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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银山 第十一章 山村的房顶银行

三十三

布谷镇的新书记是从镇长位子提起来的,姓葛。葛书记和徐胜利不忒一样。咋不一样呢?对白羊峪,徐胜利一直的主张就是一个字:搬!眼看搬不动了,也不说不搬了,你开山洞,俺也出点钱,支持,你种金谷子,俺也鼓劲儿。但对外,一直说搬迁。就这样,挡来遮去,明搬暗不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实话,徐书记也挺疼顾白羊峪,人不赖。葛书记就不一样了,干事儿不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上任没多日子,就去了白羊峪。明确表态:白羊峪不搬了!享受国家政府各项扶贫政策。这就让白羊峪欢天喜地了。过去的白羊峪,就像“黑户”,如今可算有户口了。如今,县上,镇里,都落实国家精准扶贫的政策,项目下来了,光伏发电。白羊峪不是有沼气点灯吗?前几年,沈老板还送过发电机呢?是实在的,这都不是长久之计。就说沼气吧,冬天冷,池里头温度低,就有了产气、不产气的问题了。忒冷的时候,沼气池冻裂了,跑气,还不安全。管理,维修还有好多麻烦事儿呢。沼气电灯,电压忽高忽低,电灯忽明忽暗。还有电视啊、冰箱啊、电扇啊,带不动,成了摆设。你说,这还咋建设新农村啊!光伏发电到底是个啥?说白了,也就是太阳能发电。如今这社会,煤贵、气贵、油也贵,只有日头不收费。光伏发电,是项扶贫工程,列入了国家精准扶贫十大工程啦。就是在居民的屋顶,铺设太阳能电池板,发的电量并入国家电网。除了自家用,多余电就卖给供电公司了。靠日头还能赚钱?咋不赚呢!一般农户一年下来,都有三千多块的发电收入,看着都眼热。可电池板,你得买呀,四千多块呀。国家补助有限,每户五百块。每户四千多块,不少人家拿不出来呀!虽说去年金谷子收入,每户分了三千,可这一年下来,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就算有钱,你也得听听大伙乐意不乐意啊!范少山和余来锁商量,从村集体积累里给大伙补一些。积累也没多少钱了。农场修路,是村上花的钱。算了算,每户只能补六百。加上政府补的,每个农户,还要三千出头。可想想,一年后,每户就能赚三千了,电视能看了,冰箱能用了,电扇能转了,俺觉得值啊!范少山这一动员,村民大会都通过了。凑钱时,五奶奶、费大贵等几户,还是钱不够。不能把人家抛下啊!这几万,范少山为了难。苹果园里的苹果树,最终没开花,更没结果,杏儿要赔村民损失,她还为钱发愁呢!你咋跟人家张嘴呀?余来锁看着宣传单说:“泛美阳光科技,这不是马玉刚开的吗?”范少山夺过一看:“可不?找他!”

这阵子,泛美阳光科技公司转战燕山一带,为山区贫困村安装光伏发电。公司就设在了县城。马玉刚、迟春英就住在那儿。两口子看到了名单,上面有白羊峪。迟春英高兴:“白羊峪也过上有电的日子啦,真好。”马玉刚不冷不热地:“当年你这白羊峪,没电的时候,每天黑灯瞎火的,干点啥?”迟春英生气地说了声:“神经!”马玉刚继续说:“没电,没有电视,不能看书,就只能干一件事儿。啥事呢?干那件事,不用照亮儿。你说是不?”你说你马玉刚,无聊不啊?你和你前妻的时候,不干那事儿啊?说这些,有意思吗?马玉刚就得有意思,忒有意思。又说:“这一夜夜的,黑呀,干几回才到天亮啊?这小日子过得,真美呀。”迟春英说了句:“变态!”马玉刚说:“我有钱,任性,我有钱,变态,我想怎么变,就怎么变,好玩不?对了,讲讲当年,夜里的故事吧!”正说着,范少山进来了,问:“啥故事啊?”这一说,迟春英羞得躲进里屋去了。马玉刚站起来,和范少山握手:“正说着你,你就来了。”范少山说:“马总,听说你来搞光伏发电了。俺们白羊峪要沾光了,俺就是找你说这事儿来的。”马玉刚还陷在刚才的话题里,说:“范少山,我正想让春英说故事呢。你来了,你说也行。”范少山眨眨眼:“啥故事?”马玉刚说:“你和迟春英,夜里的故事。”范少山愣了愣,回过味儿来,大骂:“你他妈的变态呀!”冲过去要打马玉刚,被保安拉了出去。范少山肚子气得鼓鼓的,开车走了。迟春英听到了一切,她冲出屋子,对着马玉刚喊道:“姓马的,你太过分了!”马玉刚说:“少跟我左一个白羊峪,右一个白羊峪的。白羊峪有你什么人啊?你爹娘都没了,你哥哥在城里,小雪也在城里,你还有谁?不就是有范少山吗?你虽是跟了我,心里就是装着范少山!”迟春英喊:“范少山怎么啦?过去我看不上他,不靠谱,不自重,自从他回到白羊峪,真对他刮目相看了。他是有良心的汉子!”醋就像汽油,马玉刚火了:“我就知道你总想着他,既然这样,你走啊,跟他复婚啊!”说着,冲上去要打迟春英,被两个保安拉开了:“马总,您消消气。您不总跟我们说,家和万事兴嘛!”

在泛美阳光科技,迟春英没有进入核心层,甚至连个员工都不是。她经常跟着马玉刚走南闯北,东奔西走,除了总经理老婆,啥衔儿也没有。这说明啥?要么迟春英没多少文化,给岗位,担不起;要么就是马玉刚防着她。家里的钱,是马玉刚管着。每月给迟春英五千块的零花。大的花项,你得求人家,看人家脸色。这样一分析,马玉刚十有八九是防着迟春英。他怕有一天,迟春英跑了,去找范少山。这不多余吗?人家范少山结婚了啊!他是这样想的,迟春英跟我的时候,她跟范少山还结婚了呢?迟春英也不是没努力过,她想跟马玉刚要个孩子。可马玉刚没点头,他拗不过他的闺女娇娇。娇娇脾气大,不让他再要孩子。说你再要孩子,我就死。后来,不说自己死了,说我把你们的孩子掐死。迟春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讨生活,别人看着挺风光的,其实都是装的。有时候,迟春英想想自己个,这叫啥命啊?迟春英和马玉刚吵完架,走了。去了哪儿?白羊峪。女人下一步想干啥,你永远不知道。比如,你迟春英去白羊峪干啥?还有啥意思?闺女小雪也不在那儿,连个借口都没有。想起来了,光伏发电。人家是代表泛美科技公司的,范少山就得陪着。范少山和迟春英满村走,指指这家房顶,望望那家房顶,说电池板的事儿。其实她也不懂,随口说。拐角处,迟春英低沉地说:“马玉刚不是人。”范少山想想在县城闹的那一出,就说:“这人,让俺说他啥好呢!”迟春英说:“他还是家暴,上午你刚走,若不是保安拦着,又得让他打了。”范少山呼呼喘气,气的。他说:“这个混蛋,欠扁!没想到,因为白羊峪,让你受委屈了。”迟春英说:“反正俺欠你的,欠小雪的,能为你们做点啥,值!”迟春英的话,范少山听了,心里头热乎乎的。迟春英看出了范少山的心动。她说:“俺真后悔呀!悔不当初。俺想跟他离婚。”范少山说:“依俺看,你这日子过得不舒心。”迟春英说:“不舒心,有啥办法?反正,世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范少山岔开话,说:“光伏发电是个好项目,老百姓既能用电,又能赚钱。可你知道,白羊峪穷啊。俺们凑不齐这个钱,电池板就使不上。俺找马玉刚,就是想让他能不能给俺们便宜一些。”迟春英说:“这一闹,他还能答应啊?你去找庞大辉吧!”

迟春英在范家住了一宿,跟李国芳睡一屋。这个晚上,范家人都闷闷的,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吃完饭,各去各的屋子,睡了。这屋,就剩下李国芳和迟春英。迟春英给李国芳温被子,亲亲热热地叫着娘。李国芳睡不着,就那么坐着。她说:“春英啊,小雪呢,在北京挺好的,你也知道。你和少山过去的事儿,谁对谁错,就不提了。现如今呢,你俩都是有家的人,应该是井水河水两不犯。俺的话,你懂吧?”迟春英说:“俺懂。俺再也不能做您的儿媳妇了。俺往后再也不来了。”迟春英流泪了,用手背一个劲儿地抹。李国芳说:“若是咱娘俩有缘,那就别断了。俺是说,怕村里人说闲话。还有儿媳杏儿常回村子,让她撞上,少不了闹误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是不?再说了,你如今穿金戴银的,过的是富贵日子,就好好过吧。”迟春英说:“娘,俺肠子都悔青了。”李国芳说:“唉,人活着一辈子,谁还不办几件后悔事儿啊!有些个事儿,办了,就认了,就不能后悔,后悔也没用。俺被雷劈掉两只胳膊,俺后悔不该那天下山砍柴,有用吗?胳膊还能接上吗?”

天亮的时候,迟春英连饭都没吃,走了。范少山从他和杏儿的新房过来,吃早饭。一进屋,范德忠就给了他一耳光,把少山打蒙了。范德忠说:“昨晚上俺就该打你个浑小子!迟春英在跟前,俺没动手。”范少山捂着脸说:“爹,俺咋了?”范德忠说:“你想干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作呀?咋个白天,你带着迟春英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全村人都看见了,你想干啥呀?非得让乡亲们的唾沫星子把你淹死啊?你还把她带到家里头来了,你疯啦?”范德忠还要打,被李国芳挡在了中间儿。李国芳用肩膀操了范德忠一下,肩膀硬,范德忠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李国芳说:“这么大儿子了,你说打就打,没轻没重的,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娘这一说,范少山泪耗在眼眶里转儿。范少山的半边脸红了,李国芳走到跟前,用嘴吹着热气,给他“热敷”:“胡噜胡噜毛儿,吓不着。”一阵委屈,一阵感动,范少山的眼泪流了下来。以往,范德忠打儿子总要拿根棍子等家什的,一拿家什,范少山就跑。这回范德忠气急了,也想好了,直接给他个冷不防。范少山正想着跟爹咋解释,娘说话了:“老东西,这事儿俺知道。人家春英来白羊峪,是为那个啥伏,对了,光伏发电的事儿。这事儿是少山操持的,他能不陪着吗?春英来咱家,是来看俺的,前婆婆,不中啊?这里头有你啥事儿啦?啊?”范德忠说:“人家把你甩了,你还往上靠。像个爷们儿吗?再说了,人应该知道避嫌,你叫余来锁陪着不中啊?”范少山说:“俺这就是坦荡,躲着,避着,不正好说明心里有鬼吗?”范德忠说:“庄稼人有庄稼人的想法。谁会像你那样想?你还想让杏儿多心啊?让她离开你是不?刚才那一巴掌,俺这是给你提个醒儿,往后该知道咋做!”

范少山去找余来锁,给自己的腮帮子消消肿,他还要出门呢!余来锁给他用热毛巾热敷。范少山说:“俺爹就是这样的爹,还能咋样?你得按照他的活法儿活。俺咋可能呢?最起码的,俺不能做一个像他那样的爹呀。骂孩子,打孩子,俺可干不出来。”余来锁说:“你爹是怕你做对不起杏儿的事儿。老爷子给你娶了两房媳妇,容易吗?”范少山说:“俺心里头有根。杏儿那脾气,俺敢负了她?不要命啦?”范少山出门了,去找庞大辉。庞大辉又是谁?亮晶晶公司的董事长,马玉刚的顶头上司。庞大辉是黑羊峪人,农民企业家。把黑羊峪糟蹋了,青山绿水毁了个遍,赚了第一桶金,拍拍屁股,走了,进城干事业去了。这黑羊峪一毁,人都活不了了。走的走,逃的逃,连泰奶奶和黑桃也来到了白羊峪。如今的黑羊峪,就剩一只瘸腿老狼了。

紧挨着黑羊峪的北山有铁矿石,庞大辉就开采了。那时候,钢铁火。庞大辉的挖掘机就可劲儿挖,那可都是钱啊。挖着挖着,就挖到黑羊峪村庄脚下了。这是庞大辉家乡啊,看有几家房子墙壁都裂了,乡亲们能不骂他吗?他就赔钱。补偿了房子受损户,又补偿房子没受损的户,反正,用钱挡你的嘴。这点钱,对他来说,毛八七的事儿。庞大辉掉转方向,又往北挖。北边,含铁量高,资源多。庞大辉想着,子子孙孙挖下去呢!上面让停了。钢铁压缩产能,铁矿污染严重,活不下去了。反正庞大辉钱也赚足了,不干就不干。上面让他的企业转型,他就瞄准了新兴产业,光伏发电。这年头,想赚钱,还得看看长远。人们说:“庞大辉就是发财的命。铁矿火的时候,人家赶上了;这回光伏发电火了,人家又抢在前头了。”如今的泛美阳光科技公司,在北京呢!庞大辉经常出入大饭店,出手阔气,听说人家都入了美国籍了。

范少山要找庞大辉,人家见吗?不是人家见不见的事儿,是他不愿见庞大辉。你不是有求于人吗?咋还不愿见呢?是他有愧人家,敢情他俩认识啊?认识,还挺熟呢!前头说过,多年前,范少山玩儿爷爷的猎枪走了火,把余来锁的一只耳朵削掉了。这事儿在白羊峪、黑羊峪传开了。传着传着,就说范少山和余来锁有仇,本来是要余来锁脑袋的,被他躲开了。这一传,不得了,都以为范少山好勇斗狠,是个厉害角色。庞大辉开铁矿,身边得有跟班的,就是领导保镖。为了领导,你得挡子弹啊!选来选去,不是胆儿小,就是没眼力见儿。庞大辉叹气:“咱这穷山沟,最缺的是啥?人才!”忽地,他想起了有个叫范少山的小子,敢打敢杀,俺身边就缺这样的!赶紧派人去了白羊峪。范少山听说矿上请他当保安,开钱不少,来呗。来了,每天跟着庞大辉,进进出出。范少山有眼力见儿,看得出眉眼高低。庞大辉上车,先拉车门;庞大辉进办公室,先沏茶水;庞大辉找女人,他装看不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天,用人的时刻到了。来了一伙夺矿的,手里拿着家伙呢?跟矿工们打成了一团。范少山一见,吓得直哆嗦。庞大辉大喊一声:“保护俺!”就见有几个朝庞大辉扑了过来,范少山冲了过去。脚下一滑,扑通跌了个嘴啃泥。耳边听见庞大辉的惨叫声,浑身瘫软,不敢起来,也起不来了。庞大辉的脑袋被打破了,在医院躺了两天。范少山呢?等他爬起来时,战斗早就结束了。他一瘸一拐,战战兢兢,回家了。回了家,他再也没敢回去,半个月工资也没敢去领,也再没见过庞大辉。

你说,这种情况,范少山还咋见庞大辉啊?你若是当初挺身而出,三拳两脚,将对手干倒,那啥成色啊?可话又说回来,范少山有那胆儿吗?有那身手吗?他要上去,脑袋早出窟窿了,说不定人也没了。范少山年纪轻轻,犯得上为老板卖命吗?后来,范少山想起这件事儿,既觉得自己个丢人,又为自己个庆幸。反正,不是件光彩事儿。打听到庞大辉住昆仑饭店,范少山硬着头皮,去了。庞大辉问秘书:“范少山?这小子还有脸来见我?他就不怕给他一板砖啊?真他妈的耗子胆儿。当年我怎么找的他呀?眼瞎呀!”秘书问:“董事长,见不见啊?”庞大辉说:“今天本来心情挺好的,让这小子给搅了。”秘书听庞大辉这样一说,还不明白吗?就跟范少山说:“你走吧,董事长不见你。”范少山知道庞大辉还记恨着自己个,也没底气闯人家办公室。就在大门口等着。庞大辉出来了,周围四个保镖,近不得身。他就喊:“庞总,俺跟你说两句话。”保镖人高马大,往外推操范少山。庞大辉站住了,对保镖说:“别动别动,你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的前辈啊。我的第一任保镖。当有人冲过来打我的时候,他先吓趴下了。至今我的头上还有个白印儿。让人家砍的。你说养这样的保镖,哪像养一窝耗子?”四个保镖哈哈大笑。范少山想找个地缝儿,能钻就钻,能跳就跳。他手里拿着半瓶矿泉水呢,想狠狠砸向庞大辉那张胖嘟嘟的脸。可是……你是干啥来的?打架来的?连两句话都吃不住,还能干事儿吗?还能干成事儿吗?范少山说:“庞总,俺对不住您,这回来,俺就是来登门道歉的。想跟您说两句心里话。”庞总笑了。说:“少山啊,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了,算了。要是想找你麻烦,当时我就让人到白羊峪掏你去了。你以为我还老记着别人的不是啊?那我还不累死?我还能干成这么大事业吗?刚才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白羊峪、黑羊峪连着,怎么说咱俩是老乡。走吧,先吃饭。我就知道,你不是为道歉而来的。”庞大辉请范少山吃了一顿饭。桌上,范少山喝茅台,庞大辉喝红酒。如今人家有钱人谁喝白酒啊?都喝红酒,养生啊。吃完饭,喝一口红酒,不咽,漱口。爽啊!庞大辉说:“当下啊,我最不敢得罪的是谁?老乡。我要是不见你,不请你吃饭,你回去就得嚷嚷,庞大辉那小子没人味儿。一传十,十传百,那我这名声在老家一带就臭了。”范少山笑笑:“哪能呢。”庞大辉说:“听说你在北京卖了几年菜,又回白羊峪了,带着乡亲们干得有声有色。说实话,我这方面不如你,把好生生的黑羊峪给毁了。我挺佩服你的。”听这话,庞大辉也是从心窝子里头掏出来的。范少山就把自己的事儿说了。当保镖那阵儿,他小屁孩,还没结婚呢!一说,就拉到十几年前了。跟春英结婚、离婚,去北京闯荡,卖菜,回乡,种金谷子,修路,搞无农药苹果,老事儿、新事儿都说了。庞大辉说:“没想到,干保镖不合格,干别的,挺出彩儿。对了,你前妻是我们马总的老婆吧?”这一问,范少山想,可以切入正题了。说:“是啊。你说你的这位手下,给俺戴了绿帽子,俺也忍了。现如今他又吃起俺的干醋来了。”一听这话,庞大辉来了兴致,忙说:“快说说看。”范少山说:“俺们白羊峪定好了,要上光伏发电项目,就是你们的产品。”庞大辉说:“好事啊,搞啊!这可是房顶银行啊!”范少山说:“庞总,您知道,白羊峪穷啊。国家补贴又不多,俺们没能凑够钱。俺去县城找他,想让他给俺们垫上,等明年发了电,收了电费,俺们再还他。还没等俺开口,他就说些个咸油淡醋的话,气得我差点打他。保安把俺轰出来了。你看看,这条路就堵死了。”庞大辉说:“所以说,你就来找我是不是?”范少山看着庞大辉那张胖嘟嘟的脸,点点头。庞大辉说:“就你们白羊峪才几户人家啊,别说收钱,我就是全免,才几个钱啊?可话不是这么说的。马玉刚是公司总经理,他有决策权,他的意见我还是要尊重的。这样吧,我马上打电话,听听情况。”庞大辉拨通了手机,离开了桌子。人家是怕马玉刚说些没用的,范少山听到尴尬。一会儿,庞大辉回来了。对范少山说:“事情是这样的。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的情况报到了马总那儿,当时批了。可后来,马总派人一调查。因为有段‘鬼难登’的路,电池板进不了村,没法安装,所以说,光伏发电这个项目,就不能落在白羊峪的房顶上了。”听了这话,范少山脑子嗡的一下大了!原以为庞大辉能免点儿钱,家家户户把光伏发电安上,这下好了,你就算出钱,人家也不给你安了!范少山说:“咋会这样呢?马玉刚是想报复俺。”庞大辉严肃了,说:“情况明摆着,道路陡峭,设备运不上去。你要相信科学。马总报复你干啥?他也是白羊峪人,虽然早搬走了,但你能说他对家乡没感情?儿女情长的事儿,是商人大忌。我想他不会因为吃醋就把项目取消了。我告诉你,每个商人都是计算成本的,要把那么多电池板搬上山,得多少钱啊?出了事故算谁的?”范少山急了,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当口儿,门外冲进保镖齐声问:“董事长!”庞大辉冲他们使了个眼色,保镖退了出去。范少山说:“这些年,俺们白羊峪抽水机、柴油机都上了山,哪个不比电池板大啊?姓庞的,这点事儿你当不了马玉刚的家?谁信啊?当年,俺是对不起你,没能保护你,俺是心里头愧得慌。可俺爹俺娘早把你欠的债替你还清了!”庞大辉眨着眼睛,没听明白。他连范少山的爹娘都没见过啊?

这到底咋回事儿呢?庞大辉不是开了铁矿吗?把黑羊峪好山好水给糟蹋了。他又拍拍屁股,到北京发财去了。黑羊峪的人活得没啥滋润劲儿了,走了。留下那些个穷山恶水破石头,大片的山地没了树木,每年泥石流,水土都冲走了。这样下去,村子没了,土地也没了。黑羊峪的人可怜啊,黑羊峪的土地也可怜。这人走了可以活,土地走了,成了流沙,就不知流到哪儿了,没了。范德忠和李国芳看着心疼啊!两口一商量,去种树!种树?树苗呢?那得花钱买呀?没钱。他俩就把树枝砍下来,锯下来,再栽到地里。这可是俩残疾人啊!他们只有一只手!李国芳在树边蹲下身,等范德忠的双脚蹬上她的肩膀,她缓缓起身,站成了一棵挺拔的树。范德忠先用手握镰刀的手扶住树干,两眼寻觅合适的树枝,然后,他抵住树干,两眼向上,那根树枝,就被他盯死了,他挥动镰刀,咔咔几声,树枝哗的一声落地了。他再次仰望树枝,又挥起镰刀,朝一个新的树枝砍去。下巴磨破了,出血了。他就改用那半个膀子,牢牢贴紧树干,像是把整棵树嵌了进去。膀子疼啊,不能动了,他又改换下巴。为了一个支撑,他就这样换来换去。从一个伤口,到另一个伤口,而他的脚下,始终是稳固的磐石。

树杈、树枝就成了树苗。有了树苗,又该咋样栽到山地里呢?你会说,挖坑呗!对一个健全的人来说,两条胳膊,握紧铁锹柄儿,一脚踩住锹头,用力一蹬,铁锹就唰地刃进了土里,锹柄有力一崴,端起来,就是满满一锹土。甩出来,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坑儿。就这样,再挖几锹,一个树坑就出现了,也就一袋烟的工夫。这老俩挖坑儿就难了,甚至比砍树枝还难。砍树枝,两人能合作。挖坑儿,李国芳就帮不上啥忙了,咋拿锹啊!只得凭着范德忠的一只手,两只脚。一只手拿锹,挖土,咋都使不上劲儿啊!一回只能挖出一点点儿。挖一个树坑,有时需要半晌。脚下的土地,若是好好的土壤,还好挖。哪儿啊,土里头都埋着石头呢?也就是说,挖一阵,还要停下,拣石块儿。这当口儿,李国芳使不上劲儿,只能干着急。直到树枝下坑,李国芳才有活儿干了。她用双脚蹚土,掩进树坑。然后,把土踩结实。范德忠拿过搭在脖子上的毛巾,给李国芳擦去脸上汗水,自己个又擦了擦,然后,看着树苗笑了。老两口要种自家的地,要做一日三餐,要照顾老人。种树这事儿,他们只能抓空闲。这一年,他们种下了一百来棵树,因遇到干旱,只活了一棵!还有比这还难的吗?没有人叫你俩这么做,你俩也没这义务。你俩不干了,也没人说啥。但是,老两口打定主意,接着干!每栽下一棵树,都要浇一桶水。水是李国芳取来的,她用绳子把塑料桶套在脖子上,来到两三里外的河里,来到河边,李国芳蹲下身,让水桶挨着水面。水桶漂着,装不进水,咋办?李国芳就用脑袋顶住水桶,让水桶口吃进水里,将桶装满。她挣扎着站起身,用自己个的脖颈拎着一桶水,往前走。刚栽下的树苗,还等着喝水呢!有一回,没站稳,用脖子拎水桶的时候,身体前倾,一头栽进了河水里。没有双臂的人,掉进河流里,那有多危险啊!她被冲出去老远,幸好被一棵倒下的树木截住了。她借助双脚,才将自己个弄上岸。这事儿,被范德忠知道了,打那以后,再也不让她取水了,都是自己个去河边提溜。因为种树的事儿,两人少不得拌嘴。你说从那边种,他说从这边种。拌完嘴,谁也不理谁,可树还是照样种。只要李国芳蹲下身,范德忠就踩上她的肩膀,一声不吭地砍树枝,天地间,只有镰刀砍树的咔咔声,树枝哗地从树上跌落的声。范德忠和李国芳,种树种了八年。八年里,他俩种了三千多棵树,成了一片树林。这些个山梁,牢牢地让树根霸住了,水土再也不流失了。而今,他俩老了,种不动了,有时候,他俩回去那片树林,用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坐在树荫里,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听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有一两片树叶悠悠荡荡落下了,落在他俩的头上、脸上。他俩也不去摘,不去动。他俩觉着,那就是扑向自己怀抱的孩子。

范少山打开手机,找到父母种树的照片,给庞大辉看。这些照片,是他几年前,流着眼泪拍摄的。庞大辉惊得张大了嘴巴。他哪儿想得到啊?自己欠下的债,是范少山的爹娘在还,而且一还就是八年!那一棵一棵的树,都是他俩捧着一颗心种出来的,都是他俩用生命种出来的。说实话,这些年,想想自己个的第一桶金,想想自己家乡,败落不堪的黑羊峪,庞大辉也有过不安,也有过愧疚,但一眨眼,就过去了。大潮推着他走,赚钱最重要,哪儿容得他想那么多事儿啊!庞大辉说:“少山,你们白羊峪的光伏发电项目,我们公司无偿赞助。”啥意思?这下你觉得有愧啦?要给白羊峪施舍啦?俺爹俺娘栽树不是图回报啊。他俩觉得人欠土地的,总得有人还。你不还,那就俺来还。就这么简单。俺要是答应了你,你出了钱,一点愧疚心都没了。爹娘知道了,还要骂俺。俺就是让你有愧疚之心,让你想起这件事儿,就惴惴不安,让你没机会还账,没机会报答。范少山说:“赞助这事儿就免了。只要庞总答应给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俺就谢天谢地了。若是再答应先给垫付一部分钱,让俺们拿电费去还,俺就感恩戴德了。俺们白羊峪认账,还钱的时候,包括利息。”庞大辉说:“惭愧呀!”

三十四

范少山回到北京的家,和杏儿说起和庞大辉见面的事儿。杏儿嚷嚷开了:“你脑子进水了?人家提供赞助你都不要?你装大款啊?这事儿你和余来锁商量了吗?村民们答应吗?别忘了,白羊峪是个贫困村!”范少山说:“那片林子,付出了俺爹娘多少汗水和心血啊?那是无价的。俺没权力拿它做交易。”杏儿知道公婆为黑羊峪栽树的事儿,知道里面的艰辛,也由责怪改为赞许少山了,说:“咱爹娘种下的林子,那是无价之宝,哪是用金钱可以收买的?”范少山住了一宿,晚上,他检查小雪和黑桃的作业,板着脸,有模有样。说实话,有的题,他也不会做。但他又怕俩孩子做题不认真,得给她俩点儿压力。他翻着作业本,忽地指着一道数学题:“小雪,这道题你是咋做的?对吗?”小雪愣愣看着,说:“爸,对呀!”黑桃也凑过来:“爸,对呀!”范少山心里头踏实了。赶忙说:“是对。你老爹眼花了。”心想,再诈下去,就露馅了。

按理说,有了董事长庞大辉的话儿,马玉刚应该是服服帖帖,蔫不唧地把光伏发电事儿给白羊峪办好喽,你再任性,总不能连顶头上司的话都不听吧?听是听了,协议签了。可人家按兵不动,咋回事儿?你还得交一笔运输费。人家有人家的理由,你白羊峪车能开进去吗?设备上山,肩扛人抬不行,还得雇运输工具,没钱谁干啊?你找了董事长,董事长的话俺听,给你安装。可董事长没说给你免运输费呀!你不能说俺马玉刚刁难你们吧?这下,范少山和余来锁都傻了。运输费,三万块。范少山直直觉得是,马玉刚没做好豆腐,可心里头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余来锁翻看公司的资料。说:“不对呀?这里面没有运输费呀?就是设备费和安装费。依俺看,马玉刚这小子是故意的。他和迟春英闹矛盾,把一股子邪火撒到你身上了,撒到白羊峪来了。”范少山急了:“这小子不厚道,咱去找他!”范少山拉着余来锁,去了县城。在安装公司,马玉刚在,迟春英也在。马玉刚说:“你俩交运输费来啦?”范少山说:“马总,俺俩查了你们的资料,根本就没有运输费这一说。轮到白羊峪,咋就出来运输费了?”马玉刚说:“我作为公司总经理,有权决定特事特办!”余来锁说:“马总,你们收费的标准和依据是啥?不能忒随意吧?”马玉刚说:“来锁,特事特办,还要啥标准啊?这是特例!”范少山说:“没标准,你就是讹人!俺们不给!”迟春英插话说:“公司生意也不好做,人吃马喂的,哪儿不需要钱啊?”范少山说:“这话不对,你赚的每一个钢镚儿,都应该在日头底下晒晒,让消费者心服口服啊!实话说,这三万块钱俺们也掏得出来,可你不能蒙俺们。该花的钱,不论多少,俺们花。不该花的钱,就算一分,俺们也不花。”余来锁说:“少山说得对。马总啊,你也是白羊峪人,虽说早就搬出去了,可你也是喝家乡水长大的啊?就对白羊峪人这么没感情?”马玉刚说:“有啥感情啊?我在白羊峪过的啥日子?穷得叮当响啊!我家若是不搬出来,早就饿死了。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留恋的?你们看我出来了,过的啥日子?迟春英也离开了白羊峪,挣脱了枷锁,跟了我,投奔光明啊!你们白羊峪,还搞啥光伏发电啊?有意思吗?弄来弄去,你们能摆脱一个“穷”字吗?你们有钱就办,没钱呢,也别装大尾巴狼!”马玉刚的话,句句像刀子,往范少山的心窝里戳。他知道范少山自尊心强,故意挑事儿。上回吵过一架后,范少山让保安赶跑了。因为范少山,他还和迟春英闹了一场。马玉刚自打看了光伏发电名单,心里头就不痛快了。因为上面有白羊峪仁字。他忽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无边无际的夜晚,饿得睡不着,出去偷萝卜,让人家打了。想到老婆迟春英,曾经在无边无际的夜里,和一个叫范少山的人睡觉,心上就长了草。那挨打的画面,那迟春英和范少山睡觉的画面,就在眼前晃来晃去。马玉刚钻了牛角尖。他睡范少山老婆的事儿,忘了。总想着是范少山睡了他的老婆,这他能干吗?这不,就在光伏发电的事儿上砸砖头儿。

马玉刚摸准了范少山的脉,范少山果然跳了起来:“马玉刚,你算个啥东西。白羊峪白养了你了!你的良心让狗吃啦?小时候,你在俺家吃过多少顿饭啊?”范少山一脚踢翻了茶几,茶杯碎了,茶杯盖儿满地跑。迟春英皱了眉头:“范少山,你也太过分了吧?你有话好好说啊?不能来了就闹事儿吧?何况,在白羊峪安装光伏发电,要运输费也是合理的!”上回,迟春英和马玉刚赌气,去了趟白羊峪,住了一夜。回去的时候,开车直接去了县城,给马玉刚买了个名牌皮带,回来了。她说去表姐家散散心,气也消了,觉着还是老公好。说着,就把皮带递给了马玉刚。这女人啥意思?他去白羊峪,跟范少山控诉马玉刚,还说自己个后悔了。假的吧?那是她的真心话。可白羊峪,她就再也回不到范少山身边了。她还得回到马玉刚身边。回到马玉刚身边,日子过得顺当,你就得先讨好他。马玉刚乐呵呵地换上了新皮带,忽然想到迟春英的零花钱不多,就说:“每个月,给你一万吧。”说实话,马玉刚还是挺稀罕迟春英的,长得那么可人儿。就是一想到她跟范少山睡过,心里头不舒服。零花从五千,涨到一万,迟春英自然开心,当然要帮马玉刚了。女人的心思,谁猜得透啊!这会儿,马玉刚把要动手的保安制止了,余来锁搬起茶几,收拾残局。边打扫边说:“冷静,冷静,都要冷静,不冷静,气出了,啥事办不了。”可不办不了嘛,范少山赌气走了。

可你想安装光伏发电,就绕不开马玉刚这一关,人家公司,在全县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余来锁对范少山说:“你就是忒冲动。咋样,事儿没办成吧?”范少山说:“这两年跟你学的,遇事儿冷静多了。他要是说白羊峪穷,无所谓,白羊峪是穷,能不让人家说吗?可他说迟春英投奔了光明,俺的火就蹿上脑瓜顶了。”余来锁说:“人家当然是你哪儿疼,打你哪儿啦。”下一步光伏发电的事儿,余来锁打算不让范少山来了。来了两回,打了两回,事儿没办成,你还来干啥?这不耽误事儿吗?

这当口儿,费大贵回来了。关于费大贵,镇党委找他谈话了,忒严肃。上面要求健全农村党组织,你白羊峪的党支部书记长期住在镇上,像话吗?若是想当,就回去。不想当,写辞职报告。费大贵还想着自己个当年挥挥手,村民们向前冲那阵势,舍不得。就自己个搬了回来,家里人还在镇上,隔三岔五还回去。主要落脚点,就在白羊峪了。费大贵回来,是带着精神和任务来的。看到以前那个不死不活的白羊峪,活过来了,活得精精神神的,像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打心眼里高兴。费大贵一来,就开了个村民会。会上,先是传达了上面精准扶贫的精神,他说,国家、省里、市里、县上、镇上都开了会,要求层层落实。***说了,建立精准扶贫工作机制,扶到点上,扶到根上,扶贫扶到家。还说,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儿,就是把光伏发电的事儿办好。接着,费大贵表扬范少山、余来锁,还说要发展范少山入党。按说,这话应该在支部会上说,他在村民会上说了,就是让乡亲们都知道,俺费大贵识才,范少山就是俺培养的。眼下,民心在范少山这儿,俺推举了范少山,民心就丢不了。果然,费大贵这话一说,人人都拍巴掌。费大贵说:“俺老了,身板儿也二五眼,往后咱白羊峪的事业,就得靠年轻人了。俺也就是出出点子,给年轻人站站脚,助助威,喝喝彩。”这会开的,那效果,村民们都说好,都夸费书记好人。可话说回来,光伏发电的事儿,马玉刚还横着呢!在村委会办公室,余来锁和范少山向费大贵汇报情况。费大贵火了:“这王八犊子,咋乱收费呢?数典忘祖的东西!白羊峪是他的根啊!”范少山和余来锁偷偷高兴,这下有法子治马玉刚了。马玉刚叫费大贵表叔呢!可接下来,费大贵说了:“这小子,不买俺的账啊!当年他半夜去地里偷萝卜,被俺逮个正着,揍了一顿。打那以后,看见我,就用眼横俺。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回都没理过俺。”余来锁跟范少山说:“事情还是庞大辉说下的,你问问庞大辉,交通费俺们该不该出,他若说应该,咱就出。光伏发电这事儿,不能再等了。”范少山有庞大辉的手机号码,打过去了。人家说,正开会。再打,关机了。范少山想,前天听了俺爹娘植树的事儿,还感动半天呢!这会儿已经忘了。费大贵说:“这些个商人们,没啥好玩意儿。依俺说,咱们出了吧!各家各户摊一摊,实在拿不出来的,俺出。”范少山说:“俺觉得,咱不能花冤枉钱。”余来锁说:“虽说他公司没明文规定,可他把东西运上来,是得花钱。若是你不花这笔钱,事情就回到原点了,人家不给你安装。俺同意费书记的意见。”人家书记和村民小组长都同意了,你还能说啥呀?可是,三万块钱,每户均摊,一户就要拿两千块,这是小数目吗?走了几户,都说拿不出钱来。难了。

杏儿带着小雪、黑桃回了白羊峪。俩孩子看范老井太爷爷,看泰奶奶,又看爷爷和奶奶。小雪、黑桃带来了她们的奖状,给老人们看。奶奶李国芳看得抹眼泪,说:“这比啥礼物都好。”泰奶奶拉着俩孩子说:“来了,来了就好。俺老了,见一回,少一回了。”俩孩子搀着泰奶奶在街上走。去哪儿?有事儿。泰奶奶去了村委会。这时候,范少山、余来锁、杏儿都在。他们说的光伏发电是事儿。泰奶奶见了,颤颤巍巍掏出一沓钱,三千块钱,要捐给光伏发电。泰奶奶自打当上网红,网友们都来看她,这些个钱,都是网友给她留下的。范少山说:“泰奶奶,您的钱俺们不能收。留着您养老吧。”泰奶奶不依。说:“老了,钱没用了。俺九十一了,一辈子没有过钱,都过来了。眼下俺黑桃,有少山和杏儿照看着,俺放心。俺就更不留钱了。”大伙都挺感动,余来锁就把钱收下,登记上了。这阵子,泰奶奶挺硬朗,耳朵一点不背。听少山他们提起庞大辉这个名字,眼亮了。泰奶奶说:“黑羊峪的庞大辉吗?这胖小子,屁股上有个胎记。把黑羊峪糟蹋完了,听说去了北京。让他来看看俺,就说泰奶奶想他!”泰奶奶说完,拄着拐杖走了。小雪、黑桃在后面跑。

泰奶奶这底气,足啊!泰奶奶为啥要见庞大辉呢?为了光伏发电的事儿?不是。要为这事儿,她还捐款干啥?就是听范少山说起这个名字,泰奶奶想起点啥,就说了,她知道庞大辉一准来看她,说完就走了。这老太太,不拖泥带水。泰奶奶在黑羊峪,还有一个身份,接生婆。采石场的杨场长、庞大辉那一代人,都是她接的生。生庞大辉的时候,他娘难产。好不容易,庞大辉落了地,脸色苍白,没有呼吸。这是因为婴儿产期延长了,宫内缺氧,羊水、胎粪都卡在了婴儿的嗓子眼里了。泰奶奶抱起婴儿,自己的嘴,对着婴儿的嘴,吸着。婴儿嘴里的东西,一下吸进了泰奶奶的嘴里。就这样,孩子逐渐恢复了知觉,醒了过来。再晚一点儿,这世界上,也就没了庞大辉了。庞大辉的娘感动啊!当时就拉着泰奶奶拜了干姐妹。这就是说,她是庞大辉的干娘啊!那时候,庞大辉常常去见干娘,知道泰奶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亲热呀!后来,大了,当了企业家,走动少了。再后来,他去了北京,又成了美国人,在美国置办了家业,把老娘和全家人送到美国去了,这干亲,也就断了。可能,泰奶奶也忘了,可就在范少山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泰奶奶脑子里灵光一显,对,庞大辉,屁股上有胎记,是俺救的他。他嘴里的羊水、粪便进了俺的肚子,如今还能泛起酸臭味儿呢!

范少山不知内里。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庞大辉打电话。庞大辉有点烦。有钱人戒备心重,有人找他,他总觉得是来讨便宜的。他说:“我不是已经跟马玉刚说好了吗?光伏发电的事儿,一定给你们白羊峪安装。其他的,我就不管了。”范少山生气了:“庞大辉,在光伏发电上,俺再也不会求你一个字。是泰奶奶要见你!”庞大辉愣了一会儿:“泰奶奶?黑羊峪的泰奶奶?”范少山说:“她老人家已经被俺接到白羊峪来了。”庞大辉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你就别拉上老人家了。光伏发电的事儿就直接跟我说吧!”范少山说:“庞大辉,你给俺们白羊峪人留点儿尊严好不好?”庞大辉说:“真的假的?”范少山说:“你看着办吧!”把电话撂了。范少山说:“这啥玩意啊!”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庞大辉。他咋又打回来了?一准儿是想起了啥。庞大辉说:“我一定要见泰奶奶。她是我干妈,我的命是她给的。下周我就去。不,明天。”

第二天早起,杏儿就去了学校,为泰奶奶洗脸,梳头。泰奶奶要去村口接庞大辉,范少山背上她,来到银杏树下,泰奶奶手搭凉棚,往上山的道路看。就见庞大辉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人,扛东西的。庞大辉看见泰奶奶,离老远就跑了过来,嘴里叫着“干娘”扑通跪在了泰奶奶脚下。后面的几个人,都跪下了。泰奶奶说:“大辉,起来吧,地上脏。”庞大辉起来了,两眼是泪。泰奶奶说了声:“回家。”庞大辉说:“干娘,我来背你。”庞大辉背着泰奶奶回了学校。在泰奶奶宿舍,庞大辉看见了棺材,泪水像拧了开关,流得哗哗的。他说:“千妈,没想到您老日子过得这么苦,是我不孝,没能照顾好您。昨天少山跟我通电话,我才想起您,你是我的干娘啊!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这怎么能忘呢?想想小时候,您对我多亲啊!就跟俺亲娘一样。我就是个混蛋!我就是个畜生!我亲娘没了,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我要好好照顾您!”庞大辉给泰奶奶买了好多保健品,北京特产。东西忒多,炕上放不下,干脆放进了棺材里。庞大辉让范少山带他去看望了范德忠和李国芳,也留了不少东西。范少山没跟爹娘说见庞大辉的事儿,也不知道把自己个种树的事儿告诉他了,说啥也不收东西。庞大辉说:“您二老的恩情,我无法回报,就是一点心意,收下吧。”老两口这才明白。李国芳说:“种树的事儿,不光为你,也是为人,许许多多的人,给土地还债。”范少山和庞大辉又去了黑羊峪,看看他爹娘栽下的那片林子。那片钻天杨老高老高了。走在林子里,庞大辉不住感叹:“你们范家对我有恩啊!不光替我还了债,还照顾俺干娘。说实话,过去,我庞大辉做了不少亏心事儿。从今往后,好好做人,知恩图报。你们白羊峪的光伏发电设备和安装,全部免费,交的钱,让马玉刚退回来。你给我个报恩的机会行吗?”范少山说:“我说了,不会跟你提光伏发电的事儿。”庞大辉说:“是我主动提到。我知道,你又想跟我说尊严。一个企业家,免费为一个村庄安装光伏发电,这个村庄的村民才最有尊严!我还知道,你就是想不给我报恩的机会,让我愧疚一辈子。这才是对我的最大惩罚!你够狠!”范少山“呵呵”两声。

范少山说:“你的东西就是钱,它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庞大辉说:“回报社会是我们应该的。”

范少山说:“你不心疼?”

庞大辉说:“我心安。”

范少山说:“俺们不要同情,不要施舍。”

庞大辉说:“是尊敬。”

范少山说:“要心甘情愿。”

庞大辉说:“心甘情愿。”

范少山说:“不要……”

庞大辉:“别人都是求我捐助,到你这儿,我还要求你呀!我都快六十啦!”

范少山想,俺是不是过分啦?

范少山跟余来锁把这事儿说了,余来锁乐得直蹦。费大贵召开了全村大会。会上,庞大辉讲话。庞大辉动了情。说:“娘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我的亲娘没了,我的老家黑羊峪没了。可是我的干娘还在,她老人家就在白羊峪,从今后,白羊峪就是我的家!少山的残疾爹娘去黑羊峪种树,替我赎罪,白羊峪有那么多的好人,赡养着我的干娘,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庞大辉向全村人鞠躬。大伙把巴掌都拍红了。接下来,庞大辉就讲了光伏发电的好处,大伙听得入神。庞大辉在白羊峪吃了顿金谷子饭,连说好吃。他说:“我们泛美科技是中美合资企业,已经参与了国家的‘一带一路’国际光伏业务开发,业务马上拓展到印度,印度人喜欢谷子,我要把中国燕山的金谷子带到印度去。”庞大辉要把泰奶奶接到北京,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泰奶奶不去。说,就埋在这儿了。庞大辉要给泰奶奶留下一笔钱,泰奶奶不要,说,花不出去了。李国芳给庞大辉用脚做了个枕头,里头装满了金谷子,给了庞大辉。庞大辉接过沉甸甸的枕头,一步一回头,跟班前面走,他在后面跟。下山了。

三十五

马玉刚发了一通火。他有意见不敢跟庞大辉讲,关在屋子里自己个唠叨。你庞大辉啥意思?连跟俺商量一下都没有,就把白羊峪的设备和安装费全免啦?你倒是充了好人了,俺马玉刚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啊!这不让白羊峪人看俺的笑话吗?对了,你不是免设备费、安装费吗?没说免运输费啊,这运输费俺还收,这面子俺得找回来。这边,马玉刚正盘算着收运输费的事儿,那边,白羊峪的闫杏儿,跟范少山说:“我告诉你,马玉刚这人肯定还得管咱们收运输费。依我看,人家泛美科技付出得够多的了,这件事还是我们来吧。”范少山说:“你是说咱们动手把电池板运上来?对呀!俺咋没想到呢?”范少山拍拍脑门儿,“这事儿,有门儿。”

范少山和余来锁又去了一趟县城,找马玉刚。一是把交了的钱拿回来,二是跟马玉刚说,运输的事儿不用他操心了,由俺们来干。一路上,余来锁不住地嘱咐范少山,千万不要吵架,更不能动手。“你这人就是敏感,自尊心强,忒爱惜自己个的羽毛了。激怒你,俺看挺容易。一生气,就要动手。这是弱者的表现。在这点上,你得当诸葛亮。想当年,周瑜嫉妒诸葛亮的才华,设下计谋,但都被诸葛亮一一破解了,留下了‘三气周瑜’的故事。这一气,周瑜想攻下南郡,诸葛亮也答应不抢南郡,但他私底下叫赵云坐收渔翁之利,趁乱夺下了南郡。这下,周瑜被气得头晕目眩。这二气,周瑜用美人计将孙尚香许配给刘备,骗刘备来东吴,将刘备抓住,逼诸葛亮拿荆州来交换。不料,诸葛亮让夫人撑场面,让刘备与夫人安然回到蜀国,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周瑜大怒,口吐鲜血,伤口崩发。这三气,周瑜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以假借取西川之名夺回荆州,但被诸葛亮的慧眼识破,大败而归,周瑜伤口复发,死了。留下了‘既生瑜何生亮’这句名言。你看,生气,真能把人气死啊。人家马玉刚就抓住了你的这一点,专门用话惹怒你。你生气了,他就赢了。”范少山说:“俺不是周瑜,他也不是诸葛亮。”余来锁说:“你当诸葛亮啊?做人,格局要大。”范少山说:“来锁哥,你最了解俺了。俺一定改。俺的入党申请书也交了,今后更得严格要求。”到了马玉刚那儿,马玉刚说:“这光伏发电的事儿,俺当不了董事长的家,依着俺,早就给白羊峪免了,咋说也是乡里乡亲的。这事儿,搞得俺形象不太好。”余来锁说:“这事儿不怪你,你也尽力了。”马玉刚说:“对了,你们去财务室,把退款领了。”余来锁说:“俺去吧。”他跟范少山使个眼色,让他好好说话。马玉刚说:“今天迟春英没来,感冒了,输液呢,拽着俺的手,不想让俺来上班,还撒娇呢!真拿她没办法。”范少山说:“马总,俺们大老远地跑来,不想听你秀恩爱。说正经的吧,这光伏发电设备运输的事儿,俺们来干。”马玉刚说:“你们咋干,肩扛人抬?那么险,那么窄的山路上得去吗?俺请专家考察了,吊车都没法作业,你们有三头六臂呀?”范少山说:“交给俺们,你就不用管了。”马玉刚说:“出了事儿算谁的?”范少山说:“算俺们的。”马玉刚说:“那好,这份钱俺也不想赚了。咱们就签一份协议。设备和安装由我公司完成,运输由你们白羊峪来做。如发生事故,我公司概不负责。”正说着,迟春英从里屋出来,和范少山打了声招呼。范少山问:“你不是感冒输液了吗?”迟春英瞪了马玉刚一眼:“你就怕俺不有病吧?”马玉刚打着哈哈,对迟春英说:“往后你再去白羊峪,漫长的黑夜就没有了,可以随时拉灯。”范少山讨厌他的阴阳怪气。说:“我们签协议吧。”

协议签了,钱也退了。马玉刚让人用卡车把设备运到兽医站院内,卸了,不管了。范少山和余来锁看了一阵子硅料、硅片、电池板,又到山脚下,看了一阵子“鬼难登”,不好运。硅料、硅片块儿小,还好说,电池板大呀,竖起来,和山道的宽度差不多,又是玻璃的,一碰就碎,娇嫩着呢!还有,万一掉下来砸到人,可不是闹的。要不人家马玉刚跟你签协议呢!这事儿,得有个万全之策啊!范少山先带人把硅料、硅片背了上去,剩下电池板这大件儿了,再想办法。想来想去,还是老办法,用绳子拉!也只能用绳子拉了。范老井和泰奶奶那两口棺材,就是用绳子拉上来的。这么多年,白羊峪人家买个家具,村里买个水泵啥的,不都得用绳子拉吗?你还能指望电池板能飞上去?可这拉法,跟别的不一样,你得慢,你得缓,你得准。因为稍不留意,这边歪一点儿,那边歪一点儿,就碰到电池板了,两边都是石头,能不要电池板的命吗?另外,你拴的还得牢靠,下面一帮搬东西、拴绳子的人呢。东西掉下来,可了不得。这样想来,得有三拨人。一是上面,得有人拉,二是中间,得有人随着货物走,顺着台阶上山,扶着货物。三是山下一拨人,拴好电池板。这三拨人,都挺重要。尤其是山上,用力气,人少了,不中。中间,你得不断地上来,下去。下边这拨,关键是绳子拴牢,系紧。这三拨人,中间最重要,你得扶住货物,不能跑偏,你还要跟着走呢。累呀!范少山负责。下面拴货物,要个稳重人,余来锁负责。上边,拉货物,田新仓负责。开会,分了工。第二天一早,就运货。夜里,范少山把这事儿跟杏儿说了,杏儿不干了。她说:“你在中间,扶着电池板,太危险了。电池板掉下来,先砸你。砸在你身上,也得把你砸下去。下面是几百米的深渊,你掉下去,有好吗?”范少山说:“怎么可能的事儿啊?那绳子粗着呢!余来锁心细,一准能系紧喽。”杏儿说:“你想让我守寡,让明明没爸爸呀?”范少山火了:“你胡说啥呢?啊?”杏儿说:“我怎么胡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运货可以,你不能在中间儿。”范少山说:“俺不在中间,在哪儿?”杏儿说:“你在山顶,指挥,那儿安全。”范少山说:“哪儿安全,俺在哪儿,哪儿清闲,俺在哪儿,那俺还回白羊峪干啥?俺在北京卖菜,比这不强?多省心啊?”杏儿说:“那你就回去呗。”范少山说:“俺入党的事儿,支部通过了,正是考验俺的时候,你别扯俺后腿啊!”杏儿说:“看你积极的。”范少山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放一万个心吧!刚才让你一说,把俺整牺牲了。”杏儿呸呸几声,去晦气。杏儿说:“好啦。明天放心上路吧!对了,一定要戴安全绳!”范少山说:“上路?好像……”杏儿又赶紧呸呸起来。

范少山想,上路就上路!悲壮就悲壮!俺打北京回来,就是为扶贫而来,如今,国家精准扶贫,支持俺们上光伏发电,庞大辉又援助了这个项目,这是在帮助俺自己个啊!只要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俺不冲在前头,谁冲在前头?俺在昌平卖菜,那是个小平台。而这儿,白羊峪是个大舞台,他人生的大舞台。他可以尽情舞蹈,尽情歌唱。他从心底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都来了。田新仓带着一帮老弱病残、妇女们拉绳子。怕力量不够,他还找来了一头牛。余来锁抱来了自家的棉被,用来包裹电池板。又粗又长的绳子一直伸到山脚下,山上这头,在一棵松树上绕了一圈,往上拉的时候,绳子通过树干勒绞,防止人万一拉不住,货物、绳子掉一下去。余来锁在山下拴好了电池板,高喊一声:“开始!”人们就开始拉了。范少山沿着台阶,扶着电池板往上走,不时指挥着。不中!开始还以为能沿着台阶边缘拉上去,没想到,台阶时陡,时缓,根本不听你的,变得磕磕碰碰,有时电池板还游来荡去,撞向崖壁。非常危险。咋办?为了电池板的安全,只能一层一层地吊起,拉一段,倒一段。正是礼拜六,欧阳老师也来了。她参加了拉绳子的队伍,还对拉运电池板进行了网上直播,给足了范少山特写镜头。范少山戴着安全帽,吹着哨子,挥着红旗,指挥着。那风采,帅呀!欧阳老师说:“范少山是我们白羊峪的灵魂,他才是真正的强者!”杏儿也在拉绳子的人群中。中途休息的时候,她通过手机,看了欧阳老师的直播。这直播做的,给力呀!欧阳老师说:“嫂子,别吃醋啊!”杏儿说:“你喜欢,带走!”两个女子嬉笑着打闹。运电池板,三天五天忙不完,为了集中精力,“白腿儿”带着几名妇女在山顶搭灶做饭,杀了一口猪。晌午,大伙都聚在一块,吃猪肉炖粉条,雪白的大馒头,热气腾腾的。“鬼难登”的半路,是个拐弯儿。电池板经过这块,得十二分小心。因为这儿正好有棵柏树,柏树长得奇形怪状,很容易挂住绳子。这天,绳子拉得急了,绳子被挂在了胳膊粗的树枝上,捆扎电池板的绳子断了,电池板咣地从台阶滑了下来。人们啊的一阵惊呼!范少山大喊下面的人:“闪开——”自己用肩头死死抵住滑下来的电池板。电池板的冲击力大啊,范少山的脚步也跟着往下滑,一步,两步。范少山的腰上拴着安全绳呢!由于路形复杂,他的脚差一点悬空,有点吃不上劲儿了。若是脚下吃不住劲儿,身子就没力气,就顶不住滑下来的电池板。范少山瞄准了一块高一点的石头,脚踩上去,给力啊!正赶上一块宽石台阶,范少山用尽全力,把电池板扑倒,电池板咣的一声,稳稳躺在了台阶上。范少山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头的汗,摸摸,冰凉。亏了那安全绳啊!是杏儿提出来的,起初他还不肯,只说没事儿,后来是杏儿几回说,他才叫人们给自己加了安全绳。刚才,滑下的电池板冲得他身子后仰,若是没有安全绳,他就掉下山涧了,后果不堪设想啊!范少山想,听老婆的话没错,杏儿给了他第二条生命啊!不光救了他自己个,电池板要掉下去,下面还有一帮人呢!余来锁来了!就在刚才,余来锁喊下边的人躲开的时候,自己个却上了山。对,迎着滑下来的电池板,迎着跌下来的范少山。他要迎上去,帮范少山一把,两人共同把电池板制服,把险情化解。可这是多危险啊!他没有安全绳,若是范少山万一扛不住,电池板掉下来,砸中的一准是他!难道他不知道吗?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要往前冲啊!他不能让群众受到危害!就在余来锁差几步赶到时,范少山自己个化解了险情。余来锁看到范少山的肩膀被玻璃扎伤了,撕破自己的衬衫给少山包扎伤口。范少山这才想到,刚才,余来锁是冒着多大的危险来帮他,自己身处险境之时,只有他来了,一路小跑而来。范少山说:“来锁哥,你来帮俺干啥?多危险啊!”余来锁淡淡地说:“俺是党员。”范少山心头一热,紧紧地抱住了余来锁。

那一刻,乡亲们傻了。杏儿傻了。欧阳老师傻了,她在做直播,忘了。拿手机的手,放了。若不是手机背后的指环,紧紧套在她的食指上,手机早就落下去了。手机套在欧阳老师的食指上,手机还在直播,还在网络发布。范少山死死抵住电池板,救了山下乡亲的画面,感动了网友。人们纷纷点赞,留言,称范少山是“山村英雄”。

范少山偷着乐了。说实话,他回白羊峪,不图利,名还是图的,起码得让人说你好吧。乡亲们说你好,在意。网民们说你好,也在意。总比骂你强吧!做人嘛,总得图点儿啥,不图名,不图利,也得图个心里安好吧!说话间,白羊峪的光伏电池板都运上来了,进了村。这可是稀罕事儿啊!这燕山一带,像白羊峪这样的村,不光这一个,有好几个村都在山顶上呢!除了白羊峪,都没把电池板运上山。白羊峪成了蝎子粑粑,独一份。网络直播,红了,布谷镇葛书记还在会上点名表扬。费大贵参加了镇上的会,听了书记的夸奖,各村书记都跟着竖大拇哥,费大贵嘿嘿笑。嘴上说没啥没啥,心里头却不得不佩服范少山和余来锁。因为他没参加运电池板,自己在镇上,输了几天液,血压高了。

泛美公司进驻了白羊峪,安装光伏电池板。马玉刚来了,迟春英也来了。一帮工程技术人员,吃住在白羊峪。费大贵专门腾出几间空房,安排田新仓给师傅们做饭。马玉刚是总经理,不能老待在这儿,人家就看看,吩咐吩咐,走了。马玉刚去总公司开会了,把迟春英留下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庞大辉临时叫他。马玉刚这人反复无常,和迟春英的关系时好时坏,他一开心,就安排迟春英担任总经理助理。他一走,助理就得干事儿。再说了,他也见了,杏儿在白羊峪呢!范少山也不敢动歪脑筋。当然,这都是马玉刚瞎琢磨的,反正,他走了。他前脚刚走,杏儿也赌气走了。咋回事儿?安装电池板入户,迟春英总得和范少山打交道吧?杏儿看着迟春英像个影子,跟着范少山,心里头就硌了石子。这天,迟春英犯了迷魂,差点晕倒,被范少山扶住。咋办啊?范少山没多想,背起迟春英就走,去了娘的住处。这当口儿,杏儿跟婆婆唠嗑呢,就见范少山背着迟春英进来。范少山把迟春英放在炕上,躺下。范少山说:“她犯晕了。”杏儿笑着说:“是你犯晕了吧?”范少山苦笑,赶紧给余来锁打电话。余来锁来了,把把脉,说:“谁有糖啊?”杏儿说:“我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了余来锁。余来锁把巧克力放进迟春英的嘴里。余来锁说:“身体虚弱,这几天劳累的,低血糖犯了。”迟春英吃了巧克力,清醒了。就为这事儿,杏儿和范少山吵了一架,吵得凶。杏儿说:“我算明白你为啥不愿意回城了,跟前妻黏糊上了,想干吗呀?旧社会啊,大房二房啊?我也看见了,迟春英看你的眼神儿就不对!你俩想好,我就成全你们!”范少山说:“杏儿,俺知道应该避嫌,可俺不能眼看着她摔倒在地呀!当时又没别人,俺能不救人吗?你咋还吃她的醋啊?她能和你比吗?”杏儿说:“人家温柔,可人。我是女汉子!我给你们腾地,干脆把小雪也接回来,这个家就团圆啦。我是多余的!”范少山说:“你这是气话,说这有啥用?”杏儿说:“不是气话。这样吧,要么你跟我回北京,要么离婚!”范少山也火了:“离就离!谁怕谁呀?”范少山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了,杏儿眼里可不揉沙子。好啊!我说离婚,你还敢拿话怼我,我能干吗?杏儿留下话:“我们贵州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范少山,我不跟你离婚不姓闫!”这话,每个字都像石头砸的,咣咣的。杏儿走了。

这架是在少山和杏儿的房子里吵的。杏儿懂事儿,不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吵架,更不当着迟春英的面闹翻。杏儿觉着,夫妻的事儿,就夫妻解决。这回,她是气急了。在婆婆屋子里,她压了火,还给了迟春英巧克力,回到自己个的屋子,当了少山的面,她像点着的二踢脚,头一响,就蹿上了天。这年头,好多小夫妻离婚,没啥大事儿,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时候,就是话赶话,她说离婚,你说离就离,就离了。回北京的路上,杏儿流泪了。杏儿轻易不流泪,尤其不在别人跟前流泪。杏儿想想这几年跟了范少山,心里头的委屈泛滥了。人就是这样,开心的时候,委屈不叫委屈,叫委婉的幸福。不开心了,啥事涌上心头,都是委屈了。想想自己风里雨里卖菜,想想范少山不在身边,想想卖菜的钱搭给了白羊峪,想想自己个为范少山拉扯这女儿……这一想,最终留下来几个字:“我图什么呀?”就这几个字,多少女人,流了多少泪水呀!想想,就铁了心。杏儿拨通了范少山的手机:“姓范的,我们法庭见!”

范少山再打电话时,杏儿已经关机了。得知儿媳和儿子吵了一架,走了,李国芳踢了范少山一脚。这一踢,范少山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原地转了三圈儿。李国芳脚力大,那是能扛起男人的脚啊。踢在身上,没轻没重的。一般人谁受得了啊?撸开裤管一看,小腿青了一块。当娘的后悔了,不住地给儿子揉。李国芳说:“俺没留春英住在这儿,就是怕人误会,怕惹杏儿生气。俺知道,她俩不对付。这事儿,全都你惹下的,你不背春英就没这事儿。”范少山说:“谁让俺赶上了呢!”李国芳说:“万一杏儿以为春英是装的,也说不定。”范少山说:“娘,你咋这样说呀?余来锁不是号脉了嘛,低血糖。”李国芳说:“俺是怕杏儿起疑心。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婚姻面前就没小事儿。杏儿走了,还甩下话,你回北京就离婚!杏儿那秉性,咬钢锉铁,说到做到。你赶紧下山,回北京给杏儿赔不是,多说好听的,暖过三春的,一准要把杏儿给央好。女人啊,架不住男人几句好话。和男人过一辈子,得提多少回散伙啊,我跟你爹提了起码五六十回,这不还没散嘛。说到底,你俩有感情,把她的心给俺暖回来!”

范少山说:“走的时候,她撂下话,非要俺回去,不回去就离婚。走到半路,又打了电话,说法庭见。这啥意思?也就是说,回北京也不和解了,还得和你打离婚。这人,小孩脸儿,一会儿一变啊!”李国芳说:“这不是催着你去北京吗?多待几天。”范少山说:“不能惯她这毛病。”正说着,范德忠进来了,气呼呼的。这当口儿,村里头都传开了。说杏儿和范少山吵了一架,范少山若是不离开白羊峪,杏儿就和他离婚。杏儿赌气出走的事儿,范德忠耳朵里都灌满了。范德忠冲着范少山吼了一嗓子:“都是你这个混蛋惹下的!赶紧回北京!”接下来就是一阵子叨咕:“放着好日子不过,败家呢?好好的媳妇,让你给气跑了。人家还要离婚啊!你非得背个二婚三婚的臭名声啊?赶紧回北京,别回来丢人现眼啦!”李国芳说:“少山,你爹说得对,现在白羊峪的日子好过了,村子年年分红,乡亲们手里头也有了点儿活钱。听小雪、黑桃说考的成绩都不错。俺孙子明明的身板也壮实了。你就好好地在城里跟杏儿过日子吧!逢年过节的再过来看看你爹你娘,看看你爷爷,看看乡亲们。”听着爹娘的话,范少山忽地流下泪来,他说:“爹,娘,若是俺这时候走了,不管村里头的事儿了,那不是把乡亲们撂了吗?乡亲们会咋看俺啊?眼下,村里头正在安装光伏发电,俺离不开啊!俺和杏儿感情牢靠,俺心里头有根,俺俩离不开。回头,俺给杏儿打个电话,好好安慰安慰。放心吧。等忙过这一阵,俺再回去。”

光伏发电的安装紧锣密鼓,成了白羊峪的头号工程。范少山每天像抽打的陀螺,转个不停,走了这家,进那家。眼看工程进度过半,出事了。这天,下了一场雨,田新仓进屋发现,他家的屋顶漏雨了,滴滴答答漏个不停,还有节奏感。一看,傻了!放在炕上的吉他遭殃了!雨滴正好砸在琴弦上,雨水流进了琴孔里,再一看,差不多满了!这还了得,这可是田新仓的心头肉啊!田新仓跳着脚去找林师傅。前头提到,这回工程队吃住在村,费大贵就安排了田新仓做饭。田新仓和师傅们一个锅里抡马勺,自然和他们打得火热。其中的林师傅,爱好音乐,也是单身。空闲时,田新仓总想找他切磋切磋,可林师傅傲着呢!说自己个参加过中国好声音,不理睬你。田新仓就看林师傅不顺眼,盛给林师傅的菜不是少几块肉,就是多两勺盐。这事儿,林师傅向费大贵反映过情况,费大贵也做过田新仓的思想工作,人家是客,要高看一眼,厚爱一层。田新仓嘴上答应,可心里头却是七个不忿,八个不含糊。该着田新仓家安装光伏板了,施工的正是林师傅这拨。田新仓这心里头就打鼓,这小子,会不会给俺偷工减料啊?果然应验了!雨水还漏湿了俺的吉他,你小子这不是存心吗?田新仓去了工程队的住处。这时,师傅们正在睡午觉,雨天,不能施工了,就是休息。田新仓把林师傅捅醒,说:“外边有人找你。”林师傅睡得五迷三道,出来了。田新仓把他一把推到雨中,像一头雄狮扑了上去。一阵子雨中厮杀,田新仓和林师傅都成了泥人。田新仓站着,林师傅坐着。林师傅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很有职业操守的。我参加中国好声音那是吹吹牛啦,其实我不会唱歌,上来五音不全,听见唱歌好的人就嫉妒……”等余来锁和范少山赶到时,工程队的人早把田新仓围了,要打他。你打我们的人,就是欺负我们工程队,人家能干吗?有人吵吵着要走,把工程撂了。范少山说:“各位师傅,你们来到俺们这穷乡僻壤,为俺们白羊峪谋福利,你们都是俺的亲人!师傅们,都别着急。若是相信俺,俺一定把事情处理好,让各位满意!”范少山提出,先给林师傅看伤。眼巴前,余来锁就在呢!验林师傅的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师傅不承认受伤,不屑地说:“先给他验!”范少山一听,心里头有了底。这林师傅自尊心强,不认输,不会讹人。余来锁都给双方验了,就是软组织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林师傅的多几块。余来锁这一说,林师傅不满意了:“分明是他身上的伤多!”余来锁、范少山和对方的工友们都扑哧笑了。打架的事儿,范少山让田新仓给林师傅道了歉。接下来的事儿,就严肃了。范少山对工程队长说:“邢队长,工程质量第一,这是你当初承诺的,必须保证!若是俺们住着漏雨的屋子,发电还有啥用?”田新仓说:“是啊!俺的吉他都装满水了,得赔俺。”天一晴,邢队长、范少山就去了田新仓家,上了房顶。邢队长一看,原因找到了,两只固定电池板支架和房顶的膨胀螺丝没弄好,击穿了屋顶的防渗层,房子就漏了。邢队长不护短,承认是责任事故,扣了林师傅当月的奖金,并向户主赔礼道歉,赔补损失,限期整改。这下,田新仓不干了,你这不是公报私仇吗?还要找林师傅理论,被范少山踹了一脚:“杀人不过头点地。别忒过分。”田新仓知劝,看着林师傅把房顶修好了,忙得满头大汗,也有点儿过意不去。对林师傅说:“那把吉他,我拿出来晾了晾,还能用,你就不用赔了。”林师傅说:“对不起了,我真不是故意害你。”田新仓说:“俺信!”村里决定撤了田新仓,换别人做饭。工程队都乐意,林师傅却不干了,求范少山把田新仓留下来。范少山去找邢队长。邢队长一听是林师傅的意见,说了句:“这不贱骨头吗?”范少山笑着说:“不打不成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