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杏儿在北京昌平,撤了菜摊儿,专门做电商。从过去的一家写字楼,搬到一处底商。门楣牌匾的一边,是范少山一手捧着金谷穗,一手拿着金苹果的照片。村委会换届,范少山当了村主任。杏儿就要少山当代言人。照片上写着:“范少山,白羊峪村长。金谷子的发现者,金苹果的培育者。”照片上的范少山挺光鲜,牙齿跟白玉似的,不光白,一颗一颗地排着,密实。可现实中,范少山有点儿邋遢。有时候忙起来,脸都顾不上洗。前年因为金苹果的事儿,为护着杏儿,和藏獒干了一仗,他的一颗门牙,走失了。他许过愿,永不腐烂的苹果在白羊峪成功了,就把那颗牙镶好。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的牙还豁着。这哪儿像个三十几岁年轻人啊?还好,这回电子商务新址开业,范少山早来两天,把牙镶上了。买了身西服,又去理发店捯饬捯饬。一出来,焕然一新了。在开业仪式上,范少山向各位来宾讲了话。他说:“俺们白羊峪,每一个金苹果都有故事,每一粒金谷子都是传奇,每一段长城都浸满了历史,每一张笑脸都书写着奇迹。俺们白羊峪,如今是旅游村了。欢迎各位到白羊峪做客,好山好水好乡亲,等着你们啊!说到白羊峪的农产品,我在这里就说一句话,白羊峪的农民干啥?种地!俺们只种纯天然、无公害、非外国种子的!只种绿色食品认证的!别的,俺们没兴趣!”这话说得,多大气啊!来宾都鼓掌。
在人群中,范少山看到了迟春英。这当口儿,迟春英走到话筒前,她要说啥?议程里没有啊?迟春英说:“今天是范少山村长的生日,我想,杏儿一定准备了蛋糕,请大家一起吃!”你看,迟春英这心思,她记着范少山的生日呢,故意当众说出来,给杏儿挖个坑儿。你若是不记得范少山的生日,你就尴尬了;你若是记得范少山的生日,我就抢先了。范少山还蒙在鼓里呢,他忙得生日都忘了。他想,你迟春英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你来这一出干啥?这可咋好啊?若是杏儿也忘了,没有准备蛋糕咋办?连个台阶下的都没有。他一想,有话了:“谢谢各位,俺过的是阳历生日,早在前几天,就在白羊峪过了。当时我的爱人闫杏儿给我买了蛋糕。”就在这时候,杏儿推着蛋糕出来了,她说:“老公,阳历生日过完了,今天是阴历生日。给你过两回,双喜临门好不好?”大家都鼓掌。接下来,就吃蛋糕了。倒也没看出迟春英有打脸的感觉,人家冲着话筒说一句:“祝少山生日快乐。”就过去吃蛋糕了。原来还说少山村长,这会儿就改成少山了。这叫给自己个拿回了一程。仪式结束了,在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就杏儿和范少山两人。杏儿说:“不简单啊,人家还记着你的生日呢!”范少山说:“别多心。俺没记着她的生日不就结了?”杏儿说:“开个玩笑嘛,看你认真的。没想到,你越来越智慧了,会救场了。”范少山说:“没想到,你越来越包容了,脾气也绵多了。”杏儿说:“可不,你说这个迟春英多讨厌啊!要搁在过去,当场不撕她,散场也不饶她。现在的我,压得住火了。想想也挺好,人家还真的以为我给你过了两个生日呢!显得恩爱。”两人都笑了。两人正说笑着,有人敲门,杏儿还以为是工作人员,说了声:“请进。”有人推门进来了,是迟春英。杏儿说:“原来是大姐啊,坐坐坐。蛋糕好吃吗?你看,你记着人家的生日,人家可不一定记着你的生日啊。刚才我问了,他说不知道。”迟春英一笑:“马玉刚记得就好。”范少山一听这话,起身想走,被迟春英叫住了:“少山,你俩都在。我来是想跟你们说说小雪的事儿。”对了,小雪和黑桃姐妹花已经升入了昌平第三中学,两人住宿,成绩不错。迟春英说:“我想让小雪转学,上王府国际学校。在国内读了初中,读高中,然后让她直接去美国。老马答应了,学费他出。”杏儿说:“这不行,小雪和黑桃就像亲姐妹,你不能把她俩分开。”范少山说:“说得对。小雪是你的闺女,也是我的闺女,黑桃更是我的闺女,你想拆散她俩,合适吗?”迟春英说:“我也不想拆散她俩,可更想让小雪接受最好的教育。在贵族学校,一个学生,一年的学费就是十五万。公司要是我当家,我就给黑桃出了,也无所谓。对了,少山,你又卖金谷子,又卖金苹果的,这些钱应该拿得出来吧?”范少山说:“俺们白羊峪走的是集体化道路,钱是大伙的。这笔钱俺拿不出来。依俺的心思,小雪还小,就别让她上贵族学校了,让她在普通学校,多接触些普通家庭的孩子,多吃点苦,有好处。等她大学毕业了,那时候也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她愿意去美国,去德国,俺没意见。”杏儿说:“你先听听小雪的意见吧!”
过了两天,双休日。黑桃被范少山接回了家,小雪却被迟春英接走了。想着小雪有可能答应去贵族学校,这样的话就和黑桃分开了,两口子不说话,一个劲儿给黑桃碗里夹菜。黑桃冰雪聪明,说:“爸,妈,你们心里有事儿吧?”范少山说:“没事儿,没事儿。这不正想着……对了,你还没去过你姥爷姥姥家呢,等放了寒假,咱全家去贵州,看风景,唱山歌。好不好?”黑桃乐得直跳:“太好了,我早就想去看姥爷姥姥了。”可黑桃看到杏儿正愣神儿,问:“妈,我爸说的好像不是这事儿啊?”杏儿说:“是这事儿,是这事儿。到时候,妈带着你、小雪、范明,还有你爸,一起去贵州。”范少山唉了声:“就怕到时候小雪不去喽。”范少山说秃噜了,杏儿瞪了范少山一眼。黑桃说:“爸,妈,你们有啥事儿瞒着我啊?”范少山说:“桃儿啊,你也长大了,越来越懂事儿了。有些事儿,要面对。小雪呢,有可能转学,离开你……”只见黑桃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到了碗里,她把筷子一放,跑进了屋子,关上了房门。杏儿对范少山说:“都怪你。”范少山说:“俺琢磨着,小雪不会答应。万一呢?那是亲妈呀!先给黑桃打个防疫针。”
敲门。杏儿跑去开门,门外站着小雪、迟春英。小雪叫了一声妈,迟疑了一下,进了屋。迟春英也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杏儿关上门。这当口儿,小雪已经进了和黑桃同住的房间,关上了门。范少山走过来,守在门旁,听着。只听小雪说:“姐,我不走,我不走。这么大的姐姐了,还哭鼻子,我给你擦擦……”黑桃说:“不用不用……谁哭鼻子啦?人家是风泪眼。”小雪说:“这屋子哪有风啊,又没窗子。”黑桃说:“就是风泪眼嘛!”范少山捂着嘴乐,悄悄离开了。
孙教授回来了。他的书《乡村中国·白羊峪》出版了,在北京的图书节上举办了首发式,请了好多专家、学者。白羊峪的范老井、范德忠、李国芳、范少山、杏儿、余来锁、“白腿儿”都来了,被主办方安排在了大饭店,照顾得周到啊!这些人都是书中的人物。孙教授遗憾,泰奶奶没能等到这部书的出版,他在书中为泰奶奶着了好多笔墨呢!会上,孙教授说了许多感慨的话。他说,白羊峪就是中国农村的缩影,就是中国农村变革的见证。白羊峪农民,是我最尊敬的中国农民!孙教授向范老井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孙教授和一些专家、学者去了白羊峪。看了白羊峪的变化,孙教授连连点头。后来,他问起了欧阳春兰的情况。范少山如实说了。自打白羊峪小学解散后,欧阳老师就跟一见钟情的莫说闯天涯去了。听听,还有这么浪漫的吗?可好景不长,没几个月,两人分手了。她是从西藏只身回来的。啥原因,人家没说。这些个,范少山咋知道的?人家和欧阳有微信,范少山能看到,但从没和她聊过天,范少山不想打扰她。微信朋友圈就像一扇窗子,你能看见对方在哪儿,在干啥,还能体味对方的心路历程。孙教授说:“这孩子就像一只鹰,她就想自由地飞。我想,终归她还是要回到农业上,那才是她的本分。有机会,你帮帮她。”范少山深深点头。孙教授和专家走了。每人两个金苹果,二斤金谷子小米。专家们啥礼物没见过?就这两样没见过,这些老学究,高兴得像个孩子。
一转眼,天儿就凉了。西北风下来了,飕飕地刮。人这物种,热了不中,冷了也不是。一到冬天,都扛不住,出门得穿棉的皮的,进屋得有暖气炉火。对了,睡觉还得插电褥子。电褥子上面有开关,睡前打开,醒了,你得关了。青蛙都上六年级了,嫌屋子冷。爷爷余庆余总是把煤面和成泥,将火封上,省煤呀!省煤不就是省钱吗!青蛙偷偷买了个电褥子,睡觉就插上。这事儿要是让余庆余知道了,那还了得?电费比煤还贵呢!这天青蛙起晚了,着急赶校车,一起炕,揣了一个馍,跑了。另一间屋子的余庆余吃完饭,也出了门。眼下,苹果收了,果园也没活儿了。可余庆余每天都去看看,和果树说说话。他心疼果树在寒风里站着。这不,家里没人了,电褥子还开着,冒烟了。先是被子着了,后来就烧家具。玻璃炸了,火苗从窗子蹿出来了。这隔壁余来锁家也没人,余来锁去了村委会,“白腿儿”在饭店呢!还是费来运头一个见了,赶紧大喊救火,村民们都来了,泼水,泼水,还是泼水。范少山来了,要冲进去抢点东西,轰的一声,房顶塌了。火灭了,屋里的东西一点儿没剩。幸好发现得早,要不隔壁余来锁家也得连上,损失可就大了。余庆余得到信儿赶来,一下躺倒在地,瘫了,连气都没了。余来锁掐人中,余庆余醒了头一句就是:“钱、钱、钱……俺的钱啊!”原来,余庆余口挪肚攒,一万多块不存银行,信不过,把俺的钱花了咋办?还是放在家里踏实。放哪啦?柜子底下。范少山、余来锁就从柜子的木炭里扒拉,连张纸片都没有。你想,连柜子都没了,钞票还能有吗?听了这信儿,余庆余哇的一声哭出来:“老天爷呀,俺余庆余没坑过谁,没害过谁。你为啥不开眼啊!是谁缺了八辈子德的放火烧俺家呀!东西没了,钱也没了,俺的一万多块呀!都化成灰了。这可是往死里坑俺呀!”这就奇了,火从哪儿来呢?谁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报警了。警察来了,原凶找到了,电褥子。余庆余说:“是谁拿着电褥子到俺家放火的?”这话问的,人家这要烧你家,还用拿电褥子?余庆余明白了,电褥子是孙子买的。余庆余一跺脚:“这个孽种!俺饶不了他!”青蛙在学校呢,被叫回来了。一看房子烧没了,吓得直哭。余庆余抄起扁担,要抡,被人拦下了。警察问电褥子的来历,青蛙说从集上买的。警察问他有没有发票,青蛙摇头。问他还记不记得卖家。青蛙想了想,又摇头:“人太多,忘了。”警察说:“火是电褥子没关引起的。我们怀疑电褥子是三无产品。若是有发票,我们可以追究他的责任。若是认识卖家,我们可以让工商部门查他,拿到证据。这样吧,明天布谷镇大集,你带我们警察去找一找。”转天,去了,集市上,卖电褥子的上百家呢,青蛙看着哪个都像,看着哪个都不像。完了。
范少山宽慰余庆余,只要人没事儿,就是没事儿。房子烧了,咱们再建,家具没了,咱再买。村两委绝对保障你和青蛙吃得饱,睡得安。余庆余说:“俺那一万多块还能补上不?”范少山说:“谁让你把存款放在家里啦?补不上。”余庆余又一阵捶胸顿足。范少山把余庆余和青蛙先安顿在自己的房子里,跟着范家吃饭。捐款,余来锁、范少山掏了两千,党员们一千,田新仓不是党员,也掏了五百元。乡亲都伸了手,三百的,二百的,一百的,五十的。反正家家户户都捐了。这样一合计,两万多了。余庆余乐了,钱回来了,还有富余。范少山说:“这钱你买家具和锅碗瓢盆吧!国家扶贫有危房改造资金,不足的村里补,帮你把房子建起来。”这时候,范少山想起一件事,去年帮扶干部小李动员各家各户入家庭财产保险,没有多少人家入,余庆余就更不掏钱了。他跟小李说:“俺家石头房子,地震都倒不了,保啥保?那不是花冤枉钱吗?”现在想来,扶贫得跟着保险捆绑在一块。你刚摘了贫困帽子,一场意外,又戴上了。你还没摘贫困帽子,一场意外,又戴上一顶。沉了,压得慌。他和余来锁一商量,村集体出钱,给全村每家都办上家庭财产保险,多加一道保险绳。余庆余的房子修缮一新,也拉来了新家具。村里人都送礼物,有送粮食的,有送鸡蛋的,有送衣服的……田新仓也送了一件东西,余庆余乐呵呵打开一看,电褥子,当场晕了过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范少山这个农民,从乡村到城市,从城市到乡村,循环往复,不停不歇。他还是正经八百的农民吗?白羊峪正经八百的农民是范老井和他的上辈人,种地、打猎。到了范德忠这一辈,为了养家糊口,还是去城里打工的,农忙的时候,再回来。到了范少山、高辉这一辈,他们在城里漂着漂着,就找到了港湾,他们在城里有了房子,老婆有事儿做,孩子有学上。但他们在农村,还有家人,还有房子,还有土地。他们就像渤海湾里的梭鱼,生活在沿海靠近河流的地方,“两合水”生存,既能喝海水,又能喝淡水。看似超脱,但他们穿梭的背影疲惫又无奈呀!范少山,你苦巴苦业,为啥要留住白羊峪呢?想着想着,范少山流泪了。他对自己个说:“俺留住了白羊峪,就是留住了乡愁啊!”余来锁说:“好诗好诗!留住了白羊峪,就是留住了乡愁。这句诗就给俺的诗集作序了!”
那只瘸腿老狼还在,还是躲在黑羊峪的空房间里。有时拉着一条腿出来绕绕,晒晒日头。屋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林子里不赖。主要是就它这身子骨,基本上也就告别林子了。住在房子里,吃啥?有人送,过去范少山开着摩托车,隔三岔五地丢几只鸡、家兔啥的,后来,范老井也想起来,就去几回,断了不拿些吃食,念叨两句,就走。念叨啥呢?俺把你的家人害了,俺养你老,给你送终。一报还一报啊!这天,丢下一块猪肉,又念叨两句,养你老,给你送终,走了。没想到,老狼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就跟在他身后。范老井转过身说:“到俺家吧,吃住都方便,给你养老送终。”老狼就紧赶慢赶几步,和范老井并排走在了一块。一人,一狼,一个拄着拐杖,一个拉着一条后腿,走在山路上。
范老井带着狼回了白羊峪。人们惊着了。银杏树下还有一帮游客呢!吓得嗷嗷叫,跑着还不忘拍视频。范老井说:“大家不要慌,这只狼不伤人!它是俺的老伙计,俺要把它带回家,养着。”一听这话,不怕了,还凑过来和狼玩自拍。狼也温顺,低眉顺眼的。它都抓不住一只鸡了,只能吃割下来的肉,还咋伤人啊?逗留一会儿,就和狼进了村。这老爷子,莫非疯啦?咋就带着狼进了村子啦?街上的人乱跑,进了家的就关门。范老井说:“不怕不怕,狼不伤人。”狼不伤人,兔子伤人啊?谁信啊?不一会儿,范老井就把狼带进了自家院子。院子里有个窝棚,过去养过狗,狼一下钻了进去,躺下了。范老井说:“你先歇着。开饭的时候,俺给你送来。”范老井就关上了门子。“范老井把狼带回了家”这消息,在白羊峪炸了锅。范少山回家了,见狼关在了狗窝里,闭目养神呢。爷爷正炖红烧肉呢!嘴里还说:“狼老了,牙口不好。多炖点儿,全家人也跟着沾沾光。”看这意思,狼倒成了贵客了。范少山说:“爷爷,您老的心情我懂。可您不能吓唬乡亲们啊!搞得人心惶惶的,人家咋看你?”范老井说:“俺把它家人杀了,俺就得养它老。”范德忠、李国芳也知道狼来了,都在屋子里闷闷的。李国芳对范少山说:“你爷爷老糊涂了。你说他带只狼回来干啥呀?”范少山说:“俺知道这只狼,它不会伤人了。”范德忠说:“乡亲们不知道啊!谁还敢上咱家来呀?你还当着村主任,别让乡亲们跟咱生分。”范少山想了想,就用手机做了个直播:“白羊峪的父老乡亲们,俺是范少山。这里是俺家的院子。被我爷爷带回来的那只老狼就在这里。大伙看到了吧,它正在吃俺爷爷做的红烧肉。前些年,俺和爷爷打狼,把它的老婆和两个孩子打死了,它也断了一条腿。后来,俺和爷爷都挺愧疚,一直供养着它。如今它老了,没多少天好日子了。爷爷就把它带回了家,养它老。眼下,它在这儿关着,不会伤人。请乡亲们尽管放心!”范少山把直播放到白羊峪公众号了。乡亲们看了,都点赞。不一会儿,好多人都来了,看狼,拍照。有的拿了炖肘子,有的拿了小鸡炖蘑菇,反正都是熟菜。都想着老狼的牙口呢!范老井见了,捋着胡子呵呵笑。老狼在范家住了半个月。一天早上,范老井再去喂饭的时候,发现它死了。范老井长叹一声,把它装进一个木箱里,让范少山扛着木箱,自己个拎着个铁锨,去了林子里,埋了。范老井边填土边说:“你呀,跟人一样,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啊!俺要是不带你回俺家,说不定你还得活几年呢!”说着,眼角一滴老泪掉了下来。
为了点缀旅游村,白羊峪又搞了大棚葡萄和草莓。还有,农家乐还没兴起来。为啥呢?村民自己个手里头没钱。范少山就联系小额贷款,开了两家。余庆余房子烧了,修缮一新,家具也是新的。范少山就动员他办农家乐,再帮他添俩人手。余庆余胆小,怕贷了款,还不上,不干。这当口儿,二槐回来了。二槐不是判了十年吗?是判了十年,人家五年半就出来了。凭啥?重大立功表现。二槐在监狱里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平常对狱友也和和气气,警察和犯人对他的印象都不错。有一个犯人姓卢,二十多岁,也是诈骗进来的。这小子奸猾,平常狱友看他不顺眼,就用拳头和脚修理他,只有二槐待他好。小卢就觉得遇到了贵人,平常也带二槐像亲大哥。两人交心啊,能说话的时候,总拉点儿私密嗑儿。有一回,小卢告诉二槐,他是杀过人的,前些年和人打架,捅人家两刀,死了。小卢就跑了,改名换姓,又干上了诈骗勾当,进来了。你说这不是作死吗?这还不算,小卢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越狱!和二槐一块走,哥俩亡命天涯。你说二槐脑子多灵光的人啊?能跟你走?反正,假装答应。这就私下里告诉警察了。越狱那天,二槐也假装跟着行动,人家是配合警察,小卢来真的,抓个正着。看着二槐没事儿,小卢哭了:“大哥,你让我今后相信谁呀?”二槐说:“除了自己,谁也别信。”越狱是真的,一查,杀人也是真的。你看看二槐,天上掉馅饼了。减刑四年半。这不,出来了。这一出来,北京早就没他待的地儿了,只能回白羊峪。进了村,先到村部报到。一进门就喊首长好!余来锁、范少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五奶奶的孙子大军呢!二槐拿出了在监狱的立功证书,就跟战场杀敌归来似的。他说:“俺这一出手,揪出个杀人犯,逮住个越狱犯。俺给白羊峪增光添彩了吧?不瞒你们二位说,俺二槐到哪儿都不给白羊峪抹黑,不给白羊峪人丢脸!”余来锁逗乐了:“兄弟,俺说你啥好呢?”二槐说:“请首长批评。”范少山说:“二槐,你这证书上咋没印着见义勇为几个字啊?”二槐说:“下回再领证书,就是见义勇为了。”范少山说:“你想在白羊峪干,就得遵纪守法,明白不?”二槐说:“请首长放心,俺一辈子做个清清白白的人!”敬完礼,走了。这不有病吗?这都快半辈子污点啦,上哪找一辈子清白去?二槐听说办农家乐,老爹不干,他急了:“爹,有钱不赚,你傻呀?俺管炒菜,你管客房,赚钱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余庆余抹抹眼泪说:“那时候,你不是还在监狱里吗?这活儿俺哪干得了啊?”二槐说:“这回你儿子不是回来了嘛!立了功了。风风光光回来了。”余庆余说:“风光啥呀?说到底,你也是从监狱的门口出来的。俺说得没错吧?”二槐说:“你让俺有点自豪感中不?”二槐心气高,一准要把农家乐搞得有声有色。他把院子改建了,用贷款加了一层房子,住宿房间就有八个,餐厅有三个包间,一个大厅。从村里雇了几个女人,帮着料理。人家二槐干事儿有模有样,出手不低呀!二槐说:“这都是里面培养的结果。”听这话,好像在哪所大学深造过。平常,二槐举着牌子到溶洞等景点招徕游客。牌子上写着:“幸福农家乐,来的都是客。”二槐开的就叫“幸福农家乐饭店”,听起来,挺幸福的。开了农家乐,天天有进项。余庆余管账,算盘打得啪啪响,天天龇着牙乐。余庆余盘算着,再给儿子说个媳妇。二槐说:“俺是成功人士,非白富美不谈。”二槐在经营上真动心思,啥心思呢?不明码标价。比如说,游客间,这个鱼香肉丝多少钱?二槐说十八,到了结账的时候,变成二十五了。游客喝得醉醺醺,也察觉不出来。看着有的游客喝得不少,再加上二百。结账的时候,送人家一个小物件儿,十二属相,两三块的事儿,哄得人家乐呵呵走了。日子长了,这能不露馅吗?这一回,一游客跟他杠上了,人家一桌菜二百八十块,二槐要人家三百六。游客问:“错了吧?”二槐说:“是错了,本来应给三百六十四,那个四不吉利,俺给你抹了。”这下游客炸了,你明明多收了俺的钱,还得让俺感谢你啊!打电话报了官。旅游局、物价局来了,二槐还是一脸无辜,人家早就给你录像了,你还咋说。责令改正,停业整顿,罚款一千块,通报全县。
这下,二槐丢人了。这事儿,二槐办了多少回了,余庆余哪知道啊?跳着脚骂:“王八蛋!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爹爱财是爱财,可从来没坑过谁,害过谁。照这样下去,你还得进监狱。”二槐说:“俺不就想着早点还上贷款,发家致富吗?”余庆余说:“咱不能赚昧心钱啊!”二槐说:“等再开业,俺一准明码标价,中了吧?”范少山来了,对二槐说:“幸福农家乐,来了都是客。说得好啊!你是白羊峪的头一家农家乐,代表着咱白羊峪的形象。你这儿欺骗游客了,人不知道你二槐,人家说是白羊峪坑人。你看看,给白羊峪抹黑了吧?”二槐说:“这点儿俺忽略了。”范少山说:“往后开店,我送你八个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二槐说:“知道知道。”
五十
秋后,早晚凉了,露水重了。架上的黄瓜秧有点儿打蔫儿,像犯困的老人。黄瓜有点儿皮,咬一口面面的,一点儿都不脆。这个时候,范德忠过生日。早在两个月前,地里的玉米正嫩,劈下来,蒸一锅,吃起来香啊。那个时候,是李国芳的生日。按她的说法,这个季节的生日,命苦。你们,这个季节,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啃玉米,俺这命,就是挨人啃的。范德忠的生日,季节好吗?李国芳说,也不好。下霜了。有句话叫霜打的茄子。范少山出生在春天,好吗?李国芳说:“好啊!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杏儿出生在夏天,好吗?李国芳说:“好啊!繁花似锦,草长莺飞。”李国芳咋还甩上成语了。实际上,李国芳还是上过几年学的,成语也能说个一两条。只是,最近看了电视上的成语比赛,她记住了不少。反正,孩子们的生日,哪个季节、哪个日子都是好的。若是冬天的呢,她就说瑞雪纷飞,冰清玉洁。她就想,自己个和老伴儿,都是苦命人。黄连水里泡大的,到老了,还没捞出来。两位老人,都是六十八岁。一个比一个小俩月,一个比一个大俩月。在范德忠的生日这天,杏儿宣布了一件事儿:“从今天起,咱爹咱娘再也不搭人梯了!你们出门,并排着走;你们干点儿轻活儿,也并排着干。从今往后,白羊峪的‘神雕侠侣’,只能心和心连在一起。二老操劳了一辈子,该安度晚年了。”一桌人都安静了,没人说话。范老井愣了,范德忠愣了,李国芳愣了,范少山更愣了。范德忠、李国芳两人一只手,两人登高干活儿,只能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肩膀。多少年了,这对“神雕侠侣”,从年轻踩到中年,又从中年踩到老年。他们上房扫雪、救灾,他们升上了小学校的五星红旗,他们栽下的白杨树染绿了黑羊峪的土地。他们才是不一样的传奇。范德忠、李国芳都没想到,儿媳会说这样的话。他俩老了,搭人梯忒吃力了,但有时候,还得咬着牙干。村里人对“神雕侠侣”搭档已经见怪不怪了,家里人也习惯了,从没人想过,他俩也会老,也有搭不动人梯的那一天。唯有儿媳杏儿看到了,心疼了,决定再也不要公婆做“神雕侠侣”了。他们要做的事情,由儿子、儿媳来做。范少山脊背冒汗了,他也没想过让爹娘停下来,歇一歇。当儿子的不孝啊!比起杏儿来,自己个不止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说:“爹,娘,俺这个当儿子的对你们关心不够,还是杏儿想得周全。往后登高的活儿你们就别干了。有俺呢!若是赶上俺在城里,会安排别人替俺。”杏儿说:“如今都集体化了,地里的活儿不用干了,家里的活儿也少干。我也不常在家,依我看找个保姆,照顾爹娘,照顾爷爷。这样,咱俩也放心了!”范少山说:“那敢情好,就这么办。就把范少军的媳妇找来吧,眼下正在家里待着呢!这人心细,又是咱本家。”再看老两口,边抹泪边说:“使不得,使不得,这得花多少钱啊?俺们不登高了,操持家、照顾你爷爷还中!”杏儿说:“钱的事儿,二老别操心。二老和爷爷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就这样,当天就请了少军媳妇,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照顾三位老人。范少山和杏儿进了城,再也不用担心了。
沈雄来了。沈雄就是沈老板,白羊峪金谷子的合伙人,当过金谷农场的总经理那位。人家不光在白洋淀种了几千亩的金谷子,还经营这一家贸易公司。“一带一路”,沈老板瞄准了机会,“走出去”,取得了出口经营权。人家把金谷子出口到欧洲。欧洲一检测,金谷子营养丰富,一订就是二百吨,价格还不低。这趟来,就是买白羊峪的金谷子来了。范少山兴奋了,没想到自己个淘换来的金谷子,还搭上了“一带一路”这趟快车了。庞大辉去印度拓展光伏发电市场,帮着经营了一部分金谷子,但效果不忒好。印度贫民多,价格高了,人家不接受。欧洲就不一样了,富裕。可问题来了,北美人不爱喝粥啊,北美人熬小米粥,没见过。可北美人注重养生,他们把金谷子小米磨成粉,装进盒子里,像牛奶一样,冲着喝。金灿灿的小米粉,多有食欲啊。这和孙教授想的一样,范少山注册了,还没开发呢!他做过市场调研。中国人觉得,好好的小米做粥多好啊,你磨成粉不就糟蹋了吗?你看看,中国人跟外国人,能一样吗!
今年的金谷子,白羊峪卖得差不多了。这回,人家沈老板跟你订明年的。白羊峪顶多产两三万斤金谷子。人家至少要二十吨,差得远。范少山就想到了山下的村庄,把金谷子发展下去。余来锁急了:“少山,白羊峪盛不下你啦?还把手伸到外村去?”范少山说:“沈老板人家有出口权,若是俺有,俺就直接出口了,比这个干得还要大。余书记,俺告诉你,白羊峪的机遇来了。”余来锁说:“你懂种地吗?”范少山说:“金谷子不就是俺种出来的嘛!”余来锁说:“钱从哪儿来?你吹糖人呢?”范少山说:“俺想办法。”余来锁说:“咱俩好好地把白羊峪的事情办好,就中了,听俺一句,操那个心干啥呀?”范少山说:“这样吧,俺先找钱。找到钱,先上支部会,通过了,就上党员会,再通过了就上村民代表会。都通过了,俺就干。”上哪去找钱?土地抵押的贷款还在还息呢!农业是长线投资,只能一靠贷款,二靠国家政策。眼下,范少山就想打破这个“魔咒”,让第三方的资金投进来。他头一个想到了田中二喜,人家是投资农业的。可这人忒贪,耍心眼儿,和他谈判,不来痛快的。人家就像猫,拿你当老鼠耍来耍去,既不咬死你,也不放过你,你不可能有钱赚。范少山还是想到了同学张小强。可人家投资了白羊峪的旅游项目,还能再投农业吗?自打旅游项目建成后,范少山跟张小强很少走动,一方面,觉着人家是大老板,事儿多,别打扰人家,另一方面,也难,张小强一见面就跟他说那些年追过的女孩儿。实际上,人家女同学能看得上山里的穷孩子?漂亮女生谁不稀罕啊?只能看着人家张小强追,自己个敢做那个梦吗?每回见面都拉着话,他只能编了。咋编,只能说自己个也追过,拉过女孩的手。这回,张小强兴致来了,光拉手啦?抱了没有?亲了没有?睡了没有?范少山只能摇头。张小强一见,就哈哈大笑。这回,他又想了一个和女生的故事,就去找张小强。心里头想,就靠这个故事谈项目了。进了办公室,张小强没跟他说当年追女孩的事儿。他说农业。他的钢企正在做生态农业,不光因为国家对生态农业有各项补贴政策,还要让行业外资本进入。他打算在燕山开垦一万亩的荒山,种上果树,让社会认领。凡是认领一亩果园就可以购买企业一万股原始股,企业上市的时候它就等于股票,具有投资价值。这种模式就是把消费者变成一个投资者,让他通过认领方式关注到农业,进入到农业领域。厉害了,小强,人家在商言商啊,几天不见,都变成农业行家了。人家一说就是万亩果园,你这小小的金谷子,人家看得上吗?范少山说了金谷子的事儿。张小强说:“他和你签订单没有?”范少山说:“还没呢。”张小强说:“你应该办理自营出口权啊!”范少山说:“俺也能办吗?”张小强说:“当然可以,而且门槛不高。不过,关键是你在国外有一定的市场。现在你可以依托这个沈老板,将来你一定要接触外商,争取自营出口权。”张小强说着说着,想起点啥,还是当年他追的一个女孩儿,校花,就是如今在县城街头炸油条的那个女人,叫刘潇潇。你看看,末了,还是要谈当年追过的女孩。
刘潇潇高中时浑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她的笑,银铃摇两下,声音停了,笑纹却未退。就像青草上的露珠,晶亮晶亮,滚来滚去,说不出的美。那时候,同学们都说张小强追刘潇潇。张小强家有钱,刘潇潇的生日都是包机飞香港过的。反正,同学间,传得挺疯的。后来,毕业了,范少山自知没那气力,出了校门,进城打工、做小生意。人家张小强、刘潇潇都考进了大学。一个南京,一个北京。一年多,刘潇潇被退学了。为啥?她暑假回家,她坐了一辆黑车,黑车就把她拉到了山沟,逼她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半年后,她逃了出来,脑子就有点不好了。她不再上学,就在家里头猫着。后来就嫁了,再后来有了孩子,人好多了。炸油条,又有了笑容,不过,没有摇两下银铃了,没有青草上的露珠那样的笑纹了。笑纹是嘎噔一下消失的。刘潇潇这时候,干啥呢?肺癌晚期。她在家里躺着。其实,刘潇潇家境不错,住在楼房里。男方家平改了,得了四套楼房。那为啥两口子还要炸油条呢?不知道。有的人就是劳碌命。只知道的是,她如今炸不动了,医院也不收了,在家里,等着。刘潇潇瘦得已经没了人形儿,没法想象。疾病是啥?就是毁了你的身体,毁了你的容颜。刘潇潇还能认出范少山、张小强,就说了一句:“你俩啊?”刘潇潇笑了,没有声音。但她的笑纹漫长,就像青草上的露珠,晶亮晶亮,滚来滚去,说不出的美。范少山背过脸去,两行热泪滚落。她身边的丈夫,不说话,只是抹泪儿。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像过了好几辈子,生生死死的时光。走了,张小强把车开到僻静处,哇地哭出声来。范少山说:“你为啥不帮她呢?”张小强说:“一束花就够了,给她钱她能要吗?”范少山说:“俺是说当初,那个暑假……你若是去接她,她的命运,还能是这样吗?”张小强说:“我告诉你吧,我俩从来就没谈过恋爱。”范少山愣住了。张小强说:“当年,我觉得她那么美,我没资格。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没敢。我挺后悔的。所以常跟你说当年我们追过的女孩儿,其实,一个也没有。”范少山说:“俺也没有。”打那以后,范少山和张小强见面的时候,当年我们追过的女孩儿的话题,再也没了。
探望了校花,金谷子的事儿还没说呢。刚想开口,张小强说:“东南亚人喜欢吃小米。我钢铁出口哪里,金谷子就往那里打,应该不成问题。你这里,一是品质,绝对的绿色食品。二是数量,一个订单就是二三百吨。三是对外宣传,金谷子在国内有一定知名度,要打造中国第一谷子,必须出现在外国媒体上。”范少山说:“品质没问题,已经取得了绿色食品证书,总产量还不够。国外宣传没想过,再说需要钱嘛!”张小强说:“中国是个谷子产量大国,你打造了中国第一谷子,你就是世界第一谷子。别担心多了价格会降下来,金谷子价格暂时不会低于普通谷子的四倍。东南亚的中文媒体我有朋友,让他们宣传。钱的事儿不用担心,到时候,给他们几袋小米就行。”原来,张小强早就研究金谷子了,也打算做出口贸易,只是时机不忒成熟。他让范少山先跟沈老板签一年的合同,等来年就办自营出口。投资,张小强答应了。
范少山就去山下的大王庄、小王庄、蛮子坨等村庄,和村民签订单,把金谷子种子交给农民播种,一下就发展了四千多亩。白羊峪的金谷子合作社社员扩大到了外村。
这样一来,他和农民签订单,沈老板和他签订单,金谷子就跑到北美人的餐桌上去了。说起“一带一路”挺大的,白羊峪和周围的庄稼人,都沾上边儿了。沈老板后悔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啥呀?我自己直接跟那些村民签订单不就结了吗?范老板,你眼里真有商机啊!”范少山笑而不答。
签金谷子订单,这件事儿忙活了一年。范少山东跑西颠,去了那个村,又跑那块地,累呀!不光累,还打乱仗。余来锁对这事儿意见大了,班子会上就不同意。你范少山把白羊峪的事儿管好就中了,手还伸那么长干啥?这不是没病找病吗?你看看你整天忙的,脚后跟踢后脑勺儿,也没弄出个四制来。范少山忽地想起了雷小军,人家的合作社有两万亩地,像俺这样干,早就累死了。
范少山、张小强和余来锁去了乐亭。雷小军在总部迎接他们。范少山和余来锁一见,傻了。他的总部有六层大楼。宽大的液晶电子显示屏挂在墙上。液晶屏通过农田、大棚等处密集分布的摄像头和监测设备传回的数据,实时监测各个地块、各种农作物的温度、湿度和生长状况。雷小军说,如果消费者对买到的农产品不放心,只要扫一扫农产品上附带的二维码,这套物联网系统就将奉上农产品最详尽的“前世今生”。雷小军还是农民吗?自己个泥里水里跑,人家西装革履,一尘不染。他告诉范少山,自己在农美专业合作社已有社员三千多户,土地两万多亩。怎么干?雷小军说了一句:“像办企业一样种地。”张小强的眼睛就放光了。
雷小军不急。请三人吃海鲜,看乐亭大鼓。这乐亭大鼓,范少山还是小时候看过,稀罕着呢!那年,他去老姑奶奶家取金谷子,就敲着柜板给老姑奶奶唱了一段《双锁山》。这回,来到了乐亭大鼓的故乡,他就醉倒在说书场了。他想学说书,雷小军就安排老师教他。末了,老师还送他一架大鼓,一副钢板。范少山乐的,后脑勺都笑了。可这几天,雷小军光陪着喝酒、听书了,他的地是咋种的?雷小军一句话,更让三人傻了:“用手机种地!”这手机是咋回事儿呢?人家雷小军开发了适合农民需求的手机app,遴选了一千多名农机服务人员、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业职业经理人等作为首批用户,统一配备智能手机。手机app与电脑信息网络服务平台同步运行,社员农户通过扫描二维码下载应用程序,利用手机平台实现“线上”销售、技术咨询,“线下”收购、技术服务。在乐亭,已有一万多农民,下载了这种“种地神器”。雷小军说:“现在,借助‘农兴’这款手机应用程序,我们不仅实现了‘互联网+服务’,还实现了‘互联网+技术’和‘互联网+销售’。比如‘互联网+技术’,就是指的农民如果出现不能解决的技术问题,只要掏出手机拍张照片或录一段视频,传到平台上,坐诊专家会根据发送的图片和视频,把脉诊断、开方配药,并及时传回农户的手机。同时,手机客户端还能够实现对自然灾害的监测和预警。而‘互联网+销售’,是把农民的商品,挂到服务平台上去,农户生产的农产品也会被上传到这个互联网平台上。足不出户,他们就能将农产品远销各地。”成立了这么大专业合作社有啥优势吗?雷小军说:“因为土地面积大,保险公司结合国家政策,保费由一亩地二十块降到四块。大面积的土地也使合作社能够享受银行贷款优惠、涉农金融服务。”雷小军掰着指头跟他们算账,“土地流转后,就形成了集约化经营优势,就能让科技进步带来明显变化。我们合作社粮食生产基地连续多年创全县小麦、玉米高产纪录;跟普通农户相比较,平均每亩种子、化肥、农药、农膜等生产资料成本降低一百五十块,农机服务费成本降低三十块,标准化生产产量增加百分之十五到二十,订单种植产值增加三四百块;周边五万农户十五万亩粮田受到辐射带动,小麦平均亩增产四十到五十公斤,玉米平均亩增产五十到八十公斤,年亩增收二百五十块以上。”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当时。”看看人家雷小军咋种麦吧?大地,一眼望不到头。墒情好啊,像是插根筷子就能长成树。高大的播种机在土地上轰鸣,行走。雷小军说:“走这一趟,就把播种、施肥两件事儿都干了。”农美专业合作社理事长雷小军,站在地头,目光追逐着播种机,他说:“这些播种机,一播就是四层,一层种、三层肥,既不会烧苗,还能在小麦生长过程中持续供给养分。我们七万六千亩农田的秋播任务,五十台播种机,十几天便能轻松搞定。”
打住。你不是说合作社有两万多亩土地吗?咋多出五万多亩啦?人家合作社发展代耕、代种等项目,别人家的土地提供全程社会化托管服务。他说:“深耕每亩四十五、播种每亩二十、收割每亩六十……”全程社会化托管服务涉及农资供应、深耕、播种、绿色防控、收获、秸秆还田、销售等各个环节,每项服务都明码标价。除了“单点”,还有“套餐”——“小麦从深松到耕种,到收获,每亩只需三百块。”雷小军说,“托管就是农户当地主,我来打工。”
在乐亭待了三天,听不够,看不够。看看人家,才知道自己个差多少。人家都像办企业一样种地了,用手机种地了,咱们还在东跑西颠,邋里邋遢,泥里水里呢!范少山这才想起雷小军说过的话,白羊峪缺少一只翅膀,飞不起来。虽说金苹果、金谷子也有网上销售,可人家的“互联网+”一条龙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你守着白羊峪,也就凑合了,可你要下山发展,人家就是样板啊!人家就是方向啊!范少山和张小强兴奋啊,摩拳擦掌,余来锁也服了,不再阻拦金谷子的事儿了。范少山引进了雷小军的手机app,给种金谷子的农户、农机手安上了。与专家孙教授、农科院的两名教授联网了,教授们不出家门,就可以看到农户提供的病虫害的图片,提出防治措施。
范少山去看欧阳春兰。她正闲得没事儿,在家里的工厂和几名女工轧螺丝钉呢!欧阳见了范少山,愣了:“少山哥?怎么是你?”在一家饭店里,范少山和欧阳吃饭。欧阳说:“这些日子没事儿,父母也不管我。在家待着没意思,就来工厂轧螺丝。每天耳边咯噔咯噔的,挺有意思。”范少山说:“耳边轰隆轰隆的,那有啥意思?还能比绿色田野更有意思?”欧阳说:“省得胡思乱想啊!”范少山说:“有些人,有些事儿,不必记得。”欧阳说:“我总相信一见钟情。没想到,他半夜跑到隔壁女游客的房间里。一大早又和那个女游客跑了。有这样的人吗?你叫我怎么相信爱情?然后,我从西藏,一路哭着回来……”欧阳眼圈红了。范少山说:“这样的人渣早甩早干净。”欧阳说:“是他甩了我。”范少山说:“你就别老想这事儿了。到白羊峪看看吧!这两年变化挺大的。你去了,心情一准好。”欧阳说:“其实我早就想去了,就是怕你们把我忘了。”范少山说:“你是白羊峪的恩人啊!俺们能忘吗?”
欧阳老师回来了!开了欢迎晚会。田新仓、“白腿儿”唱了歌,范少山说了乐亭大鼓,范少军说了快板书……反正挺热闹,然后,白羊峪家家户户请她吃饭,欧阳成了白羊峪的座上宾。她教的白羊峪孩子,在布谷镇小学都成尖子生啦!这不是鸡窝里飞出来金凤凰嘛!这回,欧阳老师继续直播,白羊峪又热了。欧阳还是有想法的,她打算考大学生村官,再回到白羊峪。她支教的时候,就在学校入党了。有了这个条件,当村官就容易了。挺顺利,考上了。来到白羊峪,当了村党支部副书记。这回,人家就是地地道道的白羊峪人了,当然要抓金谷子的农业技术。
五十一
人生是不可控的。范少山回到白羊峪,刚开始就想着让乡亲们吃饱穿暖,做个体体面面的农民。自己个在小院还能养几只鸡,种两畦菜,夏天养两个叫蚂蚱,呱呱叫着,好听,消暑;冬天养只小乌龟,不动,心静。西北风下来了,就在屋子里喝点小酒,看着窗外的雪飘,那滋味,美呀!这过的啥日子?神仙都羞得慌啊!可如今呢!收不住了。那样的日子只能想想了。范少山自打从乐亭回来,就觉着土地流转的规模小了,金谷子种的少了,还要扩大面积,多种金谷子!让全国人民都吃上金谷子的小米粥,让金谷子的香气弥漫在“一带一路”上。他想咋干?再把大王庄邻村万家庄、百里村的土地流转过来,都种上黄灿灿的金谷子。让这五个村的近万亩土地连成片,一眼两眼望不到边,这才适合机械化作业。过去,虽说流转了三个村的四千亩土地,可还是有零散地块,就像打了补丁的衣服,不提气。关键是种和收都不方便啊!可他这想法靠谱吗?头一关就是钱,你要交租地钱,你要添置机械,你要招聘管理人员,你要购买化肥,你要给农民开工资,都得钱,钱!还得找合作伙伴,同学张小强。这事儿,范少山憋在心里头,没说。你得先搭锅垒灶,等做熟了饭,再揭锅。他知道,余来锁压根就不会同意。那人就是小富即安,守着“白腿儿”,开着饭店,这日子就足了。你跟他说种大片的金谷子,他就有点儿压得慌,喘不过气来。
范少山先找张小强,说成片土地流转的想法,扩大金谷子的种植面积。没想到,办成了另一件事儿,这件事儿又提速了土地流转。人家张小强虽说是富豪,也不是你说啥人家就听啥,同学再好,你从他手里拿钱,也像拿刀子刺他的肉,能干吗?人家是中国五百强的企业老总,精明着呢!原来四千亩的金谷子投资,嘴上说交给范少山去做,人家还请了私人的农业投资顾问,也时常到地里转悠转悠,心里头底数门儿清。这阵子,张小强正和一女星谈恋爱呢,心情好。咋着?张小强都三十多了,刚谈恋爱?人家有钱的世界你就不懂了,你谈恋爱以结婚为目的,人家谈恋爱以谈恋爱为目的,和女星谈恋爱,脸上放光啊!一说,和哪个明星睡过,男人的理想就实现了一多半。张小强谈的恋爱多了,数不清,把持住了,就是不结婚。这回和女星谈恋爱,也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人家女星也不想露馅儿,一听说你有了男朋友,还是个没啥文化的土豪,你的粉丝就跑了。明星嘛,全靠粉丝活着呢!就像人,全靠一口气撑着,没了这口气,还有啥?范少山知道张小强女朋友多,走马灯似的,也不知道他最近交了女星。去了,就见一女孩戴着墨镜在办公室坐着呢!张小强说:“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位名人,心绮。”女孩摘下墨镜,朝范少山笑笑,过来握住范少山的手:“大哥好。”张小强说:“这位是我同学,范少山,响当当的村长!”女星的手软啊,好像再握一会儿就化了。有一会儿,范少山没松开,好像世界都停摆了。范少山直愣愣说:“你不是谁吗?演《甄嬛传》里那个!”女星说:“《甄嬛传》不是我演的。”范少山说:“你不是谁吗?演《还珠格格》那个!对了,紫薇。”女星扑哧一笑,说:“那也不是我。”中国这个绮那个涵的明星多了,谁对得上号啊!张小强说:“好啦好啦,你也不看影视剧,把手松开吧。”范少山赶紧松开手,为掩盖尴尬,说:“握住明星手,往后啥都有。”张小强说:“和嫂子的手咋样?”范少山说:“那卖菜的手,都是茧子,磨得慌。”范少山和明星合个影,发给杏儿,显摆显摆。又起了标题《美女与野兽》。本来是说土地流转的事儿,遇到明星在这儿,就别跟着掺和了。范少山想走,张小强不让。说:“心绮也是自家人,有事儿你就说吧。对了,心绮喜欢农村,你给她讲讲白羊峪的事儿。”心绮说:“是啊,大哥,等我将来演不动了,就跟你去种地吧!”人家就是说说,范少山还当真了:“没问题,俺们白羊峪好山好水的,养人啊!啥时候来,俺们都欢迎!”心绮说:“那我就当你们村的村民。”这可让范少山逮住机会了,请心绮当白羊峪的形象代言人。人家明星做广告,起码一百万呀!请得起吗?话赶话僵在这儿了。心绮说:“我是白羊峪的村民,为家乡代言,应该的。”你看这姑娘,心地善良啊!范少山说:“可俺们没钱啊!”心绮说:“不要钱。听小强说金谷子和金苹果是白羊峪的特产,就想尝尝。”范少山说:“这好办,俺给你送一车。”心绮说:“这两天我正好有空。过两天就要进组了。”又问小强,“可以吗?”张小强也不知咋回答,哼哼两声。惊喜来得忒快呀!心绮要当白羊峪的形象代言人!大牌明星啊!花钱都请不到啊,一句两句话,就让范少山给办了。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会儿工夫,屋子里灌满了人,保镖、助理、摄影师,十来个人。范少山傻了。心绮淡淡地说:“明天去白羊峪。”
第二天一大早,白羊峪就陆陆续续来了几辆车,都是记者。这记者都是北京的,听说心绮要去白羊峪,燕山一带的贫困村,干啥?为白羊峪代言,慰问贫困户,连夜都赶过来了。人家是大明星,宣传策划都跟着呢!消息一发,记者都到了。跟着记者来的,是金安县的警车,来了十几辆,下来七八十个警察。公安局副局长都来了,人家可不是看热闹来的,是维持治安的。副局长找村书记,一把手,把余来锁训了一通:“你们请明星一定要提前上报公安,出了问题咋办?你村书记负责得了吗?”余来锁咋说,他能说是村主任找的吗?只能受着。余来锁想,这么虎视眈眈的,至于吗?不就是个演员吗?还能比“白腿儿”俊哪儿去!没想到,心绮的车一停,记者和游客呼啦啦往上拥,就跟闹蝗灾的蚂蚱似的。警察冲上去推搡人群,留下一小块空地,容下心绮的身体。记者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明星,就像猫瞄准一只耗子。余来锁远远一看,额头冒汗了,擦擦,凉的。
游客大喊:“心绮,我爱你!”就跟在精神病院撒欢儿似的。人们前呼后拥,心绮看了银杏树,看了村训碑,看了金谷子,进了金苹果园。对记者说:“我是影视演员心绮,我为白羊峪代言。美丽的村庄,有梦的地方,我喜欢。”范少山把白羊峪荣誉村民的大红证书,交到了心绮的手里。心绮说:“我找到家了。”最后,范少山领着心绮来到了五奶奶家,拉着五奶奶的手,将一万块钱递到老人家的手里,还拉了几句家常。五奶奶的孙子大军呢?在一旁立正,大喊一声:“敬礼!”闹了一个多钟头,走了。警察累得像孙子,气喘吁吁的,上了警车。副局长又从车上下来了,对余来锁说:“往后少给我们找事儿!”上车,走了。余来锁心里头憋得慌!咋回事儿啊?这事儿是我找的?人家范少山就是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明星来。俺连明星的正脸都没瞧上,是范少山陪了全程啊!挨撸的却是俺,哪有这条子理啊!这会儿,范少山过来了,乐呵呵的。余来锁说:“高兴不?”范少山说:“高兴。”余来锁说:“开心不?”范少山说:“开心。”余来锁说:“你高兴了,你开心了,想过别人没?”范少山说:“本来想给你介绍介绍明星,这人一多,全乱了。全是俺的错。”余来锁说:“俺不是这意思。你就是介绍给俺又能咋样?她能记住你呀?一转眼就忘了。再说了,我远远看了,她比俺家‘白腿儿’长得差远了,模样和身材都比不上。”范少山说:“那是那是,俺‘白腿儿’嫂子是西施再生啊!”余来锁说:“少跟俺嬉皮笑脸的。你是村主任,懂得点儿组织程序不?请明星这事儿,你跟谁商量啦?”范少山说:“俺不是跟你说了吗?”余来锁说:“你那是商量吗?你那是打招呼!你眼里还有没有俺这书记?”看着余来锁真的急了,范少山也板起了脸,说:“情况来不及了,人家就今天上午有时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余来锁说:“有用吗?”范少山说:“咋没用?明星效应大了。找人家代言,没个百八十万下得来吗?”余来锁说:“这么说,你为白羊峪省了百八十万?”范少山说:“也可以这么说。”余来锁说:“全村人还得对你感恩戴德啊!”范少山说:“来锁哥,俺不该抢你的风头。”余来锁急了:“你这样的风头俺不要,你知道吗,你美了,我倒挨了一通训!”范少山说:“露脸的事儿我来,背黑锅你去。谁让你是书记呢!”明星代言的事儿就这样成了。想想,人家明星为贫困山村代言,访问救济贫苦户,热心公益,形象大大提升了。出了一万块钱给五奶奶,是张小强掏的。心绮没让张小强参加,狗仔队都来了,怕把她恋爱的事儿捅出去,搞得张小强有点儿小郁闷。
心绮来到白羊峪的事儿,上了娱乐头条。白羊峪在村口竖起了大幅广告牌,上面是心绮的照片。下写一行字:“我为白羊峪代言。美丽的村庄,有梦的地方,我喜欢。”还别说,好多游客冲着心绮来了。天南的,海北的,都往白羊峪聚,人多了,景点,农家乐都火了。这还不算,因为心绮站在金谷子地里拍了照,录了像,没听说过金谷子的就好奇了,这是啥谷子?比普通谷子黄啊,为啥大明星这么喜欢呢!大明星喜欢,谁不喜欢啊?人家是引导潮流的。有少男少女就找当地粮店,要吃金谷子做的饭。好多地方没有啊,上哪淘换去?好几个省市的粮食经销商都来到了白羊峪,订购金谷子。这下,金谷子供不应求了,价格噌噌涨。你说,一个女孩,一个漂亮女孩,一个演员,一个成了明星的演员,她有多大威力啊!想不到,稀奇不?
这下,范少山和张小强都坐不住了。一拍即合,土地流转,扩大金谷子种植面积,建立万亩“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支部会上,余来锁说:“把一万亩土地连成片?誓把山河重安排啊?你这想象力比俺这诗人丰富啊!做梦吧!”范少山说:“人做梦,就有盼头。金谷子就是俺做梦梦出来的。”范少山跟余来锁掰着指头算,“俺查了,这五个村共有土地九千二百多亩。若是都连成片,能达到一万亩。”余来锁说:“你这属于卖肉的不给人分量啊,多出一块自家吃是不?”范少山说:“余书记,你是不是庄稼人啊?”余来锁说:“我不是庄稼人,你是庄稼人?你种过几亩地呀?”范少山说:“你连这就不懂?告诉你,耕地是咋多出来的。土地连成片后,那个沟沟坎坎、坑坑洼洼、撂荒地就都成了农田了,耕地就这样多出来了,对村庄来说这可是好事情啊!”余来锁说:“耕地一成片,家家户户责任田的地界都找不到了,群众能干?”范少山说:“承包地的主体没变,还是农民的。地界找不到了,地又没长腿,怕啥?”余来锁说:“少山啊,赚钱总有够的时候,赚多少算多呀!老祖宗说,两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这才叫幸福日子。如今,咱白羊峪实现了,还受那个累干啥?啥叫幸福?活得舒服就是幸福。不是你有多少地,多少房,钱赚得再多,累死你!”范少山说:“余书记,钱,当然要赚,可得赚得有意义。这土地流转不光咱村赚钱,张小强赚钱,几个村的富余劳力还有工资赚,年底还能分红。你说赚这样的钱,多开心啊!”余来锁说:“野心比人都大,你要是当了哪个国的国王,一准嫌国土小,非侵略别的国家不可!”范少山说:“你这啥意思?俺这叫雄心好不好?把俺比喻成侵略者了,用词不当吧?”余来锁说:“差不离儿。”这两人,无论啥场合,总是用话怼来怼去的。就这样,支部会上,余来锁勉强举了手,这事儿就算通过了。
在全村大会上,范少山说:“不想成为地主的农民,不是真正的农民!不想拥有更多土地的农民,不是有出息的农民!”这话说得,像砸石头,一个字一个坑儿。会后,余来锁说:“这话说得有劲!”范少山说:“比你的诗歌不赖吧!”
余来锁坐镇,负责白羊峪的日常工作。土地流转这事儿,由村主任范少山负责,副书记欧阳协助工作。范少山和欧阳去布谷镇找葛书记,葛书记一听,倒吸一口凉气:“范少山啊,你小子越来越精啦。布谷镇就这五个村的地肥,你想一口都吃掉啊!”范少山说:“我胃口大,少了不够吃。”葛书记心里头有点小兴奋。县里头正抓土地流转的典型呢,这下,一万亩成片的土地流转,全县拿第一了,市里头也挂上号了,说不定自己个还能上上位。你要流转土地,手续繁琐着呢。一万亩,你要面对几千户的农民,光做工作就得费几缸唾沫。按上面规定,政府对流转土地种粮有补贴,一亩地补助一百元。一万亩补钱一百万。流转土地超过五百亩,承租人就不用直接面对村民,由镇政府搭桥,白羊峪村金谷子合作社和大王庄、小王庄、孙家坨、万家庄、百里村五个村委会签协议,村委会再和村民签协议。其中,大王庄、小王庄、孙家坨是签过协议的,由于耕地连片后,耕地亩数和承包人都有了变化,需要重新签协议。租金多少?白羊峪、镇政府、各村的村委会得坐下来商量。范少山当然想少花钱,村上当然想多得钱。镇政府一碗水端平,不便宜了地主,也不能亏了农民。商量来,商量去,每亩耕地九百块。若是农民自己种,收入也超不过一千。这下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能出去打工赚钱,也能留在家里头种地拿工资。想想,也是一举多得的事儿,协议也该顺顺利利签了。哪儿啊?难着呢!
布谷镇葛书记动真招儿了,把土地流转作为了全镇的头等大事儿。成立了土地流转领导小组,他当组长。安排一名副书记具体抓,包村干部驻村做工作。这回,和村民签协议的事儿都落在了村两委身上,有的村官不淡定了。大王庄和范少山打交道最多,也是最先土地流转的,这回要连成片,大王庄除了几十亩种菜的地,就都成了金谷子了。许支书就想了,这地都让你范少山收了,我咋领导村里人啊?要想抓住男人的心,你就先得抓住男人的胃呀!你要抓住村里人的心,你就得抓住土地。咋抓呢?你得用水浇地吧,有现浇后浇的事儿,你得买种子化肥农药吧,有优惠不优惠的事儿,你卖粮有个价高价低的事儿,这些,支书都能掌控,能笼络人心。人家把地租了,这些个都没影了,谁还尿你呀!反正,许支书是这么想的。这一想,工作就不积极了。当支书的不能明着来呀,只能来暗的。明面上,人家是头一个签了协议,暗地里,鼓捣别人抵抗,不签。鼓捣谁呀?元宝。元宝是谁?就是当年在金谷农场砸范少山汽车那小伙子。当年,元宝砸了车,范少山没有报警,而是打电话给许支书,许支书来了,把元宝领走了。若没有许支书,元宝就进了派出所了。元宝记着这份恩情呢!许支书也知道元宝知恩图报,一准听话。就这样,许支书大会小会喊土地流转,动员家家户户签协议。元宝却背地里走家串户,说土地流转的坏话,这还能推得动?眼看着小王庄的协议签完了,大王庄还没签一半呢!范少山急了,和欧阳一块,带了酒菜和五粮液去找许支书,喝酒。许支书打开了话匣子:“难啊!真他妈的难!现如今,支书说话都不好使了,没人听。不是说干部身先士卒吗?给群众做出表率吗?我头一个签了协议,也没人跟着做。啥都不好使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说实话,还是过去生产队的时候好使,一敲钟,都得上工,晚了扣工分,社员们都服服帖帖的。眼下你看看,神仙来了都不好使了,就是一帮刁民!”范少山说:“地价是商量着来的,合理呀!为啥有些农户就不签协议呢!”许支书说:“我比你还着急呀!谁知道他们啥想法呢!咱猜不透啊!”欧阳没喝酒,吃了半截饭就走了。干啥?她要去串串门,向农户了解了解情况,讲讲土地流转的好处。在街上走着,被元宝盯上了,这范少山一来,许支书就给元宝通风了,注意动向。欧阳进了农户王吉祥家。王吉祥家有三亩地,还没签协议。欧阳问咋回事儿,王吉祥说:“听说承租方种上三年,就把土地收走。还有,那个白羊峪范少山吃喝嫖赌,净干不正经的事儿,把地交给他的手里,糟蹋了。”欧阳大吃一惊:“这是谁说的?”就在这当口儿,元宝闯进来了,王吉祥立马住了口。元宝对王吉祥说:“大叔,哪来的亲戚呀?长得这么俊?我这儿还打着光棍呢?给我介绍介绍吧!”王吉祥说:“别瞎说!人家是白羊峪的欧阳书记。”元宝嬉皮笑脸起来:“原来是大学生村官啊!你嫁给我,就广阔天地扎下根了。”说着,元宝就摸了一下欧阳的脸。欧阳岂是个省油的灯?上去就给了元宝一个大嘴巴。这嘴巴抽的,元宝捂着腮帮子原地转了仁圈儿。元宝嘴欠,人,当时就哭了。人家一哭就找妈,就跟小时候挨了欺负一样。掏出手机哭着说:“妈,有人打我……”元宝的妈妈外号“鬼见愁”。你听听,白羊峪有个“鬼难登”,大王庄有个“鬼见愁”,都是难缠的主儿。“鬼见愁”大嗓门,一路骂着来了:“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玩意儿欺负我儿子?我家元宝不招谁,不惹谁,这么老实厚道的孩子你都敢欺负?没天理啦?这是哪个混蛋王八蛋缺了八辈子德的,养活儿子没屁眼的?今儿个碰到老娘了,我要骂得你胳膊腿儿抽筋儿,治不好,浑身抽风,止不住。我要骂得你一身烂疮,我要骂得你十种癌症,我要骂得你百样灾祸,我要骂得你千刀万剐。最后,我要把你骂成植物人,火葬场不收,直接拉到乱葬岗,让狗啃,让猫叼!”你听听这架势,骂了半条街,才进王吉祥家院子。这边,王吉祥早就催着欧阳快走,欧阳偏要会会“鬼见愁”。听着骂过来,欧阳慌了。“鬼见愁”不动手,就是骂。欧阳咋跟她对垒?也跟泼妇似的骂街?人家三天三宿不重样?你赶得上吗?元宝哭着跑了过来:“妈,就是这女的。”“鬼见愁”骂街有“套餐”呢!有骂老人的,有骂年轻人的,有骂中年人的,有骂媳妇的,有骂姑娘的,各有各的功能。这回,她把骂姑娘的“版本”端出来了。最难听的就是这套了,辣眼睛,脏耳朵。破鞋呀,养汉啊,欧阳哪儿受过这个,哭了。就这当口儿,许支书和范少山来了。许支书大喊一声:“住口!”院子里立马鸦雀无声了。许支书上去踢了元宝两脚,元宝不敢哭,憋着。许支书对“鬼见愁”说:“你骂我,骂!”许支书又踢了元宝一脚,冲“鬼见愁”:“骂!”见元宝和“鬼见愁”都低了头,许支书说:“想造反啊?大王庄党支部还在,支部书记还在,谁都别想着翻天!人家欧阳书记为了咱村的土地流转辛苦工作,体察民情,了解民意,你们就这样对待人家?良心何在?现在,你们娘俩立马向欧阳书记道歉。”元宝和“鬼见愁”对着欧阳书记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了!”许支书说了声:“滚回去!”范少山站了出来:“慢!别走!”许支书说:“范总,给我个面子。”范少山说:“不中,这么辱骂俺们欧阳书记,说声对不起就算了?俺已经报警了。”许支书一愣:“范总,乡下老娘们,骂个街嘛,再说了,她要说没骂,也没证据不是?”范少山打开手机,传出“鬼见愁”的骂街声。许支书大喊一声:“你们娘俩还不给范总跪下?”元宝和“鬼见愁”扑通给范少山跪下了:“范总,饶了我们吧,再也不敢了。”范少山不说话,不看他们,脸色铁青。
警车来了,把元宝和“鬼见愁”带走了,许支书愣住了。警察对范少山说:“你们也去一趟。”范少山走到欧阳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咱们走吧。”
范少山开车,拉着欧阳去了派出所。回来后,欧阳挺伤感的,说:“没想到,农村还有这样的女人。”范少山说:“泼妇哪儿都有,农村有,城里也有。俺想城里的女人有文化,骂人会拐弯,不直接骂。农村就不管不顾了,啥难听骂啥。对这样的人不能惯,你上去就该撕烂她的嘴!”欧阳说:“她把我骂猛了,太恶毒了。今儿多亏了大哥,给我讨了公道。要依着许支书,道完歉就算了。”范少山说:“他许支书想混过去,不中!白羊峪人不可辱。俺不做主谁做主?你看见没?这里面元宝和许支书有猫腻,一准是给土地流转使绊子。我已经在电话里向葛书记汇报了,葛书记已经责成纪检调查这件事儿。你呢,这事儿别放在心上,就当被蚊子咬了一口。为这些人置气,不值当!”欧阳心里头暖暖的,说:“大哥,我知道。”
过了三天,葛书记来到了大王庄,召开全体党员会,严厉批评了许支书扰乱生产秩序的行为,宣布撤销许支书的职务,留党察看,安排一名副镇长代理村党支部书记。葛书记告诉了大家公安部门的行政处罚决定,分别对元宝和“鬼见愁”拘留十五天和七天。这下,药到病除,只用了三天,大王庄的土地流转协议全部签完。
土地流转当然是自愿的,人家不愿意,你就不能强迫。万家庄在大王庄东边,不大,没有一万家。说是万家庄,主要是庄里姓万的是大户。开会的时候,支书万胜金刚一说土地流转的事儿,万满囤头一个跳出来反对:“我的地不卖!卖了地我吃啥?”头一炮一打,直接影响会议的走向。万满囤一句话,一呼百应,人就议论开了:“不种地我们干什么?”“往后让我们怎么生活?”“没有了土地以后我们咋办?”反正乱糟糟的,会开不下去了。万胜金是个直肠子,道道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散会。第二天,万胜金找到范少山,让他去给讲讲。范少山跟大伙说:“你们不是卖地,是往外租地。把地租给俺们,俺们给你租金。俺给大伙算笔账啊!眼下,咱村的土地是种稻谷的,每亩稻谷能产九百斤,按稻谷出米率百分之七十、大米市场价两块五一斤计算,刨去成本,每亩地的纯利多少?七百七十五块。流转后,每亩地的租金是九百块,你说,你们能吃亏吗?还有,签完协议后,马上付给你头一年的租金。”万满囤说:“我家儿子媳妇、小孙子都没有地啊,这咋解决?”范少山说:“这最好解决了。土地流转最大的好处是将多年的土地问题全部‘清零’。你看啊,《农村土地承包法》明确规定,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这就产生了一些不公平,比如村里老人去世后,他的地还在;有的家里新添了人口,但没有地。土地全流转,让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咋解决呢?就是只要户口在万家庄,就可以获得集体土地收益,按土地入股,按照户口本的实有人口分红。比如你万满囤家,原来有三口人,儿子结婚后,有了儿媳和孙子,变成了五口,可你家还是三亩地呀?没变。土地流转后,按人口数分配土地收益,你家就有五口人分红了。”一听这话,万满囤乐了:“原来这样啊!天大的好事儿啊!我签!”你看,人家范少山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村民听得明明白白的,这工作就做下来了。
再说百里庄。百里庄也没有百里,一条最长的街不过两里地。百里庄的村民担心,土地流转后没活儿干,手里还是没钱。范少山来了,带着两辆旅游观光车,拉上村民去了小王庄。小王庄土地流转金谷子,眼下金谷子地里正在锄草,雇的农民挥着锄头正在劳作。这些个农民就是给白羊峪的金谷子合作社打工的。百里庄的村民下了车,范少山说:“你们看,小王庄的农民被俺们‘返聘’回来了,给俺们打工。把土地租给俺们,俺们给租金;到地里来干活儿,俺们给工资。”百里庄的村民们到了金谷子地里,向小王庄的村民问这问那。小王庄的村民在这儿劳动,每天工资六十块,一年就能挣两万多,比自己个死守着那两亩地强多了。这叫现身说法,这啥成色?百里庄的土地流转是最快的。
五十二
收了庄稼,秋风下来了,有点儿凉,有点儿硬。秋风吹着大地上的玉米叶子,哗啦哗啦响,从这垧地跳到那垧地;秋风吹着稻草毛子,没声儿,一卷一卷地跑,从这条沟骨碌到另一条沟。这时候,你就会想到,大地上该发生点什么了。除了秋风,还应该有点儿别的动静才对。你不能这样苍凉地等着冬天再等着春天吧?说不过去呀!一个早上,几百辆推土机、铲车开进了这片万亩平原,隆隆震天。秋风退了,不好意思刮了。万亩地连片后,要形成新的农田路网系统。范少山找农业专家,对农田重新规划。哪里打井,哪里修路、哪里安变压器,都有位置。公路旁的大广告牌上写着“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背景是明星心绮。
万家庄的万满囤,是个勤快人。人家种地最注重啥呢?田埂。对,就是和邻地的地边儿。不就是个记号吗?这有啥注重的。这你就不懂了,这田埂重要着呢,不光是个地界,还能保护水呀肥呀,不跑到隔壁去。这不,每年开春头一件事儿,万满囤就是带着老婆、儿子儿媳夯实田埂,人家的田埂用脚踩踩就中了,万满囤不中,他踩过几遍,还得用木夯砸实。在万家庄,万满囤家的田埂是出了名的。高高的,壮壮的,一看就结实啊!人家说,就算发洪水,万满囤家的田埂也冲不开。田埂做得好,也是万满囤引为自豪的事儿。可这回土地流转了,万满囤眼瞅着推土机把他和家人踩过、夯实过的田埂推倒,轧了过去,就像推土机的铲子铲过了他的心头,疼啊!他看不下去了,转身回家了。第二天,想着自家的地,也不知咋样了,万满囤又去了。可地呢?推土机过后,是旋耕机,大地旋耕过的土壤,新鲜地裸露着,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万满囤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可他家的田埂呢?没有,他家的地呢?找不到,一大片土地,一眼望不到头。万满囤双腿一屈,扑通跪倒,哭了:“我的地呀!我的地!”范少山刚好打这儿经过,他走到万满囤身边,看他哭成了泪人,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他拉起跪着的万满囤:“满囤叔,起来吧。”万满囤一把抓住范少山的手:“告诉我,我的地还有没?”范少山说:“满囤叔,你的地就在脚下,你永远是地的主人。俺是租你的,放心吧!”
一万亩金谷子,得用多少生产资料啊!种子自己个有,不使用农药,化肥得用啊!光化肥就得四五百吨。如今,厂家实行农企对接。这不,厂家、经销商闻着风都来了,推销自家产品。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的网站招标公告说了,不使用农药,可还是有几家农药商来了,都说自己个的农药高效低毒,还有说毒性等于零,跟矿泉水差不多的。听听,这都赶上饮料了,喝喝更健康。范少山只得在临时的办公院子里贴上告示:“农药推销者一律不接待。”这可就成了化肥的天下了。厂家扎了堆,也不知选啥化肥好。范少山知道用有机肥,化肥导致土壤板结。可有机肥企业和经销商也不少。他定出了三个标准:一是质量,二是价格,三是服务效率。也就是说,同样的质量比价格,同样的价格比质量,在价格和质量都相差不多时,比服务。就在货比三家时,基地办公室来了一个熟人。谁呀?田中二喜。田中二喜对范少山耳语了四个字:“且慢,且慢。”啥意思?他也来推销化肥?不是。田中二喜告诉范少山,在购买肥料前,你得先做一件事儿,测土配方。说白了,就是用科学的手段,对地块的肥力、酸碱性、微生物等情况进行分析,最终总结出这一地块对所种庄稼所需的各种肥料和用量。就是金谷子吃啥,咱就喂啥,能吃多少,咱就喂多少。不能瞎喂呀!这事儿,欧阳跟范少山提起过,范少山觉得咱又不用化肥,有机肥不都一样吗?他生怕把施肥的事儿耽误了。经这田中一说,范少山醒了。人家是种粮大户,能不懂吗?田中二喜有科研工作室,安排技术人员带着检测仪器在地里奔走,采样儿,化验,忙活了三四天。结果出来了,这块土地缺磷,还缺一些微量元素。你看看,你不知土壤配方,瞎买肥料中吗?测土配方,田中二喜不收钱,说是朋友帮忙。这回,田中二喜开出了方子,用金谷子基地的土壤配方,专门制作配方化肥!想想,范少山额头上冒了冷汗,还多亏了人家田中二喜。田中二喜要帮金谷子种植基地建科研工作室,请范少山去他的承德总部去参观考察,范少山哪有空啊,就派欧阳去了。
这边,范少山定下了化肥厂,加紧生产配方化肥,这眼瞅着就要开播了,种金谷子的基肥要用。欧阳认识田中二喜,也听范少山说过他的一些事儿。她觉着田中这人,不像是那么慷慨的人,人家帮你检测土壤配方,没要钱,总得图点儿别的。啥呢?欧阳问:“田中先生,你打算在我们基地建工作室吧?”这话的意思,他帮你建工作室,设备仪器都添置好了,人家再管你要钱,这是生意。田中说:“没有没有,工作室你们自己建,完全用不着我。我只是朋友帮忙。”参观了工作室,带了不少资料,欧阳想走。田中说:“来了就是客,多玩儿两天。”又带着欧阳到避暑山庄、外八庙游玩。田中热情,周到。欧阳觉得这个日本年轻人挺不错的。欧阳对他,出口必称田中先生,田中显得有些不适应,那回,漫步在外八庙,一对对情侣走过,田中说:“欧阳,你能不能叫我小田?”欧阳一听,扑哧笑了。“小田?这怎么行呢?你比我还大几岁呢!”田中脸有点儿红,嘴唇有点儿颤:“那就叫我田大哥。”欧阳说:“好,田大哥。”田大哥?这称呼咋觉得怪怪的。田中说:“要不叫我二喜吧。”二喜,听起来像个村里人,亲切。欧阳说:“我们小区有个大哥就叫二喜,我就叫你二喜哥吧!”田中笑了:“就叫二喜哥,这个好!”田中二喜又带欧阳去了木兰围场草原。坝上天高气爽,芳草如茵,群羊如云,骏马奔腾。环顾四野,在茂密的绿草甸子上,点缀着繁星般的野花。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浓妆玉肌,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漏下斑斑点点的日影。欧阳躺在草原上,白云就擦着她脸飘。她想采一把云彩,坐上去,随着云彩飘,融化在蓝天里。白云飘了,来了野花,一束野花,是田中二喜采给她的。她接过野花,闻了闻,香啊!田中请她去骑马。欧阳没骑过,可她生猛,不怕,骑上枣红马就跑。田中骑着白马在后面追,说:“慢点儿,慢点儿。”欧阳也想慢点儿,可马哪儿听她的,跑,感觉就是个没骑过马的小姑娘,我能让你好好骑吗?给你个下马威。一看马越跑越快,欧阳傻了,大喊:“二喜哥,救我——”田中一挥马鞭,飞奔而去,到了近前,一鞭子抽在了枣红马的额头,大喊一声:“吁——”枣红马前蹄扬起,一声长嘶,停下了。田中下马,从枣红马上抱下欧阳,欧阳抹抹泪,说:“谢谢二喜哥。”田中说:“谢什么,保护美女是男子汉的天职!”
那天晚上,在饭桌上,田中二喜和欧阳喝着红酒,讲起了他的故事。他说,上高中时,他爱上了校花,后来校花车祸死了。他酒后开车撞上了大树,自己也受了伤。打那以后,十几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谈过恋爱。说着说着,田中就流泪了,喝了红酒眼神有些迷离,说:“欧阳,我知道你的故事,你单飞呢吧?”欧阳说:“我是单身狗,挺好。”田中笑了:“我是男生,我才叫单身狗呢!”欧阳说:“那我叫狗不理。”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欧阳要回白羊峪了,田中依依不舍,上车前,他突然揪下自己制服的第二颗扣子,交给欧阳。欧阳一看,没收。说:“二喜哥,扣子就不收了,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回去把扣子钉好。”给一颗扣子,啥意思?而且还是第二颗扣子?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日本男人向心爱的女人表达爱意的象征,也是定情之物。因为第二颗扣子最靠近心脏,表示愿意把真心交给你。欧阳知道这事儿,一个女生向她喜欢的日本留学生要第二颗扣子,这套路她能不懂吗?问题是,找田中做男朋友,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啊!于是,她就装糊涂,把这尴尬事儿掩盖了,乐呵呵走了。田中手里捧着扣子,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这件事儿,欧阳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个二喜哥也挺好的,生怕伤害到他。
俗话说“地种三年亲似母”,范少山把金谷子种植基地当着祖宗侍候着。他多少天没回家了,白天,在地里奔走,晚上就在基地的办公大院住着。范少山是个回归传统的农人,他的金谷子不用化肥、农药,不用除草剂,完全采取传统的种植方式。在当下,这一显得有些独行特立的生产方式,更是一种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生活态度与精神追求。不用农药,金谷子地里,蟋蟀在地里叫唤,蚂蚱在田垄里蹦跶。当然,害虫也跟着来了。啥害虫?粘虫,专吃金谷子叶子。看着叶子枯萎了,村民们着急,找范少山,赶紧喷农药啊!范少山摇头。有人说,范少山哪儿会种地呀!这不糟践庄稼吗?种了几年金谷子,范少山做了多少回试验,还是土法治虫。啥办法?沼气液里泡烟叶儿。这啥配方?反正就治这粘虫。这五个村,家家都有沼气池,户户都种烟叶,把烟叶在沼气池里浸泡至少七天,成了。合作社收购土农药,往谷子上喷洒,虫子就死了八成,剩下壮实的,接着吃。啥意思呢?土办法比不得农药,农药一喷,虫子没了,可农药残留了。土农药没毒,不可能把害虫一扫光。范少山就用这样的“笨”办法种金谷子。金谷子不高产,但它品质好,等成熟的时候,它满地飘香。你看看,小米还在谷壳里包着呢,就能透出香来,那小米该有多香啊!就这样,金谷子本来的芳香,找回来了。
金谷子收割了。金谷子卖了。除了沈老板按合同收购,还有各地的金谷子订单,价钱不赖。这不,秋凉了,西北风下来了。金谷子种植基地的股东,分红了!
金谷子合作社的钱存在信用社呢!要分红,得先把钱取出来,放在种植基地办公楼里,然后再分。多少钱?两千八百万!范少山找了辆厢式货车,自己开着,押车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余来锁、田新仓和基地的齐会计。不张扬,不显山,不露水,把整整一箱的钞票拉进了基地大院。卸车,钞票进了办公室。这时候,就不光是他们几个人了。院子里站了八个精壮劳力,大门关死,门口还站了四个人。办公室里呢?三个人,范少山、余来锁、田新仓。这可是白羊峪的铁三角啊!
钱呢?铺成了床。两千二百万的床铺,六百万的枕头。三人都心慌,倒不是怕出啥意外,就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心跳得压不住。田新仓拎了一捆十万块,放在电子秤上称,二斤四两。两千八百万,这得多少斤啊?三人躺在钱床上,这哪睡得着啊?田新仓坐了起来,下了钱炕,到了门口,扒着玻璃门往外看。说:“俺这心里不踏实,总觉着眨眼的工夫,一帮劫匪端着枪就闯进来了。”范少山说:“万一来了劫匪,你咋办?”田新仓说:“誓死保卫集体财产啊!”余来锁说:“要是女劫匪呢!”田新仓说:“你俩撤!俺掩护,誓与劫匪共存亡。”三人都笑。田新仓叉着腰,看着钱床,说:“做梦都没梦到这么多钱啊!这钱要都是俺的,俺是不是也能像张小强那样,和明星谈场恋爱了?”余来锁踹了他一脚:“想得美!”提到心绮,范少山说:“张小强跟心绮分手啦。”田新仓说:“咋回事啊?分手啦?张小强是富二代,心绮还嫌他穷啊?”范少山说:“这你就不懂了。关键是人家心绮不缺钱!张小强说,和不缺钱的女孩谈恋爱,他就胆儿突的,不知道人家图他啥,没自信。这些,跟你说,你也不懂。”田新仓说:“俺咋不懂啊?有钱人的心理复杂着呢!再多的钱不一定找到真爱是不是?”田新仓手捧一捆钞票,说:“你说这玩意儿,不就是一堆纸吗?就为这,有人拼搏了一生,得不到。有人却搭上了性命。有人拿它救命,有人用它害人。钱,你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啊?”余来锁说:“在好人手里,就是好玩意儿,在坏人手里,就是坏玩意儿。”范少山说:“钱没错,错在人。”聊到半夜,饿了。办公室有方便面,三人一人沏了一碗,坐在钱堆上吃。田新仓把这难忘的场面拍了下来。说了一句:“坐在钱堆上吃方便面,想不开。”后半夜,三人睡了。田新仓迷迷糊糊醒了:“啥玩意啊,这么硌得慌?”余来锁也迷迷糊糊地说:“钱,钱……”田新仓立马睡踏实了,打起了呼噜。
天蒙蒙亮时,出事儿了。来了七八辆警车,把基地大院给围了!下来一帮警察,就往院子里闯。基地的保安负责任啊,不让进。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掏出了枪:“警察办案。闪开!”没办法,只得把大门打开了。院子里还站着人呢,赶紧跑进办公室,把余来锁、范少山、田新仓叫了起来:“快醒醒,出事儿啦。”余来锁头一个跑了出来,迎面碰上副局长。副局长说:“又是你!上回你们请明星,我们派了几十个警察,忙得焦头烂额。这回你们从银行支走了两千多万,不向公安报告,吓得人家信用社主任睡不着,半夜报警了。”你看看,余来锁这运气,每回总是他挨训。范少山说:“警察同志,俺自己个去,自己个来取,不违法吧?”副局长说:“不违法。可是这样大宗的现金非常危险,警察有责任保护取款人和现金的安全!不能有半点闪失!”说话的工夫,警察都找好位置了。放钞票的办公室、院子里、大门口都站好了人,威风凛凛的。范少山这才知道副局长的良苦用心,向人家道歉,人家也没看他,说了一句:“分红该怎么分,怎么分。”
第二天一早,这算拉开场面了。田新仓打开广播喇叭,播放歌曲《好日子》。范少山请的报社、电视台记者都来了。院子里打起了红色横幅:“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股东分红大会”。为烘托气氛,范少山请了两拨秧歌队,在院子里扭秧歌,红红火火的。大王庄等五个村的村民家家都来了人,排了一长溜儿,足有一里多地。天有点儿冷,场面热腾腾的,人脸上都挂着笑。
九点钟,秧歌停了,场面静了。人们抬着筐从办公室走了出来,里面装的全是钞票。一抬筐,两抬筐,三抬筐……人们欢呼着。钞票摆上了桌子,砌成了城墙。足有四五米长,霸气十足。不少村民激动啊,纷纷上前摆造型,合影留念。记者们更是长枪短炮,一阵招呼。九点半,范少山拿着喇叭喊了一声:“燕山金谷子种植基地股东分红大会,现在开始!”这下,桌子旁的十几个工作人员,忙碌起来。田新仓喊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台领钱,成捆成捆的人民币,就这样装进了提包里。这可是村民的“年终奖”啊!
万满囤来了,他领了五万多块,天冷,手冻僵了,手数软了,数了半天,没数清楚。范少山说:“满囤叔,还满意吧?”万满囤一见是范少山,拉着他的手,说:“我开心啊!”范少山问:“大叔,这一年跟往年有啥区别?”万满囤说:“要说区别大了,除了收入多了,最主要的是省心了。往年种地,操心着呢!怕旱了,怕涝了,怕虫灾,怕草荒,多了,哪能睡个踏实觉呢!就像金谷子闹粘虫,我不睡觉也得去喷农药。如今入了股,由你掌舵着,我们不用操心,就出个力气,日子踏实啊!”
排着排着队,有一帮人插进来了,谁?于庄子和李家庄村的人。这是咋回事儿,分红也没你们的事儿啊,这不添乱吗?田新仓维持秩序,就往院外轰。院子里都是钱,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万一有个闪失,咋办?这俩村的人,有二十几个,硬往里闯,要找范少山。范少山来了,一见里面有两个村的书记,对田新仓说:“让他们进来。”范少山把一帮人请进了办公室。一进屋,人就嚷嚷:“俺们村也要流转,种金谷子。”“俺们也要分红。”范少山笑了,问于庄子和李家庄书记情况。于庄子的于书记说:“一听说你们这儿分红,乡亲们眼热了,就去找我,嫌我不中用,没能把土地流转出去。”李家庄的李书记说:“可不?我劝不住,非要请求我找范总把土地流转的事儿办了。开始呢,我还以为他们要上访,吓得不敢让他们动。后来一听说是找范总,才松了一口气。”村民们淳朴啊,在外边吵吵嚷嚷,一进屋,坐在沙发上,端上热茶,都不好意思了,不说话了。范少山说:“乡亲们,只要你们愿意,只要金谷子还有市场,土地流转的事儿就撂不下。你们俩村,紧挨着金谷子种植基地,只要俺们扩大规模,一准把你们划进来。”这下,乡亲们急了:“啥时候啊?”范少山说:“这事儿,俺自己个说了不算,还得找合伙人商量。放心,俺会争取的。大伙先回去吧!”李书记说:“正分红,范总忙着呢!快走吧!”人们这才走了。范少山想,这俩村哪够啊?还有七八个村呢!
欧阳做了分红大会直播。网友们纷纷留言,不少网友对“土豪”“羡慕嫉妒恨”:“土豪,我们做朋友吧!”“弱弱地问一句,你们村还有入户名额没?”“跪求嫁到你村入户分红。”“我要去种金谷子!”……
五十三
再说费来运。费来运回了村,先是给小学校打更,后来就给老人食堂做饭,老头身体好,做事儿井井有条。这天,俩儿子、俩儿媳都来了,看费来运。啥意思呢?接老人回家?不是。知道白羊峪这两年搞得不错,费来运在村集体混着差事儿,一准赚了不少钱,就想把这钱从老头手里抠出来。他们当然不想接老头去镇上,回了镇上,哪还有赚钱的路啊?他们也不想回白羊峪,人家住的别墅,都开着门市呢!咋都比白羊峪强。这两男两女哭穷,一个子都没了,家里头揭不开锅了。费来运说:“那就回白羊峪。回来了,保你们有吃喝。”几个人又说,吃不了那苦,眼下就缺钱。说得可怜见的,费来运心眼有点儿活。这几年他赚工资、领分红,手头攒了两三万块,就想着拿出去算了。范少山听说费来运的儿子儿媳来了,心想准没好事儿,就奔着老年食堂来了。费来运刚想掏钱,范少山进来了:“哥俩、妯娌俩咋回事儿?想老人了?是不是接回去住啊?难得你们一片孝心啊!咋样?老人的房子腾出来了吗?屋子暖和不暖和?老人生活方便不方便?来运伯年岁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哥俩、妯娌俩支支吾吾,费来运面带难色。范少山明知道人家不是来接老人,才故意这么说。“不是来接老人的?那是给老人送钱还是送东西?也不错,惦记着老爹呢!”四个人不说话。费来运憋不住了:“他们哪有那好心啊?找俺要钱的。”范少山说:“啥?找你老要钱?你们四个人咋想的?当初是你们不养他,从镇上的家里把你爹赶了出来,你爹只得回到白羊峪落脚。这几年,老人凭着劳动赚了些钱,你们想起你爹来了?摸摸,你们的良心在哪儿?赶老人出来,你们就犯了遗弃罪!不知悔改,又来骗老人的钱,你们就罪加一等!老人完全可以起诉你们!”见势不妙,四个人钻进轿车,跑了。大伙都喊:“滚吧!滚!”费来运还是高兴不起来。他想,自己个如今还能干点儿活儿,等将来挪不动了,还得回到儿子身边去,咋办?真的打官司,老子告儿子,好说不好听啊!范少山说:“你要不想回去,白羊峪给你养老送终。你看,咱这老年食堂办得不错。咱还想着办一所养老院,把孤寡老人都收进来。这件事儿,咱村有规划,今年选址,明年开工。将来呀,连食堂一块搬过去。”一听这个,费来运乐了,说:“儿子儿媳的,俺再也不想见他们了。”
“白腿儿”呢?在马路边开饭店呢!买卖挺红火。自打和余来锁结婚后,村会计就不当了,避嫌。老公当书记,老婆当会计,不合规矩。人家就一心一意地做生意,南来北往的客,都往这儿聚,钱也就往这儿跑,“白腿儿”乐得做梦都笑醒了。这几天,“白腿儿”老咳嗽,浑身不得劲儿,干不动了。余来锁就带她去了县医院,一检查,不得了,余来锁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差点儿栽倒。啥病?肺癌。大夫不让留院,还有仁月,回家等着,想吃点儿啥吃点儿啥吧!回到家,余来锁拉着“白腿儿”的手,哭了:“俺对不起你,俺不该和你结婚。俺方媳妇啊!”本来,大夫还说瞒着病人,若是告诉她,仨月变俩月了。这倒好,余来锁想到了自己个头一个媳妇的死,受不了了,觉得责任都在自己个头上,憋不住了。“白腿儿”一听自己个得了绝症,狠捶了余来锁几拳,哭着说:“俺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偏偏勾搭俺,给人家读诗,一首一首的,进了俺的屋子,就手忙脚乱,急着关灯。你说你,明明知道自己个克女人,非得让俺送死啊?俺哪里对不起你啦?你狼心狗肺呀!告诉你,俺做鬼也不放过你!”这番话,让余来锁心里结了霜花。听说“白腿儿”得了癌症,全村人都来看她,范少山来了,田新仓来了。田新仓坐在“白腿儿”身边,两眼直愣愣的,嘴里叨叨几个字:“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看那意思,田新仓的痛苦,不比余来锁少。后来,田新仓说:“当初,你若是嫁给我,何苦受这罪啊!”田新仓哭,“白腿儿”也哭。余来锁想,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就让给田新仓。想着,余来锁走了。
余来锁去了哪儿?在村里村外地绕,像个无头苍蝇。他想,自己个都打了半辈子光棍了,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何苦再娶呀?自己个死就死了,别坑人家“白腿儿”呀!那么好的女人,本来好好的,跟了俺,就变了,眼看就没命了。夜里,余来锁在银杏树下跪,求树爷爷、树奶奶保佑,让“白腿儿”挺过这一关。又去林子里,在高连生的坟前跪了,说对不住连生,没把“白腿儿”照顾好。反正,余来锁神神道道,丢了魂儿了。后来,余来锁想起了一个人,一件事儿,谁?布谷镇算命的“小神仙”。啥事儿?当初他和“白腿儿”结婚之前,余来锁找“小神仙”算过命的。人家说余来锁克媳妇,“白腿儿”克夫。余来锁当时问:“一个克夫,一个克媳妇,还能在一块过日子吗?”“小神仙”说:“互相克,就谁也克不成了,这是一等一的姻缘,好着呢!”对,他就是这么说的。结果呢?一年多点儿,“白腿儿”就得了肺癌!你个王八蛋是咋算的?俺非把你的香案砸了不可!余来锁骑了电瓶车,先去了派出所报案。人家派出所早就知道“小神仙”的事儿,不愿管。这回是村书记报案,火气挺大,不管不中了。余来锁带着俩警察去了,人家“小神仙”家一帮人正排队呢!余来锁头一个冲了进去,对着香案说:“给俺砸!砸!”你瞧瞧,余书记这脾气。当初人家说你和“白腿儿”是一等一的婚姻时,你可是眉开眼笑,直往人家手里塞钱啊!警察力、案是有程序的,能砸吗?撤了香案,轰走了看香的人,又把“小神仙”叫去了派出所。临上车前,“小神仙”问余来锁咋回事儿,余来锁说:“你个骗子,俺媳妇得病快死了!”“小神仙”说:“不能够,不能够。”余来锁说:“多关他几年!”人家警察能听你的吗?拘留五天,回来了。
范少山知道了这件事儿,连说:“荒唐,荒唐。余来锁,你是党员,村书记,咋就干这事儿呢?”余来锁说:“俺干对了,就是要和封建迷信作斗争。”范少山被噎住了,说:“你当初咋不作斗争?咋信啦?亏你还是个文化人。”余来锁说:“敢情你媳妇没死。”这像话吗?范少山急眼了,说:“你咋犯浑啊!”余来锁叹口气,说:“俺把前头的媳妇克死了,如今,‘白腿儿’也快了。俺也不想活了。”说完,余来锁就呜呜哭了。这是啥心思啊?余来锁就认定自己个克老婆,要不然人家不死媳妇,你咋死媳妇呢?可他是诗人啊!他的诗歌满满正能量啊!人啊,说有多复杂,就多复杂。范少山说:“这都啥年代了,你咋还信克媳妇呢?”余来锁说:“这不明摆着吗?你前头的嫂子没了,这个也快了,眼看着就俩了。”范少山说:“别的少说,赶紧带嫂子去北京大医院瞧瞧。”余来锁不想去瞧,认命了。跟“白腿儿”说:“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你。”“白腿儿”说:“你别找俺,找不到。俺要和连生埋在一块。俺俩活着的时候,没做多少年夫妻,死了,就是永远的夫妻了。”这话说得,让余来锁更生无可恋了。
高辉来了,是范少山打电话叫过来的。这高辉,自打闹过和李小婉的事儿,就再也没回来过,他娘和余来锁结婚也没来。高辉对范少山说:“叔,过去对不住您的事儿,我就先不说了。我先得送我娘去北京看看,到底啥病?若真是肺癌,也只能面对了。”范少山说:“说得对!不能再拖了。俺也去!”当下,拉着“白腿儿”去了北京。余来锁、范少山、田新仓都跟着,都惦记着“白腿儿”的病情呢!到了医院一检查,留院治疗了。难道真的是肺癌?大夫说:“谁说是肺癌?这是结核性胸膜炎。发热、咳嗽、胸痛、呼吸困难,症状和肺癌差不多,可这绝不是肺癌呀?你们那儿是不是出庸医啊?”听说肺癌纯属误诊,大伙都乐了。“白腿儿”对余来锁说:“原来‘小神仙’算对了。咱们互相克,就谁也克不成了。一等一的婚姻啊!回去后,你去找‘小神仙’,好好谢谢人家。”余来锁没敢告诉“白腿儿”把“小神仙”送进拘留所了,只是一个劲儿点头。范少山对余来锁说:“登门给人家赔个不是,再送一面锦旗,上写神机妙算四个大字。”余来锁知道范少山拿他开涮,就说:“你也不能揪住人家小辫子不放啊!”“白腿儿”的胸膜炎治好了,回到了白羊峪,重又开起了饭店。余来锁呢?因为封建迷信,在班子会上作了检讨。现场作诗一首:
俺生在长在白羊峪
觉得自己朴实,就像大山里的一块石头
坚硬而纯洁
现在想来,自己怎敢比作石头?
石头,是容不得半点杂质的
俺没有做到
俺成了绊脚石
往后的日子
俺做一块好石头
戳起来就是房
躺下来就是路
余来锁想到了当初“白腿儿”对自己的各种埋怨,骂自己追求她,是狼心狗肺,想着“白腿儿”说死后要和连生埋在一块,做永远的夫妻,想着“白腿儿”和田新仓拉着手痛哭,这心里头就不淡定了。他挚爱的“白腿儿”,他向往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可“白腿儿”倒不觉得自己个说的有啥不妥,当她想这件事儿的时候,依旧和他说说笑笑。他跟范少山谈起了自己个的心事儿。范少山想了想,说:“你想咋样?人家‘白腿儿’跟你说,俺想牵你的手直到世界的尽头,无论生命何时结束,有你,俺都不再有遗憾。等俺走后,你再找一个疼你的人!这样是不是就好了?为啥会出这样的事儿呢?俺觉得吧?一是你用迷信定承诺。二是你们在一块的时间还不够长。爱,需要长长久久的陪伴。”余来锁说:“你也会炖鸡汤啦?”范少山说:“俺就瞎说,不懂女人。”余来锁说:“不想那么多了,就搭帮过日子呗。”范少山说:“还是不对,还得有爱吧?”余来锁说:“就这样过吧!”正说着,“白腿儿”来到了村部,手里拿着件皮坎肩,嘴里叨叨:“外面风大,不知道你犯腰疼啊?还当你十八呢?穿上!”说着,就把坎肩给余来锁穿上,又系好了扣子,转身走了。余来锁叹口气:“到哪儿去找爱呀!凑合着过吧!”范少山狠狠瞪了他一眼。
到了年底,算总账。白羊峪村民人均纯收入达到了一万两千多,人人摘掉了贫困帽子。来年开春,范少山忙了起来。他是农民,但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奔走于城乡之间,不扛锄头,只用手机。他在茶室里谈生意,比去的田间地头多。除了白羊峪,他还拥抱了在山外的平原大地,带着更多的农民奔好日子。就在四年前,贫穷还像一盘深扎进白羊峪土壤的老树。他留了下来,和村民一道挖穷根,寻富路。开始时,他想凭自己个的努力,证明不中;后又靠自己的努力加政府的救济,也难啊。再后来,引进了企业投资,活泛多了。看来,单打独斗不中啊!精准扶贫得打“组合拳”。靠自己个的力量中吗?别的不说,到现在你还开凿出山的隧道呢吧?没有路,穷帽子就总压着你。而今,范少山离不开农村,也离不开城市。就像杏儿在北京的电商“白羊峪”品牌,农村有城市,城市有农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得清吗?这四年的风风雨雨,把范少山锻造成了一个不怕事儿,敢担当的人。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常常走进林子,在老德安、泰奶奶的坟前说点啥。他觉得,死去的人,黑夜是醒着的,和他们说话,他们听得见。他还常去银杏树下,一坐就是半宿,他说几句话,树叶就哗哗响几声。他知道,这是银杏树的回应。人和树,就这么说着,拉着。日子有点儿安逸了。范少山还是喜欢看《创业史》,提醒自己个过紧日子,做一个像梁生宝那样的农村带头人。他时常住在苹果园的房子里,和余庆余守着果园。这天晚上,下雨了,他向果园走去,边走边念叨:“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一九五三年间,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小站还没电灯哩。夜间,火车一过,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陷落在黑暗中去了。没有火车的时候,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生宝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他划第二根洋火,选定他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
这天,白羊峪来了一个人。谁?李小婉。那个和高辉私奔过的那女孩。后来,不是被范少山推荐给了钢铁厂的歌舞团了吗?那时钢铁火,不光养歌舞团,还养篮球队。后来人家转型了,把歌舞团、篮球队都解散了。李小婉呢?当了副团长,没被就地解散,安排在企业的开发办了。也就是说,蹦蹦跳跳的李小婉,重又回到了企业接接电话,写写材料,跑跑腿。这天,白羊峪办事处的主任老么给撸了。咋回事儿?这儿还有白羊峪办事处呢?人家钢强钢铁投资白羊峪旅游、农业几个亿呢,能没办事处吗?老么呢,也不老,三十几岁,研究生。他去镇上的酒吧喝多了,砸了人酒吧,还把女服务员的脸蛋划伤了,成了刑事案件,抓了。老么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当个副总也不成问题,这下倒好,进去了。老么走了,谁来干,副总就推荐了李小婉。总经理张小强不认识,但他相信副总,定了。李小婉来了。来到了她熟悉的白羊峪。这两年,李小婉变了吗?还是那么美,清新、脱俗。她和余来锁、范少山都认识,好开展工作。尤其是范少山,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把她推荐给了歌舞团。这叫啥?知遇之恩啊!而今,李小婉感觉自己有点儿老了,挺稀罕这份工作的。唱歌跳舞的,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儿。白羊峪旅游村建成一周年,村里和办事处共同办场文艺晚会。李小婉是主任,当然要出节目。她唱,吉他手弹吉他,早就排练好了。到演出时,吉他手没来,病了,你看这寸劲儿。救场如救火呀!旅游公司副总田新仓来了,抱着自己个的吉他,上场了。
田新仓差点儿就瘫倒在了舞台上。他见到了李小婉,那样美丽的女孩。当天夜里,失眠了。咋办?去找范少山。范少山在家睡得正香,一见田新仓来了,这个气呀!上去就给了一脚。田新仓跟他说演出的事儿,问范少山弹的吉他咋样。范少山昏昏沉沉,说:“唱得不错。”这一句,田新仓来了兴致,说:“人家唱得忒好了,俺那吉他,弹得啥都不是。”范少山说:“对对对……”田新仓说:“李小婉主任,歌唱得好,人家那气质,那范儿,只有谁有?‘白腿儿’年轻的时候。”一听这话,范少山嗖地坐了起来,愣愣地看着田新仓:“你小子,不是又看上人家了吧?”田新仓说:“俺知道,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万一,吃成了呢?”你看看田新仓,白羊峪的资深光棍,追过“白腿儿”,暗恋过欧阳春兰,如今,又打起了李小婉的主意。人家眼中的女人,哪个不漂亮?哪个没风韵?范少山说:“这方面,你小子眼光倒不差。”田新仓是旅游公司副总经理,实际上,就是每天跟着旅游车跑,跟售票员差不多。李小婉呢?住在白羊峪新建的大楼里办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这差距,忒大了。两个世界的人啊!关键是,还知不知道,人家有没有男朋友。再说了,你田新仓多大了?起码比人家大七八岁吧?这都不可能的事儿。田新仓说:“依俺看,这事儿成了一半儿了。”范少山说:“咋讲?”田新仓说:“俺这儿同意了,不就成了一半啦?”有一回,在办公室,范少山问起了李小婉的个人问题。李小婉说谈过两个男朋友,没找到感觉,都算了。范少山说:“打算找个啥样的?”李小婉落落大方:“年龄大一点吧,能谈得来。”范少山想到了田新仓,不过没敢说。田新仓大人家七八岁呢!再说了,哪儿哪儿都不般配呀!没想到,李小婉问:“那回晚会上弹吉他的那人是谁呀?”范少山愣了:“田新仓,旅游公司副总。俺村的资深光棍。”范少山想,李小婉谈过几个男朋友,没找到感觉,田新仓这样的,能找到感觉吗?那不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可没想到,李小婉要了田新仓的手机号码,当场就加了微信。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范少山在街上走着,从田新仓家路过,忽地发现了李小婉从田新仓家出来,范少山像自己个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撒腿就跑。
谁能想到呢?李小婉田新仓就真的谈起了恋爱,而且人家谈着谈着,就住到一块去了。田新仓追求大几岁的“白腿儿”没成,却追成了小几岁的李小婉。人家命中注定就是有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几天后,张小强来了,见到了公司驻白羊峪办事处主任李小婉,张小强愣了:“你是谁?”李小婉说:“张总,我是李小婉。”原来,张小强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他也被李小婉的绰约风姿惊呆了。范少山悄声说:“人家有对象了。”张小强这才缓过神儿来:“干得不错,干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