开的巨卷中,终于滑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北燕乃百战之地,自古毗陵北疆,与喝惯了羊奶吃足了马肉骨子里流淌着强盗气息的夷人打多了交道,民风自然多了一股彪悍血气。而这个从小随开国先皇征戎辟土的燕王,必然身上有京城闲散王爷不具备的铁血气质,不过令天下士人钦慕的另一点是,燕王是帝国诸藩中少有的不重出身礼遇下士的王爷,这无疑对寒士而言是一张厚重的感情牌。
在这个马蹄声犹未消散的年代里,北方关外的铁骑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这个年轻的政权重兵戍边的重要性,掌控这支立守国门的军队在大国初立边塞未肃之际便意味着分量很重的话语权,何况宫中的那位幼帝还要唤他一声三叔,位其高,权乎重,北燕王是也。
世人想象中的燕王定是个面黑色肃,刀眉英目,操一方权柄,定万人生死,言不离刀剑,行隐带风雷的大将军形象,哪会跟眼前这个闲然抛着鱼食,蟒袍玉带,眉目温和的年轻人联系重叠起来,习惯了权力被老朽操持的国人,哪里想得到已知天命的燕王,仍然长着一张宛如而立之年的脸庞。
“你觉得这对墨龙晴妙不可言还是那边的红蝶尾更胜一筹呢?”
“年轻”的王爷噙着浅淡的笑意,几分漫不经心的问道。似乎在跟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聊着天,问着哪位红倌人的腰肢更软乳儿更酥的闲散茶话,而不是见一位相隔遥遥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池清映落寒云墨,三两相逐弄彩云。二者均各得其妙,然而在我看来,都比不上江湖市井常见的青鲤。”青年垂目而立,微笑道。
“池清映落寒云墨,"王爷似乎在品味这句的韵味,“既然在卿口中各自绝妙,为何还比不上寻常一条鲤鱼呢?”
青年点了一下头顶的天穹,不急不缓,“生命价值的磅礴在于追逐天地的辽阔,而视野的宽狭决定胃口的大小,所以区区的青鲤可以阅尽四江五湖的绝美风光,而华美的金鱼终其一生只能寄身于屋檐之下,阅天地之大的青鲤可以长到百余斤,而屈困庭池的后者则只能作小巧的赏物,生于忧患固然有些时候是自寻烦恼,但死于安乐确实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生活方式。”
“那依先生看来,本王如今有何处可忧患,有何处不可安乐呢?”燕王望向了这个陌生的来客,眼神里一股刀劈刃伐练出来的锐利不自觉的流露了出来。
青年神情自若,指向了北方,“先帝在太和元年把北方的狼嗜之族赶回了他们的老家,建立了本朝,之后的十余年大将军许达把那些狼崽子的窝端抄了几次,迫使大批的夷人越过雪玉山,到更加苦寒的极北荒疆苟延残喘,尽管固守黄金王庭的血脉贵族重新确立了大王,也无法使分裂的诸邦重新恢复强大的统一,”
淡渺的海棠香风撩动着青年的发丝,让其面容愈发柔和,接下来的话语却透出丝严冬的凛冽,“当敌人衰弱到无法与军威正盛的二十万燕兵对抗时,削弱您手中的权力是对帝国稳定最好的保证,这三年来手上有多少精锐的黑骑被调往最惨烈的前线参加战斗,想必您比我更加清楚。”
“所谓国士,尽忠于君国,裹尸于疆场,本就是职分所在,也是他们最好的归宿。”王爷轻缓的撒下一把鱼食,争涌的鱼儿却池面溅出一圈圈好看的涟漪。
“仁义道德说起来不过是上下两张嘴皮的事情,权利的更迭却永远离不开鲜血的浇灌。只拥有四万军马驻守西凉的云王年前被庶子举发谋反,斩龙台几百口人的鲜血还没有完全洗清,假若王爷某天到了这一步,还能像这条墨龙晴一般闲然游于池园之中么?”
“将你这妖言惑众的书生绑去见圣上,倒是可以证一证本王的忠心。”燕王眉头一挑。
“当某些东西需要证明的时候,已经说明信任出现了肉眼可察的裂缝。”青年恍若未睹。
“卿好大的胆子!”一声冷哼吓的那条红蝶一跳,双目似嗔瞪了主人一眼,转身摇了摇红艳的屁股,施施然的游开了。
“说句狂狷点的话,鬼神无所敬,天地存我心。人生之于浩淼光阴,不过百代之过客,能留下点什么,纵然生死也没什么好喜惧的,”青年望着渐趋平静的池面,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点清俊的弧度,“要说我的胆子还真没胃口大,以前母亲做的清蒸小鲈鱼,三根青葱两瓣姜,黄酒清汤蒸豉油,每次都要被我一清溜的端掉,不剩下半点汤水。”
似乎在过往不算久远的年岁里,便能触摸到这份滑走于齿舌间的温情,十年羁旅如一梦,小灯木几茶饭香。
当浩荡的长风要将他的思绪卷到玄遥的九天之上,却终于被一声低沉而不掩欣赏的询问打破了。
“先生名讳如何?”
“耳东陈,名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