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再说杏儿。电商专做白羊峪品牌,蔬菜、金苹果。金苹果做了一个网上直播,一天二十四小时,让广大网友见证一只永不腐烂的苹果,而今已经十个多月了,苹果已经蔫了,正在萎缩,就快形成果脯了。广大网友纷纷留言:太神奇了!简直就是奇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苹果!厉害了,我的姐!这样的苹果,你上哪儿找去?只有白羊峪网店才有。绝对没有假货!人家送老人的,送恋人的,谁还在乎多几个钱啊?今年每个苹果五十八块,比去年贵了五块。今年个儿比去年稍稍大一点儿。遭了灾,产量少啊!物以稀为贵。金谷子呢?在北京各大超市推。按照范少山的意思,走中低端路线,让老百姓吃得起。礼品盒是杏儿定做的,上面写着“康熙御膳金谷子”几个大字,背景画了康熙皇上,一片山峦,银杏树……杏儿觉得还是要走“皇帝”路线,有历史,有文化,抢眼球,上面有白羊峪商标图案,也就中了。订货订到半路,出事儿了,市面上出了一批金谷子,人家价格才八块。也是“康熙御膳金谷子”的商标,和杏儿做的一模一样。这下,杏儿急了,向公安局报了案。她到商场打假,当着顾客面,教顾客辨真假,看包装,看色泽。真的金谷子,金灿灿的,是本色。假的金谷子,也金灿灿的,用手一撵,手黄了,掺了食用色素。你说,这不坑人吗?顾客买了假货,回家做小米粥,一淘米,水黄了,那人家能干吗?把超市围了。一下,形成了社会热点。电视上播了:“一批假金谷子小米流入我市。”范少山看到了,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这些天的奔波,把杏儿累散架了,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范少山陪着她。杏儿拉着范少山的手,病好了一半。还好,卖假金谷子的商场只有一家,工商部门很快查封了这批假货,货是从山西那边流过来的,造假分子和商场业务员勾结,两人已经被抓了。这俩造假者,砸了金谷子的牌子了。好多人不敢买金谷子,咋办?杏儿一咬牙,不降价,还是按照原价扛。后来,觉得不中,这小米你卖到明年后年,就成陈米了,不那么香了。没办法,只能降价销售。这一年,杏儿经营金谷子,赔了。范少山种金谷子,赚了。为啥呢?高进低走呗。也就是说,丈夫赚了老婆的钱。这让范少山咋说呢?冲着杏儿一个劲儿地挠后脑勺,一个劲儿地嘿嘿嘿。
金谷子的事儿,有完没完了。白羊峪的金谷子在北京走超市,卖十几块钱一斤,比人家沈老板低了一半,人家不干了。沈老板打电话训斥范少山:“范老板,你讲不讲规矩?你把价格拉低了,我还能卖得动吗?人家大酒店都不进我的货啦!”范少山被人家训得有点儿脸热。可想到白羊峪能吃饱肚子的第一块干粮是人家给的,人家还帮你建了农场呢!这回,把金谷子打入超市,拉低价格,你也没跟人家吱一声。你想种给老百姓吃,他想种给有钱人吃,俩想法啊!范少山说:“沈老板,这金谷子就是谷子,就是小米,就是老百姓吃的。它不是金子,有成本的,价格高,咱这金谷子的成本在哪儿啊?到末了,还是要回到比普通谷子高一点儿的位置上。”沈老板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你总得让我先赚几年钱吧?你总得先给我打个招呼吧?你应该想想,当初我是怎么帮你们白羊峪的。你们白羊峪没电,我给你们买了台发电机呀!到头来你插我一刀,够意思吗你?”范少山说:“沈老板,白羊峪头一回点上电灯,就是托您的福,俺们白羊峪人都记着呢!可咱们因为金谷子合作,你也赚了一桶金吧?都是双赢。如今是市场经济,做生意,谁也不给谁留面子,生意之外,咱们还是好哥们儿。”这回,沈老板没话了。本来嘛,这金谷子,你做你的,俺做俺的,都是奔着赚钱的道儿。
高辉留在了杏儿的公司,人家懂电商,样样拿得起。杏儿也挺赏识他。没多久,小兰就知道了高辉从白羊峪回来的缘由,原来是带着姑娘私奔,半路回来了,没脸回白羊峪了。在小兰眼里,那高辉就是一棵笔管条直的白桦树啊,又英俊,又纯洁,他怎可能爱上别的女人呢?他怎么可能婚内出轨呢?不可能!一准是那个姑娘勾引他的,逼着他私奔的!末了,高辉还是挣脱枷锁,逃回到了她的身边。
一想到这儿,小兰就对高辉格外疼顾,为他疗伤。看着高辉有时愣神儿,她就想,这都被那姑娘折磨成啥样了?真是害人精啊!她就时常给丈夫熬汤,补身子。高辉一直没敢回白羊峪,连他娘和余来锁结婚也没回去,只是给娘打了个电话。他主要是没法面对范少山啊!这期间,电视和网络都传播了一个消息,广东一个县的菠萝滞销,卖不动了。一毛钱一斤,也没人买。视频里的果农流泪了。记者呼吁水果经销商帮帮他们。杏儿看了,除了心疼,还发现了商机。她想进一批菠萝,既帮了果农,自己还能赚钱。你想啊,就算两毛钱一斤,起码得卖一块多吧?能翻五六倍,能不心动嘛!就这样,带上高辉去南方。这阵子,电商都知道了这个信息,都来到了“菠萝之乡”,走在菠萝地里,杏儿挺激动。东拼西凑,带了三十万,打算都买了。见到的却是中间商,就想和人家谈。高辉拦了,说再看看。杏儿那脾气,看啥看?这价格,过了这个村,还有这店吗?商场如战场,商机稍纵即逝啊!懂不懂?高辉说:“婶子,事情不简单啊,我偷偷调查了,他们这里的菠萝滞销,卖不动价的多为二级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次果,口感差呀。再说了,咱们只见中间商,见不到农民,心里头没底呀!我再跟你算笔账,几毛钱一斤,这是收购价,咱还要包装,还要运输,从南方到北方。再加上人工等成本,那得合多少钱一斤啊?”杏儿说:“这还用你说?我能不算账吗?”高辉说:“婶子,媒体这一报道,这两天菠萝价格涨了,从两三毛涨到七八毛了。”杏儿说:“别啰唆了。再不买,还得涨!”杏儿急眼了,和中间商谈判去了。谈着谈着,就要签协议了,就要拿定金了。就在杏儿要签自己名字的时候,一旁的高辉,将满满的一杯咖啡哗地洒到了纸上,洒得杏儿的手上、衣袖上都是。杏儿急了:“高辉你小子混蛋!”高辉管范少山叫叔,当然得管杏儿叫婶子。在燕山一带农村,叔叔和婶子都可以骂侄子。杏儿骂高辉,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这协议,没签成。人家中间商也不求你,这媒体一炒,菠萝价眼瞅着涨,一赌气,杏儿回来了。一路上也没理高辉。高辉只是赔着小心,嘿嘿乐。后来,这件事儿成为了南方“菠萝事件”,令杏儿倒吸一口凉气。咋回事?一个叫“果果乐”的电商倒闭了!等这家电商收购的时候,菠萝已经从两三毛涨到一块五了!而且大多是二级果。
这类果本就不适合长途运输,半路就坏了。而这当口儿,海南的香水菠萝、台湾的金钻凤梨也上市了,人家那价格,那口感,都有保障啊!“果果乐”呢,直接从中间商手里买的,人家掺了熟透了的,你知道吗?你再运回去,再打包,再发快递,到了客户手里,菠萝全烂了!你得赔人家,一个菠萝五块。“果果乐”损失了五十多万,一个不大的电商,就这样倒闭了。“果果乐”这个平台,和杏儿做得差不多。若是不听高辉的话,她要买三十万的菠萝,你还得赔人家,损失就不止三十万了!破产了,还得把房子押上。杏儿和范少山呢?还得从摆菜摊儿做起。通过这件事儿,杏儿挺感激高辉,也恨自己个的急脾气,遇事儿,沉不住气。高辉说:“我是这样理解的,干啥,你得把这事儿先弄明白。比如说,你懂菠萝吗?菠萝的保质期只有几天时间。怎么做品控?都要考虑到。二级果风险大,最好不要买。还有,媒体一报道,各路电商都去救市,人家中间商、人家农民肯定要涨价,这没错吧?你就会想,赶紧买,赶紧运,抢时间。这时候,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细节,比如菠萝的成熟度。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杏儿想,幸亏高辉从白羊峪回来了,要不然她这电商还做得下去吗?人家说得对啊,对你不懂的东西,你就别做。你看,杏儿懂金苹果,永不腐烂的苹果,所以,生意稳定,做得好。杏儿把去南方进菠萝的事儿和范少山说了。范少山说:“你这五马长枪的脾气,可得改改了。这回多亏了高辉,没想到这小子是天生的生意人。告诉他,白羊峪欢迎他回来。”杏儿说:“休想从我这儿挖人啊。”范少山笑了:“吓唬吓唬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杏儿还真怕高辉被人挖走了。就是不被挖走,人家自己个挑一摊儿,也成啊,没钱借呗。关键是脑子。想到这儿,杏儿拿出五万块钱奖励高辉,小兰满脸都是笑,替高辉接下了,高辉一把从小兰手里夺过钞票,又给了杏儿。高辉说:“婶子,这钱我不能要。”杏儿说:“你还跟婶子客气啥?”高辉说:“是这样,我还欠着少山叔五万块钱呢!”高辉这一说,小兰不干了:“你怎么欠了五万块钱啊?”杏儿知道范少山帮高辉还赌债的事儿,这事儿说漏了,小兰能不跳脚吗?于是,赶紧说:“是这样,白羊峪入股,他叔帮他垫上了。一码是一码,这钱你先收着。等村上分了红,你再还给你叔。”小兰龇牙笑了,接过钱说:“这还差不多!”小兰向杏儿鞠了一躬:“婶子,往后我们两口子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乐意。”杏儿说:“你这一说,回到旧社会了,我成地主婆了。”三人都笑了。
前头说到,范少山把外国种子当成冤家,白羊峪免入。他在白羊峪种的果树、庄稼,都是非外国种子的。为了溶洞旅游,他把试验田的种子全部赠给了县种子公司。如今,那些个种子呢?是不是都送给农民,种在金安这片热土上了?范少山有时想起,就想问问,但经常就因为别的事儿给忘了。这天,他去县城找张小强商量旅游的事儿,顺便去了一趟种子公司,问人家白羊峪种子的事儿。经理慢条斯理,不紧不慢,首先感谢范少山对公司的信任。其次,原谅公司没把这批种子送出去,为啥呢?从人家种子公司出去的种子,都是要有质量合格证的。你白羊峪的种子,没有。没有合格证,就算白送,公司也不敢收。因为万一种子不发芽,或是出了啥问题,你种子公司得担着。种子这东西,比不得别的,出事儿就不是小事儿,你要耽误农民一年啊!听听,人家说得好有道理啊,可你当初为啥收了?经理告诉范少山,他当初没在家,是副经理收的。如今种子一颗没动,都在仓库里呢!去了仓库,范少山一把抓起大粒儿的“白马牙”玉米,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这就是现实。你反外国种子,你就只能种自己个的老种子,就只能种在白羊峪的土地上,你影响不了谁,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你就是大地里的一块土坷垃,你就是大山里的一颗小石子。这几年,你也送出去、低价卖出去一些种子,如今还有人种吗?范少山不知道。种子公司经理说:“我们也钦佩你的这项义举。但现代人最现实,啥高产他就种啥。我们也无能为力。”
范少山把这些老种子拉了回来。他在村的北面,又开辟了几十亩地,把这些玉米、大豆、小麦等种子重新种在白羊峪。这些个庄稼,包括金谷子,打下收成,白羊峪人自己吃。那些个老玉米、老大豆,还有金谷子,香啊!那些个中老年人都找到了童年的味道,儿时的回忆,孩子们嚼着自然的香味儿,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咔咔拔节,长啊长。这些粮食,成了白羊峪走亲访友的好礼物,人家都稀罕着呢!这年头,谁不吃个健康啊!
没多日子,县农业局种子公司来人了,要收购金谷子,在全县推广。你这啥意思?俺们的玉米、大豆你不用,说没有种子合格证,不能给农民,你咋盯上俺的金谷子啦?人家说,我们一直关注白羊峪的金谷子,各方面指标都合格,值得推广。范少山来了一句:“俺这金谷子没有合格证啊!”经理拧着鸭子腿说:“合格证我们发,我们说合格就合格。”你说气人不?这不存心绕腾人吗?俺们把种子白白送你,你说不合格,原来合格证在你手里攥着呢。你说合格就合格,你这是一边的理呀!俺们农民把一粒粒的种子种出来,容易吗?那是汗珠子摔八瓣啊!你对种子有过一丝敬畏没有?你对农民有过半点尊重没有?就是轻飘飘的一笑而过?范少山急了,当场拍了桌子。镇驻村干部小李也看不下去了,说公司的人对农民、对土地没感情。拍了视频,要发网上。这下,经理慌了,掏出文件,递给范少山,文件是县农业局发的,《关于推广谷子品种“金谷子”的通知》。通知说,由县种子公司收购白羊峪金谷子,作为经济作物,由全县农民自由选种,促进农业增效,农民增收。收购价格多少?八块一斤。卖给农民呢?经理不说。人家一准要赚钱啊!金谷子是稀罕物儿,在大城市一斤还卖十八呢,人家沈经理卖得更贵。你种子公司出的钱也忒低啦,不在价上啊。这口子一开,白羊峪的金谷子还卖得动吗?明年也跟着落到七八块了。余来锁说:“不中,价格不是你定的,得由俺们来定,别拿政府文件压俺们。俺们就不卖给你,你能把俺咋样?”范少山说:“俺们希望更多的农民种金谷子。种子就在仓库里,谁愿意买就来买。多你个种子公司有啥用?你们低价进,高价出,两头坑啊!”经理说:“你们没权利卖种子。你卖种子,我们就要查封你!”范少山说:“没有合格证是吧?俺们不卖种子,卖余粮,中不?农民买了金谷子熬小米粥,做小米饭,你管得着吗?”经理哑口无言。这不明摆着吗?人家买了金谷子,种在地里,你知道?种子公司把全县的种子垄断了,像话吗?见没好果子吃,种子公司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白羊峪集体化了,杂七杂八的事儿就少了吧?谁说的?照样按下葫芦起了瓢。街坊四邻吵架拌嘴,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多着呢!人是这样,吃饱了肚子,事儿就多了。过去,白羊峪人穷的时候,你借他一斗米,他借你二斤糠,都和和气气的。都饿着,没心思吵架,也没那个力气。吵架最耗粮食,不吵架,吃俩馍馍,一吵架,得吃四个,这账,掰着指头都算得过来。如今,不同以往了,吃上白馍了,手里攥着俩钱了,腰杆儿就硬了。谁动谁一指头,就吹胡子瞪眼睛。这不,余来锁家跟隔壁闹上了。余来锁不是村支部书记吗?还吵架?他不吵,他媳妇吵啊!对,“白腿儿”。隔壁是谁?青蛙的爷爷,二槐的爹,余庆余。余庆余新盖了个猪圈,圈墙往余来锁家这边过了点儿,多少?两寸。余来锁没放眼窝里,自家二叔嘛,两寸地,还能占多大便宜?他知道,二叔有贪小便宜的毛病,田新仓养过鸡,卖鸡蛋,余庆余买了仁。有买仨鸡蛋的?人家余庆余就买三个鸡蛋。这还不算,非要田新仓饶一个。田新仓不干,余庆余拿了个鸡蛋就走。田新仓追上就抢,生生把鸡蛋从他手里抠碎了。余庆余赶紧把蛋清蛋黄折进嘴里,一点儿没浪费。对了,这样的人,咋还让他看苹果园啊?这就是范少山的用人之处,他小气,就当果园是自家的,你敢动试试?还有,余庆余不吃苹果,咋回事儿?过敏。一吃苹果嗓子痒,嘴唇肿。用他保险吧!但这原因不能明说,有点儿损。再回到猪圈这事儿上,余来锁默认了,“白腿儿”不干了。在白羊峪,“白腿儿”风情万种,迷倒了好多男人,可也是个厉害茬子。人家不欺负人,谁也不敢欺负她。为了这两寸地儿,跟余庆余杠上了。二话不说,把余庆余的猪圈推倒了。这下可好,新下的一窝小猪跑了,老母猪急了,也跳出圈来找孩子。这个乱啊!余来锁、田新仓都帮着逮猪,好不容易把猪归拢到圈里,堵上豁子,这边,余庆余把余来锁家的玻璃给砸了。这下,“白腿儿”跳了脚,骂余庆余:“你个老东西,生个儿子也坑人害人,是个坐大牢的!”这还得了?这不是专往余庆余的痛处戳嘛!余庆余拎着棍子冲了过来,照着“白腿儿”就打,余来锁赶忙拦了:“二叔,二叔,您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识。”啥意思?俺这女人见识就低啦?“白腿儿”不干了:“余来锁,你还有个男人样吗?眼看自己个的女人挨欺负,你就管不了啊!你当初跟俺咋说的,照顾俺,疼俺,你都忘了吗?”“白腿儿”你这话就没道理了,你还让余来锁去打他亲叔啊!“白腿儿”这一说,余来锁愣了一下神儿,余庆余找到了机会,照着“白腿儿”的白腿就抽了一下。这下“白腿儿”急了,捡了块砖头,砸在了余庆余的后腰上。田新仓一看,“白腿儿”裙子下的白腿红了一条子,心疼了,上去一把夺过余庆余的棍子,将他推了个“屁股蹲”。这下热闹了。本来是两家打架,变成了三家。余庆余从地上爬起来,又去追打田新仓。这场面,挺好看。
余来锁是书记,他能解决家庭问题吗?“白腿儿”早先把他解决了。想当初,迷“白腿儿”迷得魂儿都丢了,如今娶到手,知道滋味儿了吧?这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范少山来了,大喊一声:“再打再闹,年底谁也别想着分红!”这句话,管用了,场面一下静了。人最怕动他的钱,相当于刺他的肉。余来锁一五一十地跟范少山说了事情经过。既没护着老婆,也没向着二叔。范少山说:“余来锁,余书记,你书记家和人打架,真光彩啊!”余来锁咧咧嘴,没说话。范少山对余庆余说:“二叔,你说你,多大见识啊?把猪圈挪过来两寸,能多养几头猪啊?还是你身上多长块肉啊?知道占小便宜吃大亏的道理吧?”余庆余不说话。范少山又对“白腿儿”说:“嫂子,不就两寸地方吗?你还能种一架黄瓜啊?这还是你叔公公呢!让他两寸又能咋地?俺讲个故事啊。说是清朝的时候,在安徽桐城有个鼎鼎大名的家族,父子两代为相……”田新仓插话:“相是啥?大象啊?”范少山说:“反正就是大官。有权有势。就是张家张英、张廷玉父子。话说清康熙年间,张英在朝廷当礼部尚书。他老家桐城的老宅和老吴家是邻居。这两家院子中间有个过道,是供两家走的。后来老吴家盖房,要占用这个过道。你想啊,过道是两家的,你占了,人家张家能同意吗?打官司。张家想啊,咱有理呀,朝廷里头还有人,官司能不赢嘛!张家人就写信给在京城当大官的张英,要求张英出面,干涉这件事儿。张英收到信后,给家里回信,写了四句话: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家人一看,懂了,主动让出三尺空地,这老吴家也感动了,也让出了三尺房基地,这就行成了一条六尺的巷子。这就成为美谈了,到如今还传诵呢!看看人家,两家一让,让出了六尺巷子,你们两家呢?为了两寸宽的地方,闹得鸡犬不宁。丢人不丢人!”“白腿儿”说:“这两寸地,俺让了。可他把我的腿打伤了,这咋算?俺的腿是白羊峪的标志,白羊峪的亮点……”田新仓说:“对,也是男人们的最爱。”“白腿儿”说:“他必须赔偿俺!”一听这话,余庆余摸着后腰,哎哟起来:“她这一砖头,把俺砸的,砸得腰椎间盘突出了!俺得住院,俺得做全身检查。指不定砸出啥病来了。心脏病、肺病、肝病、肾病、老胃病……”田新仓说:“还有癌症。这么说吧,干脆拉你去坟地得了,省事儿。”余庆余开骂了:“田新仓你个王八蛋,俺咒你打一辈子光棍。”田新仓嘿嘿一笑:“打一辈子光棍,也比蹲在牢里强。”一听这一句,余庆余骂得更凶了。范少山说:“打住!给俺打住。”两人闭了嘴。范少山说:“田新仓,你瞎跟着掺和个啥?”田新仓说:“他打‘白腿儿’就不中,俺就得管!”“白腿儿”对余来锁说:“你看看人家。”余来锁朝田新仓翻白眼,没办法。各说各的理,各要各的钱。一棍子,一砖头。各不相让。范少山说:“这样吧,俺来断。谁给谁多少钱,中不?”“白腿儿”说:“中。”余庆余说:“中。”范少山说:“在俺断之前,你们都得认识到自己个错误,向对方道歉。”“白腿儿”说:“叔,是俺不对,请多担待。往后咱两家好好相处。俺这腿,就是红了一条儿,赶明儿就好了。”余庆余说:“侄儿媳妇,俺这个人爱贪个小便宜,是俺不对,你就原谅俺。俺这腰本来疼着呢,你这一砸,好了。窗子玻璃,后晌俺给你换上。”“白腿儿”说:“不用不用,俺正想砸了换新的呢!”范少山说:“道歉完毕。现在请听俺的判决。‘白腿儿’嫂子赔偿余庆余损失费一千元。”“白腿儿”张大了嘴:“啊?”余庆余说:“这多不好意思。”范少山说:“判决余庆余赔偿‘白腿儿’嫂子损失费五百元……”余庆余一听,刚一龇牙,范少山说话了:“再加五百元。”田新仓说:“少山哥,你还真会判。”范少山说:“把你忘了,掺和打架,向庆余叔道歉。”田新仓来得快,立马向余庆余鞠躬:“对不起了。”范少山掏出一百块钱,给了田新仓。田新仓高兴了:“俺打架还有奖?”范少山说:“美得你。你去买玻璃,把玻璃换上。”田新仓说:“好嘞。”余来锁一把夺过钱:“不用你换,俺来。”田新仓愣了,这咋回事?“白腿儿”在家呢,田新仓换玻璃,余来锁能放心吗?
四十七
再说范老井。自打泰奶奶死后,范老井人硬朗了,有精气神儿了。好像老天爷有意安排,这两人,得留一个。白羊峪成了旅游村,规划了养鹿区。就在范老井过去养鹿的地儿,就是大多了。过去是圈养,怕狼啊!如今狼也不见了,改散养了,规划出一片草地,让梅花鹿在上面啃青,散步。这就适合旅游了,游客买门票进入鹿场,能和鹿合个影儿。这鹿,可不光是看的,还生产鹿血酒呢,大补。游客来了,都买上一两瓶。说实话,这就是生意。现如今,管鹿场的是年轻人,费勤俭的儿子费小翔,长得跟费翔有点像,帅哥,小鲜肉。高中毕业,也不愿出去打工,就在家里耗着,玩游戏。费勤俭脑瓜仁疼。这回,范少山安排他管鹿场,乐了。像他这样的,还有两三个。范老井呢?鹿场顾问。老爷子懂技术啊,鹿打个喷嚏,他都知道啥病。老爷子稀罕鹿,鹿也稀罕他。范老井一进鹿场,鹿就往他身边聚,拿身子蹭他,用舌头舔他。你说怪不怪!费小翔说:“太爷爷,您老的前世是鹿王吧?俺怎么看着这群鹿见了您,像宫女见了皇上似的?”范老井哈哈笑:“俺哪有那福分啊?”游客也觉得奇怪,都掏出手机拍照,录视频。这范老井,也成了鹿场一景了。这天,范老井忽地想起个事儿,啥事呢?就是那块《白羊峪村训》的石碑一角。前头不是说了吗,范老井从老德安家的炕洞里找出来一角石碑,他乐呵呵搬到了范少山跟前,后来,忘记了,忘记这块石碑一角是从哪里找到的了。范少山也找。村里找,村外找,林子里找,长城上找,找不到。他想不清楚,爷爷咋就找到石碑一角的。之后这些日子,范少山一直想着石碑的事儿。眼看着白羊峪成旅游村了,白羊峪的历史文化全在那碑上呢,哪能没有它呢!还是让爷爷找。那一角从哪儿来的,哪儿就有整个石碑。老爷子整天寻寻觅觅,神神道道,走了东家串西家,没找到。这天,老爷子的脑子里闪了一道光,金光闪闪的。老德安家!他忘了石碑一角是在哪儿发现的了,就跑到老德安家四处找,找了厢房找正房,找了猪圈找鸡窝。后来,范老井顺着梯子上了房。老爷子有点儿蒙。那石碑能藏在房顶上吗?这时候,范老井眼前闪出这一幕:土炕轰地塌了!对,炕洞。老爷子下了房,直奔东屋。东屋的炕塌了,老爷子跳过炕沿,将土坯一块一块往外甩,黑黑的炕烟尘呼呼往外冒,染黑了范老井的衣服和脸。范老井想起,就在前年,自己个就是这样,在这儿找到石碑一角的。那整块石碑一准就在这儿。范老井寻到了炕底,他双手拂去烟尘,露出了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刻着字迹,正是《白羊峪村训》石碑!范老井忽地热泪滚滚,泪滴噗噗溅在石碑上。
听说石碑找到了,范少山来了,余来锁来了,乡亲们都来了。人们把石碑从炕洞搬出来,洗刷干净,又把那石碑一角找出来,正好对上了,严丝合缝。这可是康熙皇上撰文、御笔的《白羊峪村训》啊!它从三百多年前来,从北京的紫禁城到燕山的白羊峪,从银杏树下,到炕洞里,经历了多少风雨,又有多少传奇?可这石碑还在,字迹有点斑驳,可还看得清呢!“长城脚下,白羊峪村,三十二家,村旁四方,葱绿燕山,百树护村,做善积福,毁木霸地,做恶招祸,天地有眼,会有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厚德养灵,福为善庆,子孙万代,永远传承。”范老井、范少山、余来锁、田新仓齐声朗诵起来。
反正,康熙年间的《白羊峪村训》碑,就这样重见天日了。白羊峪人感谢老德安,没有他,石碑早就碎了,散落在天地间了;白羊峪人感谢范老井,没有他,石碑还在老德安的炕洞里埋着呢,啥时候是个头啊?
石碑是文物,康熙年间的,康熙亲自撰文并题写的,这文物价值多高啊!你得上报文物部门,可文物部门来了,人家一鉴定,国家或是省级文物,这石碑还能在白羊峪安生吗?一准被运到博物馆去了。你白羊峪还指望它教育村民呢,还指望它成为旅游景点呢,咋办?余来锁说:“这事儿可得想好。藏起来不中,立起来也够呛,咋办?”范少山说:“反正这石碑是咱白羊峪的,咱粘接好了,就立到银杏树下去。”余来锁说:“这不中啊,你不向文物部门报告,恐怕公安就得找上门来啊。对了,先保密,别走漏风声啊!”田新仓面有难色:“俺已经发朋友圈了。”余来锁可找到机会了,上去就给了田新仓一脚:“让你小子手欠。”这些年,你小子一直惦着俺媳妇,让俺一直睡不成一个踏实觉,俺再给你一脚。踢空了,田新仓躲开了,说了一句:“你公报私仇。”范少山说:“这事儿,咋也瞒不住,新仓发了朋友圈,这转来转去,估计半个中国都知道了。随它去。选个好日子,咱就立碑!”
田新仓这一发朋友圈,头一个来的人,不是文物部门的人,谁?田中二喜。石碑藏在了范少山的房子里,睡觉都想枕着,生怕出个好歹的。这些日子,田中二喜常来白羊峪,人家是白羊峪旅游项目的设计,来还需要理由吗?人家早就听说石碑了,挺感兴趣,这回要看看,也正常。田中一看,傻了,真是康熙的手笔啊!田中二喜是中国通,人家还是收藏家,专收中国的老物件儿。而且都是大件儿,邮票啦,钱币啦,烟标啦,不收,专收青铜器、佛像、瓷器啥的,也包括石碑。好多石碑都是墓碑,他也忌讳,不收,专买摩崖、佛经、佛像之类,有历史文化内涵的。在承德总部有一个大院子呢!田中二喜套路深,满心狂喜,脸上却满不在乎,嘴上说:“一般一般,是不是康熙的手笔还很难说,很难说。”范少山挺烦他这套的,学着他说:“一般一般。”田中二喜说:“范先生,不过这个碑呢,还是有些价值的。”范少山说:“起码对俺们白羊峪有价值吧?”田中二喜说:“其实传统的乡规民约,对现代指导意义不大。”范少山说:“你这是啥话?《白羊峪村训》影响了俺村一代代人,教化了民风啊!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过几天俺们重新竖起来,既能用它滋润人心,又能成为旅游景点,两全其美。”田中二喜说:“其实,有村训也不一定见诸石刻,潜移默化就好。还有,游客到了白羊峪,也不一定看石碑。”范少山说:“你到底啥意思?田中先生,你知道俺不稀罕你啥不?绕弯子。说件事儿,要拐十八道弯儿。有话你直说中不?你们日本人都这么不直爽啊?”田中二喜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搞收藏,喜欢这块石碑,打算买了。”范少山两眼直直看着田中二喜,看得他心里有点儿发毛:“我不运回日本去,你可别拿影视桥段看我啊!我就怕你们中国人往爱国上联系。”范少山说:“田中先生,俺就想说,你怎么想得出来呢?俺们白羊峪人穷疯啊?把祖宗立的碑都给卖了?”田中二喜说:“价格上好商量。”范少山说:“你听不懂中国话呀?对了,你是日本人。俺告诉你,不卖!”田中二喜说:“价格高呢?”范少山说:“多少钱也不卖,听明白了吗?”田中二喜说:“那就遗憾了。”日本商人的想法还真是出奇,人家觉着啥都可以用钱说话。这要是中国商人,连想都不想。人家的村训石碑是镇村之宝啊!不可能卖呀?这是常识。你看田中先生,就动了这么多脑子。
三月初八,良辰吉日。白羊峪重新立碑啦!这天,天蓝透了,再蓝一点儿,就黑了。地熟透了,再熟一点,就开了。那地气噌噌冒着呢!余来锁、范少山、田新仓、范德海四个人走出了村口,他们肩上抬着两副杠子,杠子上拴着绳子,绳子上拴着石碑。石碑躺着,碑顶用红绸布扎了一朵大红花。他们的身后,跟着全村的乡亲,人们口里念诵着《白羊峪村训》:“长城脚下,白羊峪村,三十二家,村旁四方,葱绿燕山,百树护村,做善积福,毁木霸地,做恶招祸,天地有眼,会有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厚德养灵,福为善庆,子孙万代,永远传承。”来到银杏树下,范老井高喊一声:“立碑!”基座早就修好了,再加点水泥,石碑往上一稳,成了。范老井又高喊一声:“三月初八,良辰吉日。苍天在上,银杏为证。《白羊峪村训》碑,重新立此!望白羊峪村民铭记在心,恪守不渝!”全村人齐喊:“铭记在心,恪守不渝!”再看银杏树,神了,本来没风,这当口儿却有一阵风刮过,叶子哗啦哗啦响。多少年过去了,两位银杏老人,重新见到了老朋友,能不高兴吗?这会儿,放鞭炮,噼噼啪啪地响。
这场面,是早就设计好了。日子早在白羊峪旅游网发布出去了。游客都来看热闹,拿着手机拍照。杏儿也来了,带着小雪黑桃,一直跟在队伍里。念《白羊峪村训》,喊:“铭记在心,恪守不渝!”她们都是白羊峪人,感到做白羊峪人,真豪气呀!
这会儿,白羊峪人正对着石碑行礼呢,游客拍的兴致正浓,出事儿了。文物部门的来了,警察也来了。这还用问吗?人家冲着石碑来了!文物部门的倒好理解,人家考察鉴定啊,警察来干啥?先说文物部门的,来了几个专家,看看碑身,摸摸字迹,用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又拍了几张照片。人家专家跟警察不是一拨的。警察问范少山:“你们发现文物怎么不报告?你们是在哪儿发现的?是不是发现古墓了?古墓在哪儿?”你说这警察,间的哪儿跟哪儿啊?范少山说:“在炕洞里发现的。”警察说:“炕洞里?炕洞下面发现古墓啦?”范少山说:“拜托你们看好喽,这是《白羊峪村训》石碑,怎么可能出现在古墓里啊?”警察说:“那你们发现了为啥不报告?”余来锁说:“这块碑原本就立在这儿,闹‘文革’,红卫兵要砸碑,有人把它藏起来了。这回是重新发现的。不知道还要报告,俺们不懂。”警察的旁边,跟着镇上的文管员小肖呢!范少山认识,冲他火了:“你还是文物管理员?够格吗?是你说的石碑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吧?你好有想象力啊?你还报警了。可以,石碑这事儿,是俺没让报告,你们想咋办咋办吧!”警察说:“到派出所说话。像你这样的,起码要行政拘留,还要罚款!”说着,就要带范少山走。这会儿,一位专家站了出来,老爷子头发全白了,根根直立着,一看就有脾气:“慢着慢着,你们警察怎么随便抓人啊?你们懂得《文物法》吗?你们知道这块石碑的价值吗?这么好的一块石碑,是载入史册的。”老先生拿出《中国石碑史》打开画页,上面有《白羊峪村训》石碑的照片。“你们看看,这多么珍贵!因为它在‘文革’中失踪,作者多次来白羊峪寻找,没有找到,他痛心疾首,多次流泪。而今,石碑重见天日,正是白羊峪人保护的结果!白羊峪没罪,而且有功啊!在这里,我给白羊峪的父老乡亲鞠一躬,谢谢你们!”老专家向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一看这场面,小肖和警察钻进车,走了。警察里有个副所长,朝着小肖大骂:“你他妈是怎么想出来的?说报警就报警?这么多乡亲,这么多游客,多少视频,都发网上了,我这副所长还能当吗?”小肖在镇上当文管员,还兼着不少职务呢,都是跑东跑西的事儿,谁都吩咐他,谁都骂两句。夜里加班写稿子,出现了幻觉,就找派出所。这回知道自己个做错了,挨骂也不敢吭声。
专家姓司马,是省文物局的,早就退休了。那部书就是他的著作。范老井看他面熟,想不起来了。正一愣神儿,司马过来了,一把抓住范老井的手:“你是老井大哥吧?”范老井揉揉眼睛:“你是司马?”两位老人的手就紧紧握住一起了。“文革”前,司马就来过,那时他还年轻,给石碑拍照片,听老人们讲石碑的故事。那时范老井的爹还活着,每次回来,都住范老井家。范老井大司马先生七八岁,司马就叫老井大哥。“文革”后,来得更勤了。石碑不是没了吗?他找石碑。挨家挨户地找,连点儿线索都没有。村里还有人说,玉皇大帝怕石碑被红卫兵毁了,派了个神仙下凡,把石碑背走了。要不然石碑呢?司马也找不出理由,听了这个传说,心里头也释然了。这回,再回到白羊峪时,已经过了三十多年了。司马教授也快八十了。听说是范老井找到了石碑,一个劲儿地冲范老井竖大拇指。范老井担心石碑留不住,会被国家收走,一个劲儿跟司马教授说:“可别把石碑收走啊!”司马教授说:“老哥放心,放心。”碑能留住,最好。文物局的副局长说:“这块碑一定要保护好。省文物局将出资为石碑修碑亭,避免石碑风吹雨打。石碑要戴上玻璃罩,防止有人拓片,更防止游客乱刻乱画。眼下,石碑要有人看守,待一切保护措施到位,再对外开放。”你看人家文物管理部门,到位吧?要修碑亭,戴上玻璃罩呢!这个,白羊峪人没想到。因为这石碑从来就是露天里放着的,也没想到会有人刻上:“某某某到此一游”这样的话,石碑就惨了。
先是围了铁栅栏,游客可以通过缝隙看到石碑,给石碑拍照。石碑旁搭了活动房子,晚上,范少山、田新仓就轮流执勤。范少山的媳妇在城里,田新仓没媳妇。两人反正都是一个人睡,在哪儿睡都是睡。没多日子,碑亭修成了,石碑安了玻璃罩子。石碑被评为国家文物,银杏树被评为一级古树。
这回,游客更多了。
四十八
秋天又来了。这个季节不省心。你看看“秋”这个字,下面一个心,就是愁了。又出啥事啦?白羊峪回来一帮人,常年在外打工的,都是些在城里混得不咋样的。他们像浮萍在城里飘来荡去,扎不下根。城市那么好混的?有几个能像范少山混个菜摊儿,混个二手房的?你在高处,就是浇筑大楼的;你在低处,就是掏下水道的。你在平处,就是炸油条卖煎饼的。人家城里的好位置给你留着?本来,混着,熬着,也过得去。这么多日子,风风雨雨的,不也熬过来了嘛。无非是城里人坐着你站着,城里人闲着你干着,城里人吃着你看着。不对,人家吃饭你看不着。可城里人也有混得惨的,为了两毛钱,跟你讨价还价,为买降价货,把商场门挤破,又把头打破的。为给儿子买房,捡烂菜叶子填肚子的。想想他们,白羊峪的外地人,就是活下去的指望。有时候,喝点酒,哥几个就笑话生活在棚户区的城里人,顶着个城里的名声,白活了。不管咋样,看了街上有豪车开过,看着有钱人油头粉面,挎着美女,心里平衡不了。咒几句,骂几句,心里头想着,自己个有一天也能变成他们的样子,被人骂八辈祖宗都乐意。生活在最底层,被踩着,被压着,能有好心情吗?戾气重。老德安的儿子范少军,早就离开了白羊峪,十几岁就出门打工,后来回了白羊峪,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又带着媳妇和孩子去了南方。本来是要带走老德安的,老德安不去,人家三口走了,这一走,就没信儿了,散落在天涯海角了。范少军有啥手艺吗?就会种地。听说海南人不会种菜,他就去了,在一处农场打工。范少军人老实本分,懂种菜的活儿。老板也是燕山一带的人,也不亏待他。少军媳妇干啥呢?卖菜。范少军从农场批发些菜,就让媳妇去卖。孩子也上了学,日子还算过得去。可后来,出事儿了。少军媳妇的菜摊是摆在街边的,让两个城管看见了,城管脾气不好,上去就掀翻了摊子,白菜萝卜撒了一地,还有人上去踩了几脚。这当口儿,范少军回来了,看到媳妇号啕大哭,范少军的心里头的火苗蹿出了脑瓜顶儿,对着城管大喊:“你们给俺捡起来!”城管掀小贩摊子,都习惯了,人家还给你捡起来?可能吗?城管说:“你俺俺的俺啥呀?”两个人都笑了。这分明是笑话你山里人的口音呢!范少军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坐在身上,抡拳就打,另一个城管怎么都拉不开。范少军魁梧啊,几拳就把城管打晕了,肋骨还被坐折了几根。城管重伤,范少军被抓了,判了,故意伤害罪,八年。他在监狱里,老德安死了。出狱后,知道爹死了的信儿,也没想回白羊峪,老头反正死了,回去了,也活不了。还好,老婆孩子都在,老婆这几年给人当保姆,伺候病人,拉扯孩子长大,等他等得苦啊!范少军还是帮人种菜,可心里头总是结了疙瘩,赌了口气,憋屈。从网上看到白羊峪不同以往了,通了汽车了,成为旅游村了,范少军觉得机会来了。他要带着老婆孩子杀回去!人家在手机上建立了“白羊峪微信群”,这帮人都零零散散地在各省市呢,有三十多个,都是拉家带口的,商量着,回去就得一块回去。以啥姿态回去?以主人翁的姿态回去。范少军说:“白羊峪有咱的房,有咱的地,咱就得光明正大地回去。不仅光明正大地回去,还得给他们立点儿规矩,让村里人休俺们,听俺们的。”这是啥意思呢?范少军不是老实人吗?是个老实人,可从打了城管,坐了牢,他就想明白了,老实人吃亏,老实人挨欺负,他再也不想做老实人了。俺爹老德安老实一辈子,还不是上吊死了?活得不如一条狗啊!范少军的话,挺鼓动人。对呀,咱在城里没少挨欺负,回了村,还能挨欺负吗?咋也得给乡亲们立点威吧?就这么办。定好了日子,这帮人同一天进了村,把行李家眷往家里一放,十来个壮汉谁也没见,走出家门,干啥?去果园摘金苹果。金苹果马上就要熟了,几个人冲了进来,啃一口扔了,又摘几个,装进口袋。余庆余看着果园呢,一见这情景,抄起棍子就追:“王八蛋!这可是金苹果啊,容不得你们这么糟蹋!”范少军用苹果砸余庆余:“这果园有俺一份儿!你管不着!”余庆余这才认出是老德安的儿子,大骂:“王八操的!你个畜生!你爹死你都没照面,进了村就祸害人!”范少军说:“老东西,你等着瞧!”这帮人出了果园,又奔林子里砍树。反正就是给你白羊峪添点儿乱,加点脏。这帮人的各家老小都没安顿好呢!先出来捣乱,立威要趁早啊!余庆余捡着地上咬了一口就扔的苹果,哭出声来。他用老年人手机给余来锁打了电话,说:“老德安的儿子是土匪,他回来了!”范少军早就计划好了。先摘金苹果,后砍树。为啥呢?他们知道金苹果金贵,先让你心疼,疼得掉泪。再去砍树,破坏村训。皇上定的村训俺都敢违,祖上立的规矩俺都敢反,你看看,在白羊峪,俺还有啥可怕的?你们服不服?可这没多一会儿,就被抓了。咋回事儿?难道白羊峪的世道变了?范少军还指望书记、村主任过来央求哄哄他们呢,给他们找点好营生干干呢!要放在过去,出来一个横的,谁敢管啊!大雷子在白羊峪横行那么多年,见了范少军先踢两脚,没惹他,这两脚,人家就是问候你,你好的意思。对大雷子,连书记费大贵都让他三分。最后,也没事儿,还是人家主动搬下山的。可你范少军拿着旧皇历看今儿个的日子,能有准儿吗?
余庆余打电话的时候,余来锁和范少山正在村委会呢。余来锁慌了:“这可咋办啊?咱们得劝劝去呀?”范少山说:“劝啥劝?报警!”当即拨了110。余来锁有点担心:“报警中吗?听说范少军坐过牢,他会不会报复啊?”范少山说:“坐过牢的人,见了警察都。你去劝他,他倒拿你一把。他想给咱们立威,咱就给他颜色瞧瞧。”警车来了,来了三辆。余来锁对范少山说:“你带着去吧!”范少山说:“你是书记,正是给他立个下马威的时候,要不他们服你吗?上车!”范少山把余来锁推上了车。车上,范少山说:“到那儿,你要大声喊。”余来锁脸有点白,说:“喊啥?”警车去了林子,这帮人正砍树呢!余来锁下车,说:“给俺抓!”又大喊了一句,“给俺抓——”一旁的范少山偷偷笑了。
警车把这帮人带走了。范少山和余来锁走着回村,余来锁说:“这辈子俺就喊了最痛快的仁字:给俺抓。真他娘的痛快。说句实的,俺就不适合当这个书记,胆小怕事,不敢担当啊!”范少山说:“刚才你胆儿不小啊,多担当啊!就得这样!”再说范少军几个人,糟蹋了四十一个苹果,砍了二十三棵树。人家不是把一棵树生生连根砍倒,而是每棵树上砍两斧子,就是捣乱。这帮人寻衅滋事,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范少军这帮人的丑事儿在村里炸锅了。不光违犯村训,还触犯了法律。村民们不干了,要求召开村民代表会,将这帮人赶出村。听到这信儿,一群老婆孩子哭哭啼啼拥进了村委会,孩子们只是哭,女人们边哭边说,她们真的不知道男人们搞破坏的事儿,现如今男人有话,谁跟自己的女人说呀?更何况是背着人的事儿?女人都说要留在白羊峪,别赶自己的男人走。男人走了,家就散了,俺也不活了,留下孩子,孤苦伶仃的,你们村委会拉扯吧!你看看,这都唱成一出戏了。
余来锁后悔了,后悔把那几个人抓进去了。如果当初劝劝,把事儿压下,村民们兴许还不知道,也就没这么多啰唆事儿了。村民们要开会,咋办?范少山说:“那就开呗。”余来锁说:“俺不知道说啥呀?”范少山说:“俺说。”说话间,村民代表到齐了。范少山说:“大伙都知道,范少军他们几个犯事儿了。到果园糟蹋了四十多个果子,朝着二十三棵树,砍了四十六斧子。四十一个果子,他们啃的啃,扔的扔,装的装,树呢,留下四十六道白印儿。这就是说,咱的果园没伤着,咱的树也就破了点皮儿。没事儿。要不然,他们就不是行政拘留了,都得蹲大牢。这帮人可恨在哪儿,不是糟蹋了东西,而是扰乱了人心,想让村民不得安生,听他们摆布!对这样的害群之马,村两委能不管吗?一准处罚他们。范少军他们,这回回来,触犯了众怒,大伙想把他们赶出去。可俺们冷静下来想想,人家的房还在,人家的地还在,人家的身份证、户口本上写的还是金安县布谷镇白羊峪人。咱凭啥把人家赶跑啊?他们违反了治安管理,要在拘留所关十五天,回到村,村委会还要罚他们金苹果钱,罚他们把树砍伤的钱,还要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赔不是。这也就差不多了。他们千里迢迢从南方赶过来,回老家来了,咱们还能把他们赶到哪儿去?不管他们到哪儿落脚,人家一打听,这人是被白羊峪赶出来的。咱白羊峪也不光彩呀!还有,你把这几家的顶梁柱赶走了,人家老婆孩子没错吧?不能跟着吃挂落儿吧?也跟着走?还有一条,最关键的,咱们白羊峪摊子大,正缺人手呢!要不还得上外村雇人去,那赶得上用咱们自家人啊?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啥说的。余来锁还没征求意见呢,都悄悄退了,台下都散了。
原来党支部开会,范少山就提议,给回村户修房子,通过了。这几户人家还没落脚呢,房子有的顶漏了,有的屋子里除了尘土就是蜘蛛网,咋住?先安排在小学校的教室安身,立马给他们修房子。村集体买材料,花工钱。这几家的女人见了,又哭了,感激的。赶在几个男人从拘留所出来之前,都搬进了亮堂堂的房子。范少军几个回来了,是大虎的旅游车接来的。车停在了银杏树下,余来锁、范少山正等着呢!下了车,几个人不敢抬头。范少山说:“我说少军大哥呀,咋就连头都不敢抬啦?跳进果园捋苹果,进了林子挥斧子,那股嚣张劲儿,哪儿去了?多年不见,长本事了。我记得你在村里的时候,一脚踹不出个屁来呀!出来的感觉不错吧?坐着旅游车,风风光光的,提气吧?露脸吧?”范少军朝自己个的脸拐了一巴掌:“兄弟,俺鬼迷心窍了,没脸见人啦。”范少山说:“还有石头、二牛、三狗子、腰里硬你们几个,里面吃得饱不?睡得香不?俺告诉你们,过去,你们在城里,俺管不着。你们既然奔着白羊峪来了,俺就得管你们!让你们从这儿下车知道啥意思吗?”范少军和几个人摇头。余来锁说:“都过来,过来。”几个人跟着余来锁来到石碑前。余来锁指着石碑说:“知道这是啥吗?”几个人说:“《白羊峪村训》。”余来锁说:“俺们白羊峪既有老的村训,又有新的村规。你们先给我背好,再进村。”
第二天,范少军带老婆孩子去给老德安上坟。这回,他听媳妇说,爹死了,是人家范少山披麻戴孝,打的幡儿。是范老井把自己的棺材让给了爹。全村人都来了,风风光光把爹送走了。范少军心里头愧呀,一把一把的针在扎,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范少军不知爹的坟在哪儿,也不好意思跟人打听。咋打听啊?谁告诉你个逆子啊?就见范少山在不远处走。他就相跟着,来到了林子边上,一座坟。有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护碑英雄范德安之墓”,落款是白羊峪村党支部、村委会。这是《白羊峪村训》碑重又发现后,为了纪念老德安,村两委为他立的碑。碑的后面说老德安的护碑事迹,是余来锁刻写的。老德安,富农出身,“文革”挨斗,一生穷困。末了,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个的一生。谁会想到,他的护碑故事却如此传奇!还有他的死,深深震撼了范少山,范少山最终决定留下来,和乡亲们一块抱团取暖,寻找指望。这段日子,范少山常来老德安坟前站一会儿,说说话,想些啥。过去,范少山在老德安坟前,是要跪下烧纸的。如今,定了村规,不准烧纸,怕把林子毁了。范少山时常想,老德安这个人,在白羊峪的村志里,是断断不能少的。他让余来锁把他写成了篇章。范少军一家,跪在坟前,哭了。范少军哭,骂自己个是个畜生,对爹不管不顾。爹当年受的那些苦,死得可怜。爹冒着风险保住了村训碑,就在石碑重新立好之后,自己个却头一个违犯了村训。一家人,稀里哗啦的。范少山知道范少军一家会出门给老德安上坟,一准不知道坟在哪儿,就等了,在前面领着走,不吱声。他不想主动搭理范少军,也不想因没人愿意告诉他,让他难堪。见时候不短了,范少山说:“别哭了,都起来吧。”起来了,范少军就介绍儿子范顺风。小伙子二十来岁,满脸的胡楂,一口一个叔地叫着。范少军说:“兄弟,你侄子不上学了,想着他叔给他碗饭吃。”范少山往回走,范少军一家人后边跟着。范少山说:“大哥,不光顺风有饭吃,你有饭吃,俺嫂子有饭吃,回白羊峪的乡亲,都要有饭吃,过上好日子。”一听这话,范少军兴奋地搓着手,老婆眼睛也有了神。范少山说:“大哥,村里商量了,你有种菜的手艺,就到咱的农场去干活儿。嫂子,这些天金苹果要采摘,你就去果园干活儿。还有,范顺风。”范顺风立马答了声到,跑到范少山的面前,敬了个军礼。范少山说:“你这名字好啊。旅游是新兴产业,年轻人的事业。明天就到旅游公司找副总田新仓上班。祝你一路顺风。”这几句话的工夫,一家三口,都有了工作,激动的一家人,要给范少山下跪。范少山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刚才给俺德安叔跪完了,又要跪俺,这合适吗?”范少山和一家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