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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银山 第八章 山风,刮个不停啊

二十四

孙教授走了,欧阳春兰留了下来。这个女孩喜欢上了白羊峪,她要留下来,做一名支教老师。孩子们和欧阳老师有感情,都不愿她走。由于不在支教老师编制,欧阳老师没有工资。欧阳老师不在乎,她是个追梦人,年轻,做几年自己个喜欢的事儿。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咱能让欧阳老师白辛苦吗?人家留在白羊峪图个啥呀,还不是为了咱的孩子,咱能对不住人家吗?两人商定,每月发给欧阳老师一千块钱,就是一点儿心意。欧阳老师用这些钱,给孩子们买作业本。据说欧阳老师家境殷实,在城里开厂子。听说欧阳老师留了下来,田新仓乐得直蹦,走道都哼着歌。余来锁提醒他:“应该知道自己个几斤几两,没你啥事儿啊!”田新仓问:“你啥意思?”余来锁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个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田新仓跳着脚骂余来锁:“余来锁,你个臭光棍!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啥意思?你也是个光棍啊?还轮得上骂人家?余来锁知道吵不过他,惹不起,躲得起,走了。

这天,山下来了个年轻人,帅气,小鲜肉啊。干啥的?进了欧阳老师的宿舍,没出来。白天没出来,晚上没出来,夜里也没出来。田新仓的心凉了,结了冰花。他明白了,那是欧阳老师的男朋友。尽管知道自己个配不上欧阳老师,可他还是希望欧阳老师是个纯纯净净的姑娘,不懂男人,没谈过恋爱。退一步说吧,就算谈恋爱了,有男朋友,拉拉手也就算了,也不能住到一块啊?田新仓想不通。他在校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弹吉他,唱歌,倒着单相思的苦。

孙教授走得不忒高兴。为啥?因为孙教授提出搞不打农药的苹果,做私人定制的苹果,走生态、高端路线。孙教授在白羊峪住了一个多月,教孩子们学音乐,走访乡亲,看金谷子,看苹果园。教授搜集了大量资料,原本打算写一篇农业方面的文章,这回他改主意了,要写一部书,书名就叫《乡村中国:白羊峪》。这部书,除了农业,还囊括了白羊峪的社会、民俗、教育等等。再回到不打农药的苹果,没听说过啊?苹果树最招虫子了。除了专门吃春嫩叶和花芽的褐卷蛾,还有啃食叶子的尺蠖、蚜虫、叶螨,以及危害果实的螟蛾幼虫和介壳虫。虫子多了,苹果春天都不能开花,更别说能结什么苹果了。你要搞不打农药的苹果,这不是大白天做梦吗?孙教授人家是专家,说话能不靠谱吗?可不打农药的苹果,谁种得出来呀?白羊峪的山地薄,结的苹果本来就是歪瓜裂枣,不打农药,果树早让一层层的虫子啃了,还能挂果?人们议论纷纷。孙教授说话了:“古代没有农药吧?古人难道没吃过苹果?”是啊,古代是咋种苹果的呢?那时候不可能有农药啊。孙教授说:“我们的祖先,当然吃过苹果,我们的祖先,当然种过苹果树。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国就有苹果栽培繁殖和加工的记载,只是当时不叫苹果,因为果熟后,能招来好多飞禽,所以俗称‘来禽’,可见古人起名,很是讲究,形象不说,还要有诗意。我告诉你们,为什么后来用了农药呢?是因为,现代农业对农药已是全面依赖,苹果是最典型的‘依赖症’。在近代引入农药之后,所有的苹果品种都是人工培育的结果,一旦停止农药,对苹果树而言就是灭顶之灾。现在,绝大多数果农,为了让苹果树保证产量,产出漂亮的苹果,首先就是洒药。这样结出的并不是自然的苹果,切开后,遇风即烂。苹果树也变得羸弱不堪,需要更多的农药和养分支撑。不洒农药的苹果是什么样子呢?放上两年都不会烂,只会慢慢枯萎,越缩越小,最后变成带有淡淡红色的干果,散发出像水果干般甜蜜的香味儿。”余来锁问:“孙教授,那虫子咋办?就靠人捉啊?”孙教授说:“要想种出高品质的苹果,就得用笨办法,当傻子。现在当傻子,过几年再看,全国的苹果都得看白羊峪!”虫子用手去捉,能捉得过来吗?你孙教授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范少山是咋想的?他想做,但不敢下决定。毕竟果树是乡亲们的,万一虫子捉不尽,那可要耽误一年的收成啊。白羊峪的果树都在村民名下,不想撂荒地,可以开垦试验田。再说了,你在试验田现种果树也来不及啊?没法子了。全体村民举手决定吧。除了范少山,都反对。

孙教授,就是这样走的,有点遗憾。

这阵子,范少山也没闲着,他在为白羊峪村办沼气。前头提到的沈老板,就是金谷子贸易商,人家不是给村里一台发电机吗?就是给家家户户照个亮,烧柴油还得村里花钱,不解渴啊!最起码的,得让乡亲们用上几件家用电器吧?还有,白羊峪做饭、取暖都是上山砍柴,每天烟熏火燎;人方便,进茅房蹲坑,味儿冲;牲口方便,院子里、街上,赶哪儿算哪儿,哩哩啦啦,忒不讲卫生。上面号召建设美丽乡村,再看白羊峪,砢碜的地方还不少。办沼气,政府层层补贴,还派技术人员,村里人就干点儿粗活儿,搭把手。很快,沼气建成了。先是,家家户户用上了沼气灶。做饭的时候,“啪”的一声,打开沼气阀,眨眼间,蓝色火焰从锅底冒出“吱吱”作响。一袋烟工夫,水就烧开了。余来锁乐了,出口成诗。

不见炊烟升起,却闻饭菜香气

吸引神仙下凡,做客连声称奇。

学校头一个通了沼气,泰奶奶屋里头也通了沼气灶。虽说泰奶奶和黑桃是村里人请吃饭,但奶孙俩半夜饿了,咋办?这下就可以打开沼气灶,煮碗挂面,卧俩鸡蛋了。欧阳老师不习惯号饭,总是自己开火,这回就方便多了。安装沼气灶的时候,范少山特意给盖了间厨房,厨具碗筷一应俱全。人家欧阳老师是客人,咱得懂待客之道啊!欧阳老师在白羊峪支教,每天发微博,也成了网络红人。很快,欧阳老师把范少山拉进了微信朋友圈。

欧阳老师长得可人,看着是个小女生,其实是个女汉子。性格开朗,心直口快,这也就对了。若是文文弱弱,羞羞答答,孤身一人,敢在这儿待吗?想不开的,生生孤独出病来。欧阳春兰的家住在一个小县城里,考上农大当了孙教授的学生。研究生也是孙教授带的,毕业了,正式找工作之前,就想干点自己个喜欢干的事儿。跟孙教授来到白羊峪,她惊呆了!没想到山村里竟是这样:陡峭的山路,石头垒成的农家房子,石头垒成的小学校。看到校园升起的五星红旗,她激动。看到泰奶奶这位老教师,她感动。看到泰奶奶守着棺材教书,她心颤,热泪双流。对了,这就是她一颗心要停留的地方。欧阳老师的爹娘开着一个厂子,螺丝厂。在那个街道,是最有钱的。爹娘让她回家,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闺女。她想,我一个学农业的,你让我守着一堆螺丝干吗?欧阳老师想在白羊峪待两年,待够了,再干点别的。兴许,她去农业部门做农艺师,兴许,她回家摆弄螺丝。人生就是走走看看,想那么多干啥?

欧阳老师是有男朋友的,大学同学。她留在了白羊峪,男朋友追了过来。男朋友说:“你怎么能留在这儿呢?你留在这儿,我怎么办?”没说拢,住了一宿,走了。害得田新仓在校门外,弹了半宿吉他。欧阳老师知道弹吉他的是谁,也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偷着笑。这样,欧阳老师和对象就闹掰了。欧阳老师也不怎么伤心。她想,若是真的爱我,他应该理解我,等我。男生想啥呢?若是真的爱我,你就应该跟我走。在爱情上,男的,女的,是两种动物。后来,欧阳老师想,我可能不够爱他。自打两人处对象,就是清汤寡水,没有电光石火的感觉。欧阳老师想,爱情就该是雷电,得噌噌地冒火花啊!

范少山进了欧阳老师的朋友圈,两人时常用微信聊天。有一回,欧阳老师叫范少山:沼气灶堵了,帮忙修修。范少山去了,三下两下修好了。欧阳老师当即打着火,炒了俩菜,留范少山吃饭。范少山要走,欧阳老师说:“你就不能祝我生日快乐吗?”范少山没想到那天是欧阳老师生日,有点儿不好意思:“你看,没生日礼物送你。”范少山搓着手。欧阳老师说:“你陪我吃个饭,就是礼物了。”范少山说:“那好,俺把余来锁也叫过来,一块坐坐。”范少山想,不能和欧阳老师单独在一块,怕村里人说三道四,这眼看着天都黑了。正要给余来锁打手机,欧阳老师低了眉,说:“那你走吧!”范少山尴尬了,把手机揣进了口袋,说:“好!欧阳老师,祝你生日快乐!”范少山用微信发了一束鲜花,一个蛋糕,一个红包,六块六。六六大顺。欧阳老师说:“大哥,你也太抠了。”范少山说:“俺穷,没钱啊。”欧阳老师嘴上这么说,心里头高兴着呢。范少山毕竟留下来了,陪自己个过生日了。两人喝着酒,欧阳老师说:“你敢炸山修路,敢找金谷子,怎么就不敢和我吃个饭?”范少山嘿嘿乐,打岔:“欧阳老师,感谢你为俺们村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两杯酒下肚,欧阳老师的女汉子劲儿上来了:“大哥,你不是村长,也不是书记,别说那官方话。”欧阳老师撸起袖子,又干了一杯。范少山夺了欧阳老师的酒杯,说:“别喝了,别喝了。明天还得上课,早点儿歇着。”欧阳老师有点儿醉了,趴在了桌上。范少山赶紧收拾了桌子,给欧阳老师倒了杯白水,让她喝了,又安顿她躺下。欧阳老师攥住他的手:“还想和你聊会儿天。”范少山感觉嗓子被堵住了,心咕咚咕咚跳,赶紧把手抽开了。欧阳老师喃喃说:“你走吧,再也不要来了。”看欧阳老师睡下,范少山蹑手蹑脚出了门。这会儿,他有了做贼的感觉。敢弄出动静来吗?这黑天里,你咋从女老师宿舍出来了?说不清啊。范少山将校门插好,从墙上跳到了墙外。脚下一个黑影儿,吓了他一跳,差点儿砸在黑影儿身上。范少山啊的一声,酒醒了。

黑影儿是啥东西?人。谁?田新仓。他蹲在这儿干啥?人家田新仓正要问你呢,你跳墙干啥?大晚上的,说话音儿高。这街上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啊。范少山赶紧把田新仓拉到了自己个住处。孙教授走了,欧阳老师早就搬去了学校,清静。坐在屋子里,范少山说:“新仓,你听俺解释啊……”田新仓说:“你就别编啦。”田新仓指着范少山和杏儿的结婚照问:“这女子是谁?”范少山说:“俺媳妇啊!”田新仓说:“你拍着胸脯问问自己个,你对得起你媳妇吗?少山哥,在白羊峪,俺田新仓服过谁呀?就服你范少山!你这人,行得正,走得直,白羊峪那点指望,都是你给带来的。你不能弄脏了你自己个啊。你弄脏了你自己个,就是弄脏了白羊峪……”范少山赶紧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俺和欧阳老师就是吃了个饭。俺俩啥事都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俺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

“你看,承认有贼心了吧?”

“俺这就随口一说。”范少山想,糟了,落在这滚刀肉手里了。赶紧掏出一盒烟,塞到田新仓手里。“这事儿你可不能瞎说啊。‘白腿儿’她们那帮女人嘴快着呢!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我淹死?”

田新仓拆开烟,抽了一颗,又把烟递给范少山。田新仓说:“俺可不是讹你啊。没事就好,你在俺心里头还是正面形象。这回俺再说,俺为啥蹲在那墙根下。咱这学校偏,一到晚上,就剩下泰奶奶、黑桃和欧阳老师,俺就怕出点啥事儿,每天都出来绕绕。说实话,过去,俺没绕几回,自打欧阳老师来了,俺就想让她平平安安的,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俺就成了欧阳老师暗中的保镖了,俺就是护花使者了。俺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俺乐意干的。今儿个晚上,俺去了,就听见你们说话。俺就等着你出来,俺再走。没想到,俺没听见你的脚步声,一下跳过墙来了。俺就以为你心虚了。”范少山拍拍田新仓的肩膀:“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俺听得出。学校的事儿,让你费心了。”学校是得有个正式人员看管着,田新仓毕竟是捎带一脚的事儿。泰奶奶老了,管不了;欧阳老师是个闺女家,更需要护着,起码每天晚上关关大门也好啊。范少山跟余来锁商量,安排费来运老爷子在校园打更。费来运身板硬朗,被儿子儿媳从镇上赶了回来,正没着没落的,每月给老头一些零花,正好。

这天,杏儿回了家,杏儿是范家的儿媳妇了,时不时地回来。她在北京的菜摊儿,专门设了个“白羊峪果蔬专柜”,打白羊峪的牌子,这也是范少山的主意。她这趟回来,看看家里老人,陪陪范少山,还要带一些白羊峪的农产品回去。回到新家,范少山见了媳妇儿,猴急。杏儿让他先去洗澡。正在洗澡的当口儿,电话来了。杏儿喊范少山,范少山让她接一下。杏儿接了,是余来锁找少山,明天去镇上的事儿。接完电话,杏儿随手翻看起范少山的手机。能是无意的吗?就是好奇心驱使着,她看到了微信朋友圈的欧阳春兰。微信上的欧阳春兰有头像啊,美美的。范少山和欧阳春兰的聊天记录上,有鲜花、蛋糕,还聊了不少话题,情感的,家庭的,看着亲亲密密。咋回事儿?杏儿心里头咯噔一下。要搁在恋爱那阵子,杏儿早就点了炮捻儿了,澡也别洗了,你范少山给我坦白交代。结了婚,杏儿就稳重多了。做了夫妻,得有起码的信任吧?稍有风吹草动,就闹个鸡犬不宁,日子还能过吗?杏儿把手机放回原处,心里头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另一边又说:“欧阳春兰,欧阳春兰……”

第二天一早,杏儿去地里看蔬菜。路过学校,看见了欧阳春兰在校园里跑步。高挑儿的身材,那么阳光,就像鹿场里奔跑的小鹿一样。杏儿知道白羊峪来了个支教老师,叫欧阳春兰,没见过面。杏儿停住脚步,站在校门口看着她跑。忽地,欧阳春兰也站住了,看着杏儿,惊呼一声:“你是嫂子吧?”欧阳老师是认识杏儿的,在照片上。前头说过,欧阳老师和孙教授来到白羊峪,就住在了范少山和杏儿的新房里。少山和教授住在东屋里,欧阳春兰住在西屋里。东屋里挂着范少山和杏儿的结婚照呢!欧阳春兰白天少不得出入东屋,给孙教授沏茶倒水,帮孙教授整理材料,能看不见杏儿吗?杏儿喜欢直脾气的人,敞亮。她不稀罕拐弯抹角,一肚子弯弯肠子,就跟范少山的前妻迟春英一样。她觉着,欧阳春兰透明得像水晶啊,就像活脱脱的自己。欧阳春兰说:“大哥是个暖男啊,就想借个肩膀靠一靠。那次喝酒,有一秒钟,我就觉着爱上他了。一秒钟后,认为他就是大哥,可以无话不谈的大哥。想想,我也不会找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啊,不吃别人嚼过的馍。横刀夺爱,你就多了个仇人,你说是不是?嫂子,你要是对我不放心,我就离开白羊峪,若是放心,我还在这里教书。”欧阳春兰提到了她的爹娘,两人整天吵,吵了多半辈子,没停。欧阳春兰说:“你们离婚吧。”离了三回,又合了三回,还吵。习惯了,也就这样了。男人和女人,每一对都不一样。谁会喜欢每天吵吵闹闹过日子?真不愿意看见他们这样。这也可能是欧阳春兰不愿回家的原因之一吧。走在山冈上,两人说着,心就近了,后来,两人就成了闺蜜。

高辉看着那片复耕地,盖了几间房,挂了牌子:“白羊峪农场筹建处”。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就让高辉当场长。高辉那脑瓜转得快,毕竟是拿过电玩大奖的。你放牧涵养土地,让别村的人把牲口赶进来干啥呀?干脆咱自己个养不就得了吗?他把农场用铁丝网围了,买了一百多头牛放进去,白天撒欢儿,晚上关进圈里头,还有,投放些精饲料。牛羊能不长膘吗?这事儿,范少山也想过,可没钱啊!把自己个圈在原地了,打转转。高辉说:“没钱,你找有钱的。和他合伙办养殖场,咱出地,他出钱。签三年合同,三年后咱的农场就可以用了,到时候,该种金谷子,种金谷子,该种大棚菜,种大棚菜。”找谁呀?杨场长,采石场的。前头说过,杨场长帮了白羊峪大忙,开山修路的炸药是人家提供的。杨场长有钱,采石场不怎么景气,堆着大量石头,卖不出去,他就想着别的投资渠道。做了前期考察,养肉牛不赖,正愁没场地呢!正是要啥来啥。

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了几天,出事儿了。有人举报,白羊峪占用基本农田养牛。上面来人了。这里是基本农田,不能搞养殖。有人开来了推土机,要推房子,推牛棚。咋回事儿啊?俺这是在破厂区复耕的耕地啊,咋就成了基本农田啦?范少山研究过,啥是基本农田,那是国家划定的保护区,永久性耕地,不得随随便便占用的。你不能建房子,不能挖鱼塘,不能搞养殖,只能种庄稼。人家卫星遥感监控呢,你就是垒个鸡窝,都能发现。轻者拆除罚款,重者把牢底坐穿。那可是“高压线”啊,碰不得。眼下这三百亩地,只能算普通耕地,你这耕地有危害元素,根本不能种庄稼,还谈啥基本农田啊?将来土质变好了,长出金灿灿的金谷子,国家看得上眼,划归保护区还说不定呢!你这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啥意思啊?不让你们随便放牧生气啦?看着俺们养牛眼红啦?想撕毁协议啊?白羊峪人都来了,挡在推土机前,不让进院子。田新仓拿着镐头站在前头,高喊:“田是俺的!地是俺的!誓与土地共存亡!”人们都跟着田新仓喊,范老井嗓子都哑了。他想若是自己个还有猎枪,咋的也要冲天上放一枪,杀杀他们的气焰。范少山报警了。警察来了,先让双方冷静,以免发生冲突。徐胜利书记也被惊动了。徐书记知道这事儿,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余来锁也拿来了各种手续和合同,有关人员才走了,说是一场误会。大王庄的书记、村长让徐书记狠狠训了一通:“你俩干不了说话,有人干!你俩懂法不懂法?一对法盲!大王庄的工作能开展吗?先停职反省,接受组织处理!”如今,村庄的书记、村长都是香悖悖,每月政府拿工资的。有了这顶小小的乌纱帽,家人族人都沾光。所以说,镇书记能把村官训得跟小鸡子似的,这还当着在场的乡亲们呢。大王庄村的不敢说啥,白羊峪的人可乐颠儿了,一个劲儿地叫好,鼓掌,田新仓还扭起了大秧歌。

眼下,白羊峪是抱团取暖,走的是集体化的道儿,村民们都入了经济合作社。杏儿在北京的菜摊儿,有白羊峪的金苹果专柜,销路还是没打开。实体店不中,那就走电商,小兰帮着跑,末了,与“利民汇”电子商务建立了合作伙伴关系,这可是大好事儿啊!可头没开好,没能进入销售榜单,挂了。听了这信儿,范少山的心气儿咣当掉下来了。还有一张牌,那就得看“私人定制”了。“私人定制”是咋回事儿?这还是孙教授提出来的,这有讲究。说白了,一句话,就是客户要啥样的苹果,你就给他种啥样的苹果。再细说,就是在苹果的包装上做文章。今年,客户预订的是带字的苹果,有让你苹果上印“福、禄、寿、喜、恭喜发财”的,是给老人祝寿;有如“幸福”“吉祥”“快乐”“牵手一生”的,是送给小情侣的。是杏儿从婚庆公司、养老院抢来的订单。这事儿,对白羊峪人来说,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这可是个细致活儿啊!从疏花、疏果起,你就要想着优先培育好果儿,再从好果儿中选出优果儿。然后,将印有客户指定文字的膜贴在苹果上。接着呢,你还要定期转果,保证苹果受光均匀,这才能把贴上去的字,清楚地“长”在苹果上。苹果长出字来,也就长出钱来了。价格高出没字苹果的一大截。可到了白羊峪这儿,没经验啊。找了农技站刁站长,他也不懂,指导不上去。结果呢,字儿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关键是,苹果有的大,有的小,结账时,人家没给你想的价儿。苹果这事儿,一年白忙活了。咋办?范少山打定主意,把苹果“放养”,一年里,不管了,随你去。

高辉当着农场场长,眼下管着养牛,担子不轻,而且人家干得有声有色,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村里要给高辉开工资,也是最高的。这工资的事儿,也是村民代表同意的,可有人背地里就说三道四了。余来锁是村民组长,“白腿儿”是会计,高辉又是“白腿儿”的儿子,这事儿有没有勾连啊?关键是余来锁跟“白腿儿”明铺暗盖,这里面说得清吗?你范少山肯定溜须余来锁啦,为啥呢?你当年用猎枪打掉人家一只耳朵,亏欠人家嘛。你听听,这都啥理由啊?范德忠护犊心切,听不得别人说儿子半句不是,当下跟人吵了起来。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这辈子跟谁红过脸啊?就是因为儿子啊。少山因私能回老家吗?北京好端端的日子啊!你拍拍良心,还有吗?没了,让狗吃啦。回到家里,范德忠一肚子气没消。范少山得知情况,就软言细语,哄着老爹:“说啥就让人家说嘛。嘴长在人家脸上,随他去。咱白羊峪的账目清楚着呢!镇上都知道。俺再说说农场,眼下养着肉牛,赚钱。咱和杨场长五五分成,多好的事儿啊。人家高辉整天操操持持,他拿的工资是从养牛场出的,是应得应分的。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吧。大王庄那片地,是通过复耕做的土地流转,签好合同了。咱通过养牛,先把土地养肥了,到时候种金谷子,全国全世界独一份,您说赚钱不赚钱?”范德忠听得心里头热乎。心想,儿子懂事儿了,说话中听了。就说:“日头从西边出来啦?会哄你老爹了。”范少山嘿嘿笑:“您开心就好啊。”范少山想,爷爷、爹娘都老了,老小孩了。往后的日子,就是多哄哄他们。

二十五

田新仓有了件好事儿,他被骗婚的案子破了,三万块彩礼返还了。这就是说,田新仓操持娶媳妇没赔钱,就是范少山掏钱办了两桌酒席。田新仓没花钱,却睡了三天三宿女人,便宜啊!你田新仓是个光棍,三十多岁了,毕竟你这处男的身子是破了。不过,警察告诉他,那个新娘子不是二十一,而是四十六了。人家全凭化妆打扮呢!这让田新仓觉得有点儿懊糟,天下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余来锁问他:“这二十一的和四十六的能一样吗?你都没感觉出来?”田新仓说:“你这不明知故问吗?我哪儿知道啊?”余来锁说:“不管咋说,你也睡过女人了,不花钱,值了。你知道有句话吗?天下没有白睡的女人。到你这儿,打破了。”田新仓说:“俺的头一回给了中年女人,俺也不想提高条件了,就脚跌了吧。思来想去,还是白腿儿最好。”余来锁气得差点儿背过去。这小子,你非得跟俺争是不?

余来锁觉着不能这样干耗着了。耗来耗去,人老了,爱不动了,咋办呢?去找“白腿儿”?眼下高辉在家啊,你能去找“白腿儿”干点啥?高辉本来就对你爱答不理的,知道你打他娘的主意,谁会上赶着找个爹呀?余来锁后悔下手晚了,要是在高辉回来之前办了就好了。男人追女人,一座山;女人追男人,一层纱。你把话揣在心里头,人家知道吗?还等着人家女人上赶着找你啊?余来锁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眼瞅着,田新仓就要抄后路了。男人,做啥事都可以斯文,就是在爱情面前不能斯文。余来锁记起范少山提到杏儿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俺爱她,俺睡她。”余来锁的血流就加快了,从头涌到脚,从脚涌到头,哗哗地响。晚上,就去敲“白腿儿”家的门了。他知道,高辉今晚睡在养牛场里,不回家。

“白腿儿”问:“谁呀?”

余来锁压低嗓门儿说:“俺,来锁。”

“白腿儿”的声音也压低了:“你来干啥?”

余来锁说:“俺来,俺来是想给你读一首诗,刚写的,你给提提意见。”余来锁的口袋里真的装着诗歌呢。这都是套路。大半夜的,找人家寡妇,总得有借口吧。

“白腿儿”把门打开了,伸出头,看看街上,没人。“进来。”

院子里黑,两人往屋里走。余来锁想抱住“白腿儿”,亲她,下死劲儿里亲。可,没敢。

“白腿儿”问:“读诗?”

余来锁说:“读诗。”

进了屋子,黑着灯。“白腿儿”说:“开灯不?”

余来锁说:“看不见稿子……”

灯开了。余来锁肠子都悔青了。余来锁想,咋就冒出了这句话呢?恨不得捆自己个的脸。这灯都开了,你还能不朗读诗吗?余来锁掏出一张纸,歌颂白羊峪的,也不知咋读的,完了。

“白腿儿”问:“完了?”

余来锁说:“完了。”

“白腿儿”说:“你走吧。”

余来锁说:“俺走了。”

余来锁走了,走在黑夜里,走在空荡荡的街上,眼泪哗哗地流。他想自己个老了,不会爱了,爱不动了。他把诗稿撕了个粉碎,扬在夜风里了。

杏儿想要个孩子,咋说两人爱情得有个结晶啊!范少山积极配合,其实,他与前妻有个闺女,巴不得与杏儿再得个儿子。可是,累得范少山高血压嗖嗖上涨,杏儿的肚里也没一点动静。

范少山回城不敢上杏儿的床了,独自在沙发上睡,杏儿有些不悦,但心头明白,男人为她怀不上孩子犯了难。

杏儿瞅范少山憷头了。她为了给男人减压,装成没事人似的,轻轻地说:“雪儿就是俺亲闺女。这孩子不要了,快回床睡觉吧。”范少山迟疑地望了杏儿一眼,眨了眨眼说:“凤凰到啥时都是凤凰,有你这么好的地,就不怕种不上好庄稼!”杏儿苦笑一下,摇头说:“别给我戴高帽儿啦,啥凤凰,俺就是一只母鸡,还是不下蛋的母鸡哩!”说着眼圈红了。范少山说:“不对,是俺这只公鸡不打鸣儿!”杏儿忽地仰脸笑了:“甭管是公鸡不鸣,还是母鸡,从今儿往后好好做生意,照顾好雪儿,俺们都别想这事了!”范少山叹息一声:“别自责了,俺没怪你,都是那外国种子闹的,听说吃了外国粮食,人就不好怀上孩子,这事太多啦!”杏儿瞪了他一眼说:“外国种子不好,你有证据吗?三句话不离本行,又为你鼓捣金谷子找理由吧?”范少山沉重地叹息道:“不是找理由,听说好多人都怀不上孩子,与吃外国粮食有关系,狗日的,这外国种子!”杏儿忽地坐在范少山身旁,皱了眉头,琢磨事儿呢。

范少山瞅瞅表说:“不早了,睡吧!”

杏儿摇着他的肩膀说:“睡,就知道睡。别说种子啦,我们做试管婴儿吧!”范少山听都没听过,眼珠子都直了:“试管儿?”杏儿靠着他的肩头说:“如今挺流行的,优中选优,你不是想得儿子吗?还可以选性别的!”说着递给他一堆资料。

范少山翻看着资料,脸渐渐活脱了,杏儿消了气,拉范少山上了床,还添出许多甜蜜。范少山搂着杏儿说:“俺们再努力一下,还不中,就去做试管婴儿!”云雨了一番,范少山来了劲头,还想重来一遍,杏儿扒拉开他的胳膊,嗔怨说:“你这是要孩子呢,还是性生活啊?”范少山赖着脸皮说:“性生活咋了?幸福幸福,没性哪有福?性命性命,没性哪有命啊?”杏儿被逗得咯咯笑了:“你呀,一大老爷们连个孩子都整不出来,还贫呢!”范少山嬉皮笑脸地又爬上了杏儿的身子。

一晃就是三个月,依旧没动静。怪了,如今要个孩子咋这么难?

范少山用鼻子嗅了嗅,真是谷香,他笑了,仰天哈哈地笑。

杏儿取卵也结束了,范少山急忙过来看她。杏儿问范少山咋取的精,范少山说:“砍椽子!”杏儿不明白,疑惑地问:“啥?”范少山大声说:“手淫!”杏儿眉毛垂下去,不再追问了。范少山取精成功,遗憾的是,杏儿只活一个卵,另几个卵是空卵。范少山十分着急,急得脸都黄了。白羊峪还有不少事,哪有空闲总应承这个?医生说他的精子成活了,就是卵子不够。既然这样了,只有将试管婴儿进行到底。无奈,吃了两个月的药,再次进行取卵手术,终于活了五个卵,医生给配成了三个胚胎,剩下的就是往杏儿肚子里植入了。

植入胚胎那一天,范少山跟杏儿说到那天取精的情景,不知咋地说到歪嘴男人,杏儿脸一沉,说:“少山,你快去找大夫核实一下,别弄错了,别把歪嘴男人的精子配到我的卵上!”范少山嘿嘿笑了:“这咋可能呢?”杏儿还是不放心,催促道:“这年头怪事多了,有啥不可能?俺可不想生个歪嘴儿子,快去呀!”范少山嗯了一声,转身去找医生核实。医生一听,扑哧就笑了,说每一对夫妻来取精取卵都写两个人名字,程序严格,一百个放心。范少山回到病房给杏儿一说,这才放心落胆地植入胚胎了。一共植入了三个胚胎,过了一个月,医院让杏儿到医院复查,结果活了两个,极有可能是双胞胎。范少山说:“双胞胎?三胞胎也不怕,多子多孙是福啊!”

杏儿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龙凤胎,至少能保住一胎。

那天,杏儿自己个去家圆医院复查,医院正式通知,杏儿肚里的孩子留住一胎。杏儿怀孕了。从医院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还在睡懒觉的范少山。范少山一听,激灵醒了,愣了几秒钟,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抱起杏儿抡了一圈,喊了一声:“俺们有孩子了!”

同一时间,这个早上,余来锁在白羊峪,一宿没睡,身心被爱情煎熬着。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哭,有人笑。

笑完了,问题来了。人啊,谁能为一件事儿笑三分钟啊?笑完了,再一想,笑不起来了。啥事儿?眼瞅着小雪和黑桃快读完三年级了。读完三年级,在白羊峪,就算到头了,就得下山到镇上去读。到镇上去读,没有宿舍,没人照顾,又不能走读,咋办?范少山和杏儿原先商量过,把两个孩子接到昌平来读书。俩孩子到了城里,就轮到杏儿操心了。可眼下杏儿又怀孕了,她能有几双手啊!那儿还有一摊子生意呢?刚刚笑过的范少山,和杏儿商量,能不能缓缓,明年再要。男人能体谅一个女人的心情吗?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一个杏儿这样性子的女人,你让她把孩子拿掉,你就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你想让她跟你拼命吗?再说了,外地孩子,进入北京昌平读书,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你得有“五证”:家长或监护人持本人在京暂住证、在京实际住所居住证明、在京务工就业证明、户口所在地乡镇政府出具的在当地没有监护条件的证明、全家户口簿等证明、证件。这“五证”,缺一不可,一时半会儿,哪凑得齐啊?五分钟前的笑声还在屋子里回荡,可笑的人的喜气,嗖的一声,没了。

再说范老井。鹿场卖了,狼也不来了,范老井也没啥事儿了,整天心里干巴巴的,活得没滋没味儿。人家和家人都忙,没专人陪你说话。泰奶奶当校长,一大摊子事儿呢。再说了,身板儿也走下坡路了,说话也没个精气神儿。原来有鹿场,可以和鹿唠唠嗑儿,他懂鹿,鹿懂他,那滋味,美呀。眼下呢?啥都没了,身边没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听话的牲畜。只能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到炕上,吃晚饭的时候,说话的人全到了。端起碗,范老井的话匣子就拧开了。家里人知道他想找说话的人,就都陪着他说,东家葫芦西家瓢,陈谷子烂芝麻,说得人家打盹了,打哈欠流眼泪。白天,范德忠就满街走,还是找村训的石碑,喃喃道:“长城脚下,白羊峪村,三十二家,村旁四方,葱绿燕山,百树护村,做善积福,毁木霸地,做恶招祸,天地有眼,会有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厚德养灵,福为善庆,子孙万代,永远传承……”念叨着,念叨着,就有点儿魔怔了。有一回,他去了黑羊峪。石碑是白羊峪的,你去黑羊峪干啥?他去了。说话也颠三倒四了。范少山找到他时,他正坐在石板上打盹儿,身边站着一只狼,头靠着他的肩膀,也打盹儿。乍冷,范少山吓了一跳,刚要赶狼,忽地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啥意思?老爷子和狼打了大半辈子,打来打去,还打出感情来啦?惺惺相惜啊?人狼情未了啊?范少山掏出手机,拍照,发微信。相机一响,狼发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躲进了院子。范少山走过去,范老井还在打盹儿。这石板上凉啊,范少山推推爷爷的肩膀,范老井醒了。范少山扶起爷爷,说:“爷爷,你咋与狼共舞啦?”范老井说:“狼?狼在哪儿啊?”原来,狼靠着他的肩膀打盹儿,他没察觉到。范老井流泪了,说:“那条狼可怜啊!俺打死了他的老伴儿和孩子。俺这辈子,干的最光彩的事儿,就是打狼。俺这辈子,干的最后悔的事儿,也是打狼。”

范老井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关键是乱跑,有时能找回家,有时找不回家。狼翻毛转性的主儿,把你吃了咋办?你掉进山沟咋办?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事儿。范家开了个家庭会。决定李国芳全勤照看老人,不用下地。范德忠从来都是拿老伴当梯子,这回他用木头打了个梯子,扛着梯子到果园干活了。

秋天,站在田野上,范少山凝视着白羊峪的梯田,这里的梯田非常漂亮,犹如仙境一般。四季变化多端,春天果园鲜花怒放,夏天清水河川,秋看丰收稻谷,冬看山峦起伏,层林尽染。如果山路通了,白羊峪就可以发展旅游业了。那时候,白羊峪就不一样了,真的火了。

今年冬天咋修路?反正纳不进政府规划,全凭自己干,三年五载进展不大。人家专家说要干三十年,范少山和余来锁算了算,三十年,晃上晃下的事儿。原来范少山还想,几十年都不怕,祖祖辈辈,挖山不止。如今想,不行了。这发展旅游业的机遇不等人啊,你得抢抓啊,你不抢抓,谁能送你啊?一代完成这一代的事儿,你就别拖累子孙了,子孙还有子孙要干的事儿呢!范少山和余来锁在山顶绕来绕去,想着这隧道咋抄近。范少山问:“加大炸药量中不中?”余来锁说:“不中。”范少山说:“咋不中?”余来锁说:“这还用问吗?把山顶炸塌咋办?”范少山说:“山顶炸塌?”他一拍脑袋:“对!塌了正好。咱就开天窗。”余来锁说:“开天窗?”范少山指着脚下:“你看看,假如在这里开一道天窗,与隧道连通了。我就把道路引上来,从山顶直接下山,山下就是一条公路,接上了。你看啊,这山坡度多缓啊,咱把它铲平铲平,省工多了!”范少山兴奋地搓着手。余来锁比画着:“这样,从山洞网上做个斜坡,凿上一级一级的台阶,到了洞口,就是山顶了,这山顶往下,直到公路,是个斜坡,咱们再开凿一级一级的台阶,就齐了。”范少山说:“对,就是这样。”余来锁说:“好主意!不过得找好位置,在山下坡的地方开天窗。”两人当时就寻找炸点,范少山搬了块石头,放在那儿,做标记。这儿离隧道最近的地方,还有多远啊?起码还要几百米。不过,比原来的图纸,近了小一半的路。这方案到底中不中啊?你一个山里人,不懂道路工程,万一出个闪失咋办?那可是炸药和石头啊!可不是随便玩儿的。余来锁和范少山去了市里,去找工程师表弟。前头提到过,表弟帮忙看过隧道地形,就是人胆子小,怕担事儿。表弟听了他们的介绍,看了图纸,说:“这个方案胆子太大了,不过也是神来之笔,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如果把山顶炸塌,需要多少炸药,必须要有专业人员把关。你们干,就是大估摸着,不中。闹不好要出事儿,出事儿就是大事儿。记住,一定要讲科学,一定要安全生产。”范少山说:“表弟,你是专家,那就请你给我把把关吧?”表弟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忙我忙。”余来锁说:“老表,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表弟说:“不够意思就对了。出了事儿我得吃牢饭,犯不上啊。表哥,咱亲戚还是好亲戚。”范少山打开手机,让表弟看微信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余来锁和表弟在看隧道图纸。上面一行文字:“市交通局工程师李成功和俺村领导余来锁在研究工程图纸”。这是刚才看图纸时,范少山偷偷拍的。“啥意思?”表弟火了!“你们这是在要挟我呀?马上把照片删了,这是污蔑!”范少山说:“表弟,这咋是污蔑呢?你是不是叫李成功?是不是交通局工程师,照片上是不是你和你表哥在研究隧道图纸?不就看个图纸吗?看把你吓的。俺把自己个微信删了,可转发的俺管不了啊。你看看,已经有一百来个点赞的了,还让俺向李工程师问好,致敬,鲜花,敬茶。还有人说你帮白羊峪修路,是最美工程师,最帅工程师。”范少山把手机交给表弟,表弟翻看着。范少山说:“俺们开了两年山了,都安安稳稳的。没事儿。还得感谢表弟当初给俺们指了条明路,要不俺们都找不到出村的方向啊!表弟,你就是俺们白羊峪人的恩人,俺们能让恩人走窟窿桥,背黑锅吗?”表弟说:“别怪我发脾气,这事儿,确实是个私活儿,出了事儿,没人给我担着。你们知道,我熬个小科长,容易吗?我也是从山沟里头出来的。这样吧,我偷偷去几趟,可不能让我们局里知道。”

回来的路上,余来锁说:“你小子不厚道,够鬼的。”

范少山说:“有时候,要办成事儿,你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这回开山,村集体有了点儿积累,不用范少山自掏腰包了。村民们手里也攥了俩钱,主动带伙食。有的赶来了羊,有的捆来了猪,有的挎来了鸡蛋,反正挺丰盛。牛成来了。就是前头提到的老姑奶奶的儿子,虎头村的村长。当初说过,要到白羊峪走亲戚,参观取经。人家可不是当客人来的,还带来了六个壮汉,直接参加开山。这是多重的情谊啊!山坡下,工地上,灯火通明,杀猪宰羊,招待太行山的客人。太行山人重情重义,大碗喝酒。范少山说起金谷子,连声感谢老姑奶奶,感谢牛成。感谢伴着酒,让肠胃火辣辣的。过去牛成话不多,老实巴交,有主意,埋在心里头,不说。如今当了村主任了,话多了,有脾气了,敢担当了。你说干啥最锻炼人?当官。牛成说:“俺们看到了白羊峪的丰收景象,俺们学到了白羊峪的宝贵精神。俺们就把这种精神带回去,把虎头村建设好。”范少山说:“白羊峪能有今天,那是托了老姑奶奶的福啊!俺们得向革命老区太行山人学习啊!俺们燕山人也有格局,将来,俺们白羊峪发达了,一定好生报恩!”范少山一饮而尽。

这当口儿,杏儿的预产期到了。范少山赶回了北京。范少山两头忙,杏儿也不得闲,忙生意,把一件事儿给耽误了。做了几次产检,都是小医院做的,等生产时,想去大医院,不中。人家医院没有你的档案。也就是说,你想在北京生孩子,从怀孕起都得建档备案,要不,你挺着大肚子来了,人家不接。范少山要找熟人疏通,发现人家号码都换了,想想,你老在白羊峪,这边的朋友你理睬过吗?别说两三年,就算半年,也断了。就要生产了,小诊所哪行啊?杏儿额头冒汗,冲范少山发火了:“都怪你!整天泡在白羊峪,把北京的朋友走丢了,生个孩子都找不到人!”范少山叹一声,心想自己个在白羊峪人五人六的,在北京,你啥也不是,连你的孩子都不能在这儿出生。范少山跟医院大夫吵了起来,管用吗?末了,拉着媳妇去了河北燕郊的医院。

孩子顺利降生了。范少山得了个儿子。杏儿给孩子取名范明,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东方升起了启明星。范少山在医院一直守着,他把电话打给了爹范德忠,范德忠刚买了手机,这是他接到的头一个电话,就是当爷爷的好消息。他把手机贴在李国芳的耳朵上,帮老伴儿擦着泪水。李国芳问孩子几斤,杏儿奶水咋样。小雪懂手机功能,不一会儿,就和范少山、杏儿聊上天了。老两口稀奇呀,恨不得打开手机看看。范家人添丁进口,门口挂上了红灯笼。范老井这几天明白,嘴里头念叨:“俺当太爷爷了,俺当太爷爷了。”范少山把喜信儿传给了余来锁,工地上杀了一口猪,大伙乐和乐和。

冬天里,最闲的就是白羊峪的农场了。为了涵养这些土地,养的那些个牛都长大了,卖了,第二批牛要等来年春天再进。这一年,白羊峪和沈老板都有收入,场长高辉每月领工资,还领了奖金。拿出来,给了娘“白腿儿”,给了媳妇小兰。剩下的,自己装了起来。土地还在,还有不少东西呢!离不了人。这边,就有沈老板那边派的小齐和高辉看着。两人一对一天。干啥呢?没事儿,说白了,就是睡觉。你一个养牛场,没牛了,谁来偷啊,偷啥啊,扛个牲口槽子走啊?高辉觉得无聊,值班的时候常溜号,去镇上,买东西,看电影,上网吧。那回,玩游戏时,突然跳出来一个页面,是澳门六合彩的。高辉好奇,就进了。注册了账号,赌了。开始,只是想玩一把。咱是游戏高手,玩儿这个是小意思,还能输吗?输了,高辉不服气,继续玩儿,又输了。输了咋办?高辉没想收手,而是想着翻本。人家六合彩,你能控制啊?说赢回来,就赢回来?高辉把自己攒的体恤都折了进去。账户没钱了,兜里也干了。俺是游戏高手啊,丢人啊!高辉要雪耻。哪里能搞到钱呢?先是说手机坏了,管小兰要了两千,没了。又说手表丢了,管娘“白腿儿”要了三千,没了。又找农场合作方杨老板,说有一批饲料便宜,农场先进来,等开春养牛的时候,咱用得上。末了,还补了一句:“是范少山让我来找你的。”沈老板直率,人家高辉是场长,场里头用钱,向他要理所应当。更别说有范少山的话啊!多少钱?十万。也没了。这下,高辉急眼了!这时候,他已经输了十三四万了。咋交代?自己个的钱输了,小兰的钱输了,娘的钱输了这也就算了,知道是赌也无所谓,毕竟是一家人,总能原谅你。你把杨老板的钱输掉了,还是以范少山名义骗来的钱,还是用于赌博,这性质就变了。咋办?得把钱赢回来啊!高辉想到了村委会的办公地儿,里面有个保险柜,里面一定有钱,卖金谷子的钱,开山买炸药的钱,钱钱钱!高辉满脑子就剩下钱了。夜里,他蹿进了村委会的院子。扑通,双脚落地之际,他耳边响起一声:“谁?”高辉的头皮都炸了!赶紧嗖的一下,又翻了出去。那人密如鼓点的脚步声,咣地打开大门,就往外追。高辉吓得小腿像安了弹簧,跑飞了。后边的人追得急急风。高辉村外跑,那人往村外追。扑通,高辉不跑了,不见了。追的那人也不跑了,蹲下仔细一看,眼前是一口枯井,高辉掉井里了。

村委会是三间石头房子,人家搬走村民丢下的,村上修了修,粉刷粉刷,就成了办公室。自打村委会有了办公地儿,余来锁常去坐坐。反正光棍一人,有时就睡在那儿。这天,余来锁在村委会看了看报纸,写了一首诗,想了一阵儿“白腿儿”,就困了,想睡上一觉。熄了灯,躺下,感觉尿憋得慌,出去把身子放净。刚走到门口,就听扑通一声,一个黑影儿跳了进来。他吓了一跳,一声:“谁?”那黑影灵巧,又跳了回去。余来锁一想:贼!哪里跑?撒腿就赶,赶着赶着,贼就掉井里了。这时候,黑天黑地,井底一个,井上一个。余来锁骂:“他妈的,你谁呀?放着好不学,做贼。活该你掉井里。”余来锁知道,这是口枯井,没水,也没多深,人没事儿。井里的高辉听出了余来锁的声音,赶忙说:“叔,你可要救俺呀!”余来锁心里一惊:“高辉?”这可是自己个日思夜想的女人“白腿儿”的儿子,早晚俺们是一家人啊!余来锁赶忙说:“放心!叔救你。”余来锁胳膊短,试了几回,咋也够不着高辉的手,就赶紧给范少山打手机,让他出来一趟。这等人的当口儿,余来锁就问了到底咋回事儿。高辉说:“叔,俺家的猫跑了,俺去找猫的。”余来锁说:“你还让俺救你不救?你们家根本不养猫,你妈皮肤过敏。就算你家养猫,跑村委会院里来了,你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吗?你跑啥?找猫犯哪条子法啦?犯得着你跑得跟兔子似的?”高辉说:“叔,不是找猫。”余来锁说:“是找狗啊?”高辉说话带了哭腔儿:“叔,你就别问了。俺求求你……”余来锁说:“高辉,你这会儿一口一个叔的,过去,你可对俺爱答不理的。俺告诉你,你身上肯定有事儿。你瞒得了俺,你瞒得了范少山吗?他就在半路上,你先把事儿告诉我,还有余地。看着俺跟你娘的情分上,俺一准帮你。你若不说,俺就把全村的人喊来救你,到时候,你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这席话,入情入理啊,高辉就竹筒倒豆子,把赌钱的事儿说了。余来锁叹一声:“你看赌棍多荒唐,多可怕。你娘是会计,你要撬她管理的保险柜,这不是给你娘找事吗?这年头,谁会把大量现金放在保险柜里呀?里面都是些个票据、合同啊!幸亏俺在那,要不然,你这一辈子就毁了!”高辉涕吃涕吃哭了。说话间,一阵摩托车响,一道白色光柱朝这边扫过来。范少山来了,打电话的时候,人家还在开山的工地呢!范少山下了摩托车,问余来锁:“出啥事儿啦?”余来锁指指井口。摩托车灯照过去,井口有点黑,里面传出哭声。范少山问:“谁呀?”高辉赶忙说:“少山叔,是俺是俺。”就这样,高辉哭着把自己个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自打一开说,就像点着了药捻子,说完了,范少山像炸药桶,也炸了。“高辉!你个王八蛋!俺这么信任你,让你当场长,你给我玩儿这个?你在北京,俺帮你找儿子,俺给你找出路,拿着高工资,领着奖金,俺和余来锁有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喂不熟的白眼狼!俺不救你!俺打110,让警察来救!有话,你跟警察说!”范少山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被余来锁一把抢了过去。余来锁说:“少山,你消消气。高辉本质不坏,又有一技之长。这事儿,就是一念之差。过去,你一直帮他,眼下,你更应该帮他呀!他出了事儿,你就光彩啦?依俺看,撬保险柜的事儿,没发生,没发生,就不成立。他也就是骗了人家杨老板的钱,杨老板也不知道这事儿,咱给他处理好了,也就过去了,不算违法。”范少山气得呼呼直喘,不说话了。余来锁说:“咱先把他救上来再说吧。”范少山取下摩托车后架上的绳子,抛了下去。一会儿,和余来锁两人,把高辉拉了上来。高辉灰头土脸,还没能站稳,就扑通跪下了:“两位叔,俺错了!从今往后,俺再也不赌了!你们就放俺一马吧!少山叔,来锁叔,你们是俺的恩人。这事儿,你们千万不能让俺娘和小兰知道啊!求求你们啦!”

范少山说:“往后再不好好做人,俺就用这口枯井,把你埋了!”

二十六

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把高辉的农场场长给免了。余来锁说:“人家场长当得好好的,咋就免啦?这不就露馅了吗?咱说好的,给人家保密嘛。”范少山说:“妈的,便宜这小子了。”余来锁说:“经过这件事儿,他会更加好好做人,好好干事儿。”范少山说:“那十万块钱,俺已经筹集好了,尽快给杨老板送过去。”余来锁说:“这更不中了。你想啊,钱是高辉拿的,你送去算哪门子?人家会说,你不跟高辉说了嘛,用这笔钱买饲料,咋又送回来啦?”范少山说:“明白了。”范少山去了农场,把钱交给了高辉,让他马上去进饲料。高辉感动得眼里转着泪耗儿,带着人,开车走了。

高辉觉得,自己赌博带来的耻辱,只能靠劳动去洗刷。他对白羊峪的忠诚,要靠劳动来体现,他对范少山和余来锁的感恩,要靠劳动来表达。他向范少山请战,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去开山梁,去修隧道。他安排好看守的员工,去了工地。在工地,高辉拼力砸着钢钎。虽说有了炸药,只能炸个大糙儿,细活儿还得钢钎铁锤。高辉的胳膊都肿了。三天后,范少山说:“俺们理解了你。马上回去,把开春农场的事儿安置好。”

高辉回来就对了,又来了帮闹事儿的。一帮老头老太太登场了,有的吹胡子瞪眼,有的软泡硬磨,有的打滚撒泼。这是干啥?要地。村里换届,原村委会主任下去了,村书记也换了新的。有人提出,要将这片土地转到村民手中,让白羊峪和每个村民签合同。啥意思?这片土地原来是废弃的工厂,村集体的土地,范少山复耕后承包,都是和村委会签的合同,这下要和每家每户签,是这意思吗?不是,人家就是收回去。有的说,要搞房地产,有的说,要建发电厂。你这不胡来吗?这白纸黑字的协议不管用啦?俺养牛的时候,你说是基本农田,这回你又要盖房、发电,就不是基本农田啦?再说了,这片地,可透着白羊峪人的心血呀!这涵养土地,不得花钱啊?高辉压不住阵脚,叫来了范少山。范少山拿着合同和他们解释,口干舌燥。不中,只得报警。警察来了,只能劝返。人们骂骂咧咧走了,范少山觉着这还没算完,平地起风波,这里面有事儿。他想找镇书记徐胜利,徐书记调走了,当卫生局长了。新来的书记人家不了解情况,你又不认识,找了,估计也顶不大用。范少山决定先去大王庄了解情况。范少山在大王庄有个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早就不走了。晚上,他开车去了。对了,范少山又买了一辆汽车,平日放在兽医站,下山办事开着。在山上,他开摩托车。下了山,开汽车。车上拉着两箱苹果,去了。是傍黑儿,大白天的惹眼。进了表姐家,表姐不认识他。范少山认识。表姐脸上有胎记,好认。范少山说:“你不记得俺了?俺是白羊峪的范少山,你姥家不是白羊峪的吗?前些年,你去姥家拜年,俺还见过你。”表姐说:“俺姥姥都死了十多年了,难得你还记着表姐。”总算拉近了。两人说话。提到了那片地,表姐说:“这有啥奇怪的?人就是个利字。比如说,你想卖这张桌子,有人给八十,有人出一百,你看肯定卖给这个出一百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范少山说:“表姐,听你这话儿,是有人出高价啦?”表姐说:“可不?”范少山说:“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啊?俺有合同啊,咱得讲诚信,讲法律吧?”表姐说:“如今这农村,就讲钱,啥都不好使。你若是不搬一箱苹果,你这表弟,俺也不认。”范少山这就尴尬了。他连忙说:“表姐,你若是喜欢吃,俺白羊峪有的是,下回俺多拉几箱。”表姐说:“村上来过一个日本人,是他要出高价租那块地。这不,村里热闹了。”

了解了情况,范少山就得从根儿上刨,找大王庄的村书记。新书记姓许。人家开门见山,不避讳,那片地就是日本商人看上了。那你也不能一女嫁二夫啊?许支书说:“俺是书记,就得为村民争利益。”范少山说:“可咱们签了合同啦!你不能新官不理旧账啊?”许支书说:“俺跟你说,如今是法治社会,村官办事都得按照法律来。因为随便拽出个村民都比你懂法。你不伤害他的利益,他不吱声,你要动他一分钱,他就要跟你讲法律。白羊峪和大王庄村集体签了协议,合理合法。眼下,村民主张把那片地分了,算作承包地,家家有份儿,也没毛病。俺咨询过律师,合法。反正这片地是大王庄的,不是你白羊峪的吧?按照手续走,你要开垦这片地,就还得和农户再签一回。至于费用,你和农户代表还得再协商。”范少山说:“村委会不就代表村民吗?合同有公章啊?”许支书说:“现在当官的,谁敢压制民意啊?何况人家也是合法的。眼下,村民就觉着日本人财大气粗,一准儿出高价,比你穷白羊峪强。你要想重新得到这片地,就得出的钱比他高。”

这是哪门子道理?范少山把这事儿跟杏儿说了。杏儿马上咨询北京的律师朋友。杏儿回话说:“这事儿,不合情,但合法。解决办法有,一是你手中的协议还是有效的,你和村委会的协议不废除,日商也不能再和村民签协议,因为一块地,不能有两份合同。二是和日商合作,就能降低土地承包费。”听了杏儿的话,范少山的心里头有了底儿。你手里头攘着这份合同,你日本人就没法种地,你种地,俺就和你打官司。可这样一来,你也种不了地呀?日本人像猫守着鱼盆,村民们做着发财梦,只能双方都拖着,两败俱伤。眼看就开春了,不能等。范少山要会一会这位日本人。

日本人叫田中二喜,比范少山还年轻些。田中二喜是个大老板,在承德有旅游公司,还有一家食品厂,经营了好几摊儿。在那里,他种了大片土地,都是用日本方法,把“生地”,养护成“熟地”。这种方法,让大片荒地变成了良田。他田中二喜就想用自己个的土地,种自己个的果实。这样的果实,他放心。原来,公司都是从当地收购原料的。结果,原料大多不合格,比如,果品农药残留多,无机蔬菜冒名有机蔬菜,防不胜防。这样一来,就影响了公司产品和声誉。于是,田中就决定设立“自家菜园”。白羊峪一带,与承德同属于燕山山脉,他就在这一带发展了几块“自留地”。县招商局的官员带他到大王庄考察时,村书记向他介绍村里的大片土地,他都看不上眼。不是土质不中,就是元素不够。当他看到了这片地,愣了。这块地咋回事儿?用放牧方式修复土地,这是日本最传统,而又是当今农业最先进的手段。这是谁做的?村书记就告诉他:“这儿原来是废旧的厂区,没人要。白羊峪就把它复耕了,还在上面放牛,也不知他们咋想的。”村书记告诉了他一个名字:范少山。人家检测了土质,还差,但有潜力啊。再有半年就达标了。关键是,这个对手,有意思。大王庄的许支书也犯了琢磨。放着这么多地你不要,非得要承包人家白羊峪签了协议的土地,你啥意思?有病啊?这破地,还有潜力?田中说:“我出高价,志在必得。”

出高价承包一块地,当然不是为了和对手争个高下,人家田中二喜是商人,又不是搞政治的,可以不计成本。这块土地有矿物质呢,有害元素可以消解,矿物质不会跑掉。当然,如果商场上能遇到一个对手,较量一下,有啥不好?田中这人,傲得很,谁也不服。尤其不服中国人,俩字:不服,四个字:就是不服。

范少山联系上了县招商局,约田中二喜见面。地点在哪儿?白羊峪农场,也就是田中要争的那块土地。这厉害了,分明是以土地主人自居嘛。养牛场常有人来,有个餐厅,里面装修挺光鲜的,一定不土。眼下没有养牛,没有粪味儿,餐厅里有炉子,暖和。隔壁,就是厨房。余来锁、高辉在做饭。在这儿请客,人家会来吗?来了。陪同的是招商局一位副局长,范少山还请了大王庄的许支书。走进院子,田中二喜和范少山握手,目眺远方,说:“我喜欢这里,有家园的味道。”这话,这不挑战吗?范少山说:“那就好好感受,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这话,又给抛回去了。针尖对麦芒,有点儿味道了。菜,都是白羊峪特产,酒,是沈老板研制的金谷酒,饭,是金谷子小米饭。田中二喜坐得端正,夹菜几乎是不猫腰的。范少山向田中敬酒,连干三杯。田中喜欢金谷酒,第一次喝到,连说好喝,范少山说:“这是用白羊峪的金谷子酿的。爱喝,走的时候,送你一箱。”田中说:“范先生,你为什么选择了这片土地?”范少山说:“为了心中的梦想。”田中问:“赚钱?”俩字吐得有点轻蔑。范少山说一笑:“也是,也不是。俺们白羊峪穷,需要钱,改善物质生活。但俺们有底线,有操守,有追求。”田中怔了怔:“种地还有底线,有操守,有追求?”范少山说:“对!俺们白羊峪种的粮食、蔬菜都是非外国种子、无公害的。”田中两眼泛着怀疑的目光:“范先生,难道这里有一片净土吗?你们中国农民不就见利忘义吗?”这句话说完,满屋子静了。人们看看田中,看看范少山。招商局副局长打着哈哈敬酒,想化解尴尬局面,范少山摆了一下手,示意副局长停下,他站了起来,说:“田中先生,你可能遇到过那样的农民,他们因自私伤害过你,但他们不能代表中国农民的形象。中国新时代的农民,他们播种庄稼,也播种梦想。他们收获果实,也收获希望。就像俺们白羊峪,不仅山野有一片净土,每个人的心中也有一片净土!”话音刚落,桌边响起了一片掌声。范少山又端起酒杯:“咱们共同敬田中先生一杯!欢迎田中先生有时间到白羊峪做客!”范少山这一招儿,漂亮!既对田中的话做了有力反驳,有不失礼节。田中说:“范少山,你这样的农民,我佩服。”他端着酒杯,踱步到窗前,望着空旷的原野,地里,一群麻雀在啄食。他说:“明年秋天,我希望在这里看到一片绿色,闻到瓜果飘香。”范少山说:“你一定要来,这儿迎接你的一定是一片金黄。金谷子的香味儿,会把你迷倒的。”田中说:“中国有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喜欢。这次不管谁胜谁负,我都尊重你这个中国对手。冥冥中觉得,下次我们还有交手的机会。”范少山说得意味深长:“那就来日方长。”

燕山一带,每个村里都有经济合作社,是农民自己的组织。田中二喜认为,这帮农民太闹腾,合同不能一户一签,没完没了啊。他要和合作社签。对!你范少山不是和村委会签了吗?俺和合作社签。同时,启动召开村民代表会,再废除范少山手里那份合同。难吗?钱就是润滑油,有了它,车轮嗖嗖往前跑。田中把合作社的几个头头拉到了市里的五星级大酒店,在那里谈。许支书是领导,当然要去。吃喝桑拿ktv,一阵子过后,签了。比范少山签订的承包费,提高了百分之二十。田中就不必说了,人家是商人。你许书记就不够意思了吧?口口声声兄弟,一有风吹草动一准告诉你。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在范少山不知不觉中,签了。村委会大院贴了告示。大伙掰着指头一算,比白羊峪给的钱,高出不老少,都挺满意。接下来,许书记就召开了村民代表会,把和白羊峪签的合同,废了。范少山手里的合同呢?还在范少山手里,不过,没用了,一张废纸了。关键是,没人告诉他,他连影子都不知道,因为北京律师告诉他,那张合同是有用的。他还等着开春大干一场呢!没想到,田中来了,直接把车开进了农场,找到范少山,谈补偿问题。范少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田中先生,啥补偿啊?”田中说:“你看,你帮我们管理了这片土地,这两年用牛羊粪便涵养得很好。我一定要补偿你,你说个价吧。”范少山笑了:“俺的土地,俺涵养的,你还要给我补偿?你是慈善家呀?”正说着,门咣地推开了。范少山在大王庄的表姐闯了进来,呼哧带喘地说:“表弟,不好啦!这地让小日本给包走啦!”表姐看到田中坐在那里,又指指说,“就是他……”

二十七

杏儿回到了白羊峪,带来了孩子范明,小名明明。明明大眼睛,小腮帮粉嫩嫩,就是瘦点儿。一家人见了孩子,高兴得不得了。范老井只是念叨:“俺当老太爷了,俺当老太爷了……”范德忠只是嘿嘿乐。李国芳没法抱孩子,杏儿把明明抱过去,贴贴奶奶的脸。李国芳都幸福得流泪了。村里人都来看明明,带老母鸡,带鸡蛋,带红糖,这么小的孩子哪吃得了啊?这都是给杏儿补身子的。欧阳春兰来了,买了一箱子进口奶粉,还买了尿不湿,小衣裳。这让杏儿感动得不轻。欧阳说:“咱俩是闺蜜嘛。你儿子也是我儿子,长大要认我做干妈的啊!”

人都在,就差范少山。人呢?着急上火,嗓子哑了,说不得话,没法见人,在自己和杏儿的房子里猫着呢。这还用问吗?都是地的事儿闹的。这两天,他就老想着那块地,想着因为那块地,出现的那些个人,那些个事儿。越想,就越弄不明白,越想,就越觉得不真实。余来锁过来给他熬草药,骂了田中,骂许支书。又问范少山下一步咋办,范少山嗓子乌拉拉的,听得出仁字:“打官司。”余来锁说:“对了!打官司,告他们。俺治好你的嗓子,好出庭。”昨儿晚上,杏儿已经联系了北京的那位律师朋友,律师听了,说要免费提供法律援助,过几天就过来了解案情。范少山要余来锁先起草诉状,状告大王庄村委会单方毁约,到时候,让律师看看。

几天后,律师来了,住进了布谷镇宾馆。张律师,叫张震,没想到是个女的。张震当过法律顾问,就是杏儿过去上班的公司,两人从那儿认识的,挺投缘,一直联系着。张律师帮着写好了起诉书,要范少山递到县人民法院。人家要等待开庭的时候再来。开庭的这天,这边,范少山、余来锁、高辉、田新仓来了。那边,许支书、新当选的村长、经济合作社副主任、田中二喜来了。律师,一男一女。那架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这边女律师张震,说话像炒豆子,叭叭叭的,又像白羊峪南山的瀑布直泻而下。几番下来,驳的男律师有点儿张口结舌了。田新仓一个劲鼓掌,叫好,差点儿让法庭工作人员轰了出去。案子这不明摆着嘛,可人家对方律师总能找出点儿理由来。打官司就是打证据,可人家说,大王庄经济合作社和田中二喜签的合同代表了农民利益,表现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情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外交部吗?最终,法庭判大王庄村委会和白羊峪村委会签订的合同真实有效。范少山、余来锁和田新仓抱住,跳了起来。张震律师要走了,范少山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送了一袋金谷子小米。张震说:“小官司,知道有把握。”范少山深深感到了法律的力量,想请张震为白羊峪的法律顾问,又怕请不起,没敢张嘴。

田中二喜官司输了,他要离开这地方。走的时候,来看范少山。这让范少山多多少少有点诧异。一场官司,你输了,你和俺没结梁子?你还来找俺干啥?再说了,俺也有点儿硌硬你。可人家毕竟是客呀!范少山带他看了村庄,看了山野。刚开春,土地还没播种,地上飘着一层乳白色的雾霭,曲曲菜、蒲公英钻出了地皮,顶着金黄色的小花,开得漫山遍野。田中痴痴地看,说了一声:“真美啊!我的家,也在山冈上,就像这里。”范少山说:“这哪叫美啊?等你秋天再来,金谷子熟了,那才美呢!”范少山还带着田中二喜参观了长城,去了村民修隧道的工地。田中说:“白羊峪农民,我服了!”范少山笑着说:“应该是,中国农民,你服了!”范少山送了田中一袋金谷子小米,田中走了。

范少山赢了官司,大王庄村村民少了收入。有村民觉得,你这不相当于从俺手里抢钱吗?从俺手里抢钱就不中。有人在农场绕来绕去,把铁丝网剪了,在里面放羊,让范少山轰了出去,重新修好铁丝网。有人把他的车胎扎了,范少山私下骂两句,只得去修车厂去补。在人家门口种地,抬头不见低头见,范少山不想把关系弄僵,总想着和和气气的。范少山去见许书记,去了他家。许书记的房子是不起眼的房子,老婆是不起眼的老婆,养的狗却起眼,藏奠。许书记说:“它是俺家人,特听话。当个村官也不容易,哪天不得罪人啊?前几天,还有人半夜砸了我一块玻璃。连藏獒都不怕。关键是,你都不知道得罪了谁,你说,图个啥?当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多好。这还不光得罪村里人呢,还得罪了外村人。你看,因为打官司,俺把你得罪了吧?俺把你们白羊峪全村人都得罪了!”范少山说:“许书记,瞧你说的。都是公家的事儿,俺还怕得罪了你呢。”许书记说:“理解就好。俺不是为了让乡亲们多得几块钱嘛!又不能装进俺兜里。”两人喝酒,就在许书记家。菜是现成的,范少山带来的。三杯酒下肚,范少山提到了农场的事儿,老有人捣乱。许书记说:“俺知道,就是个心里不平衡。那块地还是破厂区,还那么撂着,谁也不说啥,看开垦出来了,就有人争了。看能挣钱了,就要打架了。如今的村民,不好管了。过去的村书记,可以在大喇叭上骂娘,现在谁敢啊?给你上网,给你举报。这样吧,俺在俺们村微信群发个帖子,让他们少添乱。还有,抓住捣乱的,若是小青年,你打电话给俺。若是中老年,你就直接报警。”范少山问:“这为啥还有区别呀?”许书记说:“那些生瓜蛋子,大多是晚辈,你骂他几句,踹他两脚,他再也不敢了。若是中老年,哥哥、叔叔、大爷,你咋管?他听吗?得罪他,会恨你一辈子,所以,你就直接报警,俺也装不知道。”

过了几天,有人把范少山的汽车挡风玻璃给砸了。这小子让高辉给抓住了。高辉要报警,吓得这人连连求饶。范少山打电话给了许书记。许书记来了,上来就给那小子两脚。原来这小子叫元宝,是许书记没出五服的侄子。元宝是个财迷,整天掰着手指头算账。想想,自己比日本商人包地,少了两百多块,就想着让范少山赔,咋赔?人家又不欠你的,能给你钱吗?那就让他损失钱。就砸了挡风玻璃,不想让高辉抓了个正着。许书记将元宝臭骂一通,又掏出两张大钞来,往范少山手里塞:“范总,这小子也是一念之差,你就原谅他。他家里穷,这损失俺来赔。”这钱能接吗?范少山赶忙往外推:“算了算了。俺来修,俺来修。”许书记把钱装进兜里:“那就不好意思了。人俺领走了啊?”两人走了。这叫骂哭了,哄笑了。受了骂,挨了打,元宝还得感激许书记。没有人家,你早就让警察抓走了,蹲几天不说,你还要赔人家损失呢!当村官,你得先笼络住年轻人的心。范少山想想,这才明白了许书记的话,年轻人惹了你,告诉俺!这都是领导艺术啊!俺若是真的收了钱,那就糟了。可那钱能收吗?两百块!挡风玻璃一千多啊!

范少山去了趟国土局,化验土质,有结果了,完全适合农作物生长。范少山兴奋得不得了。农场的规划图,早就做好了。上面的大片是金谷子农田,除了金谷子区,还有大棚菜区、养殖区。养殖区就还在原地。刚开春,农场就打破了往日的宁静,热闹了。先是高压线架了过来,变压器也安上了,农场通电了。接着,打井队也开进来了,三四架打井机转个不停,在农田隆隆响。春光正好。

咋这快呀?有钱当然快呀。可钱从哪来呀?白羊峪有点积累,都开山洞了。还是,你没钱,就找有钱的合作。有了意向,开了村民会,都拍巴掌。咋合作的?范少山又拉上了采石场的杨场长。规模大,腰力不够,范少山就让收购金谷子的沈老板追加投资,成为合作方。沈老板做的金谷子酒风生水起,金谷酒厂就缺原料,很快就答应了。就这样,白羊峪农场筹建处的牌子摘了,换了一块牌子:“金谷农业有限公司”。沈老板占股份多,他又想推金谷子,名字是他起的。公司推举范少山任董事长,沈老板沈雄任总经理,杨场长杨平安和高辉任副总经理。农场用工,全部从大王庄招。元宝也排在队伍里,高辉见了,把他拉了出来:“不要你!”元宝流泪了。范少山走了过来,对元宝说:“你不用排队了,直接进场上班。”元宝抹抹眼泪,笑了。

再说泰奶奶。欧阳老师探亲了,泰奶奶作为校长,就给孩子们上课。教室后边那口棺材,孩子们把棺盖揭了,盖上,盖上,揭了,藏猫猫。泰奶奶心疼,就叫人把棺材挪进了自己的屋子里。虽说窄点儿,可毕竟稳妥啊。孩子们不懂事儿,把油漆都刮花了。莲花也掉了瓣儿。课余时间,泰奶奶就端着油漆,描莲花。泰奶奶一辈子干干净净,利利落落。走了,不能少个花瓣儿啊。晚上,黑桃和小雪住在范家,欧阳老师回老家了,看门的费来运老头也躺下了。这时候,泰奶奶也要睡了。她爬进棺材,躺下。眼皮就粘,很快就粘住了。泰奶奶在床上总是睡不着的,挪了窝,睡得香啊。泰奶奶想,自己个真的要走了,要不咋会这样呢!泰奶奶的寿衣早就备好了。二十年前就差一口气,穿好寿衣,停放在床上,就等挺尸了。可她又活过来了。就这样,二十年里,每三年五载,就死一回,却始终没有死成。这回,泰奶奶觉着就这样睡过去了,等第二天,人们一来,把棺盖盖上,当当当钉上钉子,抬出去埋了,就得了,一了百了。还有啥放不下的?黑桃有她干爹范少山照顾着呢,就要离开白羊峪,去北京上学了。往后就算见不着了,也安心了。天亮了,泰奶奶睁开眼,还是自己个的小屋,还是白羊峪小学。泰奶奶没有死,她爬出棺材,换了衣服,讲课去了。

这是泰奶奶为小雪和黑桃讲的最后一课。老人颤颤巍巍,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落地生根”。落地生根是啥呢?是泰奶奶盆里栽的绿色植物,肉肉的。范少山见了这四个字,就从泰奶奶屋里把那盆落地生根搬来了。这盆花,小雪和黑桃都见过,并不起眼,也不招人稀罕,也没问过它叫啥名儿。这盆花是泰奶奶从黑羊峪带过来的。那时,觉得好奇,就问,泰奶奶就讲给他听。这会儿,泰奶奶写完字,已经讲不动了。范少山扶泰奶奶坐下,自己个往讲台上一站,指着落地生根说:“你们别看它长得不起眼。却有个有气势的名字:落地生根。它生命力超强,在沙漠里能长,在平原上能长,在山地里也能长。它的小芽芽落在地上,马上就能生根,长出许许多多落叶生根来。它的全草都可入药,可解毒消肿,活血止痛,还可拔毒生肌。”范少山举起教鞭,一指黑板上的“落地生根”,“你们泰校长为啥要在黑板上写下这四个字呢,为啥你们在白羊峪的最后一课,要讲落地生根呢?俺想,她老人家是想你们到了新的地方,要尽快在那里扎根,踏踏实实生活,认认真真地学习。茁壮成长,长大后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泰奶奶,您老是不是这个意思?”老人深深点点头。泰奶奶用心良苦啊,她担心孙女惦记奶奶,担心小雪惦记爹、惦记爷爷奶奶、惦记太爷爷,担心姐俩学习不踏实,就讲落地生根。黑桃、小雪,你俩明白了吗?

小雪和黑桃要离开白羊峪了。她俩去北京昌平一所小学,读四年级。外地人上学需要的“五证”,杏儿那边都跑下来了。为了这些证儿,她心都操碎了。如今,她又开车来接两人进城。走的时候,孩子在范老井、泰奶奶、范德忠、李国芳面前跪下了,俩孩子都哭了。大人们也跟着掉泪。两人又到杏儿跟前,齐声叫了娘。这还是小雪头一回改口。杏儿的泪水沸了。村里人都说,杏儿是天底下难找的媳妇儿,人家还是头婚,过了门就当两个孩子的娘,如今又添了自己个的,仨孩子了。还要把小雪黑桃接进城,一般人,谁做得到啊!

范少山去送俩孩子进京上学,下了山,到了布谷镇兽医站,坐上车,一路开往北京昌平,开到北七家。北七家这地方,地处北五环外,在昌平的东南边,隔壁就是朝阳区和顺义区。有汽车城,有建材城,还有未来科技城。这个镇子越来越繁华了。繁华的标志是啥?拆迁。过去,少山在城里租平房,一拆迁就得搬家,拆了几回,搬了几回。后来聪明了,凑了钱,把房子买下了。再拆,不用租了。搬到了住宅楼。住宅楼占的耕地,是小产权。三室一厅,早已被杏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雪和黑桃那屋子,都是新的,新家具,新被褥,还有新电脑。这些新物件儿,正扬着双臂,等着小主人呢!

迟春英就在隔壁。那里是别墅,她和马玉刚住在那儿。人家马玉刚是搞建材的,当然要来北七家。反正就这么巧,范少山也住这块儿。双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啊?俩地儿就像穷亲戚,富亲戚,肩膀不一般齐,一点儿走动都没有。这回来,范少山先把小雪叫到房子里,打了“防疫针”:“俺家紧挨着你娘住的别墅。可你要记住,往后照顾你的,是你新娘。你杏儿娘不容易呀,给你安排了在北京上学,她还拉扯着你的小弟弟,还要打理菜摊儿。你要记住,听你新娘的话,让她少操点心。还有,过礼拜可以去看你娘,平常打个电话就中了。”小雪一口答应:“俺知道。”范少山说:“对了。以后要说我,我们,别说俺,俺们,要说普通话。到了北京,别让人家笑话。你爹老了,改不过来了,你一定要改。”小雪说:“俺知道……我知道。”范少山笑了,说:“俺听说泰奶奶教你们我这个字的时候,我,三声我,你们念的时候成了俺,三声俺了。”小雪笑,身旁的黑桃也笑。范少山说:“一定要改!”小雪和黑桃异口同声:“我们知道。”学校里离小区不算远。一人一辆自行车,骑车去。一切都顺顺当当。

范少山又回到了白羊峪。

二十八

得知小雪来了,迟春英能不高兴吗?这天,和马玉刚一道,来看小雪。知道范少山认了干闺女,也一道过来上学,迟春英带来的书包、文具都是两份。这天,俩孩子还被接到了迟春英的别墅,去玩儿。因为周末,杏儿也没说啥。可是,小雪回来后,杏儿感觉有点儿不对,跟小雪说话,只是嗯一声。杏儿那脾气,不吃瘪子。下回迟春英来接小雪,杏儿以孩子正写作业为由,挂了电话。客厅里的小雪听得清楚,不言语。杏儿火了,对小雪和黑桃说:“你俩给我记住,我是你们的妈,是法定监护人。想去哪儿,必须经过我的允许。少看电视,都给我写作业去!”为啥要挂着黑桃啊?人家安安静静的,这话主要是说给小雪听的,黑桃就是捎挂一脚。杏儿想,过去我跟你客客气气,那是离得远,我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能随你任性吗?迟春英又来一招儿。这天,迟春英从学校直接把小雪接走了。黑桃是自己个回来的。黑桃眼圈儿红红的,像是哭过。看着人家小雪和娘亲亲热热,她能不羡慕吗?想想自己的亲娘,也不知道在哪儿,哭了。黑桃懂事儿,不能让杏儿这个娘知道你哭过,在娘面前,还是装出笑脸的。杏儿喝了一杯凉水,肺有点裂纹儿,气的。她给范少山打电话,说了小雪被迟春英接走的事儿,末了说:“她迟春英有什么权利?凭什么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小雪接走了?我是孩子的监护人!我两个女儿,不能让她拆散了!她要不把小雪给我送回来,我报警!”杏儿啪地把电话撂了。

范少山在农场,也是手忙脚乱,没个停闲。但他知道,杏儿最不易。咋办?不能因为这点儿事儿就跑趟北京吧?范少山给迟春英打了电话:“迟春英,你咋不按常理出牌呀?你把小雪直接从学校接走,合适吗?你别忘了,杏儿才是孩子的监护人!气得人家都要报警了!”迟春英不紧不慢,不冷不热:“瞧你找的这媳妇,脾气真火爆啊。我这是亲妈呀!还不让我们母女见面啦?还要报警?天下哪有这条子道理?难道我这亲妈,对女儿补偿点母爱,还犯法啦?”范少山气得跺脚:“迟春英,你啥意思?你如今谈母爱了?你早干啥去了?”迟春英说:“不管怎样,小雪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我这个亲妈吧?我问你,亲妈和后妈能一样吗?”范少山说:“是不一样。起码后妈没有抛弃过她!”这句话,击中了迟春英的小心脏。她在电话里哽咽了:“你不能总抓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啊。现在,我是真心想对小雪好啊!”范少山说:“你看小雪,俺们不拦着。但你得讲规矩,得经过俺们同意。现在,你把小雪给杏儿送过去,马上!”

你不是不让我去接吗?那我就到你家里去看。有人敲门。杏儿开门,是迟春英,满脸笑容,语中歉意:“杏儿,我来看看小雪。行吗?”抬手不打笑脸人。你能不让她进吗?进了屋,娘俩就做游戏,拍手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杏儿一看,气得瞪眼:“迟春英,往后你来,得提前预约,知道吗?”迟春英说:“不好意思,我思女心切,忽略了。其实啊,我来你家看女儿,是她爸答应的。还有,小雪给我打了电话,说想吃我做的饭。还是亲妈做的饭香,那是妈妈的味道。”杏儿笑了:“哎哟,你看看,你真是亲妈。我问你,小雪长这么大,吃过几顿你做的饭啊?她喜欢吃什么菜?你说?”杏儿这横插一杠子,扫了小雪的兴,噘着小嘴,抡着两条胳膊,耍着走了。迟春英摆这场面,就是故意气杏儿。杏儿的脾气,点火就着,就中招儿了。说实了,杏儿也是吃醋了,心想:小雪呀,亲娘把你抛弃了,你还对她这么好。我这做后妈的,把心都掏出来了,你咋不领情呢?迟春英被噎住了。她知道,自己在杏儿跟前,只能耍耍心眼儿。动嘴、动手都不是人家的个儿。这样下去,你再来看孩子,杏儿还会给你开门吗?不拿拖把把你赶出去就不错了。再说了,她要把这事儿捅给少山,少山能饶了她吗?想到这儿,说:“杏儿妹妹,你消消气,我不会说话。咱俩这关系,不跟亲姐妹一样嘛!”迟春英打开包,拿出一个手串,海南黄花梨的,看着不便宜。“妹妹,你看啊,你们结婚,我也没送你东西,这个你就收下吧!我想,以后咱们多亲多近。”杏儿接过手串儿,戴在胳膊上,笑笑:“真不错。送我的?”迟春英说:“送你的,你戴着多好看啊!”杏儿说:“收了!我这人收礼没原则,来者不拒,可办事有原则啊,得讲规矩。”迟春英也笑笑:“那不成收了礼也不给人办事的贪官啦?”迟春英哈哈笑了:“这个比喻恰当。对了,往后,你敢给,我就敢收。看孩子,两周一次,可以带出去,玩一天,傍晚前,给我送回来。若行,咱们就这么办,若不行,那就算了,手串儿不还!”迟春英遇到茬儿了。你这不是霸王条款吗?想到可以接出去,母女玩儿上一天,迟春英答应了。那个手串一万八呀!

可是,就这口头协议,没履行多久。杏儿不干了,不让迟春英见孩子。啥原因?迟春英接了几回孩子,杏儿发现小雪就变味儿了,不理她了。有时还发脾气,说她两句,顶嘴。有一回,娘俩吵起来了。末了,小雪抛出了“杀手锏”:“我恨你!是你拆散了我爸和我妈。如今,我妈这么可怜,你还要拆散我们母女,你的心太狠了!我最恨女人当‘小三儿’”!杏儿气晕了,身子抖成了大风中的小树。你迟春英还要点脸吗?竟敢把黑的说成白的?明明是你“小三儿”起家,却把自己个说成了受害者呀!你向孩子说这些鬼话,往后,我在小雪面前还怎么做人,怎么当妈?

杏儿去找迟春英。正赶上马玉刚开着车,从小区门口出来,迟春英坐在边上,副驾驶。杏儿把车拦住了。迟春英下车,笑着对杏儿说:“妹妹,有事儿啊?”杏儿掏出那件手串儿,朝迟春英砸了过去。迟春英躲闪不及,手串砸中了她的额头,一线殷红的血慢慢流了下来。杏儿指着迟春英的鼻子,咆哮起来:“你这个坏女人!你是怎么跟孩子说的?明明是你婚内出轨,而你却说别人是‘小三儿’,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下场面大了,招了不少人看热闹。马玉刚不知咋回事儿,下来劝架。这下围观群众明白了,原来是“小三儿”大战原配,都拿出手机拍照,发网上了。

杏儿不省心啊。丈夫在老家,自己个要卖菜,照顾不满一周岁的孩子,还要拉扯小雪和黑桃。黑桃懂事儿,不让她操心。可小雪误会她,硬让她心都结冰了。有时候,想跟人说说话,跟谁说呢?谁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啊!最让她难受的是,儿子明明体格不好,经常闹病,发烧。她照看孩子,就顾不上生意。菜摊上,就剩小兰。她不爱说话,生意寡淡。一些个老主顾,她也不认得。杏儿是个要强的女人,卖菜的生意不能垮啊。一大家子,都等着用钱呢!咋办?她让小兰照顾明明,自己一头扎进了菜市场。

有时候,杏儿觉着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被行驶的汽车抛在了半路。路上,没车,没人,风沙呼呼吹打着她。更要命的是,天色黑了,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死角。她不想把啥话都跟少山说,人家在白羊峪呢,你能一天打十个电话吗?你能说你前妻说我是“小三儿”,我跟你前妻大吵一通吗?没用。说不定你还得挨埋怨。再说了,杏儿也不想让范少山操心。白羊峪的事儿够多的。卖完菜,她常常把车开到附近公园门口,进去坐一会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看人,看看树,看看水,发一会儿呆,回家。这天,她正坐着,有瓶水就递到了她的眼前。她一愣,看看,她旁边坐了一个人。谁?思文。就是前头提到过的思文,杏儿的贵州老乡,中学同学,前男友,北漂画家。杏儿为了他,和这个男人的新女友撕过架的。咋回事儿,他咋冒出来了?北七家这地方,是有地热的,就是温泉。有了温泉,就有人开发,就生出了大大小小的温泉城,就有了大大小小的老板。有个老板是个画家,和思文熟,一块挤过地下室的。人家这边有亲戚,亲戚看他日子苦,就让他过来经营温泉生意。做了老板,比当画家的日子滋润,还当画家干啥?干脆挣钱呗!老板就把画笔扔了。直到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了思文,看到他的画,想起了那段地下室岁月,感慨了一阵儿。思文成名啦?也不是,大凡在网上开网页,说自己个是著名画家的,都不著名,大多是画卖不出去的。人家真正的著名画家,没那工夫。反正有点儿想这个人。联系上了。请他过来泡泡温泉,四处走走,写写生。这当口儿,思文正被新交的小女友甩了,小女友以为遇到了著名画家,后来发现,没几个钱,远不是那么回事儿。思文的心情有点糟,时常照照镜子,心里说,年老色衰了。回头想想自己爱过的那些个女人,十个还是八个,忘了。印象最深的,还是闫杏儿。他知道杏儿去了昌平,嫁了。好长时间没联系了,号码也换了。你只知道她在昌平,可昌平这么大,到哪儿去找啊?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就这样消失了。思文正想杏儿的时候,过去的室友找他了,去哪儿?昌平。正好,可以在杏儿生活的地方走走。思文晚上住在温泉城,白天就跑出去,写生,摄影。这天傍黑儿,当他的照相机对准一个景物儿的时候,就发现,边上,坐着杏儿。思文的心怦怦跳。他想,这是命运的安排吗?我怎么会在这儿见到杏儿,巧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于是,他悄悄走过去,坐在了一边。杏儿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思文说:“我来这儿写生。巧吧?”画家的长发和温柔的目光,撩拨得杏儿的心绪有点乱。思文说:“你过得好吧?”杏儿说:“挺好。老公待我挺好的,我儿子叫明明,对了,我还有两个女儿,都上四年级了,挺招人喜欢。”思文说:“你好,就好。能见到你,是我的福分。过去,我一时糊涂,把你弄丢了……”杏儿说:“都过去了。现在还说这些,有意思吗?”思文有点尴尬,说:“就想和你说会儿话,可以吗?”跟前有间咖啡店,去了。坐在对面,两杯咖啡,店里放着音乐,肯尼基的《回家》。杏儿的心头一热,想起那年,也是这个季节,也是在一间咖啡店,也是两个人,两杯咖啡,也是《回家》,那是两个人第一次约会,杏儿觉得会忘掉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不想都还埋在心底,稍有波澜,它就会浮现出来。而思文呢?他还记得吗?在这样场合,面对这样的人,杏儿很想说说心里话,就像过去一样。她说起她的爱情,她的婚姻,脸颊泛着幸福的光泽。提到了丈夫范少山,还有他的金谷子、试验田、隧道、农场……津津乐道啊。杏儿啥都说了,说了体弱的儿子明明,说了女儿小雪和黑桃,还说了和范少山前妻吵架……有日子,没向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完了,心里头痛快。思文也挺佩服范少山,说他挺汉子的。接下来,杏儿就想听听思文,结婚了没有?画画成名了吧?思文只是摇头。思文只是慨叹时光,那么年轻的杏儿,白净细腻的双手,如今,一张脸,似乎没啥变化,可双手呢?看得出,已经粗糙了。一双卖菜的手,你还指望它细腻到哪儿去?思文说:“杏儿,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烧烤摊儿……”啥?烧烤摊儿?不是咖啡店吗?是啊,杏儿的初恋,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思文呢?他已经忘了和多少女孩约会了。他记得杏儿,却把约会的地点,放在了和别的女孩约会的地方。对,就是这样。杏儿还指望着,在钢琴曲中,回忆回忆那些过去的事儿,虽是往事如烟,一切成空。她已经不恨这个男人了,但她毕竟爱过他。她希望能成为他心头的一块疤,想起的时候,会隐隐作痛,但她没能做到。她觉得,自己很无趣。她站起身,走了。在《回家》的乐曲中,回家了。思文不知咋回事儿,愣愣地端着咖啡杯。

再说白羊峪。这天,范少山正在农场忙活,田新仓跑了过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范少山愣了。田新仓打开手机翻看,范少山就发现了一段视频。画面上,小区门口围了好多人,中间,两个女人在吵架,其中一个女人的额头在流血,一个男人,在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推出大字幕:“小三儿”打原配。范少山脑袋炸了:这不是杏儿和迟春英吗?咋打起啦?劝架的是马玉刚啊!还“小三儿”打原配?这啥鬼呀?田新仓说:“俺刚才通过手机上网,忽地看到了这段儿,这不是俺的旧嫂子和新嫂子吗?你得知道啊!就跑过来让你看看。”在白羊峪这才几天啊,没想到北京出了这么多事儿?真不让人省心啊!二话不说,范少山开车去了北京。

杏儿就想瞒着范少山,来个先斩后奏。你跟范少山说,我要去跟迟春英打一架,他能同意吗?再说了,她再也不想让少山操心了。知道这事儿早晚瞒不住,没想到,网上传开了,自己个成了“小三儿”了,也不知哪个网民,打了这行字幕,杏儿的生活乱成一锅粥了。这两天,接到不少朋友电话。夸她威武,问是不是真的,气得她恨不得把电话摔了。她知道,这下闯祸了。

范少山没有回家。他安排了一家饭店,把杏儿叫了过来,请迟春英、马玉刚两口子。看了视频,他知道杏儿是找迟春英打架去了,当然不是马玉刚的“小三儿”。他想,这件事儿不解决,他在白羊峪就待不踏实。后院都起火了,你还有心思干活儿吗?他就想着杏儿和迟春英两人好好的,让小雪健康成长。你俩打来打去,受伤害的可是孩子啊!

半路,范少山把电话打到家,问小兰咋回事。他不想问杏儿,又怕她发脾气。直到杏儿来到饭店,他才告诉杏儿,他要请迟春英和马玉刚吃饭。他对杏儿说:“老婆大人,你受委屈了。小雪那儿,我会跟她解释。但是,你做事儿太冲动,人家额头也受伤了,你就道个歉吧。”杏儿说:“我也不想这样。我就是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人。”范少山说:“你知道就中了。何必惹自己个一肚子气呢?事情出了,就得面对。她是小雪的亲妈,你是小雪的新妈。俺希望你俩相安无事,别让小雪受伤害。”杏儿说:“不知怎么的,自己的脾气越来越糟了。”范少山说:“这次回来,俺多陪你几天。”杏儿说:“又扶贫来了。”杏儿的脾气来得快,走也快。看到迟春英来了,额头上贴着一条创可贴,气早消了。马玉刚在这一点上,还是明事理的。他说:“我也批评了春英了。你咋能这样骗孩子呢?你是受害者,那我不成大骗子了?这事儿搞的,好多人以为我有小三儿呢!”马玉刚笑着,瞥了杏儿一眼。杏儿站起来,跟迟春英鞠了一躬:“大姐,我不该用手串砸你。对不起。”迟春英说:“我也就随便说说。哪个当娘的不想在孩子面前有个高大形象啊?”范少山急了:“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可以不告诉孩子真相,但你不能骗孩子,伤害杏儿!”争来争去,也就这么回事儿。范少山说:“这事儿就此打住。往后你们看小雪,还是按原来定的办,别影响孩子学习。”这顿饭,没吃多少菜,就散了。

回到家,范少山对小雪说:“小雪,你相信你爹不?”小雪说:“相信。”范少山说:“俺告诉你,你爹没有抛弃你娘,从来没有。俺认识你杏儿娘的时候,和你娘早就分开了。也就是说,你亲娘对你说的那些个话,都是错的。为啥你长这么大,你太爷爷、你爷爷奶奶,俺都没有跟你说过你亲娘和俺分开这事儿呢?因为你小,不该知道这些。”小雪皱着眉头说:“你说我亲妈撒谎?”范少山说:“小雪,有些事儿,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俺只能跟你说,你杏儿娘,是个好人。她是真心真意待你的,你不能伤害她。俺和你杏儿娘,都爱你。”小雪还是挺懂事儿的,她相信爹的话。跟杏儿道了歉,杏儿把她搂在怀里,亲了她一下腮帮儿。小雪想:我相信爹的话,那娘就是撒谎了。娘为啥要撒谎呢?还是快快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