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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银山 第十三章 泰奶奶走了,风来了

四十

范少山和余来锁靠着银杏树,想心事。两棵银杏树,一人一棵。事情也不顺,修路的事儿,没影了。下雨了,淅淅沥沥。范少山看着雨,不由得朗诵起来:“春雨唰唰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在两分钟里头,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这是啥?《创业史》第一部第五章梁生宝买稻种的开头。而今,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融化在血液里了。“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范少山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个章节,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啥要背诵这篇文字,也许是因为下雨了,也许是想起了这几年的困难,他的心里头住着的那个梁生宝一直没有离开。余来锁是文化人,也是读过《创业史》的,也稀罕“梁生宝买稻种”这段,他接道:“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朗诵到最后,范少山流下了眼泪,滚烫滚烫的。

一听说范少山是为了修路蹲了拘留,乡亲们拎着鸡蛋、水果都来了范家,看李国芳。李国芳病倒了。范德忠一个劲儿安慰:“没事儿没事儿,又不是蹲监狱。你儿子过几天就回来了。”范少山的手机被没收了,杏儿打不通电话,就打给了余来锁,余来锁只得道出了实情,让她别着急。杏儿那脾气,能不着急吗?紧着赶着就过来了,照顾婆婆,安抚公公。说来也巧,范少山出来那天,正赶上白羊峪的隧道修通了。余来锁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庆祝,从隧道口那边就走过来一个人,他的身后是一排汽车。这人就是范少山!锣鼓声中,田新仓点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范德忠擂着鼓,鼓槌砸得更响了。站在人群中,李国芳流着眼泪,杏儿的眼里也闪着泪光。范少山走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李国芳和杏儿!

说了半天修路,再说说不打农药的金苹果。今年苹果园不是开花了吗?开花总要结果吧,结了多少?因为是头一年,每棵树上稀稀拉拉二十多个,总共结了八千多个。这不打农药的苹果,注定产量低,果实小。范少山不是说一只果六十八块吗?这可是五十多万啊!人家说是日本产的。咱中国的无农药苹果还没上市呢,杏儿也摸不准。春天一开花,杏儿在网上,在电子平台上,发布了大量消息,图片,号称中国第一个无农药苹果,永不腐烂的苹果,也没引起多大轰动。这年头,骗子多,你就是打农药,谁也看不见啊!你得先和农户下订单啊,每个二十块。这就是说,一棵树的苹果能卖四百多。打农药的苹果,一棵树撑死卖三百块。这下农户乐了。不打药,省钱,不咋拾掇,省工。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啊!这几年人家杏儿往里搭了不少,你也得让人家挣钱啊?订单下去了,农户们家家派专人看守自家的果园,生怕丢了果子。这边,杏儿看网上不行,就去找富人区的徐太太,请她组织“太太团”,到白羊峪参观金苹果。徐太太的微信群好几百人啊,人家是大姐大,一呼百应,一下来了两个大轿子车。白羊峪的路也修通了,太太们也累不着。正是苹果成熟季节,太太们进了苹果园,看了都稀奇,这苹果长得不一般啊,像个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是健康色,不像普通苹果,像是化了妆,涂了彩的。村民们热情,请太太们品尝。太太们摘了苹果,放在嘴里,咬一口,又香又甜,心都化了。来之前,杏儿和农户定好了,一个苹果五十块。要不农户不急呢!杏儿又组织了北京三四家商场的经理,来这儿参观。加上网上宣传,这八千多个苹果,都订完了。多少钱一个?三十块。金苹果到底啥滋味,白羊峪人没尝过。二十块钱一个,可以买十几斤普通苹果啊!谁舍得吃啊!再说了,都订出去了,也没富余啊。范少山偷偷从自家树上摘了两个,一个送给了泰奶奶,另一个送给了欧阳老师。人家是咱白羊峪的客人啊!这一年,路通了,金苹果结果了。除去村集体的提留,乡亲们平均每人从地里赚了三四千,历史上收入最多。杏儿过去三年,给乡亲们发补贴,这窟窿算是堵上了。再加上这些年范少山搭进去的钱,也回来了。算算,还赚了四五万。杏儿的摊子大了,不仅有小兰,还把高辉叫过去了,专门搞电商。不过,她还没把这事儿告诉范少山,等等再说。在白羊峪有人赚了钱,有人还穷着。五奶奶家、大虎家这样的贫苦户还有不少呢!这些人家,最牵挂范少山的心。他想,这几年,有的人家脱贫了,有的人家富了,可有的人家还是穷啊,虽说得了精准扶贫款,也是有数的钱。再说了,花着这钱,哪有自己赚的硬气?下一步,可得出实招儿了!

再说这余来锁,和“白腿儿”的婚事老没影儿。一个二茬子光棍,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不是说干柴烈火吗?可有时候,难着呢,要不余来锁追了“白腿儿”这么多年?那是余来锁没找准脉,乱开药。哪能中啊?医不好旧病上面添新病了。这天,“白腿儿”丈夫高连生的忌日,“白腿儿”照例去上坟了。“白腿儿”跪在坟前,烧纸,嘴里默念着心里话,对丈夫说。就在这时,一个大活人也扑通跪了,跪在了坟前,和“白腿儿”并排跪在一块。“白腿儿”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就听余来锁说:“连生大哥,俺爱慧凤,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俺知道,不如你做得好,可保证跟你学,向你看齐!大哥,你就放心把慧凤交给俺吧!俺一准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的每一天,都写满‘幸福’二字!若是俺对不起她,你就早早叫俺,给你来做伴!大哥,俺给你磕头了!”余来锁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这里顺便说一句,慧凤就是“白腿儿”的名字。这场合,多严肃的事儿啊,你不能叫“白腿儿”啊!余来锁的这一出,击中“白腿儿”的软肋了,“白腿儿”立马哭出声来。这么多年,“白腿儿”没有再嫁,当然是心里还被连生占着呢,别人没挤进去。“白腿儿”虽是中意余来锁,可这男人既不托媒,又不自己说,就知道当着她的面朗诵诗,朗诵完就走,就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难道还得让“白腿儿”直接跟你说,俺要嫁给你呀!话又说回来,余来锁坟前一跪,这个点子是谁想出的?这事儿,范少山替余来锁着急,只是干着急,使不上劲儿。人家余来锁一口唾沫一个钉地说了,不用媒人,自己谈恋爱。那意思,不着急,等机缘。范少山说:“等吧,别等老了,话都说不动了,你还咋谈恋爱啊?黄昏恋啊!”余来锁说:“那俺也不找人做媒。”范少山说:“俺告诉你,像‘白腿儿’这样的女人,想得到她的心,不容易啊!比打动十八岁姑娘的心难多了。十八岁的姑娘,你给她一块巧克力,她就动心了,那颗年轻的心多柔软啊!‘白腿儿’呢,你给她一座金山也不一定动心。那颗心坚硬啊!锥子扎,不出血,你得用刀捅,让她疼,让她感到扎了心了,这就有门儿了。像雾像雨又像风的,不中。”余来锁愣愣地看范少山一眼:“真是情场高手啊!”范少山说:“我?我就不懂女人,没女人缘儿。俺不是为你的事儿着急嘛,在北京的时候,俺跟杏儿请教的。依俺看,还是女人最懂女人。”这话没白说,余来锁吃心里了。要让“白腿儿”爱上你,你就得在心口上“捅一刀”,干别的,都没用。余来锁就围绕着“白腿儿”想了半天,连她家养的兔子都想到了,都不是下刀的地方。那会儿,他忽地想起了“白腿儿”的丈夫连生,一拍大腿,有了!

余来锁上坟,就是当着连生的面,向“白腿儿”求婚啊!虽说“白腿儿”没答应,可这一哭,不比答应还准吗?过了两天,晚上,余来锁奓着胆子又去敲“白腿儿”家的门儿。

“白腿儿”问:“谁呀?”

余来锁压低嗓门儿说:“俺,来锁。”

“白腿儿”的声音也压低了:“你来干啥?”

余来锁说:“俺来,俺来是想给你读一首诗,刚写的,你给提提意见。”余来锁的口袋里真的装着诗歌呢。大半夜的,找人家寡妇,总得有借口吧。

“白腿儿”把门打开了,伸出头,看看街上,没人,“进来。”

院子里黑,两人往屋里走。余来锁想抱住“白腿儿”,亲她,下死劲儿里亲。可,没敢。

“白腿儿”问:“读诗?”

余来锁说:“读诗。”

进了屋子,黑着灯。“白腿儿”说:“开灯不?”

余来锁热血上涌,一下抱住“白腿儿”就亲,粗喘着说:“不开灯,俺爱黑,天不要亮才好呢……”一边说着,一边解“白腿儿”的衣扣儿。“白腿儿”发出猫叫似的声音:“咋不读诗了?”余来锁说:“你就是诗,我读你千遍也不够。”“白腿儿”说:“诗人,一点儿也不斯文……”余来锁说:“诗人就是流氓。”冬夜长,余来锁和“白腿儿”都折腾得够呛。这都多少年的储备啦?咋也得挥霍几回不是?天快亮的时候,余来锁又做了一回,说:“把被‘***’耽误的损失,补回来。”

这半夜里来来回回的,不方便。“白腿儿”说:“选个日子,咱们结婚吧!”余来锁说:“你去吧。俺是党员,算命影响不好。”“白腿儿”不乐意了:“有人问你,你就说去布谷镇办事儿,谁知道你去算命了?”余来锁想想,也是。还没结婚呢,不能啥事儿都让“白腿儿”跑。算命的叫“小神仙”,有准儿,人就住布谷镇呢!修通了路,余来锁买了辆电瓶车,方便多了。余来锁骑着车,闯过隧道,直奔布谷镇。到了“小神仙”的家,门口排着十几号的人呢!你看看这都啥年代了,人们还信这个。想想过去,穷的时候,没人算命,就知道没粮食,饿肚子。如今富了,人们都用上手机了,算命的却越来越多了。余来锁夹在队伍里,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轮到他了,“小神仙”得知是求择婚吉日,要了男女的生辰八字,这就叽里咕噜,念叨上了,余来锁也没认真听。“小神仙”七十多了,本来就是个磕巴,一说话就着急,一着急就流口水,脖子上系的毛巾湿漉漉的。“小神仙”说:“先……别急着选……选好日子……”余来锁问:“先生,为啥?”“小神仙”说:“你媳妇……克……克夫。”余来锁嗡了一下,后面的话也没听,交了钱,就走了。这不明摆着吗,余来锁怕克死,又在娶“白腿儿”这事儿上拿不准了。这老头难道真的是“小神仙”?高连生死了,是“白腿儿”克的?余来锁没急着回去,在镇上吃了碗板儿面,这事儿得容他想想。你回去没法跟“白腿儿”交代啊?你看看余来锁这人,当初想娶“白腿儿”的时候,哪怕过一天日子,死也值了。前几天还在人家连生坟前跪了,发誓对“白腿儿”好,这回又想打退堂鼓啦?你是党员,还信迷信啊?余来锁加了辣子,满头是汗,他用袖子擦了擦,心一横,克就克,死就死,一准娶“白腿儿”。不过,俺得去找趟“小神仙”,不能让他宣扬封建迷信!余来锁去了,午饭后这会儿,没人。余来锁进去了。“小神仙”刚吃过饭,正在剔牙。“小神仙”说:“你又来了,坐。”余来锁说:“你前晌说陈慧凤克夫,不是胡说八道吗?”“小神仙”一听对方说话硬,立马就不磕巴了。这人,听不得温柔软语。“小神仙”说:“凡是年轻时丈夫死了的女人,卦象上都这么说。”余来锁说:“你咋知道她丈夫死了?”“小神仙”说:“她不是‘白腿儿’吗?是不是啊?”余来锁“啊”了一声。“小神仙”说:“我还知道你克媳妇呢!你叫余来锁吧!”可不?你余来锁年纪轻轻,媳妇就死了,你咋从来没想过是你克的?余来锁赶紧问:“一个克夫,一个克媳妇,还能在一块过日子吗?”“小神仙”说:“互相克,就谁也克不成了,这是一等一的姻缘,好着呢!”这一听,余来锁乐得蹦,又向“小神仙”手里塞了一千块。“小神仙”说:“眼下就你一人,我给你交个底儿,我有眼线……”你看,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前一会儿,余来锁还心塞呢,生怕克死。这会儿,再听“小神仙”一说,心里头这团乱麻掏出来了;刚才,还想着骂“小神仙”一顿,再报警。这会儿,刚出门口,就来人了。人家问:“大哥,有准儿吗?”余来锁说:“准着呢,去吧!”

半夜,余来锁又去敲“白腿儿”家的门了。院子里黑,两人往屋里走。余来锁抱住“白腿儿”,亲她,下死劲儿里亲。

到了屋子,灯开着。余来锁恍惚了一下,对了,你叫门,“白腿儿”一准是从屋子里出来去开门啊,屋子里肯定是亮的。你不能关了灯,再出去开门吧?这不科学啊?余来锁想想前两回,“白腿儿”是故意的,她就知道半夜来的人,是余来锁。也就是说,黑灯瞎火的,你余来锁想干啥,就干啥。想到这儿,余来锁激动了,又亲了“白腿儿”两口。

日子是“小神仙”定的,遂“白腿儿”的心。就在年根儿前儿,顺便把年货都办了。两人先去镇上,把结婚证办了,回来,才敢公开。乡亲们都乐,说余来锁这杆生了锈的老枪,终于有地方擦了;“白腿儿”这口干井,终于蹿上水来了。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热闹。费大贵是证婚人,范少山是大操。田新仓礼到了,人没到。田新仓怕去了,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撒酒疯,掀桌子?那倒不是,现如今田新仓成文明人儿了,能干这个?他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个的眼泪,在人家大喜事儿上流泪,丢人啊!人家都在喝喜酒,田新仓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喝口酒想想自己个,就流一行泪。流着泪喝酒,心更疼。说实话,田新仓知道,“白腿儿”不会嫁给他,知道“白腿儿”早早晚晚是余来锁的人,可等这一天真的来到时,还是扛不住了。他想着“白腿儿”的大白腿,老想摸一下,没敢,再也摸不着了。想着“白腿儿”身上那股子风骚劲儿,哪儿去找啊?越想,越失落。范少山在婚礼现场忙了一阵,看田新仓没来,一准一个人喝闷酒呢!就来了。范少山陪田新仓喝酒,问:“‘白腿儿’有啥好的,招得你和余来锁争来争去?”田新仓说:“她腿好看,人风骚。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一听这话,范少山的酒没下去,卡在嗓子眼儿了。你说,人家搞对象,不是说人家长得俊,就是心眼好啊!这腿好看,风骚都成优点啦?难道人老实、会写诗的余来锁也是因为这个?田新仓说:“他是因为啥俺不知道。可俺就是因为这个。俺的这想法,三观不正,有点儿流氓。俺在你少山哥面前不装逼。”范少山说:“这想法也没啥,合理合法。”田新仓说:“少山哥,说实话,男人谁不稀罕‘白腿儿’那样的?你不稀罕?”范少山说:“白,俺稀罕。风骚不中,俺不放心啊!”田新仓说:“若是只对你一个人风骚呢?”范少山喝杯酒说:“兄弟,还是你有品位啊!不过,人家‘白腿儿’跟余来锁结婚了,从今往后,你就别惦着了,看着人家好好过日子。”田新仓说:“少山哥你放心,俺田新仓行得正,走得直。”范少山想让田新仓去农场上班,管理大棚菜,把高辉那摊儿接过来。大棚菜那儿,干活儿的妇女不少,说不定还能搞一个。田新仓不去,他说:“俺从小就懒得干农活儿。为这,俺爹没少打俺。如今路修通了,白羊峪和哪儿都一样了,俺哪也不去了,就守着白羊峪。往后机遇多了,俺也得发展,娶个好女人。”范少山说:“应该说,娶个风骚女人。”田新仓说:“咋听着怪怪的?”

四十一

过了年,还有俩月,就要支部选举了。费大贵来了,他提议,先把范少山提的土地流转这事儿办了。费大贵来白羊峪方便了,开着轿车呢!车后座放着鹦鹉笼子。下车前,跟鹦鹉打个招呼,就下了车。脚刚一迈,下面有块小石头。有人喊了一声:“费书记,别跌倒了。”鹦鹉记住了,也跟着喊一声:“费书记跌倒,费书记跌倒。”这个倒霉的鹦鹉,看电视的时候,说俺没镜头,后来有镜头了,又说俺废了。这回俺要再选书记了,又说俺跌倒,哪句话是吉利的?费大贵狠狠瞪了鹦鹉一眼,啪地关上了车门。范少山当了支部委员,支部会上,听费大贵提出土地流转的事儿,觉着费书记开明,打心里头高兴。余来锁不同意。为啥?从白羊峪搬走了的人,土地是和村委会签过协议的,自愿放弃。村里也是给了补偿的。你还让他回来?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费大贵说:“回来,他把土地入股了,也是集体经营,他也不能想种啥种啥。”余来锁说:“他得真正在村里头生活。入了股就走,到年头干拿钱。”范少山说:“来锁哥说得有道理,土地流转之后,咱们还要干好些事儿呢,村里头缺人手啊!咱得制定个规矩。公平,还能留住人。”费大贵说:“在金安县的,在唐山的,咱就给他们信儿。搬到南方了,东北了,就算了。哪回村两委换届找他们,来过?对了,就找能回来参加村里活动的,其他人,别管了。反正这点儿地,也打不到人家眼窝里。”其实,费大贵有自己的小九九。土地流转,村里的白羊峪人,村外的白羊峪人,都得往村里聚,这事儿多得民心啊!党员、群众能不推荐你当书记吗?紧接着,党支部这不就换届了嘛!

说是土地流转,不简单,要做就做精。不能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儿。因为在全镇还是新鲜事儿,镇政府也来了一位副镇长,要把白羊峪做成标杆,在全镇推广。先是成立了白羊峪土地流转中心,对村里土地经营地点承包权、林权等等进行了确权登记,让乡亲们把产权揣进了兜里。这下,土地的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就明确了。农民带着经营权参社入股,利润分成也讲得透亮:合作社百分之三十,村集体百分之三十,村民百分之四十。村民拿大头。这发展模式叫“党支部 合作社 公司 农户”。这咋解释?党支部好说,白羊峪党支部。合作社呢,就是白羊峪经济发展合作社。公司呢,先是成立了俩公司,一个是金苹果公司,另一个是金谷子公司。农户,就是一家一户了。在这里,可不是单干的农户啊,而是入了社,进了公司的农户,人家在集体组织里。这些机构都朝着一个走向,市场,就是把地里的东西卖成钱。这是王道!咋开拓农产品市场?营销模式就是“互联网 农产品”“合作社 物流”。对了,前头提到过,过去,白羊峪有合作社了啊?咋还成立?可土地没确权啊?啥都不理顺,合作社就是个摆设。这回,都顺当了。一句话,要想唱大戏,你得先把台搭好喽。

这回土地流转,能叫回来的,都叫回来了。愿意把地要回去的,退回原来的补助,还得缴纳部分管理费。这样一来,也就有个十来户,愿意要。剩下的,看了看,觉得没多大意思,别耽误了城里的生意,拍拍屁股走了。土地入股,村里人就可以做点买卖等营生了。村集体就能把老年人养起来,除了开食堂,供吃,还有事儿呢!范少山还有想法呢!

大虎娘想把大虎从城里叫回来。大虎,前头提到过。就是在林子里养猪,家猪当野猪卖的那小子,范少山跟他打了一架,后来进城打工去了。大虎娘打通电话,没想到大虎在电话那头哭了,不说话。大虎娘急了,就去找范少山。范少山也急,就再打电话,还是不通,他直奔了大虎打工的天津。再说大虎干了几年,自己个也成了个小包工头啦。这小子捡了钱啦?他没钱,人家真正包工头是老包头。老包头看着这小子有点野,有点虎,就接近他。请他喝喝酒,耍耍女人,这就铁了。大虎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让他干啥就干啥。老包头就把不好干的活儿再包给他,然后,就拖欠他的工钱,不给。不好干的活儿包给他,质量上放心。拖着工钱不给他,他也不好意思要。有一回,被工人逼急了,他去找老包头。老包头正在歌厅搂着小姐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大虎就把老包头叫到外边,说了工钱的事儿。老包头嘬了牙花子:“眼下确实困难。有点钱,我得先给别人,你得给我先顶着,谁让咱俩是亲兄弟呢!你说,你不帮我,谁帮我?”大虎想想,也对。两肋插刀嘛!就对老包头说:“哥,没耽误你唱歌吧?”老包头说:“没耽误,没耽误。”大虎说:“大哥一定开心啊!”老包头进了歌厅。大虎就回了工地,让工人们再等两天。工人们也没说话。晚上,大虎心里头不痛快,一个人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被人塞住了嘴,头上套了蛇皮袋,几个人不言声,抡起棒子,专往腿上打,折了!大虎疼昏过去,被人发现时天亮了。报了警,那地段,四不着天,没视频,没目击者。大虎怀疑是手下工人干的。警察调查,一个工人都没跑。一问,都说不知道。这咋查,撂了。人家工人们到医院去了,要工资。大虎没有,他说是给老包头干的,要他们去找老包头。工人们都知道,老包头把工程包给你大虎了,你又找的我们干,蒙谁呀?卖酒的你得跟拿着瓶子的人要钱,我们找老包头,找得上吗?这下完了!老包头让大虎包点工程,是在酒桌上说的,既没签协议,又没给他一分钱。在用这几年攒的钱垫底,买材料。拉来一帮人就干,攒的那点钱一万两万的,哪够啊?还赊了不少材料费呢!大虎折了一条腿,接上了,还是有点儿瘸。他架着拐杖,去找老包头。老包头正在办公室搓麻将呢,大虎走到跟前,站稳,老包头装作没看见,继续搓麻。大虎说:“大哥,把钱给俺吧,你看俺都这样了。”老包头一愣,惊讶地说:“这不是大虎吗?腿怎么啦?”大虎说:“大哥,把钱给俺!”老包头边出牌边说:“啥钱啊?”大虎说:“你知道。”老包头说:“有欠条吗?拿来。”大虎说:“你清楚。工程是你让俺做的。”老包头说:“有协议吗?”大虎说:“你说过。”老包头说:“我说过?这不笑话吗?我就知道你叫大虎,在我的工程队里干过。你的工资我都结清了。你还来要啥钱?我该你的呀?我告诉你,你可涉嫌敲诈了啊!你走不走?”大虎抡起拐杖要打老包头,早被身边的保安夺下拐杖,架着大虎的胳膊,被拖了出去,拐杖被摔在了地上。大虎哇地哭出声来。

这一幕,被那几个工人看到了。觉着大虎不光是真没钱,还是受害者。人,打错了。几个人掏光了身上的钱,送给了大虎。让他保重,我们只能帮到你这儿了。大虎更是激动得流泪,连声说:“好人,好人啊!”

范少山找到大虎时,大虎正在医院里。大虎没钱付医疗费,人家能让他走吗?上回就是医院从老包头办公室门口抓回来的。大虎一见范少山,抓着他的手就哭。范少山说:“哭啥?能解决事儿吗?你平常的那点虎劲儿呢!”大虎说:“这回俺才知道,虎一点用都没有。虎的人傻,虎的人吃亏。”大虎就把老包头骗他的事儿说了。范少山气得肚子鼓鼓的:“天底下还有这么坏的人,你咋不报警啊?”大虎说:“俺没证据啊!”范少山说:“决不能便宜了这混蛋!”范少山用自己的卡把账结了,办了出院手续。又带大虎一块在旅馆住下,就开始搜集证据了。老包头分包给大虎的工程,是住宅楼卫生间的防水工程,一共做了一百多个。这住宅楼还没交活儿呢,大虎就带着范少山挨着屋子走,拍了好多卫生间的资料。这哪够啊,他们又去了大虎买防水材料的商店,店老板证实,大虎是为老包头的工程赊的材料。这些,都偷偷录了。起初,大虎不敢来,还欠人家二十多万呢!范少山说:“你跑得了吗?总得面对。”这一来,店老板当然要钱。范少山卡上还有十来万,当场给了五万,说过几天老包头给了钱,就全付清了。老板答应了。加上这证据够吗?大虎想起了一个人,老包头让他分包工程的时候,这人就在现场,姓郭,是个副总。那当口儿,他们三人正在泡温泉呢!郭总是老包头的手下,人家能跟你一个鼻孔出气?后来确实出了点事儿,老包头和这个郭总闹掰了,为啥?老包头有个女人,被郭总睡了。那女人又美又勾魂,郭总没把持住,就给老包头戴了绿帽子。这绿帽子有点沉,老包头感觉到了。这女人,老包头舍不得,就得舍副总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老包头做不到,为女人插朋友两刀,老包头做得来。就这样,郭总被扫地出门了。这郭总是个情种,没两天,又和这女人联系上了,要带女人走。女人就把这事儿跟老包头说了。老包头让女人去赴约,让手下人悄悄跟着。到了约会地点,女人演技爆棚,又和郭总亲嘴,又让郭总摸那两坨肉。这时候,一帮人就冲了上来,将郭总打翻在地了。过去,大虎常和郭总喝酒,两人挺谈得来。这回,大虎又把郭总约了出来。对大虎受骗的事儿,郭总早就料到了,就是没提醒他。那时候,郭总正睡着老包头的女人呢!想想,睡了人家女人,还胳膊肘往外扭,不合适。这回,还有啥顾忌的?郭总喝了酒,大骂老包头抢了他的女人。这女人到底是谁的?这得有多迷人啊!他说:“老包头设计骗你,我知道。当时他跟我说过,说你傻逼,好骗。”范少山说:“郭总,你怕不怕他?”郭总说:“我怕他?最恨抢我女人的人!见一回,打一回!”录了视频,又问郭总:“你可愿意作证?”郭总说:“没问题!”

范少山带着大虎,到跟前的公安局报警。公安局受理了,很快把老包头抓了,把所有钱都给大虎补上了。就是打断大虎腿的案子没破,好在大虎把拐丢了,就是走路有点儿颠脚,不耽误干活儿。大虎回到了家,带回两三万块钱,都是给老包头的工程垫款,全都交给了娘,让她买吃的,买穿的。大虎娘哪儿舍得呀,她还要攒着给儿子娶媳妇呢!

接下来,就党支部换届了。两推一选,没啥意外,费大贵选上了书记。乡村是人情社会,毕竟老书记干了这么多年了。余来锁、范少山和搬回村的范德海、费勤俭当选了支部委员。选举结果往上报的时候,出事了,费大贵填报的年龄比身份证上的年龄小了五岁!费大贵六十七周岁了,他写的是六十二。上面要求,新当选的村书记年龄不能超过六十五岁,也就是说选举结果无效,还得重新选举。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费大贵傻了,不光书记给撸了,连支委也当不成了,还背了个欺骗组织的名声儿。这还咋说?灰溜溜走了。上了车,鹦鹉叫了一声:“费书记跌倒—费书记跌倒—”费大贵苦笑一声,说:“让你小子说中了,是跌倒了。”

重新选举,余来锁当了书记,范少山当选了副书记。两人都表了态,白羊峪两年内彻底甩掉贫困的帽子,第三年,白羊峪迈向富裕。再说余来锁和范少山,两人当上了白羊峪的一二把手,都没想到。对了,村主任呢?白羊峪没有村主任,这回就让范少山先代理着。会散了,人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余来锁和范少山这两人。余来锁、范少山你看看俺,俺看看你,都不好意思了。余来锁说:“俺是书记?”范少山说:“余书记,余书记。”范少山说:“俺是副书记?”余来锁说:“范书记,范书记。”余来锁说:“这稀里糊涂的,都当上书记了。俺会啥呀?这担子,挑得起来吗?可不敢把乡亲们、党员们的期望给辜负喽。”范少山说:“你当之无愧啊!”又说,“当了副书记,俺也云里雾里的,比起你来,俺就更不中了。”余来锁说:“你就别谦虚了!你要是不从北京回来,白羊峪还不知道啥姥姥样呢!说实话,选书记那一票,我投给你了。”范少山说:“往后,咱俩摽着膀子干吧!”范少山把自己当了副书记这事儿,告诉了杏儿,“杏儿,叫俺范书记吧,俺找找感觉。”杏儿就在电话里噼里啪啦,连着叫了十几声,叫得范少山有点儿晕。杏儿说:“晕了吧?你这官迷!”

按照分工,余来锁任白羊峪经济发展合作社社长,范少山任副社长。同时,余来锁和范少山还担任着金苹果公司、金谷子公司的经理。又加了一个公司,绿蔬蔬菜公司,由支委范德海任经理。过去一家一户的承包地,全部入股,重归集体经营。他们重新划分区域,山上重点种植苹果树和金谷子,山下的农场,重点是大棚菜。这样一来,管理起来,方便多了。

金苹果这边,好办,已经有了订单了,杏儿负责收购,就看管理上心不上心了。金谷子这儿,出了岔子,沈老板和白羊峪签的金谷子收购协议三年到期,人家不签了。不要金谷子啦?沈老板的贸易公司、酒厂都在保定,他在白洋淀边上租了几百亩地,种金谷子,过去还以为金谷子离不了白羊峪,这两年试验,在平原长得也不赖。这样,省了好多成本。说实话,金谷子的实力,还在沈老板这儿,人家有种子啊!想种多少,种多少。白羊峪这边,亏得多留个心眼儿,没全卖给沈老板,山上这三百多百亩,总算种满了。

如今种地,你得找订单啊!你得把东西卖出去。过去,金谷子卖给了沈老板,不管了,干拿钱。如今沈老板走了,你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得自己个想办法,找市场。咋办?范少山一遍一遍地看金谷子广告:皇上专业户,明星啊!龙袍一穿,端起小米粥一喝:“金谷子做的小米粥,我的最爱!”又冲着太监喊了一声,“再来一碗——”范少山一遍一遍地看。他想,沈老板走的都是高端路线,专供五星级酒店的。这样的话,一般老百姓是吃不着,也吃不起的。他要走中低端路线,让老百姓吃得上。这样的话,价格就得下来。范少山听沈老板提起,金谷子的行情每斤还在三十多块。他觉得每斤在十八块,还能有七八块钱的利润空间。外国种子谷子每亩产五六百公斤,而金谷子每亩三四百公斤。这样的话,除去成本,每亩金谷子能赚到三四千元,成了经济作物了。金谷子面向城市,走大商场、高档小区。一定要做成礼品盒,写上“白羊峪金谷子”几个大字,背景是一片山峦、银杏树……范少山想着,心里头淌了蜜。

扎扎实实做农业,你就得买机械,你就得打井。买机械不急,眼下小苗才露头。打井这事儿得办。范少山看了信息,今年春天干旱,一缺水,金谷子都得旱死。打井是一准儿的事儿。这白羊峪能打井吗?咋不能?村里的那口吃水井就是打出来的。前些个年头,田里头也打了两口井,后来枯死了。白羊峪过去山顶有瀑布的,后来水少了,瀑布没了。这说明啥?白羊峪不缺水。好年景儿,你在山上走着走着,就看到石头缝儿里冒水呢!白羊峪不光是石头,有的地就是一片一片的土,往下老深呢!这样的地儿,才能打井。当然,比不得别的地方一打就出水。在这儿,打几口干窟窿是常事儿。这下,贷款方便了。合作社将土地承包权、林权等产权进行抵押担保,就能从银行贷出二十万来。打井,关键在于找水源。布谷镇钻井队的谢队长,外号“谢老钻”,打井三四十年了,找水源是把好手。这回,自然把“谢老钻”请来了。“谢老钻”在地里走,盯着翻上来的地气,神神秘秘地直走,横走,绕圈走。啥意思?这都快清明了,早就过了上地气的季节了,他还能看到地气?人家说,看得真真的。哪里冒的地气重,哪里就有水,要不人家叫“谢老钻”呢!来到一个地儿,离西边的林子不远。“谢老钻”紧走两步,人咣地往那里一站:“这里有水!”范少山一看他的脚下,傻了。都是大青石啊?能打出水来?“谢老钻”说:“准准的。”那就打吧!队伍、机械都上来了,岩石钻井机,都是真家伙!打到二十多米,出事儿了!就听轰隆一声,塌下去了,吓得“谢老钻”和队员们躲出两丈多远。这咋回事儿啊?惹了山神了?“谢老钻”马上跪地磕头:“山神爷爷,俺们都是穷苦人,找到您老人家的门上讨口水喝,我们不懂事儿,冒犯您了。您老人家大恩大量,您就放过我们吧!”几个人奓着胆子,慢慢凑过去一看,一个大黑洞,黑咕隆咚的,一眼看不到底。这是啥玩意儿啊?赶紧报告白羊峪。余来锁来了,范少山来了,好多村民都来看热闹。一看,就是个黑窟窿,不知里面是啥,范少山问“谢老钻”:“你不是说这里有水吗?”“谢老钻”说:“我看着这儿的地气重。现在想来,这儿的地气是深蓝色的。有水的地气是浅蓝色的,我搞混了。千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到底啥情况,得找人下去呀看看啊!余来锁拿块小石头往下一丢,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咚的一声。深啊!余来锁看看范少山,范少山吓得腿直打战:“俺胆儿小……”余来锁说:“那那那俺下去吧。”“白腿儿”过来一把拉住他:“你还想叫俺守寡啊?”田新仓来了:“俺下去!反正俺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死了,给俺定个见义勇为啊!”田新仓戴上了矿灯,这还是开掘隧道那会儿用过的。他在腰间拴了绳子,地面上的人都拽着。“白腿儿”忽地掉泪了:“新仓,你小心啊!”“白腿儿”知道,这个比她小的男人,爱她啊!可她啥都没为他做过。田新仓看见了“白腿儿”的眼泪,心都化了。他冲“白腿儿”伸出了大拇指。绳子慢慢往下续,终于,田新仓到底了,下面传来喊声“到了——”紧接着,就听田新仓叫起来。范少山戴上矿灯,在腰间系了绳子:“放俺下去!”人们愣了一下,只得拽住绳子,将范少山慢慢放了下去。到底了。范少山喊了一声:“到了——”接着,就听范少山叫了起来:“啊——”“啊——”上面的人赶紧拉绳子啊!一拉,空的。范少山把身上的绳子解了!余来锁朝着洞口往下喊:“少山——你好吗?”“少山,拴好绳子,快上来——”范少山的声音已经走远了:“啊——”“啊——”这到底咋回事儿啊?余来锁说:“大伙先别急。若是遇到怪物,也就啊一声,人没了。不能老啊呀。依俺看,他俩一准是发现稀奇物儿了,对!就像大前年冬天,一场大雪,咱们一打开家门,先啊——一声。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儿?”“白腿儿”上去就是一脚:“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分析起这个来了。赶紧救人啊!”余来锁想想,也是。自己戴了矿灯帽,腰间系了绳子,下洞。这回,“白腿儿”没拦,说:“放心,有伴儿。”到底儿了。紧接着,余来锁没喊啊,而是喊了一声:“俺操!”又一声儿,“俺操!”操着操着,人走远了。

这黑咕隆咚的窟窿,到底是个啥玩意儿?田新仓、范少山、余来锁他们看到了啥?天然岩洞!这岩洞里的东西,让三人惊呆了!这里面自然形成的熔岩造型别提多好看了!范少山、田新仓不会捅词儿,还是余来锁用了几个成语来形容:“千奇百怪,晶莹剔透,五彩斑斓,巧夺天工。”这么说吧,到了这儿,你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洞中的熔岩形态各异,有的像小山,有的像粮仓,有圆锥状、雄狮状、弥勒佛状、蛟龙出海状、大鹏展翅状、金鸡啼鸣状,岩壁上有喷涌而出的岩瀑,寒光四射的利剑,刚毅挺拔的玉柱,珍珠玛瑙汇成的鳞片,色彩斑斓的花团,凝玉堆积的雪花,浩浩荡荡的长河,或翠绿,或雪白,或深褐,或姹紫,或血红,或青黄,看得你眼花缭乱,你脱口而出的就是“啊!”就是“俺操!”这都正常!这岩洞,跟人住的房子似的,有客厅,有卧室。这“客厅”就有三四百平方米,还有大大小小的“卧室”呢!岩洞高六七米,南北走向,洞长多少,三人走了走。得有个一百多米吧!洞内空气有点潮湿,岩壁上有露珠,还不时听到滴水声呢!啥都不说了,就像水晶宫啊!

三人出了洞。给村民们放视频,发图片。乡亲们都沸腾了。“谢老钻”一听这事儿,赶忙说:“我发现的,我发现的。看看我这双眼,不光能找水源,还能找溶洞。神了!这事儿,国家一准有奖金,记着奖金全归我啊!”范少山说:“国家不给,俺给!”“谢老钻”乐呵呵地又去找水源了。

余来锁、范少山、田新仓高兴,乡亲们欢呼。为啥?这可是发展旅游业的宝贝呀!没有这个溶洞,白羊峪也通车了,自驾游的人多了,可没形成势头。为啥?白羊峪就是个山村,虽说有山有水,跟别的山村有啥区别?你就是生长在山顶上而已。要想成为旅游村,你还得打造几个景点,除了石头,就是树,你让人家看啥?如今发现了溶洞,来由头了,正打盹儿呢,飞来个枕头。要不然,白羊峪距今上千年了,祖祖辈辈都没发现这个溶洞,今儿个才忽地冒出来了?白羊峪要脱贫,要致富,老天都帮忙啊!

四十二

范少山在溶洞口守了三天三宿,生怕有人来玩儿,给祸祸了。地质部门的来了,人家是北京的,县旅游局的人也来了。两拨人,一连考察了三天。都说难得,都说了不起。范少山不大关心地质部门,只是拉住旅游头头的手不放:“啥时候,俺们能开发成旅游景点啊?”头头说:“得听地质部门的考察结果。旅游项目是一定要开发的,但由谁来开发,由谁来经营到时候再研究。”啥意思?溶洞在白羊峪的土地上,是白羊峪人发现的,还不一定让白羊峪开发经营?得交给别人赚钱?天下哪有这条子理呀?范少山说:“让别人在俺的地盘上赚钱,那可不中啊!”头头说:“别着急,到时候再说。”

人家地质的,旅游的,都要回去研究。这边白羊峪人就把岩洞路口围了起来。以为这都管用呢。谁知道,围挡被拆下一块。不光有人看那个黑咕隆咚的洞口,还有人把绳子拴在那边树上,下了洞。范少山一听,火了!开着摩托跑了过来。一问,下去一男一女。他冲着洞口大骂:“王八蛋!赶紧给俺上来!你要是胆敢碰俺的溶洞一指头,俺扒了你们的皮!”上来了,先是一个小伙子,一脸胡子。范少山问:“你干啥啦?”小伙子说:“我们只用了眼睛,什么也没动。太美了!”正说着,女的上来了。范少山吓了一跳:欧阳老师!

路通了,布谷镇学校大巴开到了白羊峪,每天往返,接送学生。从前天起,白羊峪小学完成了它的使命。欧阳老师要离开了。就在前些天,她认识了这个来白羊峪游玩的摄影家,挺谈得来,就决定和他浪迹天涯了。人生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啊!这两天,他们在白羊峪绕来绕去,没走。今天决定走了,偷偷看看溶洞,以这种方式告别白羊峪。没想到,让范少山撞上了,挨了一通骂。

范少山一想,这些天事儿多,还没顾上跟欧阳老师道个别,就请欧阳老师和她男朋友吃顿饭吧。来回来去的人多了,“白腿儿”在路边开了一家饭店。三人去了。范少山的心里头像撒了把沙子。如今这女孩,不按常理出牌啊,刚认识三天,就要跟人家闯天涯了,你了解他吗?范少山是真心希望欧阳老师幸福啊!小伙子叫莫说。这让范少山想起了作家莫言。范少山说:“俺不管你说不说的,好好待欧阳老师,你若是欺负她,我决饶不了你。”莫说说:“大哥放心。”欧阳老师说:“认识他三天,就像认识了一辈子。”范少山说:“好好的。”欧阳老师流了泪,说:“好好的。”

学校解散之前,泰奶奶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课,《生命》。那天,泰奶奶精神啊!泰奶奶要给学生们上课,泰奶奶有好多天没上课了。泰奶奶给孩子们讲的这一课是《生命》,课本里没有。泰奶奶说:“孩子们,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一棵树啊!每棵树,都有春天发芽吐绿的时候,每棵树都有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每棵树都有在秋风中落叶的时候,每棵树都有在冬天裸露枝条的时候。于是,人们看到,在秋的尽头,在冬的深处,生命仿佛停滞,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吗?不是。树还活着,它是以另一种方式而存在。它裸露着枝条,始终展现真实的自我,是在坦然地面对自己。走过深秋与寒冬,树才能成熟与坚强。四季轮回,我们不会总在春夏里安逸地生,也不会总在秋冬里痛苦地长。正如顺境与逆境,总会交替出现。所以你们要坦然一些,坦然面对一切。走过岁月的坎坷,你们会更加成熟,更加坚强。孩子们,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宝贵生命,认真对待生命,做生活中的强者。做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这课讲的,真提气呀!余来锁、范少山也在后面听着呢!和学生们一个劲儿地拍巴掌。看着泰奶奶出彩儿啊!还得活个三年五载的。没问题!

可就在送走欧阳老师的第二天早上,负责照顾泰奶奶的长太媳妇跑来了,说:“泰奶奶死了!”

四十三

泰奶奶死了。她坐在教室里,坐在讲台的椅子上,两手搭在一块,走得安详。

范少山走进教室,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泰奶奶,号啕大哭。

泰奶奶死了,死在空荡荡的教室,死在了空荡荡的学校。泰奶奶多么稀罕那口棺材。平日里总是睡在棺材里啊!但死前,她选择了教室。教室里没有孩子了,也没谁可以打扰了。这里安静啊!泰奶奶给学生点名了,点着点着,睡着了。再也不醒了,不醒了。

泰奶奶死了。这样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像油灯一样,燃尽了,耗干了,灭了。范老井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泰奶奶死了,他明白了,打这以后,再也没有糊涂过。范老井说:“泰奶奶,你走好啊——”一声下来,老泪滔滔了。杏儿来了,黑桃来了,小雪来了,全村人都来了,为泰奶奶送行。这天,白羊峪是时间凝固了。大悲啊!像雾,笼罩着整个村子,像水,浸润着每个村民的心。泰奶奶是大葬。叫了两拨吹鼓手,对垒。九十二岁走了,应该是喜丧。可每个人心里头都乐不起来。吹鼓手本想吹点喜乐调儿,可听了泰奶奶的事儿,吹不动了,找不着调了。再吹起来,吹的都是大悲调啊!开始时,泰奶奶说过,死了,埋在黑羊峪的长城脚下,那里有她的爹娘呢!后来,泰奶奶说,死了,就埋在白羊峪,就看着白羊峪长个儿。泰奶奶死前,没能看看修通的隧道。这回,送葬的队伍从隧道走过去,又绕了回来。泰奶奶的亲人,只有重孙女黑桃。可白羊峪都是她老人家的亲人啊。范少山为泰奶奶打幡儿,摔盆子。全村人都为她戴了孝,纸钱纷纷扬扬的。出殡前,余来锁为泰奶奶献上了一首诗:

中国好女人

生在燕山脉

路长长,远远走

刚刚歇一歇脚

却再也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中国苦女人

出自燕山脉

苦水泡,黄连熬

刚刚喝了一口糖水

却再也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俺们的泰奶奶

从今天起

您不用,再走了

您不用,再撑了

您就好好看着白羊峪长大吧!

因为俺知道,您从未离开,一直在这儿

读到最后,余来锁哽咽了,乡亲们哭声一片。一大群乌鸦,黑压压的,在天空盘旋,它们是来为泰奶奶送行的吗?喇叭声咽,两拨人,吹爆了。泰奶奶被埋在了林子里。那里是白羊峪的公墓。在这里,泰奶奶进入了白羊峪的另一个世界。天都快黑了,黑桃还跪在奶奶的坟头不起来,嗓子哭哑了。范少山强行抱起黑桃,往林子外面走。黑桃说:“爹,太奶奶孤独啊!”范少山说:“不孤独,这儿也都是白羊峪的人,都能一块唠唠嗑。”

对了,泰奶奶死了,庞大辉也来了,哭了一场。

泰奶奶走后第二天,老天爷呱嗒一下,翻脸了!本来是个爆晴天,没想到,呜的一声,接着,哗啦!啪!不知谁家的光伏发电的电池掉下来了,碎了。开大风了!大风卷着黄沙,把天挡住了,将日头遮住了。大风越刮越大,天地间像万头老牛在叫,夹杂着稀里哗啦的响声。范老井瞪大了眼睛,嘴唇一哆嗦,一哆嗦的,朝着窗外大喊:“老天爷啊——消停点儿吧!可别让白羊峪再遭殃了——”范老井正喊着,院子了的一棵槐树,咔嚓,倒了。这风不长,也就刮了一袋烟工夫,好像把这白羊峪刮到了半空,又重重撂了下来。你说,白羊峪刚好过一点儿,你能让俺们安生一会儿不?大风来得突然,连天气预报也没吱一声。范老井说,在他的记忆里,就刮过两三回这样的大风。老头正在街上走呢!谁家的锅盖从树上掉了下来,咣当落在老爷子脚下。老爷子捡起锅盖说:“铁锅离不开锅盖,老头离不开老太。这锅盖,谁家的?”村里有几棵树倒了,有一半人家的光伏电池板掀了,几家的门窗破了。田新仓正在家呢,屋外喂鸡的盆子刮了进来,咣地扣在了他头上,还有半盆鸡食呢!一点儿没剩,从头到脖子,到全身,都让鸡食淋了。满身鸡食的田新仓跑出屋外,站在风中,大喊:“风,你是来逗俺的吗?”

受灾最大的是农田。刚挂果的金苹果被风吹去一半。金谷子倒伏,铁定减产。大王庄金谷农场的大棚菜也遭殃了,塑料布被吹跑了,几个棚也倒了。支委范德海正在大棚里,一下被塑料布蒙住了,揭了半天,揭不下去,跟怪物似的,在风里打滚儿。

风灾过后,街上走着的范老井,忽地想起了儿媳妇,李国芳呢?咋没见她?赶忙回家一看,没了。大风起,李国芳出来收衣服,就被昏天黑地的大风卷走了。李国芳没有手,她又不能抓住点儿啥,撑住自己个,只能任着风吹。去哪儿啦?不知道。

大风刮跑了李国芳,惊动了整个白羊峪。这年头坏啦?老天爷刚收走了泰奶奶,李国芳又没了。这可都是白羊峪一等一的好女人,也都是苦命的女人啊!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眼呢!乡亲们找,范家人更是找不停。找到了“鬼难登”,又找到了白羊峪,满山谷地喊李国芳的名字,没人影,没回音。半夜,回到家,明天接着找。在家里,谁也吃不下饭。范少山一个劲儿地流泪。范德忠说:“咱这白羊峪,周围山涧多啊!就怕你娘掉进山沟里,找都找不到。你娘万一有个好歹,也就省得在人间受罪了。她活着,就得给俺当梯子,她死了,俺就去了半条命了。”范德忠的喉咙呜呜响,眼泪扑簌簌流。范老井说:“别说那丧气话!大风把大活人能刮到山涧里去?咱白羊峪周围都是树,不是一出溜就沟里了?再说了,大风也不能把人卷跑了,少山他娘,一准是迷路了。这一迷路,可能就走远了。你老顺着风的方向找,找得到吗?天一亮,跟俺去找!”第二天,天一放亮,范老井就带着儿子、孙子出发了。边走边有乡亲们跟上来,队伍拉了好长。来到长城边,范老井站住了。范少山向前方望去。长城上,坐着一个人,是娘,是娘啊!范少山叫着娘,往她跟前奔,余来锁、田新仓等人都跟着,人们一起把李国芳扶到田新仓的肩上,人们扶着捧着,把李国芳送回了家。余来锁一检查,李国芳没有一点伤,就是受了风寒,有点感冒。事后,人们想想,去往长城的路,多少沟沟坎坎啊?别说李国芳一个没有双手的老年人,就是年轻人登上去,也得一身汗。这咋回事儿啊?一阵大风,李国芳到了六七里外的长城,谁能想到啊?还有,范老井是咋知道儿媳妇到了长城的呢?

这事儿,不说啦。

风灾过后,最要紧的是修房子。余庆余等几家的房顶都掀翻了,五奶奶等几家的窗子玻璃都碎了,费来运等几家的门都给吹跑了。范少山带着人,挨家挨户地修。这些,都是集体花钱。平常你可以不管,这是救灾呀!你就得当主角了,锣鼓点都敲响了,你得登台呀!这场风,损失最大的就是光伏发电设备。掉下来七八台,没掉下来的,也吹散了架。歪歪扭扭,横七竖八。这可咋好啊?余来锁说:“修起来,这得多少钱啊?”范少山说:“咋也得七万八万的。你当书记的,想想办法。”余来锁说:“俺哪有法子,把俺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啊?”范少山说:“‘白腿儿’舍得?咋样?听说你们要二胎了?”余来锁跳了起来:“谁说的?俺俩都啥岁数了?”范少山说:“结婚还不到一年呢,没事儿啦?”余来锁说:“刚开始那阵子,还中。如今不中了,吃钢钎也不硬了……对了,你问这干吗?这不说电池板的事儿呢嘛,有点正经的没有?”范少山笑了:“光伏发电上了保险了。泛美公司一会儿就过来修,人家找保险公司结账。”余来锁给了范少山一拳:“你小子,在这儿等着呢!这俺就放心了。对了,俺和你嫂子吧……”范少山白了余来锁一眼:“有点儿正经的没有。”余来锁说:“干活儿,干活儿。”范少山凑过去:“你小声点儿说……”余来锁说:“去!你看着这儿,俺去农场,看看大棚修得咋样了。”

这回,马玉刚态度不错,亲自带队来修电池板了。马玉刚对范少山说:“你知道我为啥来吗?”范少山说:“俺哪儿知道马总的心思啊?”马玉刚说:“我就是为了看一看隧道,通车了!说实话,我没敢想。我娘住在北京,她老人家总打听修路的事儿。她年轻的时候,下过一趟山,赶上下大雨,差点儿让雨点拍下去,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敢下过山。我家搬走的时候,我背她下山,她都没敢睁眼睛。如今,娘老了,出不来了。我拍了几张隧道照片,给她老人家的手机发过去了,把她老人家乐坏了。说实话,白羊峪我服谁呀?我就服你范少山!”范少山笑笑:“白羊峪走出去的,俺服你。”马玉刚说:“服我啥?”范少山说:“有钱呗。”马玉刚说:“有钱算个屁呀!不就是比别人多几套别墅吗?不就是比别人多几辆车吗?不就是比别人多去几趟马尔代夫吗?不就是……”马玉刚一看,范少山走了。

农场的大棚菜,损失的主要是菜。黄瓜架、西红柿秧都被吹散了架,茄子、豆角七零八落了。蔬菜受灾没保险,你得自己个扛着。好在大棚菜的钢架有保险,人家能赔百分之八十,每亩大棚能赔六七千,一个农场下来,就是几十万。重新建大棚,余来锁、范少山都来了。人手不够,雇了大王庄、小王庄的村民,忙了四五天,农场才恢复了原样。算了算损失,大了,起码二十几万。

杏儿来了。一进村,看了公婆一眼,就扑去了金苹果。一进园子,傻了。草地上掉了不少小苹果,跟青枣似的,树上还有,稀稀拉拉了。可果树,一棵没倒。连林子里碗口粗的松树都倒了好几棵,这苹果树为啥没倒呢?你不打农药,苹果树的根就一直往下扎,往深里扎。这根的深度,比树干还高。大风你就可劲儿吹,甩开膀子吹!苹果树不尿你!余庆余看着果园,猫腰捡着青果子,说:“造孽啊!这都是钱啊!一个能换一筐馒头,一场大风,掉了,你说坑人不坑人。”杏儿说:“大叔,有啥好办法没有?”余庆余说:“侄媳妇,俺跟你说啊,要是打农药的苹果,俺有办法,打几遍药,苹果一准个大,咋着也能找补点儿损失。这不打农药的苹果,只能干着急,没办法。要不金贵呢!”杏儿说:“大叔,不能打农药。”余庆余说:“可不可以追肥呀!”杏儿说:“不能追肥。”余庆余说:“也不能锄草吧?”杏儿说:“大叔,这事儿没人告诉你?”余庆余笑了:“俺是想考考你呢!”杏儿咯咯笑了,说:“大叔,草已经和苹果树形成一个生态系统了。拔了,就把生态系统破坏了。还有,地上还有蚂蚁和昆虫呢,施了肥,就把它们烧死了。”余庆余说:“那总得浇水吧?”杏儿说:“干旱了当然要浇水,树下虫子还要喝呢!”余庆余说:“满分!”余庆余也是老果农,懂行。如今果园归了集体了,他看果园,精心着呢。杏儿说:“大叔,这果园您老照看好喽,年底我给你发红包啊!”余庆余说:“可不敢怠慢,这就相当于守着金库啊!”杏儿估算了一下,去年结了八千多个,今年一场,果树有了井水浇,没旱着,个头也能大一点儿,也就能结五六千个。不烂的苹果,就白羊峪一家,网上,没行情。杏儿得参考去年的价格定价,和白羊峪村委会签订单。土地流转的时候,有些村民不愿意把果园分了,这可是他们的小银行啊!余来锁和范少山考虑到,万一有的农户偷偷打药施肥咋办?不好控制,必须得统起来。最终还是按照大多数村民的意见,没分。听说杏儿来了,范少山从农场赶了过来。他说:“种这金苹果,你就得等,就得捺住性子,遭了灾你得认,吃了亏你得服。你不能催它,不能不理它,你得哄着它,陪它说话,受伤了,你更得安慰它,陪它疗伤,让它坚强。那金苹果就是个孩子,你是咋对待你家孩子的,你就咋样对它,中了吧?也不行,你的孩子不听话了,可以打两下,骂几句。对待金苹果不中。那要怎样,你得待它如初恋。”这话听得明白,可最后一句,杏儿不乐意了:“你是说,你待金苹果就像迟春英啊?”范少山跳了起来:“这话你都能挑出理来?俺就是打个比方。”范少山忽地看着杏儿,杏儿说:“你看我干啥?”范少山说:“这话,你好像也说过……”杏儿明白了,朝着范少山打了一拳:“你真坏!我也是打个比方。”范少山说:“那往后跟人介绍的时候,俺就说,俺待金苹果,就像对待闫杏儿一样。”杏儿说:“今后,我跟人介绍的时候,就说,我对待金苹果,就像对待范少山一般。”范少山说:“合作成功!”紧紧握住了杏儿的手。两人忽地笑作一团,追打着跑出了果园。

回到家,杏儿安慰婆婆李国芳几句,刚听说被风刮丢了,杏儿问:“妈,你怎么跑到长城上去了?”李国芳说:“俺哪知道啊?反正稀里糊涂,晕晕乎乎就到那儿了。”杏儿想起一件事儿,赶紧翻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本本,递给范少山:“看看。”范少山一看,是金苹果的鉴定证书,证实白羊峪的苹果,是永不腐烂的苹果。这是省林业科学院果树研究所鉴定的。范少山说:“大半年了,鉴定刚出来?”杏儿说:“人家得在常温条件下放着,看放多久,会不会腐烂。还得看最终能不能成为果脯,就得这么长时间。人家专家说了,白羊峪的金苹果,好吃得要流泪。”范少山说:“好啊,咱就用这句广告词:‘白羊峪的金苹果,好吃得要流泪。’多好啊!”范老井说:“今年不利啊。先是死了泰奶奶,接着就来了一场大风,得当心了。这年景,要是放着前几年,白羊峪人就吃不上饭了。走的走,逃的逃,可就真的没有白羊峪了。俺孙子干得不赖,咱白羊峪村志上得有你一篇啊!”老爷子乐得胡子都撅起来了。范德忠说:“爹,你别光夸他。俺看这里面杏儿的功劳也不小。给咱拉扯着孙子,又卖村里的金苹果,又卖菜……”李国芳插嘴:“今年还要卖金谷子呢!”范德忠说:“对!还有金谷子。要不,白羊峪靠啥换钱啊!”这说着说着,就成了范少山和杏儿的表扬会了。好话,谁不乐意听啊?范少山和杏儿乐得合不拢嘴了。范少山清清嗓子,说:“俺代表杏儿表个态吧!表扬对俺们来说,是最大的激励和鼓舞!俺们一定再接再厉,发扬成绩,再创辉煌,携手前进,争取更大光荣!”范德忠朝他脑门儿打了一筷子:“说人话!”范少山说:“俺们以后好好的。”一家人都笑了。

金谷子虽说遭了灾,还没到抽穗的时候,还有救,你得把它扶起来,再踩几脚根部,将谷秧固定住。这得需要人手啊!这回,范少山发现大问题了:缺人手!人,才是最大的资源啊!白羊峪在外打工的青壮劳力,不光大虎,还有五六十个呢!这些人都回来,顶多大事儿啊!余来锁对这些人回村,总是摇脑袋,总觉得他们占了便宜。这下可好,遭灾的时候没人手,还得从布谷镇去雇,人家扛得硬,一口价,一天八十。这要是白羊峪人干,还能还还价。就是不还价,这笔钱,落在白羊峪人的口袋也好啊!范少山跟余来锁说:“咱不能把人口当负担啊,没有人,咱能办成事儿吗?”余来锁说:“咱不能亏了老户啊,生生死死一块过来的。容易吗?他们回来了,咋对待,咱得制定个政策,听听村民的意见。”这事儿,一说就撂下了。忙活十来天,这救灾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再说溶洞这事儿。地质部门的结果出来了。一大摞纸,怎样形成的,范少山也看不懂,他就找“硬货”:狭长632.1米,高度在5.2米至8.5米之间,是中国北方品质一流的溶洞,具有很高的科研价值和旅游价值。这下,范少山乐疯了。原来他用步量了一下,一百多米。人家专家一准是发现了里面拐弯还有溶洞呢!有了这亮点,白羊峪可要顺着势走,做做旅游文章了!

这当口儿,田中二喜来了。这位日本商人是从白羊峪走的,心里头就没放下,老想着开发旅游的事儿,路不通,办不成。这回路通了,他就想着来看看。又从网上看到白羊峪发现了极品溶洞,再也坐不住了。田中二喜下到溶洞,看了看,看傻了,嘴巴半晌没合拢。田中二喜说:“我们合作吧!我们公司是专门设计开发旅游景观的。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变成一个更加璀璨的世界。”田中二喜又在白羊峪绕了一圈儿,说:“白羊峪要成为旅游区,首先必须要有景点。你看,废弃了的‘鬼难登’,可以开发成攀岩,旁边的绝壁上,开发蹦极项目。这就两个了,加上溶洞,三个,还有古长城,四个,银杏村,五个,再加个有个文化底蕴的,就更好了。”范少山说:“有啊!俺们村有块石碑,刻着《白羊峪村训》呢!是康熙亲自写的村训,还是他手书的呢!”田中二喜惊呆了,眼睛放光:“真的?那可是宝贝啊!在哪儿?”范少山说:“如今,俺们只找到石碑的一个角,整个碑还没找到。”田中二喜说:“这太重要了。一定要找到。六个景点,都把它规划好,就成了。当然吃住要跟上。农家乐一定要办好!”这日本商人敞亮啊!人家把规划都告诉你了,没收一分钱啊!范少山说:“田中先生,你就不怕俺们用了你的创意,却不用你的公司来做?”田中二喜说:“范先生是我最尊重的中国农民。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欣然接受。”这样说来,田中二喜的公司不是组织旅游的,而是开发旅游项目的。田中二喜说:“我也承办旅游线路。你要愿意,我的公司,也可以接待游客。”范少山一想,你把游客都接走了,俺们白羊峪就只能喝汤了。不中。田中二喜拿出了各个景点的设计图,给力啊!这回,白羊峪可要申请旅游开发了。跑手续,多着呢!可只跑了一家,人家说了,不用跑了,有人办了。啥意思?俺手里攥着土地使用证呢,没这个证,谁给办的?一打听,镇政府!

四十四

去布谷镇,找葛书记。葛书记你得给俺个说法吧?葛书记说:“白羊峪的溶洞是国家珍贵资源,是不可再生的。上面要求我们保护第一,开发第二。本着这个原则,镇党委、政府考虑,以镇为主导,承接溶洞工程,开发旅游业。”余来锁说:“溶洞在白羊峪的土地上,俺们经营天经地义。”葛书记说:“村民素质低,破坏了资源,谁负得起这个责任?你当村书记的,就要无条件地服从镇党委决定。”一听说村民素质低,范少山不干了:“葛书记,你说村民素质低,让俺们寒心啊!自打溶洞被发现,乡亲们没日没夜地守着洞口,就是怕有人进去,破坏溶洞。这些,你都知道吗?就你们当领导的素质高?高在哪儿?跟俺们一声不吭,暗地里去开发办办手续,你们眼里哪有老百姓啊?白羊峪的土地使用证在这里,你们是咋拿到审批手续的?”范少山举着《土地使用证》,在葛书记面前晃了晃。葛书记话头软了:“项目呢,算镇政府与白羊峪共同开发。到时候签个协议,收入五五分成。说句实话,这钱也装不到我的兜里,这形势,谁敢啊?镇财政有点吃紧,一些民生项目没钱投入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范少山说:“葛书记,那是你的责任,不能让俺们承担。再说了,俺白羊峪还是个贫困村。”葛书记油盐不进,不松口。余来锁、范少山也咬住不放。

一听说镇政府要开发溶洞,村民们不干了。自发组成了护洞队,守着洞口。田新仓把行李都搬过去,夜里就住在窝棚里。镇里来了个副镇长,人家主抓这工程的,想下洞看看。不中,被人们轰出了村。余来锁、范少山坐不住了,他们想这事儿咋办。余来锁说:“这事儿,咱得仔细分析啊,镇政府要经营溶洞,你不能书记、镇长亲自来做吧?你也不能副镇长、政府干部来做吧?因为公务员是不能办商业的,你办了,就是违法。俺想,最终得交给某个公司、某个人。这就对了。这个公司,这个人就代表镇政府了。”范少山说:“对了,这里面一准有利益牵扯。弄不好,葛书记就得犯错误。说实话,葛书记这人不赖,帮过白羊峪不少忙,咱不能眼看着他出事儿啊!”余来锁说:“那咋办?”范少山说:“告状!”余来锁一愣:“告哪儿?”范少山说:“镇政府。”余来锁对告状这事儿有点犹豫,你告镇政府,往后这关系还咋处啊?你不能向上反映吗?范少山说:“向上反映,一层层的,跟蜗牛差不多。还是告状快,快刀斩乱麻,兴许就把葛书记帮了。”找了律师,递了状子,开庭了。范少山作为白羊峪的代理村委会主任,法人代表,是原告。被告布谷镇政府来了个镇长。原告要求撤销镇政府开发白羊峪的各种手续。法庭调查了,各项手续缺项,违规。最终判决无效。村委会告镇政府,在整个金安县还是头一回,轰动了。这下,范少山在布谷镇成了争议人物。你说你写写信,上上访,都能理解,你咋能告你的上级呢!你不就是喜欢出风头,夺人眼球吗?

过了几天,葛书记来了。葛书记就一个人开车来的。啥意思?兴师问罪来了?葛书记没去村委会,直接去了范少山的家,送给范老井两盒人参,范德忠和李国芳两盒棋子烧饼,弄得范少山和家人云里雾里,礼物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接着,去了范少山住的房子,从车后备箱拿出一瓶酒,一袋花生米。喝酒。你不开车来的吗?酒驾呀?葛书记说:“我在你这儿住一宿。明天双休日,不碍事。对了,你把余来锁给我叫过来。”余来锁来了,从“白腿儿”饭店里端了盆小鸡炖蘑菇。三人喝上了。余来锁和范少山不知葛书记葫芦里卖的啥药,就喝酒,不说话。葛书记说:“你俩怎么不说话啊?”余来锁嘿嘿一笑:“俺白羊峪告镇政府的事儿,有点不好意思了,书记多海涵啊!”范少山也说:“对对对,俺也是这个意思。”葛书记啪地把两只筷子往桌上一拍:“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余来锁说:“告都告了,来有啥用?”葛书记说:“少山啊,我记得你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告我就是帮我。对了。镇里想开发经营溶洞,确实是我拍的板。我是书记,我定了,安排由一名副镇长主抓。也就没不同声音了。说实话,我本人就是个法盲,过去干企业,挥大巴掌惯了,当了书记,没朋友了,眼看着是个坑儿,谁提醒你啊?这一次,真是万幸啊!为啥呢?我发现,我老婆组建了公司,七大姑八大姨入了股份,由他们直接代表镇政府管理溶洞,收钱。这事儿,副镇长就答应了!现在想想,太可怕了!我老婆瞒着我办公司,直接落实我的决策,我还蒙在鼓里呢!幸亏没有成为事实,幸亏你们告了状,帮了我。这事儿多大呀!这不是属于不收手的吗?我肯定得折进去!所以说,今天我来,一是感谢你们二位,让我悬崖勒马。二是请求二位,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监督我。我是真心话。三是镇党委、政府大力支持白羊峪开发溶洞项目,遇山开路,遇水架桥。”虽说,开发溶洞这事儿,为葛书记省去了大麻烦,可他错误决策,属于行政乱作为,为此,他背了个党内警告处分。余来锁、范少山宽慰葛书记,余来锁说:“总比当罪犯强吧?”范少山说:“总比吃牢饭强吧?”余来锁说:“发展下去,不光这一件事儿啊,你还得养情人呢?”范少山说:“养情人就不止一个。又费钱,又糟践身板。对了,还得生养几个孩子,多操心啊!”余来锁说:“弄不好,后半生就在监狱里过了,要多惨,有多惨!”这话,你让葛书记咋接啊?葛书记连连说喝酒,喝酒。

溶洞开发,也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儿,光手续都十几项,都得等着批。这当口儿,范少山打算把试验田上的种子全送出去,因为溶洞的位置正好在那一片上。这就是说,往后白羊峪再也没有试验田了。这些可都是非外国种子的老种子!范少山、范德忠、杏儿、余来锁辛辛苦苦淘换来的,在白羊峪这片地儿上,种了四年。范少山不想赚钱,就想让十里八庄的乡亲们种在地里,让他们吃上香喷喷的中国老粮食。村民代表同意,这几年,低价卖出去不少。如今,还剩下一石头房子呢!足有一千多斤。他把它送给了县种子公司,由他们发放到农民手中,让老种子在金安的大地上生根、拔节。

溶洞开发着,这眼瞅着就要成景点儿了。村里赶紧成立了旅游公司,利用旅游扶贫。今年年景不好,指着土地不中。要让村民的钱袋子鼓一鼓,你就得从别处想辙,这时候,村里头还有费来运、余庆余、五奶奶、大军等二十几口贫困人口呢!经村委会请示,国家把扶贫款直接发给了旅游公司,给贫困乡亲入上了股份。这多好啊,收入稳定,长期有效啊!贫困户手里都攥上了股权证了,心里头不乐开花了?这旅游公司,除了贫困人口的股份,还有一般村民花钱入股,村集体占了百分之三十。支委费勤俭当了旅游公司经理,副经理呢?田新仓。大虎也进了公司,开电瓶车。这差事不赖,大虎不用下车,人们也看不出他腿瘸来。田新仓也挺关心他:“大虎,没事儿少下车,别影响白羊峪形象啊!”听听这话,像关心的吗?大虎也不急,说:“有啥丢人的?俺作为农民工,为了城市建设负伤,光荣!”

电力局来人了,要给白羊峪安装火电。过去,白羊峪人找了电力局多少回,电杆上不来,不给领线。说实话,这是一方面,你没几户人家,人家把电领进来了,多大成本啊,你能用几度电啊?这回知道白羊峪要开发旅游了,得用电啊!光伏发电那是居民用的,景观用电量多大呀!再说了,白羊峪路都通了,还愁电杆上不去?范少山说:“不用俺们花电杆钱吧?”人家说:“我们电力也搞精准扶贫。高压电杆电线不用你们承担,进了村的低压线、变压器你们承担一部分。”余来锁说:“那中那中。这样一来,俺们的隧道里就可以安上电灯了,金谷子就可以用电机浇水了。”提到白羊峪点灯,几辈人都是油灯啊!范少山回到家乡的四年前,就是点着蜡烛过的年。因为蜡烛比油灯亮啊,过年了,才多花这几块钱。之后,有了金谷子,人家沈老板给安装了台发电机,烧柴油,贼贵啊!再后来,村里办了沼气,点上了沼气灯,那点电,点灯中,家用电器不敢买,带不动。这去年,安上了光伏发电,不光家里的可劲儿用了,还并了网,把富余电卖给国家,有钱赚了。如今,火电上山,发展农业、旅游,就靠它了。你说白羊峪的变化,不就是电灯的变化嘛。

白羊峪溶洞开发,资金预算七百多万。这不光是溶洞内景的事儿,得修路,得建停车场,公共卫生间、商店、饭店等配套设施。这钱,从哪来呀?把白羊峪的钱都加起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余来锁开了支部会,又开全村会,意见一致,不找合作伙伴,分几期工程,每年开一点儿。这块肥肉,白羊峪人要自己个吃到嘴里。范少山有点儿犯难,这工程,战线一拉就是几年,游客每年看一点儿,能不看烦吗?就像有一桌好菜,你就允许人家夹两个,人家心里头能痛快吗?而且,头一年贷的款一百万,做基础工程都没够。这样下去,哪年能看到溶洞的全景啊?范少山打算找合伙人,让溶洞尽快营业。忙活几个月,人们也没看到溶洞长得啥模样,观光车总是在银杏树、古长城跟前绕,没赚几个钱。乡亲们不干了,又找余来锁和范少山,催促溶洞早点儿接游客。这下,余来锁也动摇了,同意找人合资。你得找有钱人啊!田中先生中不?开门见山问了,田中先生是日本商人,人家不可能干脆蹦出一个字:“行!”人家的表现犹犹豫豫的,模棱两可的。反正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搞景区设计。人家有钱,就拖着你,猫玩老鼠一样。跟你要项目的时候夸夸其谈,说我最尊重你,还故意透露点设计信息,你就不好意思再找别人了。你求他的时候,人家就支支吾吾了。范少山这才看到,这田中先生哪儿敞亮啊?心机重着呢!范少山有点烦,说:“田中先生,中不中的,给个痛快话儿。”田中还不着急:“我再和日本的家人商量商量。”这都谈了两回了,还要商量。再一次找田中,这回答案肯定了。可以,但你得降低分成比例。由过去的五五分成,改为六四?不,改为三七。啥?田中先生终于说了一句整话:“到时候,我会联系日本游客过来,家乡人很喜欢溶洞的,我希望我们合作成功。”范少山一笑,笑得难看,嘴角有点颤:“我觉着吧,有些人经商之前,应该好好学会做人。”田中先生一听,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说,这位田中先生,年岁不大,心思重得像白羊峪后山的大石头。余来锁和范少山躺在银杏树下,有风刮过,他俩听着呼啦啦的叶子拍打声,清脆,像是有巴掌捆在他俩的脸上,连连掴,声声响。余来锁一连用了四个成语:“趁火打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见死不救。”范少山说:“俺后悔了,后悔打了机井。要是不打机井,就发现不了溶洞。没有溶洞,哪儿来的这么多事儿啊?踏踏实实地种俺的金谷子、金苹果多好,钱不多,过日子踏实啊!赶明儿,咱把洞口填上,就当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余来锁说:“你填洞口,属于破坏国家珍贵地质资源。抓了就判,判了就押。你填洞口,乡亲们骂你三辈祖宗,过去做的好事儿一笔勾销了。你看着办。”范少山说:“人家撒撒火,说说气话也不中吗?你当书记的,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吗?”余来锁说:“这两年俺咋听不到你的口头禅啦?”范少山说:“啥口头禅?”余来锁说:“这都不是事儿!”范少山说:“早就忘了。说说这句口头禅,给自己个壮壮胆。说实话,就是心虚的表现。这几年,走过来,哪有不是事儿的事儿啊?说出来就不是小事儿。俺都不敢吹牛啦!一件事儿,一件事儿,逼着俺做了老实本分的人。一句牛逼不敢吹了。俺知道,吹牛逼上税呀!”余来锁呵呵笑:“这都让生活折磨成啥样了。”范少山说:“你看这两棵银杏树,老夫老妻的多好啊!不怕风,不怕雨,不怕雪,啥都不怕了。一千三百多年了,无忧无虑,幸福甜蜜。下辈子俺不要做人了,就做一棵树。对,做一棵树。”余来锁说:“那杏儿咋办?”范少山说:“她若是来世为树,就和俺站成一排吧;她若是来世为人,就给俺浇点水吧;她若是来世为鸟,就在俺树杈上做窝吧!”余来锁一听,忽地坐了起来,说:“这才是诗啊!少山,你是啥时候写诗的?”范少山说:“这是诗?俺就随便说说。”余来锁说:“当然是诗,还是好诗!”范少山愣愣地问:“照你这么说,俺一不留神儿,成了诗人啦?”

范少山想到了张小强,他的高中同学,钢强钢铁公司的老板。现如今,钢铁没有过去的西洋镜看了。搞环保,去产能。张小强搬进了一间办公室,早就不天天洗澡了,更不能披着浴巾,端着红酒了,身上也不痒了。金安县这块,钢铁企业不少,差不多一半没法干了,张小强也在寻找商机转行。范少山去找张小强,张小强显得有点儿烦,也顾不上跟他聊当年追过的女孩了,就问啥事儿。范少山就把手机里的溶洞照片给他看。张小强问:“这是哪儿?”范少山说:“我家白羊峪。”张小强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范少山说:“你哪顾得上听这个呀!新发现的,中国北方品质最好的溶洞,就是这个了。”张小强说:“好啊,范少山,这回你发财了!”范少山说:“这不正等着开发呢嘛!咱们合伙咋样?”张小强嘬了牙花子:“这要搁前两年钢铁兴旺那会儿,我分分钟就敲定。如今,钢铁不景气,我们是勒紧裤带过日子,此一时,彼一时了。过去,老爷子不主事儿。如今,老爷子出山了,转型的项目都得经过他敲定。反正我们已经定了,往现代农业、旅游业方向转。”范少山说:“俺们白羊峪都符合啊!带着老爷子去看看吧!”张小强说:“老爷子世界各地哪儿没跑过,就怕提不起他的兴趣啊。”范少山说:“老爷子有啥爱好没有?”张小强说:“爱好嘛,登山。好像有钱人都登山,就差珠峰了。对了,你该不是让他登白羊峪吧?”范少山说:“老爷子还有啥爱好?”张小强说:“喜欢收集皮影人儿,是个乐子。”

过去,范少山总觉着啥都得靠自己,自己个开隧道,哪怕开个二三十年,也成。如今想想,这不是笑话吗?这个年头,想干大事儿,你离得了谁呀?你不借力中吗?张氏钢铁家族,是上了全国千富榜的。眼下正要钢铁转型,你若是搭上这辆车,白羊峪的旅游业就带起来了。你光用蛮力,不用脑子,挪不了窝啊!还有一个月,就是九月九了,老人登高节。白羊峪和县体育局搞一个登山活动节:“登上白羊峪,各路英雄聚”。奖品呢?一等奖,白羊峪珍宝箱。其他的都是电饭锅、电水壶、毛巾被。广告打出去了,网上有了,报上有了,电视上也有了。张小强的爹张国强看到了,觉着有点怪,问儿子张小强:“珍宝箱是啥?”张小强说:“听说这是那个山村最珍贵的东西。他们要送给第一个登上白羊峪的英雄。”张国强说:“这还有悬念啊?”张小强说:“我听说是老东西。我猜这东西跟文化有关。山村最珍贵的东西,不能是土豆白薯吧?”张国强说:“你这不扯吗?那是啥呢?”张小强说:“我给你问问体育局长啊。”张小强打通了局长的电话:“尹局长啊,我是张小强。我看到你们要办的九九登高广告了,对,是白羊峪那场。我就想问问,一等奖珍宝箱到底是啥呀?”就听对方说:“呵呵就是一箱老皮影人儿。”张小强说:“嗨!我还以为啥金银财宝呢!”电话挂了。张国强说:“老皮影,真是珍贵啊。”张小强说:“爸,要不我给你买来。”张国强说:“那不行,那不行。人家是奖品嘛!”张小强说:“那就没办法了。”张小强轻叹一声,说,“这叫啥广告啊?登上白羊峪,各路英雄聚。不登白羊峪的人就不是英雄啦?”这一说,老头激动了:“给我报名。”张小强说:“爸,您老人家可是登过泰山、黄山、九华山的,哪座名山您没登过啊?就差一座珠峰了。这就功成名就了,您去登几百米的白羊峪?您可想好了啊!”张国强说:“你是英雄,就得首先让家乡人认你!再说,那箱皮影,应该不错。”

不管咋样,登山活动,能提高白羊峪的知名度。奖品都是小家电、毛巾床单什么的,花不了几个钱。不过,这一等奖,有点难。人家张国强稀罕皮影人儿,你白羊峪有吗?你若是有皮影人儿,倒好。若是没皮影人儿,那不是骗人家吗?别着急,还真有。范少山就想到了爷爷范老井,他有?没有。范老井说过泰奶奶的身世。泰奶奶的头一个丈夫叫泰山松,死了。后来她又嫁给了一个公社修造站的工人。这工人姓么,就是手艺人,刻皮影。不光能刻,还能耍能唱。“文革”时,这都是“四旧”啊,不能刻了,不能耍了,也不能唱了。一箱子的皮影,就被他藏起来了,红卫兵抄家,他说烧了。老么是个手艺人,不唱皮影了,就去了公社修造站。用拿刻刀、耍皮影的手,拿上了焊枪。有一回焊接钢梁,从上面掉了下来,死了。工人老么,手巧心细,疼老婆。泰奶奶没忘了他。他的东西啥也没留,就留了一箱皮影人儿。从黑羊峪带到白羊峪,人走了,皮影带不走了,就留在学校的石头房子里。如今,学校没人了,那箱皮影还在吗?范老井带着范少山去找。那间校长办公室里,东西还都摆得整整齐齐,就像泰奶奶刚刚办过公。如今,费来运负责老人食堂,学校不用打更了,范少山就让把泰奶奶的宿舍、办公室管理好。将来要办成白羊峪的传统教育基地呢!范老井说:“泰奶奶,俺们来取你留下来的皮影箱了。俺知道,那东西是你一个念想。你走了,就把这份念想留给白羊峪了。眼下,白羊峪的日子要往前奔啊,用上了。泰奶奶,俺们全村人感谢你啊!”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找。泰奶奶留了半屋子东西。旧书旧报,各种资料,文具箱子。找到了,在最底层,墙旮旯。擦去尘土,打开箱盖儿。一整箱的驴皮影,干净,一个一个的。范少山说:“泰奶奶,么爷爷,俺谢谢你们啊!”你说这事儿,若是泰奶奶没留下这箱皮影,咋办啊?范少山早就想好了,到皮影之乡乐亭、滦南一带农村踅摸去,一准能找到。只要有恒心,还有办不成的事儿吗?这张国强,只要有爱好,就好办。就怕他光爱钱,你就没辙了。

四十五

九月九,一朵朵白云,就在山顶上躺着呢,秋风爽人,人的心里头滋滋的美。白羊峪登山节开始了。体育局尹局长来了,发令。范少山也说了几句,都是客套话。张国强昨晚就来了,开来一辆房车,停在山脚下,带着保镖、厨子,在车上吃的,住的,就为这一等奖,珍宝箱。其他一些老头老太太,也是为了奖品来的。不是有电饭锅、电水壶呢嘛,多实用啊。报名的时候,人家都打听好了,一等奖是一箱皮影人儿,一听这个,谁也不往前冲了。皮影人有啥用啊?不能吃,不能嚼。如今也没唱皮影的了,放在家里还占地方。这不,人们都不急,腰来腿不来的。张国强较真儿,还蹦蹦跳跳,热身呢!也没人认出他是大老板。发令枪响了,都没人急着往上跑。张国强一看,当仁不让啊。头一个走在前头。后边的人还拉他的一角:“老头,别打头啊,你还不知道吧,一等奖是皮影人儿。”这张国强一听,更急了,一溜烟地往上跑。后边的看着他的背影:“听不懂人话。”人家张国强是登过十大名山的,这白羊峪的“鬼难登”对人家来说,这不属于在平地上小跑吗?一下就落人家好远。这回,张国强一想,不对,你落人家好远,显摆呀?低调儿,低调儿。张国强就慢慢悠悠,有意等等后面人。后面人赶上了,也不超他,而是跟在他身后,他走多快,人家就走多快。这咋回事儿啊?咋跟公司举办运动会似的,他总是拿冠军啊!难道这里面有埋伏?是儿子张小强安排的?这一想,老爷子火了,赌气不走了。他不走,后面人也不走。张国强说:“你们为啥不走?”后面一老人说:“谁让你第一个打头呢?你就只能得那珍宝箱了。走吧走吧,我还等着领电饭锅呢?”另一老人说:“你呀,心往宽处想。那皮影人还可以生炉子嘛。”这一听,张国强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儿啊。老爷子脚下生风,三步并做两步,往上跑了。后面的人说:“老头不错,愿赌服输嘛!”另一个说:“会不会是受刺激啦?”

再说这山顶上,一帮人正迎接着各路英雄呢!见有人上来,马上敲锣打鼓,放鞭炮。一帮妇女,手举花环,蹦蹦跳跳地喊:“欢迎欢迎,真心英雄!”“白腿儿”手捧鲜花,送给了张国强。张小强、范少山、余来锁还有白羊峪好多乡亲都在这儿呢!一上山,张国强就有点傻,这可是在金安的土地上,头一回受到乡亲们这么热烈的欢迎,有点儿眼睛不够使了。一帮在山上等着的记者,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金安县首富,都过来采访。电视台女记者站在张国强的身边说:“登上白羊峪,各路英雄聚。今天,我们意外又荣幸地见到了第一位登上山来的张国强先生,他就是我们的财富英雄!”都采访完了,后面的登山者才三三两两地上山来。

第一名,没悬念,当然是张国强。范少山发奖,把皮影箱交给了老爷子,老爷子激动啊,说:“这礼物太重了。”那些得了电饭锅、电热壶的,都朝他笑。

张国强在白羊峪走了一遭。白羊峪,他只听说过,从没来过。看了金谷子,尝了金苹果,看了银杏树,溶洞虽没对外开放,却也架了梯子。人家登山的,上下不费劲儿。看了洞里风光,一个劲儿说好。到了吃饭的点儿,“白腿儿”的饭店早就摆好了农家菜,等着贵客呢!张国强却说谢了,我要回去看皮影。坐上房车,走了。本来打算吃饭的时候,再说招商引资的事儿,这下可好,大老板走了,张小强也走了。范少山傻了,余来锁愣了,田新仓蔫了,“白腿儿”糊涂了。醒过神儿来,余来锁说话了:“本来俺就不赞成办这个登山节。你看看,偷鸡不成蚀把米吧?”范少山火了说:“余来锁你啥意思?开支部会的时候,你反对了吗?你当书记的,有点担当没有?”“白腿儿”说:“他这人就是又想吃,又怕烫。少山,别跟他一般见识。”田新仓说:“可惜了的‘白腿儿’,咋跟你了?这肩膀软,扛不住事儿。”余来锁也觉着这话说得没劲,赶紧跟范少山解释:“咱村不是家底薄嘛,俺就是心疼钱,小家子气。”田新仓说:“少山哥,算了算了。原谅他一时冲动,口无遮拦。对了,你俩是白羊峪的一二把手,不能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要多演将相和,不能唱对台戏。你俩的一举一动,可关乎民心啊!”说着说着,田新仓就背起手来,踱着方步,越发像上级领导了。“白腿儿”过去擂了他一拳。这下,几个人都笑了。范少山说:“都别走,这桌饭,俺请了。”“白腿儿”笑了:“这就对了。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范少山问了饭菜价格,先结了账,他怕喝完酒忘了,又跟“白腿儿”说:“你跟店里的乡亲们说啊,这桌饭,俺花钱啦。”“白腿儿”说:“你就吃你的呗,你越咋呼,人家越怀疑你用的是公款。你傻呀你?再说了,你范少山是谁呀?大老远的,就为从北京吃这一顿饭来?”余来锁说:“喝酒吧,不想那些烂事儿了。让人家从兜里头掏钱,难啊!招商引资的事儿,咱再从长计议。”田新仓说:“咱白羊峪不同往日了,咱有梧桐树,还愁引不来金凤凰?”范少山说:“咱又不是抢他钱,又不是让他捐款。合作共赢嘛!”正说着,进来一个人。谁?张小强。人家手里拎着一瓶茅台呢!张小强一来,范少山他们都愣了。范少山说:“你咋来了?”张小强说:“找你喝点酒呗!”说着,就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放。余来锁有点儿不高兴,说了声:“你们喝吧。”起身走了。田新仓倒了半杯茅台,一口喝了:“好酒好酒。”嘻嘻一笑,也走了。张小强给范少山倒满酒,自己也倒上了。说:“这回就我们俩了,老同学,这回得拉拉当年我们在学校追的那些女孩了。对了,下周日同学聚会,凯悦酒店。你一定到啊!”范少山说:“你们都是非富即贵。俺一个农民,种地的,就不去了。去了,也是在人堆里淹了,有俺不多,没俺不少。那些个女同学们,都轮着向你敬酒,俺一个人喝闷酒,这是俩心情啊!”张小强说:“那不对。人生看什么?看你赚了多少钱?应该看有没有实现自我价值。我的价值是啥?就是一堆钢,赶上行情,赚俩钱,价格一走低,就是一堆柴火。你就不一样了,一个金谷子,一个金苹果,这人生就站住了。而且,都不是为自己,是为乡亲,这境界就出来了。”范少山想,你小子跑过来喝酒,就为夸俺几句?招商引资的事儿,老爷子到底咋说的?你没看到余来锁生着气走啦?张小强不急:“所以说,跟你这样有德的人打交道,肯定不会吃亏。”范少山说:“你小子别净说好听的。拉正题。”张小强说:“你以为我夸你呀?这话都是老爷子说的!”啊?范少山愣了:“这么说,老爷子同意投资啦?”张小强说:“没表态。”范少山心里头又凉了半截。张小强说:“在白羊峪投资这件事儿上,他不管了,全部交给我。”一听这话,范少山心里头开花了,一大朵,一大朵的。张小强说:“刚才心里头骂我了吧?干事情,得沉得住气。”范少山嘿嘿笑着,敬老同学酒。门外拥进来余来锁、田新仓和“白腿儿”,都来敬张小强。原来,余来锁和田新仓没走,刚才在门外听着呢!张小强喝多了,一把拉住范少山的胳膊:“别走,咱俩说说当年追过的那些女孩。”

除了溶洞,钢强公司还要参与白羊峪其他旅游项目的开发,采用了田中二喜的设计。那一回,田中二喜对范少山说:“范先生,其实我对你本人是钦佩的,这一点,请先生不要误会。”范少山想了想,深深点了点头。

眼看着白羊峪的事儿,又拐过了这道弯儿。余来锁和范少山就想着去看看费大贵。费大贵不是书记了,不是支委了,挨了个全县通报批评,好些日子没回过白羊峪了。可人家毕竟当了那么多年书记,也掏钱帮助过困难乡亲,赞助过修路,人也不赖。就是支部换届,他动了点儿心思,这一辈子的名节,染上个污点儿,虽说芝麻粒儿大,也不好洗了。

去了费大贵家,人却不在正屋。费大贵的媳妇说:“整天烦着呢,俺把他轰到厢房去了。”进了厢房,迎面就是办公桌,两边挂着国旗和党旗。费大贵正襟危坐,戴着老花镜,看《党建》杂志。鹦鹉先开口了:“费书记,写检讨。费书记,写检讨……”原来,就为更改年龄这事儿,镇党委让他做检讨。费大贵认真,写了一份又一份,每写完一份,都要念一遍,鹦鹉都熟了。有时半夜爬起来就写,写完就念。老婆嫌烦,把他赶到厢房去了。你说这费书记,这得有多大压力呀!余来锁跟他说了些村子里的事儿,费大贵激动了:“没想到你们还记着俺。”范少山说:“咋能忘了您呢!老书记,您老可不要背包袱啊!这事儿早就过去了,就别想它了。有空回白羊峪看看,您还是党员,还是村民,村里还有您的股份呢!这些日子,乡亲们没少念叨您。”费大贵说:“真的?”余来锁说:“可不真的?”费大贵松口气:“俺还觉着,再也没人理俺了。俺做的那事儿,丢人啊!如今想想,再干一届就那么遂心如意?还干得动吗?交给年轻人,比啥不强啊?事实都摆在那儿嘛,你俩干得比俺强。”费大贵也算想开了,与其躲在这厢房里,不如去白羊峪清静几天。过了几天,他开着车,带着鹦鹉,回村了。到了家门口,一下车,一条野狗蹿了出来,跑了。费大贵吓了一跳,骂道:“真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