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金谷银山 第九章 好好的,做一个苹果

二十九

在城里,范少山家的生活费越来越高了。范明一周岁了,还没断奶。国产奶粉不敢吃,要吃进口的。还有俩孩子上学,要供养。要给保姆小兰开工资。范少山在白羊峪干的是公事儿。余来锁也劝他包一块土地,自己干,村民给他打工。他没应。他过去也想过这事儿,可又一想,这样做,就违背了自己的初心了,你来白羊峪是带着乡亲们奔指望的,不是来发财的。眼下,你若是想着发财的事儿,那乡亲们谁信你呀?再说了,想发财,你就在北京卖菜了,回白羊峪干啥?这样下来,村民代表会通过,范少山和余来锁一样,每月领八百元工资。八百块,能干啥?这个家全凭杏儿操持。起初,白羊峪干事儿,几乎都是杏儿卖菜的钱,而今,虽说往里搭得少了,可又多了明明、小雪、黑桃三张嘴呀!手头,有点紧吧。杏儿得像上紧了的发条,钟表上的秒针一样奔跑,不得不把生意做大,比别人多付辛苦。范少山啥时候回来卖菜帮她呢?范少山说:“快了。”快了,是多长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是给你点儿指望。快了。这回回北京,范少山多待了几天,帮着卖菜,看孩子。喂孩子进口奶粉的时候,范少山忽然问:“为啥要喂孩子进口奶粉?”杏儿说:“这还用问?安全营养呗!”范少山说:“对了!品质高,用着放心。”杏儿说:“你想说啥呀?”范少山说:“这让俺想起了白羊峪的苹果。”杏儿说:“三句话不离白羊峪。”范少山说:“是这样,俺想啊,白羊峪苹果为啥卖得不好,因为是大路货,你这样的苹果,路边小摊儿,有的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想当初,孙教授让俺们搞特色苹果,大伙都不听,没通过。眼下看,后悔了。”小兰问:“叔,啥是特色苹果啊?”范少山说:“简单说,就是不打农药的苹果。”小兰说:“我家乡产苹果,总是农药洒个不停啊?”杏儿说:“若是有特色苹果,我的生意就火了。不打农药,白羊峪的乡亲们干吗?乡亲们不乐意,你就迈不过这道坎。你可是老说尊重民意的。”范少山说:“今年一定要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民意是需要引导的。”这事儿,还是要听听孙教授的意见,听说孙教授去了美国儿子家。那里清静,他在写白羊峪的书稿呢!杏儿说:“我给教授发个邮件吧!”

孙教授很快回了邮件。他说,他的那部书《乡村中国:白羊峪》已经写完,交出版社了。眼下,就等出版的消息了。他对不打农药的苹果,很支持。说就靠人工捉虫子,没啥好法子。他让范少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孙教授还说了自己的新鲜事儿。他在美国加入了婕斯会员,自己用着保健品,还发展了一批新会员。他告诉杏儿,人家都按老法子卖菜,你要想比他们赚钱,你就得用新法子。啥新法子?你先成为一个出色的消费商。就是说,自己是消费者同时还是销售商。如今,已进入信息经济时代,过去,产品利润都被生产商流通商瓜分了,以后要实现一个环节,叫消费商。联络、组织和管理消费者,这环节也是劳动,应该有收益,消费商是谁?就是你杏儿啊。你本身消费这些产品,在推广中才有说服力!这封电子邮件,给力啊!范少山和杏儿知道了一个新名词,消费商。范少山说:“对了,白羊峪有金谷子,不打农药的苹果,就叫金苹果。这金苹果就先让你杏儿消费。因为上回在电子商务上失利,人家已经有了偏见,咱们要暂且避开‘利民汇’电子商务这个平台。就像孙教授说的婕斯保健品一样,走一种订单式的滚动消费。”杏儿高兴地说:“那我们就说定了!”

范少山怀里头像揣着只小兔,那个兴奋啊!第二天,就赶回了白羊峪。还是开会。还是为不打农药的苹果开会。这回,范少山打定主意,一准要把乡亲们的心思扭过来。范少山说:“大伙都知道,白羊峪的苹果不好卖。不光是苹果啊,梨子、桃子好卖吗?”田新仓说:“知道。咱这果子长得砢碜,都跟余来锁似的。”大伙都笑。余来锁说:“你俊,你水灵,还不是没人要。”范少山急了:“余来锁,这儿开会呢!一会儿你再说!”田新仓和余来锁都不吱声了。范少山说:“俺接着说啊!刚才田新仓说了,长得砢碜。没错。就是苹果的品相不好。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啥?像咱们白羊峪这样的苹果,长得再好看,也卖不快。你们看到了,去布谷镇赶集,满大街都是啊!俺告诉大伙,一个好的苹果,不仅看长相,还要看品质!就像一个姑娘,光心眼好,可长得像猪八戒他老姨,不中吧?田新仓看不上吧?可这姑娘长得像仙女,就是心地坏,害人,不中吧?来锁大哥不要吧?”大伙都笑。田新仓说:“他不要介绍给俺,俺喜欢。”余来锁说:“那是美女蛇,咬死你。”范少山说:“俺们都知道选媳妇,挑俊的,拣好的,俺们为啥就不能种出一个人见人爱的苹果呢?这又回到了苹果打不打农药的事儿。俺问问大伙儿,打不打农药谁说了算?”田新仓说:“大伙说了算呗!”范少山说:“错!你说了不算,俺说了也不算。吃苹果的人才说了算。谁能打动买苹果的人,赢得买苹果人的心,谁就能赚钱!”人们争论一阵,“白腿儿”头一个表态支持。“俺听少山兄弟的!大伙想想,少山啥时候带大伙走过窟窿桥?听他的,没错。啥时候抓虫子,一句话,俺一准到!”范少山为“白腿儿”鼓掌。李国芳说:“没问题,俺和少山他爹都参加。”范德忠笑了。田新仓说:“敢情你们二老‘神雕侠侣’。最高的树梢都够得着,连梯子都不用带。”范德忠说:“抓虫子这事儿,俺俩只有一只手,两人顶半拉人。反正慢慢抓呗,不信虫子抓不完。”田新仓说:“德忠大伯,日头从西边出来啦?以往少山哥说啥,你可是反对啥呀?”大伙都笑。范德忠说:“小子,人总是要进步的嘛!”争来议去,大伙都举手,一致通过不打农药,给苹果捉虫子。范少山听孙教授说过,这事儿若是有一户不同意,也不成。必须在白羊峪形成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这边,你捉虫,那边,打农药。农药飘来飘去,你这边就白瞎了。

按照孙教授寄来的资料,头一项,剪枝。这事儿,果农都知道。果树很容易长枝条呀,密密麻麻的,这一年下来,能长得密不透风。这就坏了。最后连阳光都透不进去,果实咋能长好啊?这回剪枝,还有预防病虫害的作用,你得把枯枝、病枝都剪掉。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病虫害。布谷镇农技站的刁站长来了,听说范少山要搞不打农药的苹果,挺新鲜。虽说头一回听说,但人家毕竟是农艺师,在剪枝方面还是一把好手。范少山请刁站长做指导,剪枝进展挺快的。今年,老天爷不高兴,开春到如今,一个雨点都没掉,苹果树的处境不妙了。前头不是说白羊峪山清水秀吗?又有山泉又有河流的?咋又干旱啦?你干旱缺水,属于没有生活条件,按照中央精神,就得把村子搬下去,不能死守。事实上,白羊峪跟前是有两条河,也打过井。平常年景,靠天吃饭,日子过得去。可今年大旱啊!两条河干了,别说是给庄稼浇水了,就连人吃水也够呛了,村里头有口吃水井,水位低了,打不上水来了。过去的日子,白羊峪也不老是风调雨顺,旱年头不少。为这事儿,每家每户都建了水窖。除了这,家家户户房檐下,都装了排水管儿,用半劈儿的竹管做的。这水从房檐流下来,通过竹管再流进水缸。今年,这老设备派上了用场,虽说水不好喝,可烧水做饭都中。白羊峪人,渴不着了。可果树没有水吃啊!咋办?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果树低头,树叶打蔫儿。越是天旱,日头越大,越毒,照得你头昏眼花。范少山躺在苹果园里,树杈的影子,落在他脸上,身上。他眯着眼睛,想事儿。他看见了跟前有处高冈,是不是在那里建个蓄水池,蓄满水,就可以浇灌果树了。一想,不中。蓄水池你也得靠下雨储满啊。眼下关键是不下雨。你就算建了蓄水池,下了雨,还要铺设管道,几个月下来,果树等得及吗?

范少山拿着手机,天天看天气预报。晴、晴、晴……暴雨?对了,大后天,有暴雨!老天爷你啥意思?存心耍俺们白羊峪呀?要么就让你渴死,要么就把你灌死,有权任性啊?下雨,对果树是好事儿,倒是能缓解旱情了,可就怕雨太大,引发洪灾。这下,范少山坐不住了,马上找余来锁,商量对策。特别是靠北边的低洼地段的人家,都要搬出来,到地势较高的小学校去,暂且安身。等暴雨过后,再搬回去。驻村工作队的小李也跑来了,带来了镇上的通知,预防洪灾。雨来了,不像是暴雨,像是中到大雨,下的时间有点长。洪水没下来,倒是有几家的房子塌了,由于人们躲到了小学校,都没伤着。雨停了,范少山、余来锁带着乡亲们抢修房子,范德忠和国芳也都加入了。有一家房顶过高,找不到梯子,没胳膊的国芳往地上一蹲,德忠双脚踩着她的肩膀,上了房顶,用一只手加固瓦片。地面抛上来瓦片,被范德忠一片片接住,就跟玩杂耍一样。泥灰、瓦刀,也是有人抛上来的。他用瓦刀铲起泥灰,把块块瓦重新挂好,熟练,洒脱。当初进城打工,人家可是靠耍瓦刀赚钱的。

这场雨,下透了。地里滋润了,村里的吃水井,水位上来了。家家户户的储水罐,也满了。眼瞅着,苹果也快开花了,得赶紧捉虫啊!要不虫子把花吃了,还咋结果啊?这可一愣神儿的空儿,虫子就把叶子啃了个千疮百孔。若是这时候,给果树洒上波尔多液,虫子差不多能死个精光。可不能啊!不是定好的捉虫子吗?范少山一声令下,全村捉虫。范少山胆小,从小怕毛毛虫。可主意是你出的,你不带头谁带头啊?他戴了手套,把毛毛虫捏得都是绿汁,毛线手套都湿了,范少山恶心,干呕。余来锁笑:“你的胆儿呢?当年你敢用猎枪轰掉俺的耳朵,原来你连毛毛虫都怕啊?”范少山说:“可不?你还不知道俺?天生胆小。当年不是玩儿枪走火了嘛,要不你借俺十个胆儿也不敢啊?”余来锁说:“俺跟你说啊,你怕毛毛虫,就是小时候,心里头有阴影了。”范少山说:“可不?记得小时候,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醒来后,毛毛虫爬了俺一身,吓了个半死。”田新仓走过来,说:“这好办。有个法子,专治毛毛虫恐惧症。”范少山说:“啥法子?”田新仓从树上随便逮了只毛毛虫,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咽了。范少山看呆了。田新仓说:“这叫以毒攻毒,你吓俺,俺就吃了你。”田新仓又吧唧吧唧嘴:“就是酸点儿。”范少山哇地吐了出来。

一连十来天,人们在苹果地里捉虫子。就像凿山洞,人们过上了集体生活。捉虫子,累了,中间歇一会儿,都聚拢过来。田新仓抱着吉他哼一段,“白腿儿”唱一曲,余来锁朗诵一首诗。十几分钟过去了,人们也解乏了,再干。泰奶奶从棺材里爬出来后,身板好了,和欧阳老师带着孩子过来了。干啥,教孩子们写作文,《记一次愉快的劳动》,让孩子们观察生活。胆大的孩子们,干脆去捉虫子了。欧阳老师是农大毕业的,知道捉虫子的意义,撸了袖子,和乡亲们一块干。田新仓看欧阳老师过来了,心里头舍不得,就让她在一边待着,自己个在树上捏虫子,捏得虫子扑扑冒绿浆儿。欧阳老师掏出手机,拍照,又竖起大拇指,点赞。田新仓激动了,爬上树梢,捉虫子。很快,一棵树就一扫光了。欧阳老师发了微信朋友圈,夸田新仓是白羊峪捉虫能手。朋友圈一个劲儿点赞,还给他起名“虫虫克星。”欧阳老师是和全村有手机的都加了微信的,对田新仓,大伙都点赞。田新仓高兴,下班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唱了一首《毛毛虫之歌》。毛毛虫,毛毛虫,你吃光了俺的苹果树,你是虫,你是虫,你让俺们不消停,为了长出金苹果,俺一定把你消灭尽……词儿是他信口编的,顺口溜儿,曲儿也是他胡编的,有点意思。欧阳老师给录了视频,发网上了。一旁的“白腿儿”也说好听。“白腿儿”这一说,余来锁踢倒了醋瓶子,说:“哼哼唧唧的,这啥玩意儿啊,一点儿艺术性都没有。比诗歌,差了不止十个档次。”田新仓听说了余来锁夜里到“白腿儿”家朗诵诗的事儿,说:“你的诗歌写得再好,可没人听啊?”余来锁气得呼呼喘气,加快脚步,走了。

这一天,整个世界都静了,虫子真的捉干净了。真的干净啦?干净了。苹果园,一个虫子都没有了。不会吧?就这么简单?咋会呢?人们刚喘口气,第二拨毛毛虫出场了,人家前赴后继了,人家要自杀式袭击苹果树了。这一拨,来得更凶猛,一层一层地往上糊。眼看着叶子都啃光了,连个花瓣的影子都没有。范少山心里说:“俺这是朝着地狱奔跑啊!”范少山发现有不少鸟在吃虫子,就想去捉鸟,放在树林里,让鸟去捉虫子。怎么捉鸟?用网粘。田新仓去了树林里,放了网。一下逮回来百八十只,撒在了果林里。别说,真管用,苹果上蠕动的虫子,很快就被鸟给吞了。尺螨这种虫子,善于伪装,能蒙骗人们眼睛,但人家鸟是干啥吃的?能瞒得了它?上去就是一口。鸟吃饱了,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吗?人家只喜欢这里的美食,就跟人下饭店一样。吃饱喝足,人家得回家。范少山把网拉在了树林里,这回又去取鸟,鸟没逮着,让人给逮了。咋回事儿?人家森林公安的一次巡查,偶然发现白羊峪林子里有人放了捕鸟网,上面好几十只鸟正在扑腾呢!这是非法经营野生鸟类啊!警察就埋伏在周围,等着有人来抓鸟。来了,嘴里哼着歌,提溜着两个大笼子,笼子随着歌声一摆一摆的,《纤夫的爱》。到了网的近前,放下笼子,嘴里还念叨着:“小宝贝们,让你们久等了,俺老田解救你们来了。”伸手就去抓粘在网上的鸟。这当口儿,警察冲了出来,田新仓被抓了。

这边范少山、余来锁,左等右等,见不到田新仓人影儿。虫子不等鸟,已经对着树叶发起总攻了。余来锁说:“这小子也忒不靠谱了,抓个鸟抓哪儿去了?不会是让鸟给抓跑了吧?”不能等,组织人继续捉虫。这时候,范少山就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电话里说,你们村的田新仓已经在这儿了。让他也过去,了解一下情况。范少山一听,傻了。抓个鸟,出事儿了。田新仓让森林公安抓走了。范少山胆小了,怕田新仓出事儿。余来锁说:“别着急,贩卖野生鸟犯法。咱贩卖了吗?咱是请人家吃喝啊?吃饱喝足,给你自由啊!”范少山说:“别忘了,你可是把人家给绑来的。”余来锁也吓了一跳:“不会是绑架罪吧?”这森林公安在县城呢!两人下山,范少山开车,拉着余来锁就往县城跑。警察向范少山了解情况。因为田新仓告诉警察,这事儿是范少山让他干的。范少山就把生产不打农药苹果的事儿说了。范少山说:“俺们就是想借鸟儿使使,并没有伤害鸟儿。下回,俺们连惊动也不想惊动它老人家了。”余来锁说:“警察同志,俺们白羊峪有爱鸟的传统,这回也是逼不得已。俺们一定要汲取教训,改邪归正,把爱鸟护鸟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警察了解清楚了,人家捕鸟不是为了卖钱,也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让鸟们去吃虫子。这样的缘由,警察还是头一回听说。警察训了一通,三人一块回来了。一路上,田新仓哭哭啼啼,说自己个为了白羊峪的金苹果,都让警察戴上手铐了,天大的委屈啊!起码给俺发个奖吧?到了布谷镇,范少山在大饭店给田新仓压惊,端起酒杯,啃着鸡腿。田新仓说:“俺光荣,俺自豪!为了白羊峪大业,就是蹲个三年五载,俺连眼皮都不带眨的!”

三十

杏儿来了,人家是不打农药苹果的经销商。若是成功了,她得全面收购的。若失败了呢?她要包赔一定比例的损失。按常理看,这是个只赔不赚的买卖。可你总得给乡亲们点儿亮光吧?这没影儿的金苹果,除了杏儿,谁会花钱买啊?杏儿来到果园,看到了捉虫子的人,还有虫子,心头就罩上阴云。远远见到范少山,有点急躁,甚至还朝树干踹了一脚,虫子呼啦啦往下掉,他就发狠地用脚去蹍。杏儿过去说:“实在不行,打农药吧!”范少山看见杏儿,一愣:“你咋来啦?”又笑笑,笑得尴尬。杏儿掏出毛巾,给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少山说:“这几天,俺这心里头总有两种声音,一会儿,一个声音高;一会儿,一个声音低。”杏儿说:“此起彼伏吧?”范少山说:“对了,就是这成语。一个声音说,打农药!打农药!另一个声音说:不打!不打!就这样此起彼伏。就在刚才,俺就恨不得背起喷雾器,把这些毛毛虫一扫光得了。可是俺又想,农药一洒,这不打农药的苹果就得等明年了,今年就没有机会了。俺等不起呀,白羊峪等不起啊!这个险,再大也要冒啊!”杏儿说:“你刚才提到喷雾器,我就想咱们不装农药,装别的,看能不能杀死害虫。”“对呀!”范少山跳了起来:“不打农药的苹果,不是啥都不能打,只要没毒的,环保的,只要能消灭虫子,咱都可以试试!”

会开完,这下热闹了。人们对捉虫子早就厌烦了,整天满眼毛茸茸,黏糊糊的,谁受得了啊?有人在水里兑了酱油,有人兑了醋,有人兑了大蒜水,有人兑辣椒油。反正,只要摆上羊肉,都可以开涮了。前头说过的五奶奶和孙子大军,虽说脑子有点儿不够用,可捉虫子还需要多少智商啊?况且五奶奶家还有三棵苹果树呢!这些天,大军没少捉虫子。看到人们又背着喷雾器喷酱油、醋啥的,他对这事儿也上了心,大军煮了一锅鸡蛋汤,倒进喷雾器,背着去了地里,就往果树上喷。你想啊,那鸡蛋汤,蛋花和西红柿啊,哪能从喷头喷口出去呀?叫田新仓来修,田新仓一看,笑得岔气了。笑完,舀了一盆鸡蛋汤,从那个喷雾器里要点儿酱油,从那个喷雾器里倒点儿醋,又从那个喷雾器里取了点儿辣椒油,四平八稳坐在哪儿,不紧不慢地喝了两盆鸡蛋汤。

试验证明,这些个摆在锅台上的东西,不咋管用。你人想吃的东西,虫子还能讨厌到哪去?这时候,白羊峪苹果园里的毛毛虫,都不再吃叶子,它们都离开了果园。去了哪儿?它们爬上了范少山的全身,爬进了范少山的心里。他是肉体,他的内心都被毛毛虫啃噬着,范少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去爬长城,一步一步向上,一步一步向前,站在了古长城垛上,望着白羊峪方向。以往遇到困难,他总要去给老德安上坟,总要去拜银杏树老公母俩。这回,他登上了古长城,他要从这里汲取一种力量。这个时候,他知道,对付一个小小的毛毛虫,比开凿大山的隧道,还要难。

这天一早,范少山起来在院子里伸懒腰。院子两边的白菜长得可人,绿油油的。昨天,还给菜苗追了沼气液,一低头,忽地发现,几条菜虫死了!范少山压抑住兴奋的心情,马上给刁站长打电话,问这是咋回事儿。刁站长说人畜的粪便发酵后,形成的白色液体,不仅是肥料,能消灭有害病菌,也能杀死一些害虫。范少山打开沼气池,把沼气液灌满了喷雾器,骑上摩托车就往果园奔去。到了果园,朝着果树上的虫子就喷。一连喷完几棵树,做上记号,走了。去了金谷农场,这些天,光顾着忙活果园了,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儿呢!第二天,范少山上山,兴冲冲来到果园。他看到喷洒过沼气液的果树下,害虫死了一地,没死的,也在叶子上打蔫儿呢!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沼气液能杀死害虫!而且,刁站长说,沼气液的发酵是在严格的厌氧环境下进行的,大量的病原菌都会被杀死,这就是说,对人体无毒无害,这东西,完全是有机的。

白羊峪的沼气液,派上了大用场。它成了不打农药苹果的一件利器。可今年,生让虫子给拖累的,耽误了季节,花开得少。为了减少损失,范少山带领村民深耕了果园,又把沼渣撒进地里。就这样,果园又起死回生了。得知范少山找到了不打农药苹果的“药方”,杏儿欢天喜地的,来到果园查看情况。虽说果子有点少,有点小,但毕竟是个好的开头,来之不易啊!心血不能白费呀,杏儿要联系客商,像上回贴字儿苹果那样订购。提起贴字儿苹果,没经验,做得不好,第二年就再没人订了。想起来,杏儿心里头就不舒服。这回,可得打个翻身仗了。

这时候,二槐在北京医院成了红人儿,副院长还给他介绍了个医院后勤的玲玲。玲玲也来自农村,在医院也不是正式工。她看管电梯,长得还算水灵。年轻姑娘,无论俊点儿,丑点儿,都水灵。玲玲也来自乡下,是副院长的亲戚。这个很重要。二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想,自己个不也来自乡下吗?没有副院长哪有俺的今天啊?二槐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对爱情没想得过高,当官的事儿,想得不少。他觉着,当官儿的人生才滋润啊!上回市里的卫生局长到医院检查工作,前呼后拥,那阵势,那派头!美女啥的,还有啥滋味啊?一心想着当官的二槐,当了保安副队长,又当了队长。二槐和玲玲进展得挺快,没多日子,结婚了。医院还给安排了两间宿舍,一间住,一间做饭。租房费、电费、水费都省了。在宿舍里二槐和玲玲生下了儿子,小名青蛙。为啥叫青蛙呢?二槐说他打小稀罕青蛙,呱呱学青蛙叫,学青蛙跳水,游泳。这名字好啊,有意义。玲玲有点不乐意,怎么能叫这个名字呢?多难听啊。二槐说:“总不能叫蛤蟆吧?”青蛙青蛙叫惯了,二槐干脆给孩子起了大名:余青蛙。青蛙长到三岁,副院长出事儿了。腐败呗。这年头,凡是当官儿的出事儿,哪有离了这俩字的?副院长进去了。这下还有二槐和玲玲的好果子吃吗?没两天,有人就举报二槐这队长,是弄虚作假,溜须拍马得来的。查实了,开除!玲玲是副院长以权谋私上的班,开除!俩人住的宿舍违反规定,搬离!一宿之间,夫妻俩被抛在孤天孤地,租了间便宜房子,蜗居了。那些日子,玲玲去街上摆摊儿,卖小商品,被城管追得东跑西颠。二槐干啥呢?家里带孩子。孩子哭,他也哭!想想自己个,堂堂的保安队长,说撸就撸了。俺能出去摆摊儿,被城管追着跑吗?俺丢不起那个人!玲玲想跟随二槐回老家白羊峪。二槐还是那句话:俺丢不起那个人!青蛙大点儿了,省点儿心了。二槐想,自己个老在家里头耗着也不是事儿,总得干点儿啥,出去练摊儿,丢不起那个人啊!咋也得干点儿来钱快的。思来想去,掂量再三,活儿重,干不了;活儿轻,给钱少。这天底下,除了在哪家医院当保安队长,就再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了。一天,他忽然想到了范少山。咋的?想回白羊峪。那可不是。他想到范少山挨骗的事儿,花了好几万,买了一堆假种子。对了!这主意来了!他把白羊峪的老爹叫了过来,看孩子。自己个捯饬得油头粉面,走出了房子。

二槐有个表弟,到医院找过他,要当黄牛,票贩子,跟二槐说,给他抽头,两人里应外合,把钱赚了。那时候,二槐当保安队长,挺一身正气的。当时就把表弟轰了出去。他手下有个保安,和票贩子有勾连,他上去两脚,开除了。表弟是啥亲戚啊?人家跟黑羊峪有点亲戚,跟白羊峪的二槐连不上。那回表弟让一帮讨债的人打了,来住院。在病房里,又来了一拨讨债的,要对表弟动手,这当口儿,二槐把讨债的人打了出去,再也没来。表弟感激二槐,没话找话。二槐堂堂的保安队长,咋能看得起欠债不还的混混呢?没理他。表弟出院了,拿了不少东西看二槐。二槐在医院大小是个干部,挺讲究,不要。表弟说:“表哥,我是你表弟啊!”表弟,咋就冒出个表弟来啦?原来,这表弟早就打听了,二槐家住白羊峪,离他叔伯大姨家黑羊峪住得不远。这辈分,也论不上来,就叫表哥吧。既然有亲戚,还是表弟,你再不收礼物,就有点儿装了。可过了几天,表弟又来了,就提到要当票贩子的事儿。二槐这个气呀!原来在这儿等着俺呢!打这儿以后,就没再搭理这个表弟,也没再见过他。好事儿,可以一个人做;骗人,你就得有同伙儿。起码你得两人,一唱一和的吧?干这事儿,你就得找熟人,找不正经的人了。二槐翻遍了电话本,本本里只有一个不正经的,那就是表弟。联系上了,在一家面馆请他。表弟一看,这档次哪中啊!就可劲儿造啤酒。表弟听说二槐不当保安队长了,被扫地出门了,差点儿跳起来:“你不当队长啦,被开除了,你找我干啥?你这不浪费我金钱,浪费我生命吗?”二槐知道表弟整天游手好闲,生命正在浪费着,金钱是一个子都没有。二槐说:“金钱马上就有了,到时候你可着劲儿地浪费。”二槐就提了两人合伙儿的打算。表弟把啤酒杯往桌上一蹾:“好事儿啊!上啥手段啊?”二槐说:“俺想了,电信啥的咱玩不转啊。依俺看,还是别好高骛远,做事儿,得脚踏实地,从底层做起。低调儿,低调儿。”表弟说:“对了,一定要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接地气。”二槐说:“表弟呀,对了,高调做人,低调做事。俺看你有理想,有抱负,善于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啊!咱们就到农村去,到农民群众中去,把温暖,把幸福送给老乡们。”谋划半晌,方案出来了。二槐和表弟开了辆破车,车上拉着一堆便宜货,走了,去了偏远的河北农村。到了村里,车停了,货物摆上了,大红的条幅挂上了,喇叭广播了。这是唱的哪一出?“七天幸福购”。啥意思?这就是传说中的放长线钓大鱼:头一天,免费领塑料盆。第二天免费领鸡蛋。第三天,讲课送礼品,价值1970块的驼绒被,预付定金20块。第四天拿1950块买东西,然后说,1970块原封不动,红包返给你。第五天,继续宣传,利用电解水,耍点手段,说:“你们这边水污染严重,为了你们健康考虑应该买净水机!明天买净水机给大家返红包!”第六天,进入正题:就卖净水机,每台2000多,总共能收十几万。第七天返红包,里面是啥?礼品卡、驼绒被、挂坠。这些东西全部成本三四百块,净水机也没净水效果,假的。这七天,却骗了每个人两三千块,二槐扮演的是净水专家,教授。人家还打着“家电下乡”的旗号呢!所到之处,先说党中央关心三农,我是带着任务,从北京来看望乡亲们的。二槐在北京待了几年了,说话能带点儿京腔京韵,挺唬人。这偏僻农村,谁不信啊?就这样,七天换一个地方,这净水机老乡们都是依依不舍,送他们走的。一点儿都没露馅儿。二槐和表弟也绕了六七个村,刨去本钱,赚了三四十万。表弟吃不得苦。每天风餐露宿的,熬人啊!想分钱散伙。二槐不乐意。才几个月啊,就赚了这么多,还嫌少,想贩毒呀?表弟说:“太累了!俺想找个躺着赚钱的活儿。”二槐说:“要不咱俩在街头演胸口碎大石?你躺着。”表弟一是嫌累,二是有点儿怕,想见好就收。这事儿哪有长久的?指不定哪一会儿,就得出事儿。两人说好,最后一回,精彩收队。这天,正在一个村表演时,出事儿了,因为表弟每回介绍时,都说二槐是带着任务下来的,扶持三农,“家电下乡”,是专家、教授。哪个大学的教授呢?当然大学有名儿,人也有名儿,有鼻子有眼的。这当口儿,正是暑假,这个村有个大学生,正是二槐说的那所大学的,一听是自己个学校的教授,大学生拉着去自家吃饭。坏了。这能不露馅吗?二槐执意不去,我们来这儿是为老百姓送温暖的,不能给人民群众添麻烦啊!大学生本来没怀疑,可二槐吓跑了。半夜跑的,发完鸡蛋就跑了,还赔了。大学生左思右想,不大对劲儿啊?就报案了。警察一调查,这俩小子事儿不少啊!抓。二槐和表弟知道风声不对,跑。拉着的货掉了一地,饮水机、毛毯、挂坠啥的,隔不远就能看见。你这不是给人家警察留下路标了吗?抓住了。判了。诈骗罪十年。二槐自打离开家,也没回去,也没寄钱。钱呢?舍不得吃,舍不得花,都攒着呢!等到时候,给媳妇玲玲一个惊喜。这下好了,都让法院没收了。玲玲支撑不了了,出走了。对,就自己个,把孩子青蛙扔下了,家里头就剩下了二槐他爹和孙子青蛙。这在北京,可咋过啊?

范少山后来见过一回二槐,领着青蛙,认识这孩子。青蛙爷爷好多年没见了,只知道人家辈分大,忘了名字,也忘了辈分。咋称呼?就叫青蛙爷爷吧。这当口儿,范少山正在昌平的家呢。这儿是北七家城中村,他想看看市场上有没有替代农药的食品。这儿离他和杏儿的菜摊儿挺近。这条等待拆迁的街道,市场嘈杂凌乱,私人货摊和卖小吃吆喝的小贩挤在一块,自行车和汽车混搭,人群拥挤嘈杂。这时候,他就看见了青蛙爷爷。干啥呢?提溜着一个蛇皮袋,捡废品呢,身后跟着一个脏乎乎的孩子,青蛙。这一老一少,到底咋回事儿啊?范少山刚想跟他搭话,青蛙爷爷的目光,先和范少山的目光,撞上了!

“青蛙爷爷,这,到底咋回事儿啊?”

“俺爷俩命苦。啥都不说了。少山啊,你这儿有啥没用的破烂儿,给俺。谢谢了。”

范少山拉着青蛙,带着青蛙爷爷,去了菜市场跟前的一家饺子馆,吃饺子。两碗煮饺子很快上桌了,爷孙俩,啼哩吐噜,吃得香啊。范少山看着爷孙俩吃。心里在流泪。

青蛙爷爷说:“二槐进去了。诈骗罪。他媳妇也跑了。”

范少山惊了:“是这样啊!他不是在医院当保安呢吗?”

青蛙爷爷就说了二槐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听说,二槐搞诈骗,还专门诈骗农民,范少山气得大骂他王八蛋。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俩钱,容易吗?都让你小子骗光了。你还是人吗?你有本事骗那些贪官去。青蛙爷爷说:“上了邪道了。没法了。前两年,俺还说,在白羊峪,俺们老余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坑蒙拐骗的。这回打脸了。出了。俺这靠捡垃圾过活儿,就是给二槐赎罪呢!”范少山说:“您老这话说得不对。二槐的罪,他自己扛着。您有啥罪啊?就算您有罪,青蛙有罪吗?孩子这么小,咋能过这样的日子呢?”青蛙爷爷叹口气,说:“俺爷俩原来还能租个房子,如今租不起了,就在过道睡。青蛙他娘摆摊儿留下的小物件,俺拿出去摆,也让城管给抄了。这城里,哪是乡下人讨生活的地方啊?乡下人来,就是影响市容啊!”

范少山说:“青蛙爷爷,那你就回老家白羊峪吧?”青蛙爷爷说:“回白羊峪也得饿死,找条活路哪儿那么容易啊?”范少山问:“您老这都几年没回村里了?”青蛙爷爷说:“五六年了吧。”范少山说:“不一样,大不一样了。咱们村啊,种了俄罗斯土豆,种了金谷子,还有不打农药的苹果。家家有了沼气,可以点灯做饭啊!还有,打通外面的道路也快修通了。”青蛙爷爷的眼睛亮了,像两盏烛火:“真有这事儿?”范少山点点头。青蛙爷爷说:“这谁干的?你?”范少山说:“大伙干的。”青蛙爷爷说:“俺和孙子回去,能活不?”范少山说:“不光能活,青蛙还能和村里的孩子一样,上学呢!”一听能上学,青蛙高兴起来,吵着我要上学,我要上学。青蛙爷爷流泪了,说:“少山,你就是俺的救命恩人啊!”范少山带青蛙和爷爷洗了个澡,换上了新买的衣服。拉上爷孙俩回了白羊峪。白羊峪这边,余来锁带人早把他家的破房子修好了。青蛙还不到上学年龄,泰奶奶让他旁听,每天早早背着书包去上学,放学了,就回家找爷爷。在城里这个跟在爷爷屁股后头捡破烂的孩子,一笑,脸上就有光了。青蛙爷爷去了果园,发现自家的三棵树还在,范少山早就帮他管理了。挺感激。老爷子就整天泡在里面。

听说这果园不打农药,打沼气液。沼气液对虫子管用,对别的病害呢?没辙了。青蛙爷爷是老果农,果树的事儿,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人家当年还参加镇上的果树剪枝比赛,还得了第二名。这天,青蛙爷爷找到范少山,说:“虫子生了一代又一代,一代又比一代强。沼气液也要不管用了。还有,又染上了黑星病。这可咋好?不打农药,没有收成啊!再不打农药,咱白羊峪就成了笑话了。”青蛙爷爷说得没错,眼下白羊峪就是一个笑话。农药生来就是让人打的。你果树不打农药,蔬菜打不打?青蛙爷爷说:“少山,俺谢谢你收留俺和青蛙。可俺得把这果树保住喽,还得靠它过活儿呢!”

青蛙爷爷退出了,第二天就买来农药,喷上了。“白腿儿”也退了,背上了喷雾器。还有几户,也要撤。眼看着,人们都顶不住了。这当口儿,范德忠、李国芳老公母俩还在果园捉虫呢!李国芳犯了头晕病,一个趔趄,倒了。肩膀上的范德忠重重摔了下来。范德忠扭了腰,躺在炕上起不来。想想这些天,干的都是啥事儿啊?一点儿用都没有。范德忠大骂儿子范少山,胡来!不打农药的苹果,在哪儿呢?

三十一

范少山和杏儿打定主意:苹果坚决不打农药。大不了没收成。没有失败,哪儿有成功啊?明年再干呗。开弓没有回头箭。范少山也不是拿着群众的利益当试验品,按照协议,没有收成,杏儿是要赔补果农部分损失的。这两口子做出的决定,多难啊。需要多大勇气啊!昌平拉菲特城堡别墅有一个富商,姓徐。占据着别墅区的大楼王。杏儿与这家保姆认识了,保姆就是要无农药蔬菜。杏儿经常过去送菜,这天,杏儿给别墅区徐家送菜的时候,保姆让她坐了一会儿。忽地,她差点儿叫了起来:不打农药的苹果!佛堂前的供桌上,整整两盘儿。杏儿为啥一眼就断定这苹果没打农药呢?感觉不一样。她听孙教授讲起过,那苹果的样子,就是这般。你看苹果已经萎缩了,就是不腐烂,而且有一股香气,香得沁人心脾。保姆告诉她,是徐太太从日本进口的无农药苹果,六十五块钱一个。杏儿的眼睛唰地亮了。也就是说,孙教授说的是真的,世界上确实有无农药苹果。杏儿想买一只带回去。保姆不敢。她说主人说过,不能跟佛祖抢东西吃。主人去了美国,等她回来,我告诉你一声。杏儿回家跟范少山一说,范少山高兴地把杏儿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三个圈儿。

这天上午,保姆给杏儿微信,说主人徐太太回家了。杏儿以送菜的名义,去了别墅区。范少山也来了,他就想看看苹果。人家不让他进,他只能在外边等着。徐太太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听保姆说,这个卖菜的女子,对无农药苹果感兴趣,就想问问咋回事儿。杏儿就把她丈夫在白羊峪培育不打农药苹果的事儿说了,提到那些个难处,泪水哗哗流。徐太太问:“外边那个是你丈夫吗?叫他进来。”保姆把范少山叫了进去。徐太太说:“你们白羊峪的蔬菜挺好。有野生的感觉,接地气。你们要是把无农药苹果生产出来,往后,我就买你们的苹果!”范少山和杏儿,连声感谢。徐太太走到佛堂前,点上三炷香,跪在莲花垫子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起身,对少山和杏儿说:“我佛慈悲。苹果在这儿,你们喜欢拿哪个就拿哪个吧!”

出了门,走出院子。忽地,邻居家的一只藏獒,挣断了绳索朝杏儿扑来。少山一见,猛地把杏儿护在身后,和藏獒打起来。不到十几秒,藏獒被主人喊住了。少山被藏獒咬伤,伤口哩哩啦啦淌血,他一头跌在石头台阶上,门牙磕掉一颗,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苹果,一个苹果干儿。杏儿哭着喊少山的名字,又大骂藏獒的主人,王八蛋,你们是怎么养狗的?!藏獒的主人自知闯了祸,赶忙打了120,把范少山送进了医院。杏儿在病床前守着,藏獒的主人押了张支票,买了营养品,叫范少山安心养伤。杏儿说:“太不像话了!有你这么养狗的吗?”藏獒主人说得轻松:“我赔你钱不就行了嘛。”杏儿急了:“有钱任性啊?我把你打个半死,再赔你钱行不行?北京的城区有规定,禁止养大型犬和烈性犬。我报警。”藏獒主人赶紧作揖:“妹妹,妹妹,我错了,错了。大错铸成,已无法挽回,我只能用钱来弥补,一定让你们满意。”后来听说,那条藏獒,八十多万。范少山胳膊上被撕了一条口子,缝了二十多针。好在,没有伤筋动骨。住了几天,出院了。藏獒主人赔了几万块。范少山对杏儿说:“无农药苹果万一搞不成,你就拿这笔钱赔补乡亲们的损失。反正,俺受伤,得赔偿款,都是因为苹果的事儿。”杏儿要带他去找牙医,把门牙镶上。范少山说不补了,这就是自己个为金苹果而战的见证。啥时候,无农药苹果成功了,再把这颗牙补上去。

少了一颗门牙的范少山,说话有点漏风。范老井笑了:“跟俺差不多了。俺孙子也老了。”范少山把一个新鲜苹果、一个干瘪的苹果干儿放在桌子上。说:“这就是不打农药的苹果,不管多久,它只会干瘪,不会腐烂,这样的苹果论个卖,一个六十八块钱!俺告诉大伙,在未来的市场上,农药产品,将越来越失去竞争力!”村民们一阵惊呼:这么金贵啊!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苹果啊?杏儿也来了,她说:“这个苹果的消费者是一位徐太太。我通过徐太太给的地址,上网联系上了日本方面。那边没有给什么灵丹妙药,有些核心技术不会给的,一方水土一方虫,只能是研究虫子产卵,以及果树土壤、水、风等大自然条件,要让无农药苹果融入大自然生态体系中,才能获得最后成功。只要大伙把无农药苹果培育出来,俺就高价收购!”大伙都乐了,使劲儿拍巴掌。

范少山买了好多苹果栽培书籍,打算从基础做起,研究苹果病虫害的起源。他找到刁站长,刁站长说:“不打农药的苹果,听起来就烦。那可是专家们搞的实验,在白羊峪有点悬。”刁站长虽然自己无法参与,但对范少山的那股子“傻劲儿”还是挺钦佩的,把农技站的一套设备借给了范少山。啥设备?就是农业技术科研的。刁站长说:“俺们都玩儿不转,你拿去吧。给俺打个借条。”范少山高兴啊,这好几台东西呢,电脑、显微镜啥的。范少山在村委会设了专门的实验室。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哪懂啊?欧阳老师人家是农大科班出身,听说白羊峪有了农科设备,就跑来了。这些,对人家来说,都是最基础的。欧阳老师讲完课,就过来教范少山掌握仪器。范少山生怕人们误会,自己个就下苦劲儿钻研,从果园取来土壤,化验;取来虫子,观察。还要找虫卵产在哪儿。可这样的努力,离一个无农药的苹果还有多远呢?

这阵子,范老井也没闲着,老了,一时糊涂,一时明白。可也一根筋了,整天念叨一件事儿,找石碑。这石碑哪是好找的?白羊峪到处都是石头。房子是石头,街道是石头,猪圈鸡窝都是石头,就跟从平原的田野里找一块不一样的土坷垃,哪儿那么容易啊?因为找这块石碑,范老井在村里转悠好几个月了。边找边絮絮叨叨石碑上刻的村训。范老井由开始粗粗拉拉地找,到后来仔仔细细地找,找了一遍又一遍。老爷子走了一家又一家。到了这儿,看墙壁,看锅台,看鸡窝,看炕沿儿。老爷子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进门,拿着拐棍儿,敲着石头,敲了一块,又一块。这天,田新仓正在家相对象,女方是大王庄的,离婚的,带个女孩儿。比田新仓大两岁,和余来锁有点儿亲戚。余来锁想,先把田新仓的婚事促成了,他就可以踏踏实实去爱“白腿儿”了,也就没人围追堵截,横插一杠子了,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好事儿啊!这天,女方进了田新仓家,相看门户。正拉着,范老井去了。一进屋,范老井不看新媳妇,光看石头。人家找石碑来了。介绍人余来锁正坐着呢,让老爷子坐会儿,喝点茶水儿。老爷子椅子不坐,茶水不喝,找石碑。老爷子把大家伙都轰了出来:“都去院子里,俺找石碑。”没办法,都出了屋子。老爷子用拐棍儿敲石头,敲得咚咚响,墙角有两只耗子蹿了出来,跑出屋外,从那女的腿边跑了过去。女的呀的一声惊叫,跑了。范老井你这是存心坏田新仓的好事儿啊?范老井不管那些,见这儿没有,又去隔壁找石碑去了。得知这件事儿,范少山去找田新仓赔不是。田新仓说:“赔啥不是啊?俺还得感谢老爷子呢!就余来锁给俺介绍的对象,长得还能再砢碜点儿吗?他那点小心思俺还看不出来?他是想早点儿铲除俺这眼中钉,肉中刺。说实话,俺压根儿都没瞧上那女的。老爷子来得正是时候。”这天,范老井找着找着,就到了老德安家。老德安死后,这院落就荒了,没人来。别说到这屋子里来,就是路过他家门口,就觉得胆突的。范老井不怕,一进院子,范老井就说:“老德安啊,你小子可别吓唬俺。别忘了,你的那口棺材,还是俺送你的。”进了屋子,还有只破板柜,也成耗子窝了。墙上都是蜘蛛网。范老井一说话,震得尘土直落。范老井说:“德安啊,咱白羊峪,康熙皇上给咱立过一块碑啊,闹‘文革’的时候,找不到了。这几十年过去了,这块碑藏在哪儿啊?你知道不?”话音一落,轰的一声,老德安的炕塌了,屋子里腾起一股子尘土,灌得满屋子都是,呛得范老井走出屋子,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咳嗽。咳嗽完,范老井点着一袋烟,吧唧起来。这炕忽地一塌,范老井清醒了。这不瘆得慌吗?俺一说石碑,炕就塌了,难道老德安知道这事儿?难道石碑和炕有关系?老爷子的脑子清楚啊,就像一个孩子。他冲进屋子,去扒炕坯,把一块一块的泥坯甩到一边,在炕洞里,在黑灰里,范老井抠出来一块石板,搬出来,在院子里的水池里,洗掉黑灰。正是白羊峪村训碑的一角。上面还刻着一个“白”字。范老井洗了脸,洗了手,搬着那块石碑一角,往外走。走着走着,范老井又糊涂了:俺这是搬的啥?从哪儿搬来的?俺这是要干啥呀?他得找孙子去问问。范少山看见爷爷搬着块石头过来,赶紧去接。一看,震惊了:“白羊峪的村训石碑?爷爷,您在哪儿找到的?怎么才一个角啊?快告诉俺,俺再去找找。”范老井回答不上来,他已经不记得了。范老井知道,自己个没有找到完整的石碑,又满村去找了。嘴里神神道道的,还是《白羊峪村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