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范少山可不这么想。白羊峪是得在土地上做文章,还要做大文章。要不,俺回来干啥?
这天夜里,睡在爷爷的鹿场,范少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睡在金黄的谷子地里,谷子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叶子像猫尾巴撩拨着他的脸,小米的香气把他熏醉了。他多想看看这个天地,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不禁啊了一声。这儿就是白羊峪!谷子簇拥着那两棵银杏树,包围了乡亲们的房子,拥向了山野。谷子像流水一样在撒欢儿,像万马千军在冲杀,很快,满山遍野都长满了金灿灿的谷子。他蹦啊跳啊,追着谷子的潮头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脚下一绊,扑倒在了谷海里……范少山醒了,天还没亮,他就看着黑洞洞的房梁,再也睡不着了。咋会做这个梦呢?那么好的金谷子,你在哪儿?
天亮了,他才跟爷爷说起自己的梦。爷爷想了想,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就在咱脚下这片山地,当年种的都是金谷子啊!”
金谷子有稀奇,那是白羊峪一带的特产。白羊峪早年就是种谷子的,这儿出产的金谷子名声在外啊!不就是小米吗?还能好吃到哪去?范老井说:“了不得!当年皇宫里的小米都是白羊峪供着。皇上都稀罕这口儿。那叫御膳啊!”说到金谷子,范老井也搂不住话了。他说:“孙子,不瞒你说,前两年俺还梦见咱白羊峪又长出了金谷子!”
范少山说:“爷爷,俺咋没听说过啊?种子呢?”
范老井说:“没啦,没啦!”范老井摇摇头,叹一声。
一年一计在于春。春天是不等人的。土地像张着小嘴要吃奶的孩子,你总得给它喂点吃食。在范少山看来,种子决不能是外国种子的,就像奶粉,不能含三聚氰胺一样。春雷响起,惊了万物,也惊了范少山的心。
他打电话给杏儿。上回假种子闹的,杏儿心里头不快活,但这个贵州姑娘了解范少山,知道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只能依他。再说了,她也稀罕上范少山这人儿了,认定他就是一匹撒欢儿的小马驹,在外面跑两圈儿,尥尥蹶子,还是要回到马厩里来。杏儿想起了自己个当初在北京工作时,在三里屯的俄罗斯饭店打过工,那里的土豆原产地就是俄罗斯,绝对的非外国种子。范少山一听,乐了,眼下正当种土豆的季节。来了瞌睡,正好飞过来一枕头。
范德忠也来了。范德忠为啥来?他琢磨琢磨就明白了。他拗不过儿子,那就干脆帮他把事情干成。毕竟北京的家业没丢,还在呢!还有,乡亲们都看着呢!他当爹的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把事情搞砸了?余来锁没来,他接到一个通知,说是有出版社要出他的诗集,跑到镇上打印稿子去了。到了北京,范德忠的两只眼睛不够用了,看啥都新鲜。长这么大,进城只去过两趟唐山,那还是生产队的时候,买过化肥。北京,只是梦见过天安门。站在广场,杏儿用手机给未来的公爹照了不少像,范德忠龇着大牙笑,门牙少了一颗,另一颗也被迎面的风吹得晃荡。在三里屯俄罗斯餐厅,范少山他们见到了俄罗斯原种土豆,确实不一般。那土豆颜色深,表皮疙里疙瘩,就像年轻小伙儿脸上长了粉刺。削皮时,看到内瓤还是黄的,一转眼的工夫就变了,成深颜色了。范少山随身带了个外国种子土豆,一比较,就看出来了,这土豆油光水滑,生得好看,像个“小鲜肉”。削了皮看看,还是那个颜色。范德忠说:“假的东西,总是好看。”这一幕被老板看到了,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自家的东西这么好。老板是俄罗斯人,也是个有心人,全程录了像,他要在大厅的大屏幕上播放,招徕顾客,报酬是请范少山他们在这儿吃一顿。伏特加酒烈,范德忠的话多了,就跟白羊峪夏天山谷里的蚊子似的。当爹的能干啥?私下里对儿子连呲带数落,当外人的面能夸成一朵花。老板说:“老同志,你不是为了向我赞美你的儿子来的吧?”这老板六十多岁了,还有着苏联那个劲儿,一口一个“同志”的。范少山接过话,说明了来由。人家俄罗斯老板对你白羊峪乡亲的贫苦,对你范少山回乡创业,对你买了假种子等等,都不动心,人家就对自己个的餐厅花心思。我家乡的土豆这么好,卖给你做种子,弄得遍地开花,能不耽误我的生意吗?对不起,到了俄罗斯餐厅才能吃得上俄罗斯土豆,在别处,你想吃也吃不到,想去呗!“土豆不卖!”老毛子四个字,把范少山怼了回去。杏儿不依了。非要老板把录像销毁,不能播放。老板笑了,指着饭桌说:“同志,我已经付了酬劳。这也有录像。”杏儿也笑了:“老板,我们拼酒怎么样?我赢了,你就卖我土豆。”老板说:“我不喝酒,只喝白水。”杏儿说:“你不喝酒还算男人吗?你不喝酒还算战斗民族的男人吗?”一听杏儿说自己个不是男人,老板火了,嗖的一下站了起来:“这位女同志,不,你不是同志。你不能这样侮辱我!请你出去!”杏儿没想到这老毛子不仅霸道,还开不起玩笑。我说你不是男人,你就变成老太婆了?这哪儿跟哪儿啊?范少山连忙道歉。不想上来两个保安,就把杏儿往外拖。杏儿在挣脱中崴了脚,哭了。老板也慌了,大声呵斥保安:“你们懂不懂尊重女同志?”杏儿岂是省油的灯?崴了脚,还掀翻了一张桌子。
不欢而散。土豆没买到,还多了个伤员。范少山送杏儿回了昌平的住处,范德忠却留了下来。死皮赖脸了,反正你不卖俺土豆,俺就不走。干啥?不说话,扫地,擦桌子,抢了小服务生的活儿。老板不理他,也不敢让保安轰他,怕影响形象,还给了他一套工作服。俄罗斯土豆疙疙瘩瘩,削土豆机削不利落,毛毛糙糙。范德忠就进了后厨拿起刀子手工削。范德忠一只手咋削啊?他用下巴抵着土豆,斜着眼睛削土豆,一只手来一只手去,干净利落,就像玩儿杂耍儿,老毛子都看呆了。
再说范少山和杏儿,回到家,范少山帮着杏儿热敷崴肿了的脚腕子。少山心疼杏儿,眼里转泪耗子。他说:“俺真是废物,啥都干不成,还连累了你。”杏儿说:“我真拿你没办法,只能依你。唉!爱情是什么?就是没病找病。”范少山想着老爹咋样了,他知道爹嘴皮子不利索,却有着软磨硬泡的本事。每回惹娘生气,都是觍着脸向娘讨好,捶背、洗脚的事儿没少干,总是哄到娘开心为止。这回爹要留在俄罗斯餐厅,也是爹的计策。爹对他说:“土豆的事儿就交给我了,你好生照顾杏儿。”
杏儿崴了脚,不能出门。范少山又去了菜市场卖菜。在这里,他又见到了乐亭县的雷小军。雷小军问他:“听说你回老家了,怎么又回来啦?”范少山没说那些糟心的事儿,嫌丢人。就随口说:“进城待两天。”雷小军说:“如今大学毕业生回乡创业有政策啊,可以申请小额贷款和享受税费减免,你得把政策用好。”范少山挠挠头:“我就一农民工,没上过大学,哪能跟你比呢?”雷小军说:“那你也得寻求政策支持。不然没钱怎么办事儿?”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范少山。他想,自己个靠卖菜那俩子儿,乡亲们手里也没钱,咋办啊?能贷款当然好。
范德忠在俄罗斯餐厅干了七天,削土豆下巴肿了。老实巴交的范德忠心里有主意,就是演一出苦肉计,让老毛子瞧一瞧。老毛子也不是铁石心肠,也有动情的时候。最后,他握住了这位中国残疾农民的一只手:“同志,我服了!”老毛子讲理,你做工我付你报酬,给你最想要的。两箱子土豆多少?一百斤!范少山激动地抱住了老爹:“爹,你真是我亲爹啊!”范德忠说:“用验那啥不?对了dna。”回到村,乡亲们把土豆种在试验田里,乐乐呵呵地等着结成果实。范老井说:“也不知老毛子的土豆面不面。”范德忠说:“爹,我吃了,又面又香。”
十二
种了土豆,还有田空着。范少山牵挂金谷子,缠着爷爷范老井回忆金谷子的事儿。范老井叼着烟袋,一口接一口抽,后来就吧唧得欢了。范少山知道,这是爷爷想起啥事儿来了。爷爷就这习惯,一激动,抽烟的速度就加快了。范老井说:“当年你老姑奶奶出门子,带走了十来斤金谷子,那是嫁妆。”范少山忙问:“老姑奶奶嫁到哪儿啦?”范老井说:“虎头村,对,虎头村。”“虎头村在哪儿啊?”范老井又说:“涉县,对,涉县。”涉县?那是太行山区啊?一个燕山,一个太行山,远啦!老姑奶奶出嫁后就没走动了,也没个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金谷子能不能传下来。老姑奶奶嫁的也是穷人家,或许早就熬了小米粥喝了呢?
范少山就这邪性劲儿,要去虎头村。余来锁心情不好,那边说是给他出诗集,寄了诗稿,汇了两千块钱,这事儿就没影儿了。打那边电话是空号,气得他把那破手机摔了。得知自己个上了当,余来锁的嘴唇起了一圈儿燎泡,不敢出门。他本想跟范少山一块去,这下倒好,见不得人了。范少山从镇上买了个新手机,给了他。眼下,余来锁是白羊峪的“定盘星”,没手机咋和他联系?范少山宽慰了几句,出门了。
范德忠又跟来了。范少山不想再劳烦老爹,可也不好说啥。你范少山没爹成吗?俄罗斯的土豆能种在白羊峪的地里吗?爷俩坐火车去了涉县。火车上,范少山问爹:“老姑奶奶咋嫁得这老远啊?”范德忠说:“当年咱村的山下驻着军营,你老姑奶奶年轻,水灵,长得俊,也爱打扮,常常下山去买个针头线脑,买个胭脂雪花膏啥的,那些个兵蛋子看到她眼都直了。后来,老姑奶奶就跟一个当兵的好上了。再后来,当兵的复员回家,就把你老姑奶奶带走了,去了涉县。”范少山说:“那是哪年?”范德忠说:“大跃进那年份吧?对,军营里头也炼过钢铁。老姑奶奶没有嫁妆,是拎着半口袋金谷子走的。”范少山说:“爹,您老说这金谷子还在不?”范德忠说:“难说!有也烂了。俺就是看你咋死了这份心!”范少山知道爹对他找金谷子的事儿不乐意,可爹还是陪他来了,他能理解当爹的一片苦心。
虎头村不难找。范少山从网上搜了,就在山脚下,好像涉县的村庄都在山脚下。这里四面环山,随便抬头看一眼就是石头。老姑奶奶还在,身板硬朗,都快八十岁了,说话弦儿还高,还是白羊峪口音,还认得范德忠,叫他小名“忠头”。范少山买了糖炒板栗,送给老姑奶奶,老姑奶奶牙口好,一个没掉,一连吃了好几个,一个劲儿地说好吃。范少山对老姑奶奶毕恭毕敬,看着老人一张菊花盛开的脸,想着当年那个白羊峪的姑娘,死死活活爱上了一个军人,不惜和他远走他乡。老姑奶奶最懂爱情,白羊峪人最懂爱情。可老姑爷爷呢?却没能陪她走完一生,八年前被埋在了山冈上。说起丈夫,老人说:“老了,谁先走谁享福。”老人指着挂在墙上镜子里的照片说,“你老姑爷爷,年轻时挺精神的吧?”照片上的老姑爷爷穿着军装,手握冲锋枪,望着远方。老姑奶奶摸了一下老姑爷爷的脸,笑眯眯地说:“你在那边孤零零的,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啥时想我了,叫我一声。”
金谷子呢?有!范少山的心怦怦乱跳,像被老鹰追着的兔子。老姑爷爷也是个多情人。媳妇过门,唯一的嫁妆就是半袋子金谷子,他能舍得吃吗?那可是他和老姑奶奶的爱情信物啊!他就把这金谷子种在了自家院子里,把院子染得金黄金黄的。每年留下种子,一家人吃小米,做小米粥,小米南瓜粥,小米红薯粥,小米干饭。第二年又种下了一院子的金谷子。就这样,种了一年又一年,金谷子只有一院子。有乡亲要种子,老姑爷爷只给小米。种子自己留着。那是他和媳妇的定情物件儿,能随便给别人吗?就这样自己种,几十年都没跑到别人家的地里去。乡亲们也习惯了,反正能吃到小米,谁还种地呀?老姑爷爷和老姑奶奶恩爱,当金谷子长起来的时候,两人坐在谷子地前,拉着手听谷子的拔节声儿,看风吹过摇晃的谷穗,听着看着,这日子过得舒坦。有了儿女,又有了孙子外孙子,老姑爷爷老了,头发白了,背驼了,他还在种金谷子。儿女不懂,孙子不解。好好的院子种点黄瓜、茄子、西红柿多好,能吃个新鲜,谷子有啥用?能值几个钱?有两年他不种了,院子交给了蔬菜。老姑爷爷睡得不安生,时常半夜醒来,坐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景儿,他看到了一片沉甸甸的谷穗,走过去摸摸,却是一根黄瓜。老姑爷爷种金谷子,就是经营爱情,就是经营幸福。后来,老姑奶奶对儿孙发话了:“俺的院子俺做主,种金谷子!”就这样,老姑爷爷种了一辈子金谷子,金谷子也一辈子没离开他家院子。后来,老姑爷爷种不动了,死了。老姑奶奶把金谷子都给老姑爷爷带了去,埋在了坟地里。老姑奶奶说:“他稀罕了一辈子金谷子,就随他去吧!俺不想见了,也不想吃了。”
这么说,金谷子成了老姑爷爷的陪葬品?这可咋好?牛成是老姑奶奶的儿子,有点憨,三杠子轧不出一个屁来。牛成说:“还有一点小米,你们要不?”老姑奶奶说:“都拿去,眼不见心不烦。”范少山偷着问牛成:“就没剩下金谷子?”牛成说:“都给俺爹了。俺娘不让留。”“金谷子是咋埋的?”“装进瓦罐里了。”范少山想种子刚埋了八年,而且在瓦罐里,一准儿没有腐烂,还能发芽。范少山想干啥?开棺取种?听了这主意,早就不耐烦的范德忠急了:“王八蛋!你疯啦?那是人干的事儿吗?自古挖人家坟就是缺德冒烟儿的事儿,你想让你爷爷、俺和你娘不得好死啊?”范德忠一把拽过范少山,要他滚回家:“别在你老姑奶奶跟前丢人!”
范少山掉泪了,对老姑奶奶说:“老姑奶奶,俺不是为了自己个,俺是为了咱白羊峪的父老乡亲。俺知道,老姑爷爷爱了一辈子金谷子,他爱的是您老人家。让金谷子回到家乡,回到你们相爱开始的地方,他在九泉之下也会点头的。”老姑奶奶挺平静,看不出心里头有啥波澜,她对儿子牛成说:“牛成,你爹死的时候,陪着你爹去的是小米不是?那可不是种子,种子带着皮儿呢,多槽啊?你爹没牙少口的嚼得动吗?为了你爹吃着香,我还把小米放进锅里炒了。记得不?”牛成的脑子不会转弯儿,不懂娘的意思,说:“不是小米吧?”见娘冲他使眼色,忙说:“对,是小米,还炒了。”范少山明白,这是老姑奶奶拿话给他听呢。用金谷子陪葬,让老爷子带上天堂,是老姑奶奶的主意,她要让金谷子从此在人世间绝种,只留给一个爱了她一生的人,这是多大的情分啊!你范少山能拿得走吗?
“趁早死了这份心!”回来的时候,范德忠数落儿子一路。范少山一个劲儿地跟爹解释:“爹,俺跟你提起过农业大学的孙教授,他跟我说,外国种子祸害人,还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老种子好,绿色、环保。今儿个俺们白羊峪人要吃饱,明儿个有钱了要吃好!绿色环保的东西最金贵,祖宗留下的金谷子更金贵。”
范德忠说:“吃好环保是人家城里有钱人的事儿,俺们白羊峪人吃啥不行,能护住心口就念佛啦!”范少山说:“凭啥俺们白羊峪人就低人一等?俺们不仅吃好的,还要把粮食高价卖给城里人!爹,跟你这么说吧,若是金谷子能重新生长在白羊峪,那就是一项重大发现,说不定能上报纸呢!”范德忠说:“你就吹吧!不就是谷子吗?又不是金矿。”范少山说:“就是金矿。”
春天走得慢,夏天来得急。夏天就像个物件儿,咣当一声掉下来了。老天爷眷顾白羊峪,夏天一来,雨水不断。地里的俄罗斯土豆秧喝得欢实,玉米苗也都解了渴。范少山站在雨中,看着俄罗斯土豆秧的绿叶被雨水淋得油光油光的,想着地下的土豆一圈圈长大,嘴里禁不住哼起了歌。他用手机拍了照,发给杏儿。杏儿回复他一篮子辣椒。
自打那场梦之后,范少山就再也没放下金谷子。心里头老想着虎头村,想着老姑奶奶,总想着再去一趟。夏天田里活儿多,要锄草,要施肥,爹娘老了,只有一只手,你当儿子得为他们分担不是?况且俄罗斯土豆来得不易呀,你得看着它长啊。还有五奶奶和大军的地,他也要伸手,不然就荒了。对了,白羊峪还有果园,每家都有几棵果树,就是结的果蔫巴巴的,人们也不愿意拾掇,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今年不同了,范少山找来刁站长,帮着管理,树上结了不少果儿,乡亲们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顺便插一句,刁站长也看了试验田里的俄罗斯土豆,前头说过,这事儿是瞒了他的。他说:“当初你们没找我就对了,我只能给你们外国种子。”又说,“少山你有心了,俺不如你。”
一立秋,风就凉了。凉风一吹,催着庄稼熟。白羊峪是山地,石头满地跑,庄稼有的地块好,有的地块赖,就跟人的脑袋长了斑秃似的。好在今年种得多,加上雨水好,看样子能吃饱饭。范少山按捺不住,先挖了两个俄罗斯土豆,还带着泥土呢,就装进口袋往家跑,他要给爹看看。这老毛子的东西能在白羊峪生根,毕竟是老爷子的功劳。老爷子在俄罗斯餐厅熬了七天,容易吗?
秋雨沥沥。阴雨天爹娘都遭罪,丢掉了的三条胳膊这老天还对老公母俩不依不饶,膀子隐隐作痛。咯噔一下,膀子和胳膊断了血肉联系,它们是亲人,能不疼吗?爹是条“死”胳膊,疼劲儿小,但两条腿有风湿,也不轻松。娘呢?她得强忍着,忍着忍着,多少年头过去了,也习惯了,坐在热炕上,照样做活儿。这当口儿,娘正靠着叠好的被织毛衣呢。范少山问:“娘,俺爹呢?”娘说:“在西屋呢。那屋炕热。爆着老寒腿呢!”娘看到少山高兴地捂着口袋,说:“捡到金镶玉啦?”小雪跑过来,缠着范少山,要看口袋里有啥好玩的。少山两手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泥乎乎的东西,小雪吓得躲到了一边:“这是啥呀?真脏。”娘说:“这就是俄罗斯土豆啊?怎么长得跟泥似的?”范少山把土豆洗干净,露出了一张老毛子的脸。他要去给爹看看。娘说:“让你爹消停会儿吧。”范少山一愣:“娘,咋啦?”娘说:“听见你爹喘粗气了,正疼着呢。”范少山没说话,出了门去了余来锁家,抓药。余来锁说:“你爹是老风湿了,知道不好治,也不用药,硬扛着。庄稼人,哪像城里人得个伤风感冒都去打吊针?小病拖,大病扛,危病等着见阎王。”余来锁拿出了自制的膏药,让范少山回去给爹贴上,能缓解疼痛。范少山掏出土豆让余来锁看,余来锁不好意思了:“这都是你们爷俩干的,我这村民小组长也没帮上忙,惭愧呀!”
帮着爹贴膏药,爹有点难为情:“真是老了,哪块儿都得用人。”范少山说:“爹,你这是啥话?这不是俺分内的吗?”安顿好爹,范少山就把口袋里的土豆掏了出来:“爹,这是您弄来的俄罗斯土豆,长了一地,天儿一放晴,咱就收了。”范德忠伸出一条胳膊,一把抓住土豆,喃喃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范德忠一准是想起了当初在俄罗斯餐厅削的土豆,他紧紧攥住土豆,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闻着闻着,范德忠眼里闪了泪光,他忍住泪水,不能在儿子面前流下来。范德忠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让白羊峪安康吧!”范德忠把土豆放回范少山的手里,土豆已经热了,上面一层汗水。范德忠问:“这土豆打算咋处置?”范少山说:“给乡亲们分一部分,留足种子明年扩大种植,把这非外国种子土豆打到市场上去。下一步,俺想接着种非外国种子的庄稼,关键是找老种子……”范少山赶忙收住话,差一点儿把金谷子三个字秃噜出去。老爹膀子疼腿疼,你还能让他再心疼吗?反正范少山心里头已打定主意,再去一趟虎头村,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
这阵子,范少山常常抽空下山,到山下的几个村打听金谷子的事儿,连个影子都没有。都说毁了,绝了。收了秋,就是寒露。没几天,早起就见了霜。这转眼就进了冬天的门儿。冬天能干啥?闲了,串门,猫冬。范少山说是进城看看杏儿,看看生意咋样,走了。到了昌平,直接奔菜市场。天一冷,城里人也不愿出门,菜都备下几天的。杏儿的菜摊前没啥人,她坐着看书,《神雕侠侣》。杏儿喜欢武侠作品,小说、影视都爱看,这本关于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她看了十来遍了,看不够。有一回,生意上的事儿搅得杏儿心事不宁,对范少山说:“咱俩闯江湖,走天涯吧,就像杨过小龙女那样。”范少山说:“哪都好。就是杨过一条胳膊,俺家又得多个残疾人。”杏儿被逗笑了。在北京,杏儿一有烦心事儿,范少山就说话逗她,杏儿一笑,烦恼就没了。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每天都有烦心事儿,你得想开喽,一笑解千愁。女孩有一个逗你笑的男朋友,运气差不到哪儿去。
杏儿一愣:“吓我一跳,跟从天上掉下来的。”范少山嘿嘿笑:“想你了呗。”杏儿说:“我正看到小龙女等杨过回家呢,你就到了。也不打个电话,搞突击,你是来查岗的吧?看我身边有没有高富帅?”范少山又笑:“哪儿?手机没电了。”这可是实情。白羊峪没电,咋用手机?范少山带了十个充电宝,平常关机,有事儿才敢打开,和杏儿通话也不敢超过三分钟。有时下山,就在畜牧站把充电宝充满。在电都到不了的白羊峪,享受点儿现代文明容易吗?
收了摊儿,回家。天还没黑透,两人就亲热了一番。完事儿了,杏儿才闻着有味儿,踹了范少山一脚,催他去洗澡。范少山说:“刚才你咋不嫌?”杏儿羞答答地说:“刚才哪顾得上啊……这都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范少山带来了家乡产的俄罗斯土豆,带来了一小袋金谷子小米,那是从虎头村带过来的。回来的第二天,全家人吃了一顿小米干饭,香气飘满了屋子。范老井连说:“多少年的老味道,找回来了。你这老姑爷爷真是个好人啊,走了,可惜了的。”剩下的小米,李国芳让少山带到北京给杏儿尝尝。杏儿抓了一把米,看看,又放在鼻子尖,闻闻。说:“奇了,这就是当年皇上吃的?我们吃了不成皇上了?”范少山说:“你是皇后。”杏儿说:“你是皇上啊?看把你美的。”杏儿舍不得吃。后来她给远在贵州的父母寄去了。她说:“吃了又不能多块肉。”范少山说:“你就怕多块肉,还得减肥。”
范少山回昌平看杏儿,正处对象,亲热亲热,唠点嗑儿,这都不是正事儿。正事儿是啥?他要从这儿去涉县的虎头村,去看老姑奶奶,去找金谷子。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他还想着你进了北京城呢!哪知道哧溜儿一转身去了太行山了。范少山要一个人去,杏儿要跟着。反正这几天生意寡淡,正好出去看看,顺便也能照应照应少山。反正范少山在跟前,杏儿心里头踏实。范少山给老姑奶奶带了白羊峪苹果和北京烤鸭,城乡结合。当然,还有别的。
这一趟,能找到金谷子吗?那是开棺啊!老姑奶奶能答应?
十三
范少山想好了。这回去不演苦情戏了,就是哄老姑奶奶开心,啥都顺着老太太,只要她高兴。她高兴了,兴许就答应开棺取种的事儿了。
老姑奶奶稀罕啥?看驴皮影,听大鼓书。这些,难不住范少山。燕山一带谁没看过唐山的驴皮影啊?谁没听过乐亭大鼓书啊?这都是山乡古老的文艺活动。范少山小时候还去布谷镇看过、听过,他稀罕,记住了。这些年,唱皮影的,说鼓书的没了,都干了赚钱的营生。少山在小时候记住的几段,还没丢。范少山带来了几个皮影人儿,借着灯光,在白墙上耍来耍去,嘴里还冒出几句皮影道白。围了一屋子的人看热闹,逗得老姑奶奶前仰后合。范少山带来了一副铁板,那是乐亭大鼓的道具,打起来当当响,他敲着老柜板唱了一段《双锁山》:
陈桥兵变炎宋兴,南唐北宋起战争
赵匡胤兵伐寿州地,就与南唐大交锋
两军阵前打了一仗,南唐败阵北宋赢
不料想中了南唐的空城计,只困得里无粮草外无救兵
有一位东床驸马高怀德,匹马单枪苦战争
寡不敌众难取胜,失机败阵退回城
……
老姑奶奶听得如痴如醉,一个劲儿抹眼泪儿。
第二天,老姑奶奶对牛成说:“挖坟开棺!”
老姑奶奶发话,一家人谁敢说个不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点头。
挖坟开棺,这讲就大了。死者入土为安,哪是坟头说挖就挖,棺材说开就开的?范少山说:“老姑奶奶,一切按咱这儿的风俗来。花项俺们出。”按照虎头村一带的风俗,要出一头活羊祭奠亡灵,要在坟前高搭灵棚,要亲属戴孝,要吹鼓手吹吹打打。
老姑爷爷的坟在山上。山上有棵老槐树,坟头就在树下。这天,喇叭响起,先是一头山羊被尖刀刺穿了脖子,山羊咩的一声,倒在了老姑爷爷的坟前,一股子鲜血喷在坟上。喇叭骤然停了。老姑奶奶喊了一句:“老头子,今儿个惊动你啦!你种了一辈子金谷子,走了,我都让你带去了。本来就让它随你去,一了百了。可我娘家白羊峪的孙子、孙媳妇来了,他们要帮你接着把金谷子种下去。就答应吧。今儿个他们都来看你啦!”穿着孝衣的范少山、杏儿和牛成一大家子人齐刷刷跪倒,哭声一片。喇叭吹得更烈了。在喇叭的如泣如诉声中,雪花飘落下来。
来的时候,北京天还不怎么冷,毕竟还没数九呢!范少山和杏儿穿得都不多,却赶上了太行山的第一场雪。范少山能撑着,杏儿顶不住了,身子不住发抖。但她咬紧牙关,跪着,哭着。老姑奶奶看到杏儿一个劲儿抹泪儿,动心了。赶紧让人找来大棉袄给杏儿穿上,老太太说:“孙媳妇,号两句就中了,你还真掉泪了。”杏儿眼泪又下来。先是跪着,膝盖疼,后是下雪,冻得她打哆嗦,一个姑娘家,哪儿受得了啊?能不哭吗?范少山也没干号,眼泪哗哗的。他想着金谷子,想着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种了一辈子金谷子,这才没让这金贵的老种子绝迹,这动人的中国故事,让范少山感动了,在这样的氛围里,范少山一哭就收不住。哭声震动了虎头村,咋回事儿?乡亲们还以为牛成的老娘死了,都往山上拥。人死了也不停尸?咋的也得让乡亲们吊唁吊唁哭两声儿啊?有人边走边念叨:“老太太好人啊,死了也不想给人添乱。”
村里的白事儿大操不嫌事儿大。之前说是大闹三天,先热闹两天,等到第三天再挖坟、开棺、取种。眼下雪越下越大,这帮人多是老人孩子妇女,还不把他们熬个好歹的?就是哭到明年开春,死人也听不见,咋也活不了了,活人还得接着活呢!老姑奶奶是个明事理儿的人。她跟大操说:“别等了,立马开棺!”
喇叭响起,几个拿着钢镐和铁锹的人喝下了一碗白酒,嘴里呼呼冒着白气,抡起家伙就要动土。这当口儿,有人大喊一声:“慢着!”这叫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啊!谁呀?老姑爷爷的弟弟,老姑奶奶的小叔子。小叔子鼻子不好,常年流着两行鼻涕。范少山一眼看去,那人的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了,上面还沾着两朵雪花,不难看。
老姑奶奶扛得硬:“柱子,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个叫柱子的抹了一把鼻涕,说:“嫂子,俺哥的魂儿不能惊动啊!”一句话,鼻涕又流下来了。老姑奶奶说:“柱子,昨儿个夜里,你哥给我托梦了,说金谷子还得有人种下去,让种子还乡。这么大场面,都是我娘家人出的钱,你哥他又风光了一回,值了。俺们老公母俩过了大半辈子,俺懂他,他懂俺。这事儿,他不怪罪谁。”柱子说:“他是俺哥,一奶同胞,俺不同意。埋得好好的,不能说挖就挖呀。嫂子,有人刨你家房你乐意吗?”范少山躲不过去了,这事儿都是你引起的嘛!他对柱子说:“这位长辈,让金谷子传下去,对俺白羊峪,对咱们虎头村,乃至对国家都有好处,***都说了,中国人吃饭要端自己的碗,碗里要装自己的粮食。……”柱子说:“俺不管破谷子的事儿,俺就知道不能惊动俺哥。”老姑奶奶急了:“老牛家的事儿,还轮不到你做主!”眼看叔嫂就要吵起来,范少山赶忙解劝。范少山问柱子:“您看这喇叭也吹了,丧也哭了,也算把老姑爷爷惊动了。只要让俺取出金谷子,您老提啥条件,俺都答应。”柱子用衣袖擦了擦鼻涕,说:“那好,领牲!”
领牲?这是哪一出啊?说来可话长啦。这可是太行山一带老辈子祭奠死者的习俗,到了新社会,移风易俗,没那讲究了。谁想到这几年出了一帮有钱人,牛鬼蛇神跑出了笼子,这习俗又回来啦。要不咋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呢!咋领牲?就是向死者献上猪羊。孝子献全猪,孝女献全羊。要选一等一的肥猪肥羊,让死者受领,也就是把猪羊的魂给亡者。一般是把猪羊赶在院里死者灵前,点上香纸,孝子跪在灵前向亡灵念叨几句。宰杀前,在猪羊脑门、脊梁上洒凉水,牲畜本能地就把洒在身上的水抖落了,对于这带毛的动物来说,不挺正常的事儿吗?不,这里有讲究。猪羊若是全身抖动,就代表死者对献上的牲灵满意,这叫“浑身大领”;若是牲畜只是先甩头,再甩腰,后甩尾,或是按别的次序来,或是只甩了一部分,这问题就大了,说明啥?死者对祭品不满意,这时候孝子就要连声祷告了,祈求死者的亡灵来受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迷信这玩意还跟你讲道理吗?
范少山答应了。重重吐出俩字:“领牲!”像两块石头,咣当咣当,砸在了坟地里。
第二天,虎头村大集。大操、牛成带着范少山和杏儿去买猪和羊。大操当家,说牛家有儿有女,猪羊也要双全。花钱这事儿当然落在了少山和杏儿的身上。少山带的钱少,哪知道这么大动静啊?杏儿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杏儿的手机绑着银行卡呢,卡上有钱。卖猪的是个小伙子,用的手机是苹果,杏儿把钱打到他手机里去了。范少山想,这虎头村一带,一边享受现代文明,一边还热衷封建迷信,这话咋说呀?牛成开着小拖拉机,直接把猪羊运到了山下,一帮小伙子揪着踩着把俩畜生拎到了坟跟前。一群人就把猪羊围了,它们成了真正的主角。猪羊哪儿见过这阵势啊?它们哪儿知道自己个是带着使命来的?猪慌了,四处乱窜,若不是被人围着,早掉山谷里去了。两个小伙子上来,一个按住猪头,一个踩住尾巴,总算把猪制服。猪就剩下哭号的份儿了。羊呢?吓傻了,像个见了陌生人的小姑娘,傻愣愣地站着,连咩咩地叫都不会了。
喇叭停了,人不哭了,猪不叫了,万物静了,雪停了,日头出来了。猪好像有了感应,不用人按着,就乖乖地站在那里,和羊站成一排。两个牲畜,就这样站成了标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傻傻看着它们。范少山也愣了,难道,老姑爷爷显灵了?猪羊成了老姑爷爷的化身了?
一瞬间,范少山、杏儿和一帮孝子贤孙扑通一声跪在了坟前,跪在了猪和羊跟前。老姑奶奶在他们的身后站着,说:“老头子,你可都看到了。俺本不想打扰你,但俺思来想去,答应了俺娘家孙子,把金谷子给他。这灵棚是咱孙子搭的,吹鼓手是咱孙子请的,祭品也是咱孙子买的。咱孙子、孙子媳妇儿都哭成了泪人儿,你可满意不?”
羊不动,没出声;猪哼哼了两声,哼得惬意。老姑奶奶说:“你俩不管谁出声,就算答应啦。”猪不哼了,羊还是没动。
老姑奶奶走到坟前,跪下抚摸着坟头,叨叨着:“你走了这几年,家里都挺好,你就放心吧。你哪天想让我陪你了,你就给我托个梦,我就来找你个老东西。”
猪没哼,羊这回动了,两前蹄子扬了扬,朝前扑了两步。
老姑奶奶让牛成说两句。
牛成憨憨地说:“爹,俺们都想你。今年山上那果园子也结了不少果,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仔……”
老姑奶奶瞪了儿子一眼,插话说:“你这孩子,跟你爹一样憨,说话老跑题儿,今天求他不就是为那两罐谷种吗?”
猪和羊都不吭声了。
柱子用袖子擦了两行鼻涕,他的袖口让鼻涕抹得更亮了。他说:“哥,给你领牲,老嫂子问你话呢,赶紧说话啊!”
猪和羊还是不吭声。老姑奶奶说:“这老东西答应啦。俺听见了。”
老姑奶奶挥了一下手,这是要给猪羊泼水呀!两桶水早就备好了,天冷,水面都起了冰花。两个小伙子各拎起一桶水,走过去,哗的一声就泼在两头牲畜身上。这大冷天,冰凉的水浇一身,搁谁受得了啊?猪羊全身的毛都奓了,跳了起来,全身抖动,水珠飞溅。猪哼哼,羊打喷嚏,四处乱窜。
全身抖水,这是老姑爷爷满意啊!老姑奶奶一挥手:“起—”“坟”字还没有下,停住了。老姑奶奶的眼睛落在了那只羊的屁股后边,愣住了。这当口儿,屠夫的尖刀已经对准猪的脖子了,就等老姑奶奶一声令下,就下刀子了。老姑奶奶一个“起”字,有点凄厉,赛过猪的号叫声。猪好像有了预感,叫也是白费力气,不如省口唾沫。干脆就不叫了,闭上眼睛等那一刀。紧接着,老姑奶奶喊了一声:“停!停下!”出啥岔子啦?老姑奶奶忽然就看到那只羊不对劲儿,咋回事儿?是头母羊。老姑奶奶眼神不赖吧?这要在平常,隔着三五步远,分不清是牛成还是儿媳,常常把烧火棍当成自己个的拐杖,拄着出了门。今儿个给老姑爷爷起坟,不知咋的,眼亮了,隔着十来米呢,羊都分清公母了。老姑奶奶炸了:“这羊谁挑的?谁挑买的?”原来,为男死者领牲,得用公牲口,为女死者领牲才用母牲口呢!你看,两码事儿。范少山不知这乡俗,猪羊都是他和杏儿花钱买的,可不是他俩挑选的。谁选的?牛成。牛成也不知这里头有啥讲究,就挑肥的壮的。得知是牛成,姑奶奶气更大了:“牛成,咋回事儿?你打算把你爹领到女儿国去呀?你个不孝的东西,你想给你爹找小三儿啊,啊?”一听说这样,大伙都笑了,连范少山和杏儿都止不住地乐。老姑奶奶的孙子牛小山凑过来说:“奶奶,我看我爹做对了,给我爷爷多找几个女人伺候着,才是真孝顺呢!”老姑奶奶骂了一句:“王八犊子!”当下,大操赶紧找人把母羊装上车,送回集市,再换回一只公羊。母羊懂了,咩咩地叫,像唱歌。猪以为羊被释放了,自己个也快了,睁开眼睛,看着蓝天,就想,多好的天啊,兴许往后还能看得见。它不知道自己个是公的,等到公羊一到,还得先拿它开刀。
公羊来了。这公羊像是知道了自己个的使命,小宇宙爆发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公羊发挥羊角的威力,自打往坟前一放,就拉开架势,低了脑袋,扬了犄角,顶人!先是把屠夫顶了个跟头,后来又冲着老姑奶奶去了,范少山一看,赶紧挡住,老姑奶奶折身撵着小脚就跑,范少山被顶了个踉跄,场面乱了。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啊!牛成问老姑奶奶:“娘,这可咋好?要不再换一只?”老姑奶奶说:“不!就这只了!我看这只羊像你爹,平日里老实,挨欺负了他不干,脾气大!”老姑奶奶喊了一声:“浇水!”大操拎了一桶晃着冰碴儿的水,追着公羊就泼。哗的,冰水一上身,公羊没脾气了。公羊也纳闷,要杀要剐随你们,这大冷天,你泼我一身凉水干啥,比较好杀呀?公羊悲壮,成了一尊塑像。顶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得抖一抖啊!大操上去就踢了公羊一脚,报一“角”之仇。公羊这才抖了抖身上的冰碴儿。大操推着公羊的屁股,将它推到坟前,和猪站成一排。羊抬头看看蓝天,想想,这么好的蓝天,再也见不到了,用尽全身力气,咩咩地叫了两声。
这回,老姑奶奶喊了一声:“起坟—”话音一落,屠夫就拎着刀把猪羊宰了,猪血喷在坟土上,红了一片,很快就冻成了血冰溜。接着,宰羊了,这就有讲究了。柱子把事先带来的脸盆放在了羊脖子下,柱子兜里头掏出一把盐,哗地撒进脸盆里。这啥意思?有了这把盐,羊血眨眼间就凝成一块了。携带回家,下锅做菜都方便。屠夫照准了脖子一捅,羊血就泪泪流进了脸盆里了。这当口儿,人们就往跟前凑,眼睛放着光。想看看羊是咋死的?不是,都是奔着那盆羊血去的。自古留下令儿,说是被领了牲的羊血能驱灾治病。前头,为啥柱子提出为大哥领牲呢?多半不是为了告慰大哥的灵魂,而是想到了羊血的用处。他家小孙子得了肺结核,听说吃了领牲的羊血,一准儿能好。听听,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柱子知道这令儿,村里人能不知道?你家有病人,谁家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算没病人,那还不是能驱灾避邪呢嘛!反正这羊血没坏处。这不,羊血刚流进脸盆里,人们就拥过来了,有拿着碗的,有拿着杯的。柱子一看,大事不好,端起羊血就要跑。人们哪里容得,上去就抢。有没拿家什的,用手抓了就往嘴里填。脸盆从那个人手里夺走,又从这个人手里夺去,羊血洒洒丢丢,很快就被几双鞋子踩了。有人不怕埋汰,在地上捡起就吃。这当口儿,羊虽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还没咽气呢!就两眼直直地看着人们抢来抢去,那是它的血。争抢中,有一小块血溅到了羊的脸上,羊闻着自己个的血腥,闭上了眼。
抢夺半天,脸盆翻了,羊血洒了,柱子哭了。老姑奶奶骂:“这是唐僧肉啊?抢啥抢?你们就这点儿出息!都过来,起坟!”
在小伙子们抡起镐头之时,老姑奶奶一撅一撅地走了。她老人家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啊!看到老姑奶奶的背影,范少山热泪扑簌簌往下流,身子不由得跪了下去。
坟开了。家族人跪地一片,大哭起来。范少山俯下身去,双手轻轻地扒拉棺盖上的浮土。就在这当口,只听咔嚓一声,一根大树枝唰地落了下来。这边,范少山正猫着腰一只手拨着棺材板上的浮土呢,树枝就落了下来!正好盖住坟口,把范少山盖住了。只觉得一个黑影黑压压盖了下来,眨眼间啥都看不见了。范少山不知出了啥事儿,吓得一阵腿软,呀地瘫在了棺材板上。外边的杏儿也乱了,大声呼喊着少山名字,跑过去就拽树枝。牛成等人过来,一起把树枝拽开了,又伸手把范少山拽了上来。这树枝落下来,还带着雪呢!呼啦啦,扬起一阵雪雾。范少山上来了,两腿还在打战。这下,人们有点后怕了,纷纷闪开,往后退。范少山定定神儿,紧紧拉住杏儿的手。杏儿也怕,死死盯着那根老槐树的树枝,树枝就像刚刚被拨动过的琴弦,还在打战,还有余音。这可咋好?这几天,为了取出坟里的金谷子,闹出多少事儿啊!范少山咬咬牙,豁出去了。他走过去,看看树枝,说:“没事儿没事儿,是大树跟俺开玩笑,也想跟俺抢金谷子呢!”说完,就要往坟口里跳。就是火坑也得跳啊!谁再出个啥主意,金谷子就取不出来了!就在刚跳没跳这工夫,柱子说:“亲戚,别动别动。”柱子将范少山拽到一旁。老姑奶奶走了,柱子说了算,发话了:“大伙都看到了吧,大哥显灵了!他不想让人动他的房顶,打扰他的日子。俺大哥一个人过,一个人睡,容易吗?咱们打扰他,他能干吗?咱活着的人得将心比心啊!这事儿,老天爷都看不公了!啥都别说了,天意不可违。填坟!”几个小伙子过去,就往坟里填土。范少山急了,大喊一声:“慢着!都给俺慢着!你们是俺老姑奶奶请来的工,但钱是俺花的,饭是俺管的!这事儿没办完,俺咋管饭管酒啊!”铁锹停了,人们都看着范少山。范少山说:“刚才俺看了这棵树,树枝上有很厚的积雪。这根树枝落下来,一是被大雪压的,二是树枝已经被虫咬过,早已腐烂了。”范少山拿起树枝,让大伙看着折断的树杈儿,果然糟透了。范少山说:“俺老姑奶奶答应了,已经领了牲了,钱都花了,就不能说填了就填了,必须开棺!俺们白羊峪也有说法,叫做‘领牲不开棺,日子过不欢’。咱能让这事儿影响后人的日子吗?在场的乡亲们,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啊?”牛成过去对柱子说:“叔,咱不能不讲信用啊!开棺吧!”柱子说:“兴许是那头公羊脾气太硬,起坟不顺当,依我看再买一只羊去。”你看柱子这心眼儿,还想着他孙子的肺炎呢!牛成拧劲儿上来了:“叔,你听说谁家领牲杀两只羊的?这不成笑话啦?”柱子再也想不出啥理由来了,可就是不发话。牛成说:“大伙都听着,坟里埋的是我爹,我当家,开棺!”
范少山扑通跳进了坟口,心里说着:“金谷子,俺来了!”
原来金谷子没有在棺里,而是在椁里。就是说,老姑爷爷的身边,还有小棺材,这里面就是陪葬品。在椁里,范少山先是看到了一个大瓷罐,上面用一层油纸封着,范少山按捺不住,小心翼翼解开油纸,黄灿灿的谷种唰地映入眼帘,他捧起金谷子,放在鼻尖闻着,放在嘴边亲着,哽咽了:“金谷子,俺可找到你了!”这金谷子就像刚收割的,才脱粒的,谷壳金黄。不光它存在瓷罐里,还在老姑爷爷的坟头哩!山冈上,干燥,大树枝繁叶茂,阴凉,遮风挡雨啊!金谷子埋在土里,就是个恒温恒湿,金谷子还是那个金谷子。范少山查过资料,人家从千年古墓挖掘出来的种子还没烂,种在地里还能开花呢!老姑爷爷的小棺材里,除了金谷子瓷罐,还有一个瓷罐,还是金谷子?不是,是黄豆、绿豆、玉米、高粱和豆角种,这可都是好东西啊!范少山和杏儿把金谷子装箱,自己个的心立马安稳了。他和杏儿拿过铁锹,一锹一锹,给老姑爷爷的棺材填土。填完土,两人又在坟头磕了三个响头。
猪羊祭奠了老姑爷爷,自然是人要吃肉。老姑奶奶院子里搭起了大灶,流水席猪肉炖粉条,满满一大锅,一群人开吃。柱子把羊藏了起来,众人嚷嚷着要吃羊肉,找不到。找柱子要,柱子说跑了。你听听,这叫啥话?羊死了还能跑吗?有人向老姑奶奶告状,说柱子把羊藏了想吃独食。老姑奶奶知道小叔子爱占便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就说:“一头整猪还不够你吃的?扒开肚皮可劲造!”柱子吃了三碗猪肉炖粉条,外加四个大馒头。他问范少山:“亲戚,‘领牲不开棺,日子过不欢’真是你们白羊峪一带的说法?”范少山说:“俺们白羊峪一带,根本就没有领牲的习俗。”柱子说:“那就说你是随口编的?”范少山说:“不编,金谷子能取出来吗?”柱子嘿嘿笑了两声。鼻涕下来了,赶紧把鼻涕吸了回去。酒足饭饱,柱子走出门口,从草垛里翻出那只羊,扛在肩上,回家了。
杏儿自己个回了北京,范少山带着种子回了白羊峪。得知少山把金谷子种子带回来了,范老井笑得合不拢嘴:“看这样子,金谷子又能在白羊峪生根了。往后俺隔三岔五就能吃上小米饭啦。”听儿子说了事情原委,又是披麻戴孝,又是领牲,范德忠觉得尽了礼数,也就没说啥。听说金谷子回来了,乡亲们都来看新鲜。范少山早有准备,让他们看放在桌上的几个水碗,里面泡着种子呢!两个碗是谷子,两个碗是大豆,一个是非外国种子,一个是外国种子。非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暗黄色的,谷粒不那么规整,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浅黄色,米粒圆润规整,就像一个模子刻的。再看大豆,非外国种子大豆有点扁,是浅褐色;而外国种子大豆滴溜滚圆,是黄褐色的。非外国种子大豆水泡三天就发芽了,外国种子大豆却没发芽。范少山顺便说了外国种子的坏处,有乡亲说:“这玩意那么生古,咱吃它做啥?”范少山说:“咱把老种子种在地里,往后咱都用自己的种子,不吃那害人的东西!”范德忠捶了范少山一拳:“儿子,真有你的!”李国芳咯咯笑了。
来年春天,金谷子下种了。那天,乡亲都来了。地头摆上了供桌,有各家各户端来的苹果、花生、红薯,还有玉米棒子。范老井点了三炷香,高声说:“土地神,您老好吧!俺白羊峪失散多年的金谷子又回来了,它就像俺们的亲人!今儿个,俺们要把它种在这片土地里,敬请您老保佑它生根发芽,拔节抽穗,有个好收成!”朝着土地拜了三拜,开犁了。范少山给黑牛的头上戴上了大红花,田新仓牵牲口,喊了一声:“驾!”牛就慢条斯理地往前走,范德忠“一把手”扶犁,一片片沃土慢慢地翻了过来……范老井挎着斗子,攥起一把金谷子,匀匀溜溜地撒在地沟里。范少山、余来锁和乡亲们都忙活,施肥的,掩土的。“白腿儿”送茶来了,倒了一碗又一碗,送给耕种的人。田新仓牵牲口,岗位重要,比余来锁先喝到了茶,他边喝边看干活儿的余来锁:“这茶,真香啊!”余来锁看看他:“撑死你!”“白腿儿”见了,抿着嘴儿乐。大伙都笑。种下了,范少山每天都往地里头跑,看看钻出苗来没有。暖阳照着土壤,种子就像躺在被窝里,舒服,一伸懒腰就发芽。种地时墒情不赖,就怕老天不下雨,白羊峪可是靠天吃饭啊!范老井也惦记着金谷子的事儿,来得不容易啊。他是老庄稼把式,年轻的时候就种过金谷子。老爷子来了,从田埂抓把土,看看天,不见云彩。对范少山说:“眼下还中,还能挺上三天,三天后再不下雨,就悬了。”范老井每天听收音机,听气象预报,总是晴。范少山急哭了:“爷爷,咋办?”范老井说:“担水抗旱!”范少山带头挑水,一桶一桶地倒进地垄里,余来锁、田新仓也来了,人们把金谷子地透透地浇了一遍。范少山没干过农活儿,肩膀让扁担压肿了,像发面馒头。
金谷子发芽了,绿苗苗蹿出了土!发芽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范少山乐得一蹦老高,谷子长出了秧苗,他就在地头搭了棚子,没事儿就在这儿歇歇脚,坐在棚子里看着秧苗,也怕猪啊羊啊闯进地里,糟蹋了金谷子。他拿金谷子当心尖儿,当成了命根子。
怕啥来啥。这天,范少山正在地里头除草,一头猪跑进了谷子地,范少山一见,急眼了!赶忙轰赶,这当口儿,有人也来追猪,谁呀?大虎。大虎也是白羊峪的,二十啷当岁,是个愣头青,虎头虎脑的。这猪是他养的,本来放养在山林里,跑出来了。甭看大虎有点儿愣,可心里头有道道。他把家猪放进山林,当野猪来养,野猪的价格高,他将猪圈里的猪养到八十斤左右,就放到山林里。山林里的野猪长大了,杀了,卖给山下的野餐馆。你说,这小子还有点儿经营头脑吧!你把家猪当成野猪养,范少山早就看不惯了,也没理他,这回你的猪跑到金谷子地里来了,咱可得另说说了。少山当即就和大虎吵起来了,让大虎赔补青苗损失。大虎脖子一梗:“不就是破谷子吗?值几个钱?你惊了俺的猪损失就大了,俺这是纯种野猪,卖三十多块一斤呢!这头猪就四千多块,你赔得起吗?”范少山气得脑瓜顶冒烟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虎用绳子牵了猪,走了。
范少山回头扶起被猪踩倒了的谷子秧,越想越气。回村去找余来锁。余来锁说:“这小子俺能管,可他娘俺管不了。大虎说了,不让放野猪就去城里打工,大虎娘舍不得儿子,又放儿子走啊!”
范少山说:“我管!他的猪糟蹋俺们的金谷子就不中!”
范少山来到了大虎家,说他非法经营,欺骗顾客。大虎不紧不慢,拿出了生猛野餐馆签订的合同。范少山接过合同看都没看,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纸片扔在地上。
大虎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大虎娘也急了眼:“少山,你咋能砸我家大虎的饭碗呢?”
大虎吼:“人家来锁都不管,你是组长,还是村长啊?再说,村里这么干的不仅是我,还有田新仓啊!”
范少山早就打定主意,今儿个不提金谷子的事儿了,就从根子上来,让你野猪养不成!金谷子地紧挨着林子,今儿个跑出一头,明个儿跑出两头,这谷子受得了吗?他说:“田新仓也没有长三头六臂,都得停。你们得把放进山林里的猪抓回猪圈来!”说完,甩手走了。就这么走啦?虎子不干啦,你把合同撕了,俺还咋做生意啊?
话说范少山走出大虎家院子,一出溜儿就是田新仓的家。门口,田新仓吃饱喝足正在晒阳儿。范少山让他把猪抓回来,田新仓只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田新仓对范少山有几分敬畏之心,不跟他顶牛儿,也不表态。大虎追了过来,冲着范少山就吼开了:“姓范的,你凭啥把我的合同撕了?告诉你,俺的猪,俺做主,就在林子里养着!”
范少山也高了嗓门:“你这是犯法的事儿,别给白羊峪丢人!”
大虎说:“白羊峪人咋啦?还不是照样受穷啊?你要是把俺们的猪卖个野猪价,我们还往树林里撒个屁呀?如果叫狼叼了,还得赔钱呢!”
范少山说:“少扯淡。赶紧把猪抓回来。”
大虎瞪着眼睛吼:“俺就不抓,俺就当野猪卖,不就是影响了你那破谷子吗?”
范少山火了:“王八蛋!”
大虎指着自己个耳朵:“你小子不是外号范大胆吗,能把俺咋样?有本事拿你爷的枪把我耳朵也崩喽!”
范少山脑袋“嗡”的一响,一种无言愤怒冲上头顶,他走过去一拳就把大虎打趴在地了,大虎嘴角流着血,颧骨也青了。
大虎爬起来,抽冷子给了范少山一拳,范少山扑来用腿压住大虎的脑袋,大虎吓得像杀猪般号叫起来。
招来一群人看热闹,人们哄笑。大虎这小子平日里霸道,遭人恨,看他挨打,解气。田新仓也跟着笑。
大虎伸着脖子骂:“田新仓,你小子还看老子热闹,快上啊!制服不了他,往后我们的财路就断啦!”
田新仓不动,嘿嘿笑着:“好,平常你没少欺负我,俺正愁没人收拾你呢。”范少山喊:“你小子服不服?还卖假野猪不?”
大虎垂下了那颗光光的脑袋,咧嘴喊:“不啦,不啦……”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整治大虎,制止了售卖假野猪,也保护了金谷子,范少山在村里脚跟站得更稳了,但他却开心不起来。田新仓看到这几天“白腿儿”和余来锁走得有点儿近,想想自己的爱情没啥指望了,他就卖了猪,整天把自己睡成了猪。范少山劝他:“新仓,你也不能老这样啊,咱白羊峪有的是事儿干呢!”田新仓伤心,下山打工去了。大虎呢,自己养猪清闲,没多少事儿,他也不愿种地,心就收不住了。跟娘打了声招呼,也进城了。大虎从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没离过娘的身边,这一走,娘受不了了。整天不吃不喝,哭哭啼啼。少山打了大虎,李国芳和范德忠都没责怪儿子,觉着就该有人治治那混账小子。李国芳想到大虎娘,心里头觉着对不住她,就拿了东西去看望,连声宽慰:“嫂子,都怪少山这兔崽子,我已经打他了,骂他了。依俺看,大虎大了,闯一闯不是坏事儿。我家少山不也是从城里回来吗?”大虎娘哭着说:“大虎有少山那两下子吗?他在城里能活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依靠谁呀?”大虎是个愣头青,当娘的怕他在城里惹事儿。在小小的白羊峪,乡里乡亲的,人家不说啥,到了外边,谁吃你这一套啊?李国芳让范少山把大虎找回来,范少山不乐意。范德忠骂了儿子一句,自己个去了。他知道大虎去了天津,范德忠在天津打过工,那地方熟悉,有一条街上的打工者都是白羊峪一带的,大虎肯定奔着老乡去。在天津,范德忠很快找到了大虎,正和工友们运水泥呢,乐乐呵呵的。范德忠说了大虎娘的情况,让大虎回家。大虎不回,说:“这儿不错,工资不少。您老回去跟俺娘说,让她放心,我不惹事儿,外面没人惯着俺。俺就窝里横。”范德忠给了他一拳:“你小子倒有个自知之明。”范德忠让他把电话打在范少山的手机上,这边正在帮大虎娘喂猪的范少山,赶忙把电话给了大虎娘,大虎娘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得知儿子安好,安心了。大虎还说,再回家时给娘买一件人造貂皮大衣,暖和。和儿子说完话,大虎娘抹了一下眼泪,把李国芳端上来的一碗热汤面吃了个精光。范德忠从天津回来了,给大虎娘买了一盒子十八街大麻花。大虎娘不好意思了,说:“俺和那没出息的儿子,给你们一家添麻烦啦!”
林子里没人养猪了,没有牲畜窜进谷子地,金谷子安静悠然地长身子,越长越高,越发让人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