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丞嘉有些怔愣,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认出她来,距离上一次初见已有三年光景,更何况如今她又是这副打扮。
苏信的观察力和记忆力真是惊人。
回过神来,叶丞嘉伸手接过茶盏,轻声道了谢。
见她低头掀起斗篷的一角,轻轻将茶盏递到嘴边,完全避讳露出真容的模样,苏信不免有些动容。
他道:“叶家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甚唏嘘,叶公学识渊博,曾教我受益良多。”
叶丞嘉挺直的脊背微微一僵。
她今年十六岁,家人的凶杀案犹如一个风水岭,将她从前平静的生活生生撕裂开来,血淋淋的一片残骸。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上空,压迫着她前行,她要活下去,找到真凶,为叶家上上下下讨回公道。
而她身上所背负的,在大多数人眼里都不过是一桩离奇的笑谈而已。
所幸,还有人记得。
叶丞嘉轻轻说道:“多谢公子还记挂着家父。”
苏信闻言点了点头,他神色淡然地说道:“请叶小姐放心,即使那些人找了过来,也万万不敢在我面前杀人的。”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叶丞嘉闻言蹙起了眉头,隐隐约约中,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苏公子,您知道杀害我家人的凶手是谁?”
苏信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叶丞嘉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思量,但很快他便恢复了神色,淡淡说道:“抱歉,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并不清楚。”
叶丞嘉也无法确定他这话的真假,只得将心下的疑虑压了下去。
一路相顾无言。
行至邺城中心,马车停到了一家客栈休憩。
叶丞嘉与苏信共一桌用膳,苏家在邺城也有生意,当地的管事抱着账本前来汇报。
苏信听着,放下了碗筷,眉头微微蹙起。
“家主,这若水城的顾家欺人太甚,本来说好了的粮食价格,他又往下压了五成,这简直就是变相抢劫。”
苏家在邺城有一个大粮仓,往年乘积的粮食本就过多,而今年地里还未收的粮食实在是放不下。
早先苏信就与若水城的乡绅谈好了粮食的价格,给的本就是低价,没曾想对方却临时变卦,又生生往下压了一半。
管事也没辙。
苏信道:“看来对方是吃定我们会将粮食卖给他们了?”
他倒也不气恼,只是秋水般的眼瞳泛起了点点涟漪。
邺城的管事忍不下这口气,当即表示即使是粮食烂在了地里,他也不愿意让此等没有信用的人如愿。
苏信还在考虑。
他是商人,若粮食真烂在了地里,他也是得不偿失。
叶丞嘉喝了一小碗白粥,正小心地用锦帕擦拭着嘴角,听到此处,心中已有想法。
苏公子既然出手相助,她也没道理不回报一二。
她淡然开口道:“公子若是烦忧,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主意。”
苏信和管事同时看向她。
管事一进门其实就注意到了家主身边的这个女人,他从来没看过家主出行会带着女人,并且又是这番装扮,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在他看来,女人只适合在家中相夫教子,做些女红,又如何能懂得这生意之事?管事心中只觉可笑,这女人为了得到家主的注意,实在是煞费苦心。
在管事嘲弄的目光下,叶丞嘉平静开口道:“据说若水城的名产是天丝云锦,苏公子不妨趁此时机多加收购。”
听闻此处,管事简直气笑了,果然是妇人之见,还当真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
他当即冷笑一声,说道:“依姑娘的意思是,我们还得给他们送钱去了?”
“韩麟。”苏信不悦地扫了管事一眼,“不得无礼。”
管事只得闭上嘴,只是心里仍是瞧她不起。
叶丞嘉对此并不在意,她道:“公子不仅要向若水城购买云锦,还得以高价购买,并且要大肆宣扬,让若水城百姓都知晓。”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有如此可观的收入,若水城百姓肯定会疯狂地养蚕织锦,而因此荒废了粮田。过了秋收,他们定会缺粮过冬,而其他城镇可没有如此大量的存粮,到时就全听公子出条件了。”
苏信手里把玩着折扇,眸光微动。
这的确是个好计策,只不过未免有些纸上谈兵的意味,若是实际操作起来,有极大的可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是个商人,计较着得失,得需谨慎。
他还未开口,管事便有些不服气地率先抛出两个疑虑:“一来,姑娘如何得知若水城百姓都会一心养蚕而荒废粮田,并且乡绅们还都坐视不理?二来,姑娘可知若是如此高价购买云锦,我们得花费多少银两,别到头来亏空更甚!”
叶丞嘉微微摇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此举只会让若水城的人觉得自己得到了大便宜,而就算乡绅有些醒悟,以他们之力又如何能镇压住为利益昏头的百姓呢?”
“二来,苏家高价购买来的云锦也可做做文章,它本就是锦中极品,若是贵族中流行起云锦制衣,又何愁会卖不出去?”
“再者,这羊毛出在羊身上,购买云锦的银两最终也是让买粮的乡绅补空的。”
管事哑口无言。
叶丞嘉的计策终会成效立足于两点,一是大多数人都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二是若水城地处极南,临城唯有邺城,所以买粮必定不能绕过邺城,其他城镇远水解不了近渴。
是个良策。
苏信笑了笑,称赞道:“叶姑娘果真聪慧过人。”
他似乎到现在才领略到眼前这个女子的非同凡响之处。
在家中蒙此大难,身后又有人追杀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理智,实属不易。
更何况,她还十分聪慧。
只是……
苏信扬起折扇,掩下了眼中的思量。
接下来的几日,叶丞嘉受到了极为妥贴的照顾,苏信待人礼数周全又不失距离,让人如沐春风。
只是,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有关叶家的事却一个字都没透露。
叶丞嘉有些沮丧。
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马车最终停在了京都的城门口。
苏信还有要事,自是不会陪同入京,能够送她到此处,叶丞嘉已经十分感激了。
她与苏信道谢后下了车。
望着她离去的消瘦背影,苏信叫住了她,“叶姑娘。”
叶丞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苏信一张脸沐浴在晨光中,俊逸非凡,他低声道:“京中绝非什么好去处,若是姑娘愿意放下执念,苏某可助姑娘到别处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