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比起心累,这身子累,不算个啥。这一阵子,范少山脚不沾地儿找金谷子,种金谷子,拾掇金谷子,护着金谷子,累不?累!年轻人,睡上一觉就歇过来了,第二天照样接着干。可这一回,要操心了,要累心了。你躲得了吗?
这天,迟春英来了。前面说过,她是范少山的初恋,她是前妻,小雪的亲娘。迟春英是从深圳来的,来干啥?要带女儿走!
女人有了钱就得捯饬自己个,美美容,做做头发,买点儿新衣服、新鞋子。迟春英嫁给了有钱人,出落得又年轻,又漂亮,小脸白嫩白嫩的。范少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想:跟了马玉刚就是比跟俺强啊!迟春英给女儿带来了新衣服,又给了一沓钱,大张的,不老少。要带小雪走,去深圳上学。范少山梗脖子,范德忠和李国芳舍不得。小雪呢?更是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迟春英打开手机,让小雪看深圳小学校的图片,被绿树鲜花包围的校舍,孩子们花一样的笑脸,漂亮!迟春英说:“想不想到那里去上学?”小雪说:“俺不能离开爷爷奶奶。”任迟春英说破了嘴皮子,小雪还是没松口。迟春英急了:“范少山,小雪判给你抚养,算是把孩子给耽误了!你抚养什么啦?你以为养孩子就是吃饭穿衣啊?小雪长大了,她要受教育!知道不?这村里有啥教育设施?有块黑板吗?有张课桌吗?有支粉笔吗?你说你,在北京卖菜好好的,本来有了钱可以把小雪接过去读书。这下可好,小雪愣是窝在这儿了,每天在山上瞎跑,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范少山没想到迟春英嘴皮子这么厉害,以前可是没说话先脸红的女人啊!有钱人就是底气足啊!话说回来,人家迟春英话重了点,句句可在理儿上啊,范少山能不羞得慌吗?这三年,小雪都是爷爷奶奶照顾着,你又做了点儿啥?还像亲爹吗?
心里有愧,说话就软。范少山说:“春英,你说得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放心。我一定让小雪读书,受到好的教育!”
晚上,迟春英在范家住下,和李国芳住一屋。她拍着女儿睡了,就和李国芳唠嗑,一口一个娘。这让李国芳有了错觉,那个温柔贤惠的儿媳妇又回来了。迟春英说了许多歉意的话儿,又感谢前公婆照管小雪。话说得真切,李国芳也打心眼里原谅了迟春英。女人啊!谁知道走到哪一步啊!迟春英放下一万块钱,算是小雪的生活费。左推右推,李国芳还是收下了。迟春英搂着小雪睡下,到了半夜,小雪醒了,她找了一根红辫绳儿。天快亮的时候,迟春英起身,发现自己的胳膊已和女儿的胳膊被红绳儿捆在了一起。这会儿,小雪睡得很香。她明白了,这是女儿不想她离开。忽地,迟春英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迟春英悄悄解开红绳儿,含着泪走了。范少山送迟春英到村口,两人望望银杏树,这是他们当年爱开始的地方。春英把孩子用红绳缠胳膊的事说了,范少山没吭声,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姑娘发脾气了。小雪嘴噘得能拴住驴,眼泪哗哗流。哭着哭着,冲着范少山蹦出一句:“你为啥要跟俺娘离婚啊?”范少山一时说不出话来,为啥?俺跟你讲了,你小孩子能懂吗?俺能跟你说你娘的坏话吗?奶奶李国芳赶紧打圆场:“雪儿,你娘是好娘,爹也是好爹,就是性格不合,过不下去的。”小雪梗着脖子:“不,我爹有了杏儿,才不喜欢我娘了。”范德忠生气了:“这孩子,你听谁说的?”小雪说:“那北京的阿姨不是追到山上来了吗?”李国芳说:“你可记好了啊,你娘离了,你爹才认识杏儿的。”范少山一把将小雪搂在怀里,哽咽了:“孩子,都是爹对不住你,爹从今往后,一定当个好爹。”
一家人就商量孩子上学的事。如果让小雪在布谷镇读小学,只能走读,每天来来回回,上山下山,小孩子家受得了吗?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把本村那所已经修缮的小学校用起来。前头说了,为了请泰奶奶当校长,把学校修了,但泰奶奶不来。这回谁当老师?余来锁中不?能写诗,肚子里有墨水啊!去找余来锁,余来锁说:“不中不中,俺写的诗歌不少错别字,别把孩子耽误喽。再说了,俺又当村民小组长,又当村医,又当兽医哪儿顾得过来呀!”范老井说:“还是去请泰奶奶,一来,人家当年就当过老师,底子厚。二来,她和重孙女孤苦伶仃的,到了白羊峪,也有个照应。”这回,范老井要亲自去,他要把这个一辈子没从自己梦中走开的女人请到白羊峪,他能每天看见她,空闲的时候还能唠唠嗑,偷着数数她脸上的皱纹。范少山说:“加上泰奶奶的重孙女黑桃,村里就有六个孩子了,都让他们入学。能成。”
两人去了,泰奶奶正发愁。黑桃跟太奶奶赌气,故意在雨中淋着,发烧了。这是为啥?黑桃想爹娘了。爹娘说是在南方打工呢,把一个几岁的孩子丢给奶奶,两三年没照面了,连个音信都没有,还有比这心狠的吗?黑桃烧得烫手,躺在炕上昏迷了。还顾得上说请泰奶奶的事儿吗?赶紧救人呀!范少山打电话给余来锁,余来锁下山去了县城,开农村工作会。上百里呢?指望不上。咋办?这当口,黑桃抽搐了!泰奶奶哇地哭出了声。
范少山要送黑桃去布谷镇医院。咋去?山后有座简易桥,去年发洪水,冲垮了,再也没人修了。连接河对岸,有道溜索。就是根钢丝绳,人能顺着绳索滑到对岸的村庄,从那里去医院,就近多了。可这索道他还是小时候和小伙伴滑过一回,当时看着脚下的滚滚河水,吓得要死。再说,这索道已经十多年没用了,还能用吗?顾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紧。范老井对索道熟,帮着少山将绳索紧紧捆在腰上,又把黑桃固定在范少山的怀里头。范老井喊了一声:“少山,抓紧!放!”范少山闭上眼睛,只听索溜子滑动钢丝绳的声音,咔咔作响,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掺和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几分钟,索溜儿停下了。范少山睁开眼,已经到了山冈上,跟前下地的农民跑过来,把范少山和黑桃解了下来。听说是为了救人,村民忙开了,发动了小拖拉机把范少山和黑桃送到了镇医院。俺白羊峪一带,生活着一群群厚道人啊!
这边送走了少山和黑桃,这边泰奶奶又躺下了,重孙女有病,急的。泰奶奶手脚冰凉,浑身打战。范老井赶紧回去放了鹿血,让泰奶奶喝下去。一袋烟工夫,泰奶奶的手脚暖和了,身子也不抖了。范老井说:“泰奶奶,放心,我是眼瞅着少山抱着黑桃滑到对面的,这会儿早就到了医院了。黑桃一准没事儿,过两天就给你送个硬硬朗朗的重孙女来。泰奶奶,您就放心吧!”泰奶奶缓过劲儿来,说:“老井啊,你咋还管我叫泰奶奶呀?你说你,旧社会叫,新社会叫,俺年轻叫,俺老了,土都埋到脖颈了,你还叫,你就不兴叫俺老姐姐呀?”土改那阵子,斗地主,分浮财。范老井十八九,过去给泰奶奶家扛活儿,这回翻身了,斗争会上,工作队让老井控诉泰奶奶,人家都是一口一个地主婆,他却一口一个泰奶奶,被工作队长赶下了台。后来泰奶奶的丈夫泰山松回来了,人家是当了解放军的副团长。那泰奶奶为啥不说呢?多年没音信了,她哪敢说啊?万一投错了国民党呢?她这地主婆不算,还得扣上顶反动家属的帽子,这不罪上加罪了吗?工作队这才知道,泰奶奶斗错了,不是地主婆,是光荣军属,你说这事儿整的。工作队又登门给泰奶奶道歉,又夸那个小青年有政治觉悟。小青年呢,回到老家白羊峪了。副团长泰山松呢?转业到了地方,当了副县长,工作忙,常年不回家,搞上了办公室的小姑娘,和泰奶奶离了婚。泰奶奶在镇上教书,拉扯着一双儿女,苦巴苦业,日子难熬啊!后来就走了一家,男的是公社修造站工人,有一回焊接钢梁,从上面掉了下来,死了。后来,泰奶奶就再也没找。一晃两晃,也就老了。老了,需要人的时候,身边却没人了,大女儿远嫁他乡,前几年得了癌症,也死了;儿子儿媳外出打工了,还把年幼的孙女甩给了她。有时候,泰奶奶也想,也幸亏身边有个孙女做伴,要不也孤独死了。因为当过民办老师,泰奶奶每月还能拿几百块的退休金,和孙女黑桃过活。范老井知道泰奶奶的情况,这么多年常常跟人打听,时常一个人叹气:“泰奶奶,咋这命呢?”范老井吧嗒着烟袋,对泰奶奶说:“老了老了,就不改口了,还是叫泰奶奶吧!”
黑桃病好了,回家了。小雪也去看她,两个小姑娘投缘,很快成了好伙伴儿。这回再请泰奶奶当校长,就顺当多了。说实在的,可不是泰奶奶端着,难伺候;是老人家担心给白羊峪添麻烦。啥麻烦?这不,她跟范少山提了俩条件。泰奶奶说:一个呢,俺把黑桃托付给你们。他爹娘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是活着也指望不上了,我哪天闭眼了,这孩子咋弄啊?
范少山抢嘴说:“您老放一百个心,下了山,黑桃就是我们范家的人了,就是我的亲闺女,是小雪的亲妹妹。”
泰奶奶说:“这二呢,你得给俺备一口大棺材,等我死了,还想埋在黑羊峪青山关的古长城垛下,俺爹娘就在那儿等我哪。”
范老井说:“泰奶奶啊,您身子骨这么硬朗,别老说不吉利的话。”
泰奶奶说:“老井啊,你别说俺,你也算着,哪天睡觉第二天都不保准能不能睁开眼。”
范少山说:“棺材的事好办,俺请好木匠打好,天天让您瞅得见。”
泰奶奶微笑地说:“中哩,中哩!瞅着棺材教书,俺就踏实啦!”
选了好日子,清爽天儿。白羊峪人用轿子去接泰奶奶,泰奶奶的头梳得油亮油亮,一丝不乱,寡寡净净。朝范老井笑了一下,悠悠地上了轿。这让范老井想起了当年泰奶奶走下大花轿的那一刻。范老井喊了一声:“起轿——”余来锁和田新仓就抬起了轿子,轿子吱扭吱扭响,范少山跟在后面,扛着泰奶奶的行李。再后边,有人扛着椅子,有人端着铜盆,有人背着书。反正,泰奶奶那点儿家当,都捣动得差不多了,留下一间孤零零的破石头房子。范德忠和李国芳不能搬东西,干啥呢?金谷子吐穗了,招鸟儿,一群鸟呼啦啦飞过来,落在谷穗上就啄,连鸟也知道金谷子香啊!这还了得?老两口扎了几个稻草人,扛到地里头,隔那么远就插上一个,鸟们一见,呼啦啦飞进林子吃草籽了。忙活了地里,范德忠忽地想起来,还有事儿呢!他昨晚上做了个小滑轮,要固定在杆子上,对,旗杆,眼看要开学了,孩子们得升国旗啊!耽误不得。旗杆子早就有,还是当年建校时立的。二三十年了,随着村民的流失,前些年学校也撤了。如今那白桦树做的旗杆还硬朗朗地戳着,就是光秃秃的。范德忠要在旗杆顶上拴上滑轮,再穿上绳子,让国旗顺着滑轮升上去。这滑轮咋固定啊?把旗杆放倒?不中,根部是筑在水泥台子上的,不能动。“神雕侠侣”有办法,李国芳牢牢站在水泥台子上,范德忠拿着滑轮的手扶住旗杆,往上一蹿,两脚就站在了李国芳的肩膀上。范德忠的一只手慢慢蹭,直到蹭到旗杆顶端,把固定滑轮的铁丝套在旗杆上,又用头抵住旗杆,从口袋里掏出钳子,身子贴住旗杆,仰起脸,对着铁丝拧起来,一下,两下,三下……拧紧了。范德忠屈下身,从李国芳身上跳了下来。范德忠心思细,绳子早就穿在滑轮里了。国旗呢?范少山早就从镇上买来了。这当口,范德忠从包里拿出五星红旗,日头照着,红得耀眼。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短木条穿进国旗的边布内,用细绳儿一圈一圈缠紧,这下,国旗就平展展的了。最后,把短木条用细绳儿绑在穿过滑轮的长绳子上,再把长绳子的一端在旗杆根部固定好,全部工序就完成了。范德忠大声说:“同学们,升旗仪式,现在开始!”空荡荡的操场上,只站着白羊峪的女人李国芳,她的双肩拽着空荡荡的袖管,哼着国歌,安静地看着国旗徐徐上升。升旗的是只有一只手的范德忠,女人的丈夫。他用一只手升旗,便拉动绳子,边唱国歌,当唱完“前进,进!”的时候,他把国旗升到了旗杆顶上。范德安把绳子拴紧。国旗在旗杆上呼啦啦飘扬。范德忠朝着台下的李国芳望了一眼,笑了。李国芳也笑了。
小雪和黑桃上学了,除了她俩,还有四个孩子。白羊峪小学,六个学生,开学了!泰奶奶是校长、老师还是班主任。泰奶奶是老教师,离开讲桌多年了,一看教科书,就激动。开学前,老人还备了三天课。孩子们小的七岁,大的十一,由于没上过学,都得从一年级学起。课本、书包、作业本、铅笔,都是范少山从镇上买来的。这帮孩子平常也有调皮捣蛋的,但一背上书包,都变成了温温顺顺的小羊羔,老老实实听泰奶奶讲课。别看学生少,又是一年级,泰奶奶也不轻闲,又教语文,又教数学,还教音乐、美术、体育。每天早上,学校头一件事就是升国旗,小雪成了升旗手,高兴地跟爹说,跟爷爷说,跟奶奶说,跟太爷爷说,在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又跟大家说。全家人都跟着高兴。升旗的时候,泰奶奶也直溜溜站着,看着国旗,和孩子们一起唱国歌。有一回,歌声亮了,是范少山来了,他嗓门响,震得教室玻璃直忽闪。
过了几天,范少山抽空去了趟布谷镇,去找徐木匠,要订两口棺材。咋两口啊?不是答应的泰奶奶吗?前面说了,老德安死的时候,用的是范老井的棺材,范少山也答应爷爷了,送他一口好棺材。正好,一块做了。他跟徐木匠说,用上等的好料,一口,雕龙,一口,画凤。又过了几天,徐木匠派人送来了两口棺材,雕龙的,放进范老井的鹿场。描凤的,搁在小学校。两位老人,都看着棺材笑了,这料儿实诚,活儿细,看着遂心。
金谷子正在灌浆,三顾茅庐,请来了泰奶奶,学校也响起了读书声,范少山该吹喇叭的跌跟头,缓口气了吧?偏不,这不,田新仓和余来锁撕巴起来了。咋着?田新仓不是因为养假野猪事儿,外出打工去了吗?是去了,可没几天又回来了。为啥?想寡妇“白腿儿”。在村子里倒不觉得,因为天天能看到,觉着“白腿儿”就在身边,跑不了。这一出门,心里就悬了,想得夜里睡不着,老梦见余来锁搂着“白腿儿”睡呢!就这样,第二天也没个力气上班了。后来,因为打瞌睡,让老板骂了一回。田新仓火了,干脆不干了,回家!这天,“白腿儿”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叫高辉,还带来了儿媳妇小兰。人家是在北京打工认识的,两人在城里落了脚,有房有车,成亲了。结了婚,总得回老家吧!对了,高辉是带着新媳妇认门儿来了。也就是说,就如今这风俗,你在城里头办完了婚礼,到了家乡,还要办一回。范少山和余来锁帮着,“白腿儿”办了几桌,乡亲们都来了。在这酒桌上,田新仓酒喝高了,酒高了,胆儿就肥了,眼睛就离不开“白腿儿”了,一个劲儿地朝“白腿儿”乐。余来锁见了,醋坛子打翻了,就用酒灌。“白腿儿”来敬酒,田新仓干了,说:“俺在外边想你想得苦啊!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啊!”说着说着,就哭了。儿子结婚,“白腿儿”也不好说啥,只是劝他少喝点儿。余来锁早就醋着他呢,腾的一下火了,冲上去,一把抓住田新仓的脖领子就往外拽,田新仓的身子不听使唤,跌跌撞撞跟着往外走,到了院子里,刮来一阵风,田新仓酒醒了一半儿,一见余来锁抓着自己个,能干吗?立马就抓住了余来锁的头发。这打架的,一个抓脖领子,一个抓着头发,是大老爷们吗?这都啥画面啊!两人都喝多了,可能是回到小时候打架的时候了。范少山过来,好一阵才把两人松开。田新仓还嚷嚷:“余来锁,你小子没安好心!哪个女人也不会往火坑里跳!”余来锁内心脆弱,自卑,也没还嘴,走了。范少山送田新仓回家,一路对他连呲带数落。从田新仓家回来,少山又去了余来锁家。余来锁正坐在炕沿上抽烟,脸色铁青。范少山给他倒杯水,让他醒醒酒。余来锁不喝。他眼睛直愣愣看着屋地,说:“田新仓说对了,没有哪个女人跳我这火坑。一个二婚头,当小组长,糊弄;当村医,不精;写诗歌,被骗。你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干啥呀?哪个女人能看得上我呀?”范少山知道田新仓的话,戳疼余来锁的小心脏了,这疼,三天去不了。范少山说:“田新仓的醉话你还往心里去?那是故意气你的!你往心里去了,就上了他的当了,他正巴不得呢!连句话都扛不住,‘白腿儿’能稀罕你这样的吗?”余来锁想想,也对。想开了。问:“你说俺跟‘白腿儿’有戏吗?”范少山说:“有戏,这不刚敲锣鼓点儿吗?”
十五
一转眼,范少山和杏儿好些日子没见面了。电话里杏儿跟他算了一笔账。从买假种子到找到金谷子,范少山花去了四万多块,这样下去,菜摊儿也没法支撑了。杏儿口气挺硬。她说:“我真的撑不住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范少山听到了杏儿的哭声,刚想安慰几句,对方挂了电话。再说杏儿,在虎头村,为了金谷子,杏儿在冰天雪地里跪着,花光了身上的钱,这是一心一意地为了自己个爱的男人啊!回到北京卖菜,到了月底,人家供菜户来结账,杏儿傻啦。没钱,还不上。还不上账,人家还能让你进新菜吗?进不了新菜你还卖啥呀?为了不打扰范少山忙金谷子的事儿,杏儿只得向人借钱堵窟窿。虽说不是两口子,可也是生活在一块的恋人啊?你说,这日子可咋过啊?
范少山本想回北京,可走不了,眼瞅着谷子都熟了,他得天天在地里守着。谷子一黄,插在地里的稻草人就不管用了。鸟不傻,慢慢就知道了那是假的,就飞进地里啄谷粒,这还了得?咋办?范老井说:“鸟儿怕声响儿。”就翻出一面锣,抡起锣锤敲了一下,满屋子的声音,震得少山的耳朵嗡嗡响。这锣还是当年村上演样板戏时留下的,范老井负责敲锣,喊社员看戏。走进谷子地,范少山当当敲了起来,吓得鸟儿四散而逃。不过一会儿工夫,鸟儿又飞来一拨,范少山又敲,敲着锣,在地里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这么折腾,谁受得了啊!范德忠、李国芳干着急,一个拿了锣,拿不了锤;一个,连锣都没法拿。范少山叫来了余来锁、田新仓三班倒,这才喘口气。这鸟就这么难对付?谷子是鸟的美食啊!吃惯了草籽的鸟,肚子里没油水,乍冷儿闻到谷子的香味儿,能不向前冲吗?就在这当口,刁站长来了。真是及时雨啊!刁站长带来了防鸟的农药。农药,等等,有毒不?刁站长说:“低毒。”范少山说:“那可不中,俺的金谷子是无公害的。没别的法子?”刁站长说:“只能敲锣打鼓放鞭炮。对了,还有防鸟网,就是造价高点儿。”打听了价儿,想想自己兜里钱,再想想杏儿电话里的哭声,范少山心凉了。听说不用农药,刁站长也不急,人家不是做买卖的,这农药是支农专项,免费的。刁站长拍了金谷子几张照片,带着农药走了。锣还得这么敲下去,反正还有个十天半月,金谷子也就收割了。一天,范少山换衣裳,柜子里放了樟脑球,味儿冲。他忽地想到,人都硌硬这味儿,小鸟受得了吗?范少山找出柜子里的两只樟脑球,用纱布包好,拴在木棍上,插在谷子地里。果不其然,那块儿几步方圆,成了无鸟区,有的小鸟,刚想落在谷子上,忽地折身飞走了。范少山一看,乐得直蹦,这法子好啊,既不污染谷子,又能赶走小鸟。他立马下山去了布谷镇,买了几袋樟脑球,没几个钱。回来后,带着余来锁、田新仓把包好的樟脑球插进了谷子地。一亩来的地方,插了三十多个樟脑袋。这下清静了,鸟没影了。偶尔飞来俩胆大的,喊一声,也就飞了。治了鸟,还要防人偷,晚上,范少山就住在棚子里,半夜起来,在谷子地里走一趟。每回都躺在谷子地里,想杏儿。他给杏儿发了微信,向她说了对不住。还说,眼下亏了点儿,将来会是有收益的。等乡亲们温饱了,他会跟村委会签订协议,是按比例提成还是承包啊,再商量。那时候,损失不就补回来了吗?做事要看长远。杏儿没有理他,范少山的心乱了。
那天晚上,他回了一趟家。娘还在织毛衣,织了爷爷的,织老伴儿的。织了儿子的,眼下织谁的呢?看儿子有心事,李国芳说:“你这么多日子没见杏儿了,她又为咱白羊峪花了不少钱,杏儿能乐意呀?杏儿是个好闺女,依俺看,你配不上人家。你要想留在白羊峪,就别耽误杏儿了。”范少山说:“这些日子,人家赚的钱都让俺花了。还能让人家打心眼里头乐啊?说实话,她是真心对俺好,俺要是对不起她,那不成畜生啦?”李国芳不乐意了:“你是俺生的,俺是啥?猪啊?羊啊?”李国芳瞪了少山一眼,少山挠挠脑袋,嘿嘿笑了。李国芳说:“你要真的想对得起杏儿,你就回城里去。要不,俺就托人给你在十里八村的找一个。”范少山说:“那不中,爱一场是那么容易的吗?说散了就散了?”李国芳叹口气:“爱啊情的,俺不懂,俺就知道男人女人相中了,都得想着对方,好好处。”李国芳的双脚熟练地扭来扭去,两支毛衣针也在轻盈舞蹈。李国芳说:“孩啊,你在北京,三年没回来,娘这心啊,天天悬着,知道你在外边闯荡不易,生怕你有个好歹儿的。如今你回来了,当娘的还是放心不下,又怕你在白羊峪的事儿干不成,回城了;又怕你把事儿干成了,不走了。还有呢,还惦记着杏儿,一个闺女家做买卖多难啊,怕她吃不好,睡不安;又生怕那么好的一个闺女,被别的好男人抢了去。你说,当娘的,哪天不操心啊?哪天不操心了,也就躺棺材里了。”说着说着,李国芳的眼圈儿红了。范少山见了,心里头不好受。他说:“娘,儿子大了,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俺在北京干得不赖,还买了二手房,一辆便宜车。这阵子,没俺帮衬着,卖菜的生意是不忒好,加上俺又花了几万,杏儿手里头也没钱了。可生意还在呢!做买卖借钱是常事儿,俺都劝杏儿了。俺在白羊峪,生意没丢,丢了,哪儿有钱干事儿啊?您老也瞅见了,乡亲们庄稼长得不赖,金谷子大穗像猫尾巴。今年,白羊峪人不愁吃了,你儿子露脸了。甘蔗哪有两头甜啊?城里受点儿损失,村里头得了实惠了。再过两三年,乡亲们吃好了,穿好了,住好了,用好了。俺就得挣钱了。你儿子也不是活菩萨,也不是活雷锋。俺爷爷、俺爹娘俺得养啊!俺得让亲人们过好日子啊!还有杏儿,俺也不能苦了她,俺要娶她,俺要让她爱得值得呀!”范少山说完这番话,娘俩都抹泪儿。范少山催儿子赶快去北京,好好对杏儿说些宽慰的话,陪陪人家。
范少山还是走不了。谷子熟了,要开镰了。就在家家户户磨镰刀,要进地收割的当口儿,刁站长来了。前头说过,刁站长送农药,范少山没用,临走的时候不是用手机拍了几张金谷子的照片吗?是啊。人家把照片发到了报社,还写了篇文章《昔日御膳金谷子,今朝重现白羊峪》。市报、省报都登了,互联网上也转发了。范少山猫在山里,哪知道啊?这回,刁站长不光带来了报纸,还带来了一帮电视台记者采访。记者扛着长枪短炮,还没顾上采访呢,就被金黄色的谷子吸引住了,忽地跑进地掐谷穗,往包里装。一旁的田新仓急了!让记者把谷穗掏出来,又喊乡亲们围住地头,谁也不准进。范少山也生气了:这么点儿金谷子,多金贵啊?是你想掐就掐的?还记者呢?啥素质啊!俺要全部留种子的!明年俺要大面积种植!你们懂不懂?啊?范少山压住心底的火,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人家好歹是客人,能不和气点儿嘛!范少山说:“各位记者,实在对不起!这金谷子忒少,全部留种还不够呢!等明年大面积种植了,金谷子就多了,到那时候,俺把脱去谷壳的小米给各位送到家里去!”几句话,化解了一场尴尬。记者们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记者对着金谷子地拍了一阵,又采访了范少山、余来锁,田新仓也跑过来,说了几句。他说:“在轰鸟的关键时刻,俺把锣敲得震天响,鸟儿吓得屁滚尿流。俺是金谷子保卫战的功臣啊!”余来锁把田新仓拉到一边,气哼哼地说:“就你功臣?别人啥也没干啊?”田新仓嘿嘿一乐:“气死你。”
记者走了。范少山说:“赶紧收割!要不再来一拨记者,咱的金谷子就遭殃了。”半天就割了,先把谷穗藏在了支书费大贵家的空房里。费大贵家房子是铁门,玻璃上焊着铁栏杆呢!既安全,还能开窗透气,防潮,金谷子放在这里最保险了。范少山让换了新锁,钥匙交给了余来锁。
果不其然,第三天晚上,白羊峪就来了七八个人,不是记者,是山下不知哪个村的。都拿着镰刀,拎着袋子,直接扑向金谷子地。这是来偷金谷子的。到了地头,只看见了一地谷茬子,傻了。这当口儿,范老井正扛着猎枪出来,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大吼一声:“谁呀?”几个人唰唰地跑进了玉米地。范老井眼花,像是看见了啥怪物,从后边轰地放了一枪。那几个人跑下了山,累得躺下了。有人说:“看看空谷子地,就开枪啊?要是偷到谷子,那还不得扔炸弹啊?”
上了电视,白羊峪没电,谁也看不到,一场空欢喜。可人家山下有电,各村都能看得到。看到电视里金谷子熟了,还没收割,几个起了贪念的人,摸着黑儿到了白羊峪。
秋收忙完了,范少山去了北京昌平。在菜市场,范少山让杏儿在一边歇着,自己个卖菜,就是讨好人家哩。杏儿见了他脸子不是脸子的,范少山把白羊峪的苹果塞到杏儿的手里,杏儿把苹果放在一边,待他不冷不热的,不咸不淡的。坐了一会儿,杏儿就发现少山把几样菜都卖便宜了,他还当是去年的价呢!杏儿说:“你一边凉快去。照你这样做买卖,咱俩都得喝西北风!”回到家,范少山把金谷子种植成功的报纸给杏儿看,又打开电脑,从网上搜索金谷子的视频,果然有。如今都电视台一播放,就到网上了。范少山让杏儿看,杏儿说:“早就看到了,看到视频里的你,当农民有模有样的。”范少山说:“俺本来就是个农民嘛!”杏儿心里头佩服少山,嘴上不说。对一个爱情中的姑娘来说,这重要吗?范少山有点儿愣,不懂女人,他以为杏儿是因为钱的事儿。哪光是为了钱啊?在北京好好一场恋爱,肩膀挨着肩膀卖菜的,睡在一张床上,这就活生生给拆成异地恋啦!一开始还觉得没事儿,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儿,还不能经常通话,怕没电,范少山哪舍得开机啊?写信呢,邮递员不上白羊峪,白羊峪人只能到邮局问问:“有俺的信吗?”范少山去布谷镇的时候,顺便问过,接到过两封,都是杏儿写给他的。上山下山,忒不方便啊!杏儿也想到了,干脆不写了。这时候,钱还是事儿吗?杏儿就是想让范少山陪着自己。对!情深都不如陪伴啊!钱是借口,那回电话里说到钱的事儿,杏儿哭了,不是为钱哭,是为范少山不在自己个身边流的眼泪。越想少山,自己个就越孤独,心里头空落落的。这回,范少山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家。杏儿说:“我想结婚,你不向我求婚吗?”范少山愣了一下,说:“杏儿,咱不是说好了吗,结婚的事儿先放一放。”杏儿说:“你不向我求婚,我向你求婚行不?”说着,杏儿就要单腿跪地,范少山赶忙把她扶起来,说:“都老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好了好了,我答应。早晚是你的人。今儿个俺就以身相许成不?”范少山紧紧抱住杏儿,朝着她光滑的脸蛋儿强吻上去。杏儿挥着拳头捶范少山的后背,吃力地想挣脱开,后来,两人的嘴唇碰到了一块,亲吻起来。
两人亲热了好长时间。累了,躺在床上说说话,范少山说:“这事儿,比割谷子还累。”杏儿说:“那你还干。又没人逼你。”范少山说:“杏儿,这些天,真难为你了,就没找个帮手?”少山说“帮手”俩字的语气有点重,还拖了长音儿,杏儿一听,这是话里有话,她知道,范少山有点小心眼儿,就说:“有人喜欢我。”范少山差一点就猛地坐了起来,他克制住了,还躺在那儿淡淡地问:“谁?”杏儿也淡淡地说:“原来公司的一个同事。姓高,年轻,人也帅。如今也不在公司做了,自己干装修呢,到菜摊来了几回,有时赶上了,帮着卸菜,和我说说话。有一回晚上收摊了,走出去,他在门口站着呢……”杏儿装睡,故意不说话了,心想,急死你。范少山有点急,还是按捺不住了,问:“后来呢?”语气有点迫切。杏儿心里笑了,说:“后来,后来,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范少山赶紧提了个醒儿。杏儿说:“哦,想起来了。他在门口等我,请我吃饭。我去了。他有司机,喝多了。说喜欢我,让我做他女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范少山心里头醋海起了浪头,说:“你就答应人家呗。反正人家年轻,比俺帅,又比俺认识得早。”杏儿说:“你猜对了,我答应了。”范少山终究还是躺不住了,坐了起来:“答应啦?你可别骗人家,你有对象啊!”杏儿也坐了起来,说:“我答应他,我不喜欢你。”范少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笑了:“俺说嘛,俺说嘛……”杏儿说:“我就看看你怎么装!”范少山挠挠脑袋,嘿嘿笑。杏儿拧了一下少山的大腿,少山嗷地叫了一声。杏儿发狠地说:“范少山,你听好了!我闫杏儿是贵州姑娘,敢爱敢恨。如果哪一天我爱上了别人,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绝不藏着掖着。你也不能骗我。晚点儿结婚可以,但你要是敢把我半路抛下,去找别的女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再说这边白羊峪。小学校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叫栓子,人家原来上过两年学,在镇上大姨家读的,后来大姨死了,栓子没了着落,又回到了白羊峪奶奶家。泰奶奶了解情况后,觉得不能耽误孩子,应该直接让栓子读三年级。这样的话,泰奶奶的课堂就成了复式班。教了一年级,还得教三年级。啥都好,就是没有书,栓子有点不乐意。没书,泰奶奶讲课也摸不准。要去买书,就得去县城,范少山又不在,余来锁也感冒了,发烧。咋办?孩子读书的事儿,是大事儿,等不得。范德忠和李国芳一商量,两人一块去。就是买两本书,还用得着去两人?前头不是说了吗?人家两人才是一人,要么咋叫“神雕侠侣”呢!带上两百块钱,那是政府发的残疾人补助,两人上路了。课本是教科书,都是教育局定制,按着学生人头发下来的,书店买不着。上回的课本,范少山还是请县城的同学淘换来的,咋办?去了教育局,没有。老两口想到学校可能有富余的,就去了实验小学。等到放学,孩子们排着队出来,见范德忠和李国芳的模样,有孩子笑起来。领队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好像是班长,呵斥道:“要讲文明礼貌,不许嘲笑残疾人!”孩子们走了,范德忠和李国芳要进学校,却关了电动门,想跟门卫打招呼,门卫理都不理,夹着饭盒打饭去了。天黑了,老两口买了两块烧饼,蹲在街头,吃了。想找小客栈住下,没有,都改成大宾馆了,一问价,吓了一跳,兜里有一百多块,不够啊!再说了,不就是睡一宿觉吗?这一百多块,俺们白羊峪人要活好多日子呢!干脆,就在街上蹲一宿。秋后了,天凉了。夜风刮来,透过了肉,扎进了骨头。顶不住了。老两口得找个背风的地儿,找来找去,找到了桥洞子里,背风是背风了,可臭烘烘的。里面还睡着俩乞丐呢!乞丐挺友好,给他俩挪了挪地方,还把头下枕的一条破毯子给了老两口,又睡了。边睡边叨咕:“又多俩战友,可以组团了……”在桥洞偎了一宿,天一亮,两人就猫腰走出桥洞,透透气。两人上了桥,商量着找书的事儿,就看见那边公园空地上有小孩放风筝。范德忠叹口气:“今儿个是礼拜六,孩子们不上学啊。这可咋好?”李国芳说:“还要等到礼拜一?还得两天啊?”范德忠说:“既来之,则安之。找个卖炸油饼豆腐脑的地方,先垫补垫补肚子。”走到桥对面的公园,老两口见到了一个放风筝的小姑娘,正是在校门口见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风筝呢?羊角辫一拽,线断了,风筝飘飘悠悠下来了,落在了树杈上。小姑娘跑过去,蹦着高,够不着。旁边的一个老人,是羊角辫的爷爷吧,也来帮着够,够不着。范德忠、李国芳来了。李国芳往地上一蹲,范德忠双脚踩着国芳的肩膀,国芳缓缓起身,范德忠的身体就起来了,他的一只胳膊就够着风筝了,风筝就被他取下来了。范德忠嘿了一声,国芳缓缓蹲下来,眨眼间,就从她的肩上蹦下来。范德忠将风筝递给羊角辫。羊角辫呆住了。她爷爷呆住了,公园里的游客也都看呆了。醒过味儿来,人们都拍巴掌。羊角辫一眼就认出了这对男女,正是昨天校门口被同学嘲笑的残疾人。爷爷和老两口唠嗑,得知两人是山村的,为了学生的课本而来,羊角辫和爷爷都感动了,爷俩立马回家,去找羊角辫用过的课本。一顿饭工夫,爷俩回来了,拿来了两套三年级课本,另一套是羊角辫找同学要的。范德忠和李国芳连声感谢。这下好了,泰奶奶一套,教书;栓子一套,读书。齐了。范德忠和李国芳乐乐呵呵地回了家。
秋后的白羊峪,地里空荡荡的,人们忙着玉米脱粒,装进大缸里,把它和土豆、白薯藏进窖里。还有点苹果,下山赶布谷镇大集,卖了,换点钱花,买衣裳,割点肉,置办点农具,也就这样了。
十六
再说范少山的前妻迟春英。迟春英嫁给了有钱人马玉刚,见了世面,三年时间,从深圳到北京,干挣钱的事儿。啥生意啊?开始的时候,马玉刚在县城就是干些个粗活儿,卖建材,经营水泥、瓷砖啥的。后来就做了光伏发电板代理,业务从南方做到了北方。马玉刚有眼光,看得远。做生意,超前;做人,原始。啥叫原始呢?就是有点动物性。手臊,打老婆。一言不合就出拳头。马玉刚当初稀罕迟春英,不就是因为人家柔情似水吗?可迟春英想着自己个的闺女小雪还窝在白羊峪,那里山高皇帝远,兔子不拉屎,心里头就急,就躁。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迟春英能不惦记吗?马玉刚人干干巴巴,出手却重。那天迟春英在家里上网,看到了金谷子视频,高兴地喊马玉刚来看,马玉刚正好看到范少山接受记者采访,火了,上去就给了迟春英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了迟春英的鼻梁上,血从鼻子里流了下来。马玉刚还有理了:“你心里头还放不下他,是不?你找他去呀?你说,你贱不贱啊?你自己个偷着看就得了,还拉着我看?这是你自找的!”马玉刚就像戴了绿帽子,气得呼呼喘气。迟春英捂着鼻子去了医院。鼻梁骨折了。
这事儿让范少山知道了。他咋知道的?真是无巧不成书。范少山不是在北京昌平吗?对呀!这天在菜市场搬菜,腰扭了一下,龇牙咧嘴,有点疼。医院就在跟前,杏儿催他去看看。扭个腰,就去医院?白羊峪人谁不扭腰啊?忍忍,就过去了。范少山不去。杏儿说:“那我陪你去!”范少山看杏儿心疼自己,又怕耽误生意,去了。医生给他开了点止痛膏、止痛药,走了。路过病房的时候,房门开着,看到一个女人在病床上躺着,鼻子上捂着纱布,打着吊针。谁呀?这么面熟?范少山想着,走了过去。忽地,他又折了回来,走进病房。这不是迟春英吗?你不是在深圳吗?咋到北京啦?就为住院来啦?不像病啊?是受伤了。咋回事儿啊?迟春英都说了,就是不说鼻子是被马玉刚打的,她说是不小心撞在墙上了。迟春英说得轻描淡写,范少山就觉着不对劲儿了。你编都编不圆,就算不小心,也没碰鼻子的,就算碰了,也不至于骨折呀!瞒不住了,迟春英说了实情。范少山气得肝疼,就你这家庭环境还想接小雪读书?你连自己个都保护不好啊!当初为了和俺离婚,你耍心眼儿,说俺家庭暴力,俺忍了,这回你尝到家暴的滋味了吧?范少山这样想着,嘴上没说。人家迟春英正疼着,你说这些,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迟春英流下了眼泪。她能不悟到这一点吗?她说:“当年,是俺对不住你。”
马玉刚打完迟春英,后悔了。凡是家暴的,完事都说后悔,都求媳妇原谅,说是痛改前非,可没几天,还是抡拳头。家暴就像吸毒,说是不吸了,但扳不住。成瘾了。马玉刚买了一大抱玫瑰,来看望迟春英。走进病房,傻了。范少山坐在床边呢?这咋回事儿啊?范少山是从天上掉下来吗?不是,一准是迟春英打电话叫来的。马玉刚刚想发作,但忍住了。他把鲜花放在床头,说了一句:“老婆,你看你总是这么不小心。”咋回事儿?你那意思,鼻子是自己个碰的?范少山说:“马玉刚,我跟你在外边说句话。”马玉刚说:“背人没好话。有话就在这儿说。”范少山说:“别打扰人家病人。就两句。”马玉刚跟着范少山往外走。迟春英心里头打鼓:可别出啥事儿啊?来到医院外的一僻静处。范少山说:“男人做的最不像人的事儿,就是打老婆。”马玉刚说:“俺的老婆俺管教,碍着你啥事儿啦?你心疼啦?醒醒吧,迟春英不是你老婆了!”范少山骂了一句:“王八蛋!早知道你是这混账样儿,俺就死活不和春英离婚。”马玉刚说:“俺就知道,你是鞋子里的豆子,垫(惦)着呢!你放不下春英是不?可你没法子,他是我媳妇!”范少山一把抓住了马玉刚的脖领子,举起了拳头。马玉刚吓得闭上了眼睛。范少山喝道:“你要是再敢打春英,俺绝不饶你!”范少山一拳头打在了树上,树叶哗哗直落。
在北京待了十几天,范少山惦着金谷子的事儿,回了白羊峪。这金谷子先是用手工脱了粒儿,留了种子,又装了一袋,还有,脱去谷壳,成了小米,每户分了二斤,让乡亲尝尝鲜。又给孙教授寄了几斤,感谢他的帮助。还装了一面袋,那是给虎头村的老姑奶奶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范少山去了虎头村。老姑奶奶已经死了。看到墙上挂着的老姑奶奶遗像,范少山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那么好的老姑奶奶,说没就没了,让人咋不想呢?没有老姑奶奶,就没有金谷子重见天日啊。给老姑奶奶上坟,供上金谷子,给老姑奶奶烧了纸,哭了一场。范少山提出给老姑奶奶领牲,牛成说:“不中不中,俺当了村主任了,不能搞封建迷信了。”牛成当了村主任了?范少山没想到。不是说牛成憨厚吗?还能当村主任?这你就不懂了。虎头村前头那村主任有点儿钱,是个村霸,贪财不说,还隔三岔五在大喇叭上骂人,操妈日娘,谁都不敢惹他。最终把村民们逼急了,把他罢免了。这回村民们改了主意,要选就选老实厚道人。有人推举牛成,加上牛家是虎头村大户,牛成就这样选上了。别看牛成憨厚,能干事儿,人家行得正,走得直,村民背后都竖大拇哥。范少山说了白羊峪种金谷子的情况。他说:“明年大面积种金谷子,还种大豆、蔬菜等非外国种子,打造中国北方的种子库。”牛成听了,打心眼儿里稀罕这个远来的亲戚,想得远啊!他说明年去白羊峪参观取经。范少山说:“咱这亲戚还得走啊,越走才越近啊!”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每年种一点儿,也要打造“中国的种子库计划”。白羊峪山高地远,良种不会和别的种子杂交,还能防盗,这是天然优势。孙教授来信了,他夸赞金谷子小米味道好,还在信上说:“远离外国种子,多种些纯正的种子,把安全健康的种子传下去。”
一晃儿冬天了。杏儿来了,她把菜摊儿交给表妹管着,来白羊峪看看。粮食进仓,大伙高兴。余来锁组织了一场庆丰收晚会。村小学操场,点燃了篝火。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热热闹闹的。大伙先请泰奶奶表演个节目,泰奶奶唱了一首燕山民歌《捡棉花》:
年年都有七月二十八,姐妹二人去捡棉花。要问大姐怎么打扮,列位不知细听我来夸。大姐梳了一个油头小纂,小妹梳了一个辫子一把撒;大姐穿了一个白布小汗褂,小妹穿了一个刚改的小汗褟;大姐的裤子本是葱心绿,小妹的裤子赛如粉桃花;大姐拿着一个竹篮子,小妹手里把棉花兜子拿。先过了张家谷子地,后过李家一块好芝麻。大姐拾了棉花一大堆,小妹拾了一兜好棉花;大姐言说棉花拾完了,小妹言说咱们就回家。
虽说有的调调上不去,可泰奶奶都九十了,别说唱了,能说下来就不简单了。大伙把巴掌都拍红了。接下来,范少山和杏儿演出了男女对唱《兄妹开荒》,范德忠和李国芳唱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白腿儿”唱了《谁不说俺家乡好》,轮到余来锁了,他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就拿出了最拿手的,朗诵自己个写的诗。《白羊峪,俺亲亲的白羊峪》。
白羊峪,俺亲亲的白羊峪
你的天那么蓝
云那么白
俺看不够啊!看不够!
你金谷子那么美,苹果那样甜
俺吃不够啊!吃不够!
你的女人是那样美
孩子是那样乖
俺疼不够啊!疼不够!
……
田新仓明眼看着呢!余来锁朗诵“你的女人是那样美”的时候,瞟了一眼“白腿儿”,眼睛贼亮。你啥意思?你还疼不够?还拿“孩子那样乖”作掩护,就差一句“你的腿是那样白”了。“白腿儿”过去说过,啥时候儿子结婚了,她再想改嫁的事儿。如今儿子早办了喜事儿了,也就是说眼下正是时候。想着想着,田新仓上场了,要唱一首歌。田新仓带着家伙什儿呢!人家在外打工,用工资买了个小放音机。打开了,挺响。是伴奏音乐,啥歌?《知心爱人》。白羊峪人大多在收音机里听到过,音乐一响都跟着哼哼。田新仓好嗓子,参加过布谷镇青年歌手大赛,得过亚军。
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
在相对的视线里你才发现什么是缘
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个知心爱人
……
田新仓唱得情真意切,人们的心都化了。本来是男女声二重唱,人们知道“白腿儿”唱得好,就往场上推她,也有看热闹的,就想看看,余来锁有啥反应。人家“白腿儿”倒也大方,不就唱首歌吗?“白腿儿”跟着音乐,接下来就唱:
把你的情记到心里直到永远
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
在风起的时候让你感受什么是暖
一生之中最难得有一个知心爱人
……
田新仓和“白腿儿”深情对唱,不少人却盯着余来锁。这余来锁心里虽然醋火儿噌噌往上冒,但他心里明镜似的,不能耍脸子。这乡亲们都看着呢!依然坐在那儿,听着,乡亲们喊好,他也喊好,乡亲们拍手,他也拍手。心里头却恨不得冲上去踹田新仓两脚。俺朗诵“白羊峪的女人俺疼不够”,你就和“白腿儿”唱《知心爱人》,你这不是明摆了整俺吗?心里头另一个声音劝自己:不就唱首歌吗?“白腿儿”就嫁他啦?男人得有格局,得有气场,像你这小家子气,“白腿儿”跟了田新仓就对了。唱完了,余来锁站起来带头鼓掌,走过去,紧紧握住田新仓的手,说:“唱得忒好了,真是人才呀!”田新仓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愣愣说:“你还想打俺呀?”大伙都笑了。
山里人,一到冬天没了农活儿,就开始“猫冬”,这一“猫”就是三个多月。范少山觉着可惜了的。他脑子里琢磨着白羊峪一个大谋略。修路!这么多个年头了,白羊峪日子越过人越稀,日子过得冒穷气,为啥?就因为没有路!因为没有路,孩子们不能去镇上上学,要么搬走,要么上了中学才能下山;因为没有路,阻挡了人们和外界的交往。外面的姑娘不愿嫁到白羊峪,村里过去人多时,娶的都是本村姑娘,再往后就和黑羊峪“换亲”。白羊峪人多,黑羊峪人少,等到没亲可换,就只能打光棍,姑娘都嫁到山下去了,小伙子们有的搬走了,有的外出打工不回来了,活了上千年的村庄,就一点点的没了血色,没了精气神,没了筋骨,就差一口气了。紧挨着白羊峪的黑羊峪呢?连口气都没剩下,自打泰奶奶和黑桃搬下来,黑羊峪就没了。
前头说过,白羊峪与山外的通道,只在绝壁上几乎直上直下的几百个台阶,台阶最窄处只有半步宽,咋走?要不咋叫“鬼难登”呢?这天梯是一条高低不平、宽窄不一的石阶,有的是长城砖搭建的,在高高的悬崖峭壁边上蜿蜒曲折,两边没有栏杆,稍不留神就闪了,还能去哪?两边是悬崖啊!白羊峪人用的家什得肩背手提运上去,想卖点钱的苹果、土豆得肩背手提运下来。容易吗?不是上面动员搬迁吗?可故土难离啊!白羊峪不是没有生存条件,那么多土地,守着长城,茂密的树林。差在哪儿?就是没有一条走得舒心的路。范少山跟余来锁说了这件事,余来锁上来了诗人的激情:“这是历史给俺们白羊峪最后的机会,俺们一定把路修好,只有路通了,才能留住俺们的古长城,留住俺们的亲人,留住俺们的金谷银山!”
听说要修路,泰奶奶激动了。她抹着眼泪说:“俺们黑羊峪和白羊峪祖祖辈辈都走这条‘鬼难登’,多少人掉进山涧里丢了命,有的连尸首都没背回来,如今要修路了,俺老太太死也闭上眼啦!”范少山拉着泰奶奶手说:“您就是咱白羊峪东山顶上那棵不老松啊!您且活着呢!是咱村子由盛到衰,再由衰到盛的见证人啊!”
范少山与余来锁一商量,得开个会。修路这么大的事儿,能一两个人说了算吗?余来锁说:“按理说,应该先开个党小组会。可咱村里就俺和你爷爷范老井了。你要是党员就好了,咱三人就能成立党小组了。”范少山说:“别拿俺开涮了。俺哪儿够格啊?”余来锁说:“少山,你干得不赖,比俺强得多。到时候,俺当你的介绍人。”范少山说:“等咱们村的路通了,村民富裕了,我就入党啊!”余来锁感觉到了范少山的真诚。他说:“是啊,咱先说修路的事儿。”
那就开村民会,听听乡亲们有啥想法。范少山主持会,余来锁讲话。听说修路,都说好是好,就是修不了。咋修不了?范德忠说:“这不明摆着吗?路早就该修,可祖祖辈辈哪代修好过?学大寨那年份,俺们也炸过山洞,不是也没修好吗?再说了,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手,还不得修到猴年马月啊?”父子是天敌,范少山就知道爹不同意。他在饭桌上提起过修路的事儿,爹气得摔碗:“种个金谷子就不错了,你还想往里搭钱啊?人家杏儿是你的钱匣子啊?想拿就拿,想拿多少拿多少,有你这样的吗?”若不是当着杏儿的面儿,指不定巴掌扇过去了。杏儿呢?这会儿正在白羊峪呢!她也不同意修路的事儿。当初范少山承诺过,干一年,若是白羊峪没啥起色,就回城。一年下来了,金谷子还乡了,村里人吃饱了,你能说白羊峪没起色吗?还得由着他。他那性子,啥骑手能驯得服?杏儿也不跟他急赤白脸的。你有钱,你就干事儿,你没钱,就别再惦记着卖菜那点儿进项了。一句话:没钱!范少山,你有法子,使去呗!会上,范德忠打了头炮。在他这儿,就行不通了。儿子的主意,当爹的都不支持,谁还说话呀?范少山想:爹这招做得绝,俺不是他对手啊!范少山想了想,先是引导大伙说说走“鬼难登”的苦。这下打开闸门了,苦水哗哗流。有的说,俺二叔就是掉下悬崖摔死的。有的说,俺三爷爷,赶集掉了下去,摔断了腿。有的说,俺娘抱着弟弟下山,娘俩都掉下去了。说着说着,有人哭了,这一哭,人们就都抹眼泪。范德忠说:“说起这没路的苦啊,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记得俺小时候,俺全有叔带着俺去赶集,爷俩赶完集,在街上吃了碗饸饹面,回来了。上山的时候,全有叔背的东西多,大包小包的。走着走着,包袱让树杈刮住了,走不了,也放不下来。我个子小,够不着。咋办?全有叔就硬扯,树杈断了!脚下一擦冷,人啊的一声,掉下去了。全有叔就这样没了。打那以后,俺没吃过饸饹面,看到饸饹面就想起全有叔,难受……”范德忠眼里含了泪花,说不下去了。范老井不说话,只是吧唧吧唧抽烟。范德忠说的全有叔,那是他的亲弟弟,死的时候才十九。这一忆苦,大伙都同意修路。范德忠忽地想到,自己个不知不觉地就上了儿子的套儿了。狗日的,比他爹技高一筹啊!田新仓说:“国家给钱不?大伙上工有没有钱?就算没钱也得管顿饭吧?”余来锁说:“就你小子没觉悟。”范少山说:“田新仓说的是现实问题。这钱的事儿,积极争取政府资金。不能增加农民负担,决不让大伙花一分钱。如果有缺口,俺想办法。还有,参加上工的,吃顿晌午饭,猪肉炖粉条!”
话音一落,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
十七
山里不比平原,人家那里一马平川,想咋修咋修,轧路机一过,铺上沥青,齐了。山里呢,你得跟石头较劲儿。一是不走直道,修盘山路,三里地远,你得走出十几里来。二是走直道,就是开山,凿通隧道过去。反正,哪个法子都不易。
修路要有图纸,要有人力,要有钱,要有炸药。你白羊峪有啥?一穷二白。余来锁的表弟是唐山政府部门工程师,请来了,围着村庄转了转。表弟说:“修路是大事儿,凭你们白羊峪完不成。我不能出图纸,出了事儿要负责任的。”表弟也不是一推六二五,表弟指着峭壁说:“不能修盘山道,曲里拐弯的,麻烦。不如从这儿凿开一条隧道,直接通往布谷镇的公路。齐了。不过,就算一支专业工程队,有凿岩机,也得干三年。你们白羊峪人干,十年也不一定。”范少山说:“那俺们就每年干一点儿,十年八年的,不就打通了?”表弟说:“如果那样干,你们真成了愚公了。打通隧道,可能是个神话。”表弟说了几句,走了。人家是公职人员,不往深里摊。你们一帮村里人,就想开山?笑话!出了事儿算谁的?表弟虽然没留让人有证据可抓的图纸,但毕竟人家给你指了条明路,那就是开凿打通外界的隧道,这也是范少山的想法。要说图纸,范少山和余来锁成了土专家,山前山后地走了走,简单的图纸画出来了。
政府的资金在哪儿?猪肉炖粉条好说,杀两头猪就齐了。没钱能开山吗?别的不说,安全帽、工作服、劳动鞋、钢钎、铁锤不都得添置吗?你就是一锤子一锤子砸,也得置办家什啊!再说了,没炸药,砸得动吗?炸药,也得花钱买呀!
余来锁心思细,连夜写了个方案。带着范少山去找支书费大贵汇报。费大贵还是主张搬迁,范少山和余来锁说了大伙的心情,都想留下啦,都想修路。费大贵说:“既然这样,咱就尊重民意。刚才你们说开山管饭,猪肉炖粉条,实实在在呀!这猪肉炖粉条俺出了。”费大贵拿了一万块钱,交给余来锁。又握住范少山的手说:“小伙子,好好干吧!你是白羊峪的未来和希望!”说到“希望”的时候,费书记握范少山的手用力顿了两下,另一只手又挥了一下。
去了镇上,徐胜利书记眼睛很眨了眨,接着,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山修路?”范少山和余来锁也跟着眨眼睛,听徐书记发话。徐书记说:“我问你们,白羊峪还有保留的必要吗?”余来锁都说有必要,都说有意义。金谷子不能没人种,古长城不能没人守,将来还要建成金谷银山呢!没人哪成?有人,有金谷银山,没路哪成?徐书记笑了:“理解你们对家乡的深厚感情。我家就是南山北岭村的,搬迁,谁都不愿意走,故土难离。大多数都搬下来了,至今还有两户在村里呢!人家说了,就守着村口那块石头过日子,石头上刻着北岭村呢,搬下山,就叫团结小区。北岭呢?没了,永远的没了。”徐书记有点伤感,摘下眼镜擦了擦。范少山说:“徐书记,俺们求你,把白羊峪保住吧!”徐书记说:“白羊峪开山修路的事儿,没法报上去,报上去,县里头也不会批。因为白羊峪已经纳入搬迁计划了,人家还批准你修路?还给你资金?这样吧,镇上给你们两万吧。对了,项目没县里的批文,公安部门就不批给炸药,你们只能靠人工了。也好,安全。”
这一趟,要了三万块钱。算是有了启动资金。这钱,不是每年都有,你开完山也就这么多了。范少山说:“钱先花着,就是炸药的事儿,难了。没有炸药,等路通了,我的胡子也白了。”杏儿听说有了一笔资金,心里头有了着落。正好菜摊需要人手,起身回北京了。范少山还是想炸药的事儿:“到哪儿去搞炸药啊?”余来锁说:“炸药这事儿紧着呢!听说好多地方开山都禁止使用炸药了,怕出事儿。你别老想这个,把自己个送进去。”范少山说:“没炸药那真成蚂蚁啃骨头了。有啥新法子没?”余来锁说:“表弟说了,有开山机,又没声响,又没污染,就是贵,一百多万呢!”范少山说:“去!就这么办吧!就算一锤一钎,也要把这个洞凿出来!”
山前,搭起了几间棚子,上面就挂了一个红底白字横幅“白羊峪修路指挥部”。范少山、余来锁买来了铁锤、钢钎、安全帽、手套、胶鞋、工作服,还有运石块的手推车。“白腿儿”和几个妇女负责伙食,杀猪,做饭。一帮男人上阵了。冬天,西北风刀子似的乱,割得人脸生疼。男人们端起了女人倒的壮行酒,一人一碗,一口干了。范少山喊了一声:“开凿!”抡起了第一锤。咣当打在了余来锁扶着的钢钎上,青石上,留下一个白点儿,第二锤下去,裂开一条缝儿。再抡两锤,一块石头裂开了,落在了地上。工地上,很快响起了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范德忠没来。大公鸡都开始打鸣了,范德忠还在被窝里。虽说在会上说了“鬼难登”的苦处,但那是让少山那臭小子勾引的。知道少山和余来锁搞来点钱,三万两万,哪儿够啊?还不得儿子掏?这可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儿啊,得多少钱啊!那可是无底洞啊!再说了,就算你割舍得起钱,指不定哪一年,上面不让干了,留下个半拉子工程,乡亲们不戳你脊梁骨啊?败家子啊!就图自己个出名!拿乡亲们当劳工!这话都出来了。一句话,费力不讨好。大冬天的,在被窝躺着多好,受那罪去!李国芳不乐意了,她把范德忠喊了起来:“快去工地看看!少山带着大伙干呢!你当爹的在被窝里孵小鸡啊?快看看去!干不了活儿,帮个场面也好啊!你是他爹,你不帮他,谁帮他?”
范德忠去了。他想着自己当年开过山,懂行。别让少山那小子干瞎工,光费力,不出活儿,让人笑话。到了跟前,看到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已经凿了一块鸡窝大小的地方。按照余来锁的图纸,要在山上凿出一条高五米、宽四米的石洞。那地方施展不开,只能由三四拨大锤,轮番上阵。窝工啊?这多耽误事儿啊?范德忠让大伙先歇歇,给他们端茶。田新仓掏出录音机,放歌曲《明明白白我的心》。田新仓拿着录音机就朝大灶走去,情歌唱得真切。“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田新仓问“白腿儿”,猪肉粉条炖好没有,他说话的声儿却比歌声响。这会儿,范德忠正把余来锁拉到一边,问他开山的事儿呢,余来锁的眼睛往这边使劲儿,范德忠骂他:“狗日的!问你话呢,知道不?”余来锁打了个直愣儿,说:“知道知道。叔您老有啥高见?”范德忠说:“没炸药咋中啊?”这会儿,范少山也凑了过来。范德忠说:“你们真想愚公移山啊?子子孙孙无穷尽啊?”余来锁说:“上面不批炸药,也想不出啥办法来。这可是犯法的事儿啊!”范德忠说:“这跟蜗牛差不多啊!”范少山说:“爹,先这么干着吧。大伙的积极性上来了,这就好。说不定明年咱上开山机呢!”范德忠瞪了儿子一眼:“净吹牛!”起身帮厨去了。
晌午饭了。猪肉炖粉条,白米饭,可劲儿造。“白腿儿”暖心,又给大伙放了一锅鸡蛋汤,喝了暖和。就在喝汤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轰的一声爆炸声。那是黑羊峪后山的采石场,人家有正规手续,正常用炸药。白羊峪人都听惯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范德忠觉得这里面有门道。啥门道?他放下饭碗,走了。范少山忽然一拍脑门儿,觉得这里面有门道,也放下了碗,去追爹了。余来锁和乡亲们都不知咋回事儿,笑着说:“这爷俩,搞啥名堂?”田新仓又盛了一碗米饭,让“白腿儿”盛了一勺子猪肉炖粉条,蹲在那儿,呼啦呼啦吃起来。余来锁过去踢了他一脚:“小心别撑死!”
范德忠和范少山爷俩去哪啦?八成你也猜到了。他俩去了黑羊峪后山的采石场。这还用问,是奔着炸药去的。一打听,场长姓杨,是黑羊峪人。认识?不认识。范德忠就提泰奶奶。泰奶奶人缘好,谁不认识。范德忠和范少山爷俩你一句,俺一句,夸泰奶奶好。场长一头雾水:“你俩啥意思?”范德忠说:“俺们白羊峪正开山呢,想从你这儿匀兑点炸药。”“炸药?”场长跳了起来,“你以为是白菜萝卜呀?啊?匀兑点儿炸药?听说过吗?那是危险品,知道不知道?匀兑给你们,出了事儿,我要吃牢饭,你们也别想在牢外边哼小曲儿。”范少山说:“白羊峪和黑羊峪祖上一家人,走的是一条路。那条路你肯定走过,坑人啊!如今俺们要凿通一条山道……”杨场长说:“俺知道。你就是那个种金谷子的范少山吧!俺在镇上住,看过电视。你们修路,县上不批,拿不到炸药,俺都知道。可我这炸药,都是定量来的。有规定啊,既不能外借,也不能外卖。”范德忠说:“俺们把炸下来的石头给你中不?”杨场长说:“你那地方连条道都没有,俺咋运出来呀?”范少山说:“大哥,俺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按规矩来,这隧道单靠一钢一钎能打得通吗?白羊峪和黑羊峪山连着山,树连着树,都是从一条羊肠小路上爬下来的。如今,你们黑羊峪人都搬下山了,泰奶奶搬到了白羊峪,她老人家给俺们村当校长呢!你说,咱俩村该有多亲啊!俺就想从你这里走个后门,帮帮俺们。出了事儿,你就说炸药是俺偷的,俺去坐牢!”杨场长不说话,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提出去工地看看。范德忠和范少山嘴都乐歪了。有门儿!走着走着,离老远就听见了咣当咣当砸钢钎的声儿。杨场长站住了,停下脚步,闭起眼睛听着咣当声儿。睁开眼睛,他加快了脚步,范德忠和范少山差点儿撵不上他。
杨场长看了施工现场。这里烧着冬天里的一把火。膀子甩开了,胳膊抡圆了,大锤稳稳砸在紧握的钢钎上,钢钎抖了抖,岩石扑扑掉下了碎片。杨场长就这样看着,耳边尽是钢铁的铿锵。看了一会儿,杨场长走了,没说话。这是咋回事啊?看热闹来了?范德忠也拿不准:“这杨场长葫芦里卖的啥药啊?”范少山说:“俺觉着,他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晚上,范少山和余来锁住在了工棚里。棚外挂了盏马灯。工棚冷,范少山和余来锁就挤在了一个被窝里。没人咋中?工具、米面和猪肉都在这儿呢!半夜冻醒了。范少山和余来锁干脆守着火盆喝酒。说说修路的事儿,一天的进度还没两步远,越说越冷,越喝越冷;再说说女人。越说越暖和,越喝越暖和。余来锁提到“白腿儿”,话密了,酒高了。范少山想杏儿了,就冲着北京的方向喊了两嗓子:“杏儿——俺想你——”余来锁问:“你小子,说实话,你和杏儿睡了没有?”范少山拍拍胸脯:“俺的,俺爱她,俺就睡她!”余来锁说:“你小子真流氓。”范少山说:“你和‘白腿儿’睡了没有?”余来锁说:“俺俩是纯洁的无产阶级感情。”范少山说:“要不要俺当一把媒人,给你俩牵牵红线?”余来锁说:“俺要自由恋爱,你能和杏儿自由恋爱,俺为啥不能?”范少山说:“人家田新仓表现不赖呀?年轻,会唱歌,更讨女人喜欢。”余来锁不乐意了,咣地把酒杯一蹾:“你就不会拿话哄哄俺?”两人说着说着,睡了。
醒了,好像是有人喊醒的,睁开眼,天刚亮,乡亲们还没上工呢!范少山的眼前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揉揉眼睛,看清了。他从炕上跳了起来:“杨场长,咋这么早啊?”他的心怦怦跳,隐约感到,有好事了!杨场长说:“顺着日头升起,放第一声开山炮!”范少山连声道谢。杨场长没说话,他走出了屋子,直奔工地。这时候,修路队都上工了。杨场长指挥两个工人搬运炸药,工人把炸药放进洞内,很快长长的引线轮在转动,在延伸。杨场长晃着红旗,用电喇叭喊话:“所有人,马上撤离,马上撤离!这里很快就要爆破了,马上撤离一百米之外!”一听说爆破,人们早就躲起来了!杨场长撤到了树林里,还能听见他的读秒声“四、三、二、一,起爆!”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哗哗碎石坠下的声音。白色的粉尘升腾而起!白羊峪的乡亲们蹦啊跳啊!能不激动吗?
送来了炸药,还帮着炸山。这位杨场长,可帮了白羊峪大忙了。范德忠和范少山登门感谢。村里分的几斤金谷子小米,没舍得吃,送给杨场长了。杨场长说:“这么多年,俺才知道了啥叫震撼。就是俺听了大锤砸钢钎的声音,叮当叮当!就是看了你们甩开膀子开山凿石的场面。数九寒天,热汗流淌呀!俺就想,这都啥年代了?还有这样一拨人,他们用一锤一钎,劈山修路。路能打通吗?他们信能打通。若是不信,连一锤都不会去砸。俺想,这还是有一种精神,能震撼俺心底的精神。说实话,俺是被感动了,才来帮你们的。”听了杨场长的夸赞,爷俩都不好意思。杨场长悄声说:“这事儿可不能声张,让村里人嘴紧点儿。”范德忠说:“俺想好了,外人问起,就说前几年开山的时候,剩下的炸药。”杨场长又说:“过年前,再给你放几炮。炸药和专业人员随时过去,这样安全。”提到钱的事儿。杨场长说:“再说吧。对了。你们说的泰奶奶,也是俺的亲人。俺出生的时候,是她接的生。如今白羊峪把她老人家当上宾敬待,俺也得报点儿恩不是?”
用上了炸药,大多工夫,是把洞里的碎石从小车推出来。炸药炸的洞口不齐溜,跟狗啃的似的。你就得一钎一钎,修成拱门的模样。修隧道看似粗活儿,有时候细的像绣花。余来锁要求严,一点不到位,就得返工重来。范少山也讲:“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说白了,还是不能一口吃个胖子,你得一点一点往前挪。这都不打紧。他们面前还横着头拦路虎呢!这眼瞅着,没钱了!原本还想着干他仨月,顶到年根儿,两个月不到,就剩不点儿了。三万块钱,买家什,备粮草,哪儿不用花项?为了省钱,猪肉粉条供不起了,换成了豆腐粉条。这哪儿成啊?干重活儿,不还吃肉哪来的力气?好几个人撂了挑子。凉锅贴饼子,蔫溜儿了。范少山觉着对不住乡亲们,当初猪肉炖粉条,那可是自己个夸下的海口啊!荤菜改成了素菜,这咋交代呀?说实在的,余来锁和他算过一笔账,这些钱,也就撑这么多天。可范少山觉得,离过年还早,还得再干个十天半月的。就算停工,也得吃顿散伙饭啊?范少山想,看来爹说对了,这开山修路真是个无底洞啊!还能到哪儿去找钱?政府这条道堵死了,要钱,人家就要你搬下山。和乡亲们凑?说好了不向乡亲们伸手的。就只有一条道了,向杏儿求援。范少山下山,去了兽医站,带了一大嘟噜充电宝,充电的时候,他打了电话,绕了老多弯子,才说到钱的事儿。杏儿说:“我就知道你缺钱了!你有钱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没有。”杏儿脸子不是脸子,发了一通火。是啊,人家卖菜赚钱你花,凭啥呀?就算有你的股份,你也得花到过日子上吧?你在北京卖了这么多年菜,你一家人的日子有啥起色啊?爷爷穷,爹穷,娘穷,你,还是那个穷光棍吧?李站长说:“要么这几个月俺站上电费高呢!都是你的充电宝惹的祸。”范少山说:“白羊峪要是有电,你请俺还不来呢!”范少山和李站长玩笑开惯了,说话都不介意。李站长说:“你啥愿许的?放着北京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漂亮的姑娘不搂,偏要到这穷山沟来。”李站长嘴里啧啧两声。范少山说:“以你的能力,理解不了。”李站长说:“又没钱了吧?”范少山说:“没钱干事儿,干事就得手心向上,你说咋办?”李站长说:“***说过一句话:落实资金再办事。没钱不如搬下来,住楼房,有电有水,有啥不好?你这不是新媳妇守寡,想不开吗?”范少山说:“李站长,俺让你想钱的事儿呢?”李站长说:“在媳妇那儿碰钉子了吧?人家谁不过日子,拿钱砸这无底洞?依俺看,只有纳入政府项目,就有资金了。不仅有资金,人啊,挖掘机啊,炸药啊都来了。”范少山叹一声:“难啊!”又问,“你兽医站得支持支持俺们啊?要饭的来了,你也得打发打发吧!”李站长想了想:“对了,俺就疼顾疼顾你们,昨儿个半夜一头牛跑了出来,撞倒了羊圈,把一头羊砸死了。你说啥仇啥恨?你把那头羊扛去吧!”
范少山乐得不要不要的。顾不上充电,一手拎着一嘟噜充电器,一手扶着肩上的死羊,就往山上走。早早赶回去杀羊,给乡亲们炖羊肉,煮羊杂汤。走着走着,手机响了,范少山边走边打开看,原来是银行短信,已经接收两万元!这是杏儿往自己卡里打的。杏儿是刀子嘴,豆腐心。关键时刻还是她帮你呀!这才是重情重义呢!范少山眼泪下来了。晌午,羊杀了,做了好几道菜,全是羊的零件儿。范少山让人把那几个走了的乡亲也叫了来,吃羊肉。吃完了,愿意走的走,愿意留下的留下。又放了话:“打明儿个起,天天猪肉炖粉条。”这句话一撂,哪还好意思走啊?
杏儿的两万块剩下七千,不能全抖搂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咋也得让乡亲们开开心心过个年啊!停工的时候,范少山给修路工人每人发了三百块钱,买年货。剩下几百自家留着过年。
工地都收拾停当,余来锁和范少山又去了一趟隧道。隧道里黑咕隆咚的。两人头戴矿灯,将隧道照得雪亮。余来锁用步子踱着,到了尽头,余来锁说:“一百零二米。”余来锁步子有准儿,跟用皮尺差不多少。当初村里头分责任田的时候,都是他用脚量的。余来锁关了矿灯,躺在隧道里。范少山也关了矿灯,躺了下来。隧道里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余来锁说:“少山,你咋想的?”范少山说:“高兴啊。掘进一百多米了,不容易啊!”余来锁笑了,笑得有点儿瘆人,笑声在隧道里嗡嗡响。余来锁说:“两三个月,二三十人,就干了这么点儿。这啥时才是个头啊?你知道,表弟跟俺咋说的吗?照你们这么干法,起码三十年,三十年啊!到那时,俺老得都走不动了,抡不起大锤了,握不住钢钎了。还干啥呀?俺无儿无女,谁能替俺接着干啊?你能,就忍心年年都把杏儿抛下,凿石头凿到老吗?俺不想干了,不干了。过了年,俺就下山,到布谷镇住去。一个人过个清清静静的日子。不干了,不干了。忒苦啊!”黑暗中,余来锁放声大哭。范少山心里头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儿,一个劲儿抹眼泪。他知道余来锁心里头苦,从来都是在人前乐呵呵的,好多苦楚都在心里头积压着呢?谁受得了啊?就让他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哭一场吧!
回到家,李国芳这个当娘的,都快认不出儿子了。破烂的军大衣,棉絮都出来了,一疙瘩一块的。范少山的脸被冷风吹得像树皮,一点光泽都没有,干裂的嘴唇,一道道小口子。再看他的手掌,虎口也裂开了,渗着血。范少山叫了一声娘。李国芳愣愣地端详着儿子,跟丢了魂儿似的说:“老天爷啊,你把俺儿子咋啦?”李国芳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的身体紧紧贴着儿子,儿子用双臂抱着娘。娘喃喃说:“儿子,咱不干了,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