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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银山 第六章 春天,你总是不让人省心啊!

十八

又过年了,又是一个春天。大年初二,范少山回北京了。他要多陪陪杏儿,帮着卖卖菜,踏踏实实地过一个礼拜。想着村里的事儿,心不在焉的。杏儿也不留他,知道留不住,随他去。杏儿想,这场恋爱谈的,搞得像穿越剧似的。

这会儿的白羊峪,老范家正赶上一桩糟心的事儿。啥事儿?爷爷范老井的鹿场让狼围攻了。两头鹿死了,被咬断了脖子吸光了血,又被掏空了,只剩下了骨架。范老井眼里转泪。那几头鹿是他的命根子啊!看了梅花鹿的惨相,范老井心里头就点着了仇恨的火苗,噌噌往上蹿。这梅花鹿不光是家里的“土银行”,重要的是范老井跟它们的心近着呢。每天喂草的时候,都去摸摸它们的鹿角,跟它们唠唠嗑。鹿能听得懂,范老井讲开心的事儿,就站在那儿安静地听,跟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似的。末了,还用嘴亲亲范老井的脸。范老井讲糟心的事儿,鹿就用前蹄子刨土,鼻子里咴咴直叫。你说稀奇不?前一阵子,修路,范老井牵着梅花鹿往工地运水,从村上打两桶水,驮在鹿身上,牵着它走山路,稳稳当当的,水不洒不晃。那阵子,范少山住在工地,只有梅花鹿陪他,听他说话。这鹿,有灵性啊!在范老井的眼里,是朋友,是家人,是知己。你说,老爷子能不心疼吗?范老井仰脸朝天喊了一声:“天杀的!”

狼把鹿拆巴了。啥时候的事儿啊?早起。早起范老井有个习惯,遛弯儿。遛弯,扛着猎枪走了。狼正瞄着呢!这可是作案的最佳时机。就这样,三只狼跳进鹿圈,大开杀戒,吃饱喝足,走了。鹿也不是等着它吃,人家鹿角厉害,可吓住了。这可是大白天啊!狼都不像狼了!这也忒不把范老井放在眼里了,人家是猎人啊!反正,等范老井回来的时候,鹿死了,狼跑了。范老井肺都气炸了!你吃了我的朋友,也就算了,还要大白天来,抄我的后路,耍俺!那不中!告诉你,姓狼的,俺是一名猎人!范老井的脸色铁青,眼眶子抖了抖。他将短粗的枣木烟斗插进烟袋里,装满烟,叼在嘴上,发狠地抽一口,死死闭住两眼,肩胛就有了种被撕裂的感觉,像被狼爪狠狠抓了一下,疼。

范老井要去打狼。跌跌撞撞就扑进了林子里,林子里飘着雾气,一层一层的。小雪在后边跑:“爷爷—俺跟你去打狼。”范老井回过头,喊了一声:“小雪,快回家做寒假作业去!打狼,你以为是打球啊?回去——”看着李国芳把小雪带走,范老井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让雾给蒙了。出来前,范德忠说:“爹,要是少山在就好了,和您老一块去打狼,也省得您这老胳膊老腿的不方便。”范老井说:“少山的枪法中吗?打哪儿指哪儿。当年还不是他把人家余来锁的耳朵打掉的?跟狼叫板,白羊峪还得是你爹,范老井!”这会儿,范老井走在林子里,踩得树叶歘歘响。范老井一想,乱了。这树叶响成这样,狼能听不见吗?它等着你的枪口啊?真是老了。心思疏了,忘性大了。想自己个年轻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闻到狼的气味儿,脚踩在树叶上,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就跟脚没沾地儿似的。跟蜻蜓一样,在林子里飞,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了狼的身后。那啥成色?范老井扛着猎枪悄悄走着,踅摸狼的影子。前面出现了目标,范老井赶紧端起枪,刚想扣动扳机,却是一根半截木头。雾又大了。老眼昏花的,还能看几尺远啊?狼,狗日的。俺先让你嘚瑟两天,你的命,早晚是俺范老井的。哼!

小雪在村口等着太爷爷。黑桃也来了,两人一块等。在孩子的眼里,范老井就是老英雄。一个白胡子老头,大高个,整天扛着猎枪走,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英雄是谁?就是扛着枪的人嘛!太爷爷打猎去了,一准拽着死狼回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雪仰慕太爷爷。在她眼里,太爷爷就是个大英雄。等着太爷爷,看着小雪一脸的欢喜,黑桃想想自己个,有点眼红。黑桃说:“小雪,你看你多好,有太爷爷,有爷爷,有奶奶,有爹,有人疼,有人爱的。”小雪说:“你太奶奶也还好啊,那么大年岁了,给咱们当老师,晚上还戴着老花镜批改作业呢!”黑桃说:“可俺没爹没娘了。”一听这话,小雪吃了一惊:“黑桃,你咋这样说话呢?你爹娘活得好好的,不是在南方打工呢吗?你听谁瞎说的?”黑桃说:“俺做的梦,真真的。”小雪一听,打了黑桃一下:“吓俺一跳!”黑桃说:“是真的。要不哪个当娘的会丢下自己个的孩子呢?”黑桃这样一说,小雪不说话了。想到自己个说走了嘴,忙呸呸两声:“不说啦,接太爷爷去。”

泰奶奶老了,还给孩子们教书。乡亲们就不让老人动火,她和重孙女挨家挨户号饭。轮到谁家,不用说,都做好吃的。今儿个,轮到范德忠家了,早早就把泰奶奶接过来了。换了新炕席,烧了热炕头。虽说昨个儿闹了狼,丢了鹿,可也没影响饭桌的气氛。泰奶奶是贵客啊!昨个儿没腾下空,一大早,范老井就把死鹿埋了,又加高了鹿圈,添足了饲料,锁上了院门,扛着枪进了村。这会儿,李国芳和范德忠正做早饭,范德忠和小雪就去请泰奶奶和黑桃。小雪问:“太爷爷,昨个儿您把狼打死了吗?”范老井说:“先留它一口热乎气吧。”小雪问:“狼心狗肺是啥?”范老井呵呵笑了:“狼心狗肺,骂人的话。狼心黑乎乎,脏,太爷爷见过,吃不得,会中毒。人黑了心了,就被人家骂狼心狗肺。”小雪说:“人心黑了,就是坏蛋。”范老井说:“就是坏蛋。”小雪说:“俺要当好蛋。”范老井笑得胡子一撅一撅的。

吃了早饭,范老井就坐在炕上,陪泰奶奶唠嗑,说些过去的事儿。还没开学,小雪和黑桃在外面跳房子。日头射进窗户,洒在范老井和泰奶奶的身上,暖洋洋的。泰奶奶看着窗外的重孙女,入神了,像是在想啥。范老井叹一声:“这俩孩子,命都不甜啊!对了,黑桃的爹娘还是没个信儿?这打工就不要娘和闺女啦?就让钱毁了人性?”泰奶奶流泪了,眼泪顺着皱纹曲里拐弯地爬。范老井的心被戳了一下:“咋啦?”泰奶奶说:“黑桃至今还不知道呢,她娘死了,她爹活着,在牢里头。”范老井端烟袋的手哆嗦了,蓝色的烟气也颠簸了。咋回事啊?黑桃爹和娘不是外出打工了吗?是打工了,去了南方。两口子在一家公司上班,生产再生橡胶颗粒。老板是个啥人呢?小雪问的那句话对他最合适:狼心狗肺。处处刁难工人。一个字:罚!那天小雪娘闹肚子,在厕所多蹲了一会儿。罚!规定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你都十分钟了,罚五十。黑桃娘想解释,解释吗?再罚五十。因为上了趟厕所,让人家罚了一百,黑桃娘总在心里头憋着。时不时地嘴里念叨:“一百,一百……”黑桃娘念叨着,脚就在入料口生了根,不敢动了。废旧轮胎切割了,气味,呛人,缠头。黑桃娘每天总要咳嗽几阵。她请求经理调个岗位,经理不理。后来,黑桃娘的鼻子流血了。经理正在跟前,眼瞅她的鼻子淌出两道血,像蚯蚓在爬,刚要滴下来,被黑桃娘接在了手里,殷红殷红。这是病了!经理怕摊上事儿,当场就把黑桃娘开除了!黑桃娘去了医院。一检查,白血病。咋办?厂子不管,你不是厂里的人!有劳动合同吗?拿出来!黑桃娘拿不出,当初她找过经理,签合同。经理不乐意了:“你还信不过我吗?我还能亏待你?这厂里的东西,有你一半,你随便搬,拿走!”听这义气!谁还好意思找他签合同啊?这回可好,出了事儿了,甭说厂子有你一半了,人家都不认识你!黑桃娘不念叨“一百”了,念叨着“白血病”,爬上了厂房,跳了下去。媳妇死了,黑桃爹不说话。半夜起来,把厂房点了,救了,只烧了半个旧轮胎。黑桃爹呢?纵火罪,判了。因为切碎的破轮胎,儿媳妇病了,死了。因为半个破轮胎,孙子判了。三年半。在牢里,孙子也死了。咋回事儿?犯了心脏病。死的时候,手里头还握着黑桃的照片呢!你说,人世间的事儿,到哪儿讲理去。你说,人世间的人,还有比这命苦的泰奶奶吗?

范老井深深的眼窝里藏了颗泪珠儿,稳稳地,卧在那儿,流不下来了,就等风干了。老爷子有啥法子?多说些宽慰的话儿,多唠些暖心的嗑儿。泰奶奶问范少山啥时回来。范老井说:“快了。就这两天吧!白羊峪还有好多事儿等着他干呢!”泰奶奶为啥打听范少山呢?这小半天,打听两回了。范老井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儿,当初请泰奶奶到白羊峪,范少山答应泰奶奶收留黑桃做干女儿的。说实在的,范少山拿黑桃和小雪一样待。过年买新衣裳,都是两套,鞋子都是两双,啥都是一对一对的,就像双胞胎。泰奶奶就想有个仪式,看着范少山正式认黑桃干闺女,这样心里才踏实,死的时候,能合上眼。范老井说:“泰奶奶,黑桃的事儿,等少山回来,立马就办。反正,您和黑桃都是俺家人。”泰奶奶说:“老井啊,你有重孙女,不缺。给你们范家添麻烦了。”老井说:“这是啥话呀?别说让少山认个干闺女,就是亲的,他也答应。”范老井这一说,俩老人都愣了,你看着俺,俺看着你。是啊,这里头有事儿呢。泰奶奶说:“老井啊,你这话倒是提醒俺了。能不能把黑桃当作少山抱养的?就随你们范家姓,户口也落在这儿?……俺忒贪心啊。”范老井说:“那就更好啦!可就是咱不知上面啥政策啊?这样吧,能办抱养的,咱就办抱养的,不能办抱养的,咱就认干亲。”泰奶奶拍着手,笑了。

晚饭的时候,范老井和泰奶奶喝了点酒。范德忠给斟着。泰奶奶老说自己个不会喝酒。范老井说:“泰奶奶,当年你穿着旗袍,在泰家大院,走来走去。那时候,少爷投奔革命了,俺就看见你喝过酒,就花生仁,拿一颗放在嘴里,嘎嘣,脆,再抿一小口酒。就那个范儿。”泰奶奶笑着说:“你咋记得这清楚呢?俺都忘了。”范老井说:“记得记得,就像昨儿个。”泰奶奶喝得有点高,被范德忠留着住下了。黑桃和小雪做伴儿。范老井扛着猎枪,回了鹿场。

到了鹿场,范老井就找鹿。黑灯瞎火的,看得见吗?鹿看得见他。范老井走到鹿圈,鹿就伸出嘴巴舔他的手。那个亲啊!今儿个晚上,范老井撒草料的时候,就觉着缺了点儿啥。啥呢?少了两头鹿。范老井酒醒了,是啊,昨儿个一大早,狼来了,两头鹿没了。那两头鹿,跟范老井最亲了,通人性。狼啊,你专动俺的心尖儿啊!范老井气堵脖颈,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日头老高了,范老井才从被窝里拱出来。范老井想,这是老了,喝这么点儿酒,至于吗?想想还有大事儿等着呢,范老井喘了粗气。他洗了把脸,拿过前几天的烙饼,啃了一口,嚼不动,一看,牙粘在上面了。范老井赌气把烙饼扔了,扛起猎枪,出了门,打狼去!

范老井往林子里走,小雪和黑桃在后面跟。这俩小丫头咋来啦?小雪老想着看太爷爷打狼,放在心上,搁不下。打狼那是闹着玩的?丫头片子不是添乱吗?知道太爷爷轰,俩孩子悄悄跟着。小雪胆大,黑桃心里头胆突的,拉着小雪的衣袖,劝她回去。小雪说:“要不,你回去吧。”人都到了林子里了,黑桃迷路了,咋回去?黑桃只能跟在小雪后头走。黑桃人小鬼大,在太爷爷后面十几米跟着,人没事儿,太爷爷有猎枪啊!黑桃越胆小,越出事儿。不小心,被脚下的树桩绊了个跟头,摔了个四仰八叉。这下惹事儿了!只见范老井转过身,把枪口对准了这边!小雪吓得惊叫:“太爷爷—”范老井放下枪,叹口气:“你俩小丫头,不要命啦?”黑桃一抬头,正好看见范老井把枪口对准了这边儿,吓得不敢睁眼,更不敢起来。范老井走过来,把黑桃搀起来,帮她拍拍身上的草叶,说了一声:“走!别出声儿。”范老井往前走,俩丫头后面跟。小雪给太爷爷装了个馒头,还热乎着,悄没声地递给太爷爷。范老井的嗓子眼儿嘿嘿两声,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嘴里找位置。刚才掉了一颗牙,不得劲儿。

身边是林子,脚下是山冈。沟沟坎坎,磕磕绊绊。范老井的腿灌了铅,走不动了。这一路,也没见到狼的影子。范老井坐了下来,小雪和黑桃也坐了。黑桃小声说:“太爷爷,可以说话吗?”范老井说:“说吧,反正也看不见狼。不是太爷爷不让说话,是狼不让说话呀!”小雪和黑桃都笑了起来。小雪说:“太爷爷,可以大声说吗?”范老井呵呵乐了,说:“你们把狼招来才好呢!”一听这话,小雪撒欢儿了,冲着山谷大喊:“狼——你在哪儿——”黑桃也喊:“你过来,俺保证打不死你——”范老井笑着,从腰间掏出了早烟袋,又想,林子里不能抽烟。咽口唾沫,把烟袋锅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又别在了腰带上。

小雪和黑桃没见过狼。小雪问:“太爷爷,狼和狗长得差不多吧?”范老井说:“不一样,不一样。单看尾巴,狗的尾巴细,是向上卷的,会摇会摆。狼的尾巴短,往下垂,夹在两腿中间,不会摇,不会摆,蓬蓬松松。耳朵呢?狗耳朵平常老是耷拉着,狼的耳朵竖得直直的。再说嘴巴,狗的嘴巴又粗又短,狼的嘴巴又尖又长。”黑桃问:“狼怕啥?”范老井说:“狼怕火。点上一堆火,狼就不敢近前。狼怕响器,啥叫响器呢?可以敲敲打打的钢啊、铁啊、铜的东西。你这一敲,那家伙也怕。还有,狗怕猫腰,狼怕蹲。啥意思呢?就是说,遇见了狗,怕它咬你,你一猫腰,它以为你捡石头砸它,跑了。遇见了狼,你就唰地蹲下,两手平托,眯起一只眼睛。它会以为你举枪瞄准灭了它。狼,忒狡猾,不会轻易以身犯险。这时候,它就停止进攻了,再见机行事。”小雪说:“太爷爷,爷爷总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狼叼小孩吗?”范老井说:“说这话几十年了,还是俺年轻的时候,白羊峪狼多啊!日头刚一落山,家家户户就赶紧关门闭院,更不能让小孩外出。记得一个六月天的晚上,村西头的老张家媳妇,抱着孩子在院子里乘凉儿。一只狼就悄没声儿地来了,忽地咬住孩子就跑,活生生把孩子从大人怀里掠走了!你说这狼,真是畜生!这狼啊,一般不敢对付大人,专门对付孩子,好欺负。你俩啊,真敢闯祸啊!记住喽,可不能离俺左右。明白不?”

范老井决定往回走,不打狼了。有两个累赘呢!等太阳落了山,就走不出林子了,那就麻烦了。一听太爷爷说回家,小雪觉着有点儿扫兴,一个劲儿喊:“狼,出来呀——”真的,狼来了!范老井打了一个冷战,赶紧把小雪和黑桃推到大树后,藏好。他趴在草地上,揉揉眼睛。心里一惊:四只狼!范老井想,还真是小雪的高喊把狼招来了。狼分辨得清大人孩子的声音,八成以为有孩子在林子里迷路了,在大声呼救。狼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就奔着声音来了。范老井死死盯着狼,狼也不动了。范老井想到那两头心爱的鹿,心里头发狠。心里说:今儿个你们就遭在俺手里了!狼东张张,西望望,心里头可能想,孩子呢?明明有小孩的呀?好像闻到了人的气味儿,四只狼来了,朝这里包抄过来。糟了!先打哪只?范老井想到了两个孩子,就在树后面呢!他不想把狼打死了,他要赶紧把它们吓唬走!保护孩子要紧!他的枪口瞄准了一头高大的灰狼。应该是领头的。顾不得多想,砰!范老井的枪口喷出一股火苗子!砰!砰!砰!范老井又接连开了几枪!

再说小雪和黑桃,躲在树后,缩成了一团,一个劲儿发抖。老人咋打的狼,没看见。只听见了几声枪响。大灰狼倒下了,死了。其他狼呢?没影儿了。一时间,林子出奇的安静。范老井从地上爬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扁扁的小酒瓶,拧开盖子,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几口,一张老脸泛起猪肝色。真安静。世界就是咕咚咕咚灌酒的声音。忽地,范老井丢下酒瓶子,端着枪朝树后冲去!小雪和黑桃还在蜷缩着,不敢动。而就在距她们两三步远,另外三只狼正悄悄接近两个孩子!看到头狼死了,狼急红了眼,它们一定要报复!它们发现了树后的两个孩子,就悄悄地绕到了后面。正要对孩子发起攻击!狗日的!你吃了俺的鹿,还要伤俺的亲人啊!范老井枪响了!一股子火苗之后,蓝烟儿散了。狼不见了。

不能停!赶紧走!要赶在天黑前走出林子。更要紧的是,范老井知道,猎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范老井越是着急,两腿越是不听使唤。两个孩子拽着他小跑。日头下山了。林子在范老井眼前转了一圈儿,就像电影镜头在晃。范老井知道迷路了。走不出去了!天黑了下来。范老井像是看见了几双幽蓝幽蓝的眼睛,他怕了。自己个一把老骨头,扔在这儿,就扔在这儿,一了百了。可有孩子呢!俩小丫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那么招人稀罕。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啊!俩孩子吓得躲进范老井的怀里,浑身抖个不停。范老井赶紧划拉一堆柴草,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有了火光,孩子们才放松下来。刚才太爷爷说过,狼怕火。范老井把火堆周围扒拉干净,免得火苗引过去,烧了树林。他又捡来干树枝,添在火堆上。脱下老羊皮袄,披在小雪和黑桃的身上。坐下来,守着火堆,点了一袋烟,吧嗒着。范老井喘口气,对俩孩子说:“看来要在这儿过夜了。饿了,忍忍,睡觉倒成。放心,狼不敢过来。天一亮,咱就走。熬吧。”

这夜,黑透黑透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长长一宿,该咋熬啊?小雪和黑桃又饿又怕,不敢哭,怕狼啊。连句话都不说了,只是猫在老羊皮袄里,偷偷抹眼泪儿。守着火堆,范老井心都焦了。后悔当初没把俩孩子送回家,打狼,报仇,有那么重要吗?像是老天爷存心刁难祖孙仨,下雨了!这下惨了,人挨浇事儿小,火堆可不能浇灭啊?怕啥来啥,雨越下越大,火冒了最后一股子青烟,灭了。世界一片黑暗,一片死寂。范老井听得见自己个的心咚咚地跳声。他拉两个孩子躲在树下,两个孩子嘤嘤哭。范老井压低声音,发狠地说:“别哭!”他两眼死死盯着前面,几双幽蓝幽蓝的眼睛似乎在移动,寒光逼人。范老井只有把枪口对准它们——但,已经没有子弹了。狼,似乎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了,慢慢往前凑。范老井把两个孩子掩在身后,决计抡起枪杆,和狼拼了!

“爷爷——小雪——黑桃——”远处传来了喊声,是范少山的声音。范老井眼前亮了,心头暖了,是孙子来找俺们了。小雪紧紧攥住黑桃的手:“是爹来了!”她高喊一声:“在这儿呢——”声音有点儿颤,因为狼更近了。一阵马达声传来,林子里出现了一道雪白的亮光。马达越来越响,亮光越来越近。范老井看得真切,亮光中,三只狼离他们只有三四步远。瞬间,狼跑了,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雪喊了一声:“爹——”

十九

这个黑夜里,雨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范老井、小雪、黑桃回家了,他们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范老井的胳膊紧紧搂住两个孩子,看着车灯里密密实实的雨滴,晶亮亮的,范老井恍惚是在梦里。白羊峪何时有过这么亮的灯?一路颠簸一路雨,范少山的摩托车总算进了白羊峪。村口,雨里,站了全村的人,听说范老井进林子打狼去了,小雪和黑桃也不见了,范家上下找翻了江。范德忠去林子找,没找到。那时范老井领着俩孩子走远了。这会儿,正好范少山回家了。他坐车到了布谷镇,正赶上大集。想到以后在白羊峪出入方便,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呼哧呼哧推上了山。后来,就骑着摩托车冲进了树林。在车灯的照耀下,他是眼瞅着几只狼在往祖孙仁跟前凑,就想撞上去。狼怕光,眨眼间就跑了。村里人跟着摩托车走进了范家院子,对着范老井问情况。泰奶奶和李国芳则哭成了泪人,泰奶奶捧着黑桃的脸,边流泪边说:“俺的心尖尖啊!”李国芳则跪下了,用额头抵住小雪的额头:“宝贝啊,你跑哪儿去了?”哭得没腔调儿了。

范老井和小雪、黑桃都发烧了。余来锁给输液,泰奶奶和范家人都守着。范老井不住埋怨自己个:“当初把俩孩子送回来,也就没事儿了,谁能想会是这样。老了老了,净帮倒忙了。”范德忠话也冷:“爹,算了,别打狼了。都多大岁数了?若是没你孙子,你老命都丢了!还得把俩孩子搭进去。值吗?”这会儿,儿子说啥话,范老井也只能听着。要搁在平常,范老井早骂狗日的了。小雪说:“太爷爷,打狼一点都不好玩儿,俺再也不去了。”范老井说:“不去了,不去了……”范老井嘴上没说再打狼,可心里头放下了吗?就算他放下了,狼的心里头能放下他吗?毕竟,你一枪崩了人家的顶梁柱啊!

爷爷和小雪、黑桃三人退烧了,小雪、黑桃接着活蹦乱跳,范老井又继续拾掇鹿场。接下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就是前头泰奶奶和范老井商量的,收养黑桃做女儿。饭桌上,范老井说起了黑桃可怜的身世,把真实情况跟范少山说了,范少山心头一颤,没想到会是这样。范老井把泰奶奶的想法说了,问几个人有啥意见。小雪抢着说:“俺没意见。”范家都是厚道人,都同意收养黑桃。李国芳有点顾虑,担心杏儿不同意。是啊,人家还没过门儿呢,知道你有一个闺女,也就算了,咋还又冒出个闺女来?人家一进门,就要当俩孩子的妈呀!范少山决定先去镇上,打听打听再说。民政所长认识范少山,当年他和迟春英的结婚证就是他给办的。听了情况,所长说:“孩子是可怜。可你不够格啊。你不是有个闺女吗?”所长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戴上老花镜,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第六条规定,收养人应当同时具备下列条件:(一)无子女,(二)有抚养教育被收养人的能力,(三)未患有在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四)年满三十周岁。”放下文件,摘掉老花镜,说:“你看你,哪条都合适,就是头一条不合适。咱别违反国家政策不是?”从镇上回来,范少山直接去了学校,眼瞅着开学了,泰奶奶戴着老花镜正备课呢!范少山说了情况,提出认黑桃做干闺女。范少山说:“干的,收养的,都是个形式。没真感情,就是亲的,也好不哪儿去。泰奶奶,你老要是信得过俺,俺就做黑桃的干爹,保证待她和小雪一样亲!”当天,范家做了一桌好吃的,黑桃给范少山跪了,叫了一声爹。泰奶奶和范家人笑得合不拢嘴。范老井一欢喜,又喝多了。打这以后,黑桃就一口一个爹叫,比小雪叫得还亲。有一天,她俩比赛谁叫得多。范少山吃不消了,不住地答应,嗓子冒烟儿了。

范老井接着养鹿。狼呢?老狼死了,它们的家人能善罢甘休吗?让你猜着了。狼已经对鹿不感兴趣了,它要报仇,仇家就是范老井。一连几天,范老井总觉着背后有几双蓝眼睛在盯着他。俺这都老腊肉了,又柴,又难啃,又塞牙,你们不嫌,俺这条老命就给了你们。可俺有孙子呢!他能干吗?他得灭了你们啊!范老井和鹿念叨,几头鹿凑过来舔他的手背,蚯蚓一样的青筋,湿亮湿亮的。这天晚上,嗖地吹来一股子夜风,范老井被吹醒了。咋回事儿?他坐起一看,吓得汗毛倒竖,黑暗里,狼趴在外窗台上,窗子是它用爪子挠开的!它想咋样?闯进屋子吃人?没错!一只狼跳进屋子,朝范老井扑上来。砰的一声,猎枪响了,狼倒下了。这时,窗口又蹿进来两只狼,朝范老井猛地扑了过去——春夜,风大,呼呼地刮,拍打着窗子,啪!啪!这天晚上,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村里的事儿,喝了点酒。范少山的住处没准儿,陪爹娘几宿,陪爷爷几宿。想到这些天闹狼,就过来陪爷爷住了。一进院子,就听见爷爷屋子里闹腾,范少山脑子嗡的一下:狼来了!他抄起镐头就闯进了屋子。这当口儿,两只狼正扑到爷爷身上!爷爷的枪口咋也掉转不到狼身上,朝墙上开了一枪。少山抡起镐头,朝着狼头就砸!一下!两下!狼血四溅,满屋子腥臭腥臭的。砸死一只,另一只蹿出了门外。范少山问了声:“爷爷,您老没事儿吧?”爷爷低声地说:“活着。”范少山从地上捡起抢,朝门外扑去!那只狼朝着林子方向逃。范少山发了疯,两条腿像踩了风火轮,脚底下噌噌冒了火花。近了,范少山站定,朝着一条黑影,开了一枪,黑影栽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消失在了林子里。范少山追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想到爷爷,又赶紧跑回了鹿场。

黑咕隆咚,范少山叫着爷爷,顺手一摸,湿漉漉的,黏糊糊的,是血。范老井成了个血人儿,咴儿咴儿地喘气。范少山赶紧背起爷爷朝村子跑。爷爷,您老要挺住啊!都怪俺啊!俺回来晚了!俺不配当您孙子啊!范少山一路哭,一路说。范老井不说话,只是喘气。范少山直接来到余来锁家,咣咣敲门。门开了,范少山一只手抓住余来锁:“快救救俺爷爷!”进了屋,把范老井放在炕上。余来锁端过油灯,一看,啊的一声。只见范老井的衣服都让狼爪挠撕烂了,身上、胳膊和脸多处受伤,还在渗血,幸好是皮外伤。余来锁赶紧给老爷子包扎,又输了消炎液。老爷子晕晕乎乎,睡了。余来锁说:“老爷子没事儿。没伤筋动骨,得养几天。”范少山说了打狼的事儿,一个劲儿地说后悔,没早点儿回鹿场。余来锁说:“也怪俺。少唠会儿嗑,少喝点酒,你不就走了吗?俺有感冒药,止疼药,就是没有后悔药啊。老爷子命大,且活着呢!”范少山说:“你说这狼,光动爪子,没动嘴呀?”余来锁说:“狼狠着呢。慢慢折腾你,最后再吃了你。幸亏你到得及时。”范少山怕爹娘着急,要余来锁先留爷爷几天,不要把爷爷受伤的事儿说出去。余来锁说:“你爷爷留院治疗,放心吧!”

天蒙蒙亮,范少山见爷爷没事儿,回了鹿场。爷爷的小屋里,躺着两头死狼,狼血溅得墙上、炕上都是。几个时辰前,范少山正抡着镐头打狼,想想都后怕。自己个可是个胆小儿的人啊!当你和你的亲人身处险境时,你才会迸发出惊人的胆量,赶紧收拾,别让人看见。范少山把两只狼装进手推车,推到山崖边,把死狼扔了下去。又回来收拾屋子,把狼血擦净,打开窗子,散散血腥味儿。又找出一套衣裳,回到余来锁那儿,给爷爷换上。收拾停当,范少山抱着衣服刚要走,有人来了。谁?范德忠。范少山心里头咯噔一下,糟了!范德忠平日里很少来鹿场。他一条胳膊,干活儿要和李国英搭伴儿,缺一不可。鹿场就是给鹿喂喂草,喂喂料,不用登高,没有重活儿,就由老爹范老井包了。那今儿个他为啥来了?他和老婆做了早饭,都凉了,还没老爹和儿子的人影儿,不对劲儿啊!李国芳心里头犯了嘀咕,催着范德忠去鹿场去找。这不,一进院门,就看见儿子范少山抱着衣裳往外走。儿子脸上有血,衣裳上有血,抱的衣裳是他老爹穿的。范德忠像是有人从他背后给了一闷棍:“咋啦?出啥事儿啦?你爷爷呢?”范少山躲不过,只得道出实情。这下范德忠跳了,抓起棍子朝范少山就打:“狗日的!你是咋照顾你爷爷的?你爷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俺饶不了你!”

范德忠转身往外走,回村,去看老爹。范少山疼,龇牙咧嘴,跟在身后。范德忠一把夺过衣裳,说:“去屋子洗把脸,把衣裳换了!你想吓死人啊?”范德忠走了。范少山回了屋,照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个脸上、身上血赤糊拉的。赶紧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衣裳。又抱了草喂鹿,回村看爷爷了。

听说范老井受了伤,全村人都来余来锁家看老爷子。有的带着鸡蛋,有的送来了大枣。老爷子恢复得挺好,能坐着说话,一顿能吃一个鸡腿。泰奶奶来了,看了一道道伤,泰奶奶一只手拉着范老井的手,一只手不住地抹眼泪。泰奶奶说:“你这把老骨头,就想喂狼啊?人家咬得动吗?俺还没走呢,你也别想走。得好好活几年。”范老井笑了:“这回不死,想死还就难了。少山俺这大孙子,天生就是来保佑俺的,救了俺两回命。”听这样一说,范德忠对儿子的气儿消了。泰奶奶说:“黑桃她爹好啊!是个勇敢的好男人啊!”范少山一听泰奶奶叫他“黑桃她爹”,心里暖暖的。他把身边的黑桃紧紧搂住。小雪吃醋了,也跑了过来。范少山干脆,一个胳膊搂一个。俩小姑娘嘴都合不拢了。

范老井养了几天,能走动了,又回到了鹿场。从狼吃鹿,到人打狼,再到狼吃人,再到人打狼。闲下来,范少山老想,狼的报复性咋这么强呢?人和狼算咋回事儿呢?想想那只受伤的狼,也可怜,也不知道它活得咋样。有一回,范少山去镇上,正赶上大集,买了几只鸡,几只兔子,开着摩托进了林子,把这些活物儿放了。这事儿,他是偷偷干的,谁也不知道。要是让爷爷知道了,会不会骂他呢!

二十

又冷了。倒春寒。既然按照季节,春天到了,就是因温度没到,这时候能干点啥?比冬天暖,比春天冷,不能种地,不能踏青,耍点儿钱吧,又觉着日子不对,早就没过年的气氛了,玩了也没劲,就像你平常放个炮仗,就是没有过年放的炮仗喜庆,有味道。这段日子,咋熬?得有爱情陪着。

春风没来,田新仓心上长了草。他找到范少山,请他保个媒。不用问,想娶“白腿儿”当媳妇。田新仓想来想去,怕自己个在“白腿儿”跟前碰钉子,你当面碰了钉子,再找媒人就不好说了。你先找媒人,没说成,自己个还可以追她,有退身步。爱情是大事儿,你不讲究个策略中吗?田新仓心眼不赖,说话有腔调,唱歌有嗓子。除了懒点,没啥别的毛病。就算懒点儿吧,人家日子也是过得中不溜的,种金谷子,开山运石,哪儿样活儿没他呀?再说了,没个媳妇,他整天忙前忙后个啥劲儿?最要紧的,是田新仓年轻,比“白腿儿”小六岁。年轻就是资本啊!这就对了,城里正时兴姐弟恋呢!说来说去,田新仓也不是没条件。他想,说啥也要比余来锁抢个先,晚了,黄瓜菜都凉了。其实,范少山心里的草也长疯了。他想杏儿了,想和她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块,对,结婚。就结婚吧!为啥不呢?对了,就在秋后,金谷子丰收的时候。范少山想杏儿想得心里头苦,被黄连汤泡了。这是病,得治。药方就是结婚啊!这还是田新仓提的醒儿。田新仓说:“俺就不明白了,你有对象咋还不在一块?要是我早就形影不离了。大白天插上房门,也要睡觉。”范少山被田新仓说得心痒痒,想回北京。这当口儿,田新仓请他做媒。

论关系,范少山当然是和余来锁铁。你明明知道余来锁爱着“白腿儿”呢,却把“白腿儿”介绍给田新仓,这也忒不地道了吧?范少山得先把这话递给余来锁。若是余来锁恼了,这事儿就算了,那没办法。毕竟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嘛!余来锁咋说的呢?他也恼了:“人家‘白腿儿’脑门上刻着余来锁仁字呢?一个光棍,一个寡妇,拉媒名正言顺。你问我干啥?”这一说,范少山倒不好意思了。范少山说:“要不,俺给你保媒。”余来锁说:“你这办事儿不厚道了。你先答应的人家,回头给我办事儿,还是你范少山吗?再者说了,我早说过,不找媒人,就想自由恋爱。活半辈子,还没尝过自由恋爱的滋味呢!”范少山听出余来锁的腔调,心里头还是不乐意。你把情敌介绍给俺的心上人,俺能开心吗?俺是没理由反驳呀!范少山想:谁让你整天装模作样,扭扭捏捏呢?你还以为十八呢?自由恋爱?你整天猫在屋子里想,还等着人家女人找你呀?

范少山去找“白腿儿”。“嫂子,大哥也走了这么多年了,高辉也结婚成家了,你也该往前走一步了,你是咋想的?”“白腿儿”脸有点红,白里透红,好看。这都快五十的人了,还有俩男人追呢!“白腿儿”问:“谁找你来的?”“你猜。”“俺猜不到,也不猜。”范少山看得出,她心里头是有数的。她说:“这都啥年代了,自己找俺说嘛!”

范少山说:“这事儿,他不好意思。”

“白腿儿”停下针线:“谁?”

范少山说:“田新仓。”

“白腿儿”没说话,把针线活儿放下了。

范少山说:“田新仓你也了解,人长得周正,爱好文艺,家境也不赖。”

白腿儿说:“就是岁数忒小,俺觉着跟个小弟弟似的,不稳重。算了吧。”

“不中?”

“不中。”

范少山去找田新仓,说了情况。“女人这是咋啦?有嫌人家岁数大的,还有嫌人家岁数小的?哪个岁数合适啊?俺小她五六岁不好?身强力壮啊!能养她啊!人家做美容往年轻里做,俺做丑容去中不?做的满脸褶子,老你十岁,你跟俺不?”田新仓说着说着就流泪了。他想,啥都能改变,就是年岁的差距改变不了。这下完了,一点余地都没了。田新仓一气之下,下了山,去找他老姑。老姑托人给他找了个姑娘,没几天就带上了山。姑娘后面还跟着娘家人,七大姑八大姨呢!这有谱吗?咋没谱呢?人家是老闺女,刚二十五,早就听说过白羊峪,稀罕这儿。这姑娘也奇葩,白羊峪有啥招稀罕的。媒人、娘家人都说田新仓长得一表人才,家境不错。姑娘找他就找对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田新仓还有这样的艳福!白羊峪人都啧啧称奇。范少山也打听了情况,没发现啥问题。你想啊,骗婚的,能到这儿来吗?白羊峪,跑不出去啊!交了彩礼,三万。老姑给了一万。田新仓有点积蓄,没有拉饥荒。办喜事的时候,没钱了,范少山掏钱办了两桌,齐了。这下田新仓乐得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晌午的酒席,人都来凑份子。余来锁来了,“白腿儿”也来了。田新仓有意把新娘子领到“白腿儿”跟前,敬酒。“白腿儿”也一个劲儿地祝贺。散了席,日头还没落山,就插了门,入了洞房。三天后,田新仓打开门,摇摇晃晃,扶住了门前那棵柳树。说了三个字:“真累呀!”新媳妇也出了门,脸红扑扑的,看看鸡窝,有蛋没有,鸡就跑了出来。鸡憋久了,敞开门就往外跑,新媳妇就往外追。这当口儿,田新仓正哼着小曲收拾屋子,做饭呢!

鸡回来了,媳妇没回来。走了,没了。田新仓家在村东头,离山道不远,走了,下山了。田新仓找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找了村东找村西,不敢声张,丢人啊。到了天黑,一个人在院子里哭,边哭边说:“三天三万啊。”后来,有人来看新媳妇,才知道跑了。范少山直拍大腿,演得真真的,谁想到会是骗子啊?再说了,范少山那智商能识破骗子吗?让人家骗好几回了。余来锁也来了,说:“往宽处想。好歹你也破了处男之身了。三天三宿没出屋,你也值了。”田新仓说:“三万块,三天三宿,有这个价吗?”范少山陪着田新仓去镇派出所报了案。所长问:“结婚证呢?”田新仓说:“没办。”所长说:“那事儿办了吧?”田新仓说:“办了。”所长说:“这明显就是骗婚嘛!那些个扮演爹娘,扮演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是骗子。”所长又问范少山,“你走南闯北的,这都看不出来?”范少山说:“俺智商低,俺也被骗过。”

春寒里,范少山去了趟北京昌平。公安局通知他假种子案破了。范少山到那儿后,就听人家介绍案情,那个孙前抓住了,孙前也不叫孙前,叫孙钱。啥意思?好像孙前更像真名儿啊。范少山不想听案情,就想知道被骗的钱哪儿去了。钱有。三千块。咋这么点儿啊。钱大部分被挥霍光了,剩下的给被骗者分了,就这点儿。好歹能补点损失。范少山又去了派出所,问案子破了没有。警察告诉他,破了。钱没有,都让小偷花光了。范少山不解:“一万块,挺厚的一摞。眨眼间就没啦?”警察说:“把他往看守所送的时候,他还把我的手机给顺走了。”去看杏儿。杏儿说:“住店的来了?”范少山说:“住套房,双人间。”杏儿说:“住几天啊?”亲热的时候,范少山说:“今年秋后,咱俩就结婚。”杏儿说:“真的假的?做完了别不算数啊?”范少山说着真的真的,就扑了上去。半夜,杏儿又问:“真的?”范少山说:“真真的!”杏儿说:“你原来可不是这么想的。”范少山就说了田新仓的事儿。人家想找一个女人那么难,可找到一个,跑了。咋把一个女人拴住,拴得牢牢的?就得结婚。婚姻就是那根绳子。杏儿不乐意了:“那感情呢?没感情的婚姻能维系吗?”范少山说:“感情是另一根绳子。两条绳子拴紧了,这叫双保险。”住了一宿,范少山就回来了。他得筹划金谷子的事儿了。

范少山要大张旗鼓地推金谷子,把这盘棋做大。范少山查了资料,粟,古人亦称稷,即谷子,是五谷之中最早为中国古人所熟识的庄稼和吃食,后来,人们就以“社稷”代指国家。“社”指土地神,而“稷”则指主管粮食的谷神,你看,粟对早期中国人来说,那是多重要啊!以至于有学者把夏代和商代称为“粟文化”。古代有“粟文化”,到了俺范少山这里,也讲个文化,就叫“金谷文化节”。

“金谷文化节”?这是哪一出啊?余来锁不懂。说:“咱种子多了,多种些地不就结了?”范少山说:“你不懂,金谷文化丰富着呢!咱得宣传出去。今年咱成片连田地种。金谷子多了,明年咱就找土地了,下山种去。”余来锁吓一跳,下山去种金谷子,他想都没想过。范少山这小伙子,你不服不中啊!范少山说:“来锁哥,咱种这么多金谷子,最终是为了啥?”余来锁说:“吃不了,就得卖钱。”范少山说:“对了,推向市场,卖大钱。推向市场靠啥?媒体啊!电视、报纸上呗!”余来锁说:“上回记者上山,你不是忒不高兴吗?”范少山说:“上回是偷着干,为了留种子。等谷子多了,咱还发啥愁啊?这不是活广告吗?”

说话苹果花开了,鲜艳艳的。一阵风吹来,花瓣飘飘洒洒,直往人们的头上落。这个时候,白羊峪又开犁了。这回播种金谷子,热闹。路边挂了红色横幅:“白羊峪金谷文化节——播种仪式”。还是范老井主持仪式,烧香祭拜后,秧歌扭了起来,鞭炮也跟着噼里啪啦响。全村人都来了。余来锁和田新仓扮成胖娃娃,拿着纸板画的谷穗,蹦蹦跳跳,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范少山请来了电视台记者,扛着机子一个劲忙活。费大贵也来了,对着镜头说了话。费大贵知道这事儿跟他没啥关系,讲了两句白羊峪历史,就把话筒给了范少山。范少山激动了,有点收不住了。人家问到大学生回乡创业时,他没说自己个不是,也没说是,说了句:“反正都得干事业!”听那意思,他就是大学生了。为啥没否定自己是大学生呢?这有原因。前头说道,那回在北京菜市场,范少山遇到了乐亭县的雷小军,人家提到大学生贷款有优惠政策。范少山想啊,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呢!能以大学生创业的名义,贷到款多好啊。说不定哪个头头脑脑看了电视,就给批了。这里,范少山留了点儿鬼心眼儿。最后,记者问起金谷子的未来时,他吹牛的劲儿上来了,说:“可以肯定的是,金谷子将从白羊峪走向世界!”走向世界?这不扯吗?毛孩子不知轻重啊!费大贵一赌气,饭没吃,没吱一声,走了。

白羊峪办了个“金谷文化节”,县电视台播了。县农业局的领导看了,有点儿蒙。咋回事儿?不是说好的搬迁吗?咋又种上谷子啦?领导到了布谷镇。徐胜利书记说了情况。一个北京做生意的小伙子回村创业了,还找到了失传多年的金谷子,乡亲们都愿意跟他干,不想下山,咱总不能往下赶吧?局领导说:“当然要尊重农民的意愿。不过,我当初都考察了,主要是出行问题,没有路啊,怎么生产生活?”徐胜利带着局领导去了白羊峪,看了金谷子,大片大片的,都长出绿苗苗了。看了苹果园,苹果花开得好看。最后,去了隧道口。范少山一直陪着。领导问:“这条隧道是怎么开的?”范少山不敢说用了采石市场的炸药只是说一锤一钎凿的。徐书记心里头明镜似的,也没说破。领导感叹一声:“活愚公啊!”又对徐书记说,“你们镇上得支持啊!这一锤一钎的,得干到啥年代啊?”徐书记说:“你们总嚷嚷搬迁,我们哪敢支持?这都是人家偷偷干的。”局领导对徐书记说:“搬迁的事儿,我们回去研究研究。若是决定白羊峪留下来,咱们共同给政府打个报告,尽早把隧道纳入支农项目,这样就有资金了,就有开山的炸药了。”徐书记说:“那当然好。”范少山在一旁听了,乐得蹦了起来。

范少山和余来锁把局领导的话说了,两人兴奋地喝了半宿酒。范少山说:“这会儿地里活儿少,干脆咱拉上乡亲们,到隧道里再炸它两炮,将来有了炸药,再还给杨场长。”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天乡亲们就去了现场。这回方便多了,啥都是现成的。大锤、钢钎、手推车等工具都在山洞里藏着呢!采石场那里有电,矿灯也充好了。杀了猪,接着猪肉炖粉条。人们冬天干的啥,眼下还干啥。跟冬天不一样,如今春暖花开了,干活爽快,利索。

杏儿来了。杏儿想着范少山答应跟自己结婚的事儿,就越来越想少山,整天心里头惦着,想着自己个秋天就是白羊峪的媳妇了,总得帮着婆家做点啥。来了,正赶上开山,她就分到了后勤组,和“白腿儿”她们做饭。杏儿干活儿麻利,和人儿,和女人们有说有笑的,就是当女人们说起男人们时,不插话,偷偷听着,脸一红一赤的。这天放炮,杏儿出事儿了。杏儿不是做饭呢吗?离现场远着呢。对啊。这回药量大了,飞迸的石头落在了离灶台一丈远的地方,把一棵松树砸折了,松树哗地倒了下来,杏儿也倒下了。

送到了医院,大夫给输液。乡镇医院,一有病就输液。杏儿的头让树梢扫了一下,后脑勺磕了个包,范少山后悔,让人家管理员多加了炸药,险些出大事儿。范老井、范德忠、李国芳都来了,看着杏儿抹眼泪。范德忠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都是你惹的。”这当口儿,杏儿醒了。大夫说:“主要是吓的。”一听杏儿没事儿,人们走了,各忙各的,开山的事儿不能停。慢,不能走。杏儿不对劲儿啊?死死拽住范少山的衣袖,不让走。心有余悸啊?范少山带她到镇上公园转转,两人在排椅上坐着说话。杏儿好像只记得她和少山卖菜的事儿,对这两天事儿不记得了。失忆了?范少山要送杏儿回北京,到大医院看看。杏儿还是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让少山陪她说说过去的故事。少山就说了两人认识的经过,说相爱的故事,受的那些累,尝的那些苦。说自己个回到白羊峪干的那些个事儿。范少山说:“俺虽然身在白羊峪,可哪天不想你啊?俺心里装着你,就有了奋斗的动力。俺要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俺要让自己个成为值得杏儿爱的男人。”范少山动了感情,眼泪就像打开了阀门儿,说:“你可千万不能失忆啊。好好想想俺俩那些开心的事儿。”杏儿扑哧一声笑了,说:“谁失忆啦?范少山,化成灰我都认得你。”范少山笑了:“你骗俺啊?”杏儿说:“就你好骗。要不然你会陪着我散步?你会陪我说话?早跑到工地去了。说实话,你陪我说话,我真幸福。”说到最后,杏儿也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