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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银山 第一章 雪疯了似的下呀!

过了腊月二十三,雪下疯了,雪花缤纷不开脸儿。

砰!砰!两声枪响。哪里打枪?老天爷像个打滚放泼的孩子,一口气下了三天三夜,时急时缓,不挪地,整个燕山深处的白羊峪沟满壕平。大雪落在沟里头,看得见,摸不着。山让雪埋了,古长城让雪埋了,村子让雪埋了,人也让雪埋了。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范老井出门打兔子,他顺着山谷雪路走,钻山越岭,山坡上哧溜个跟头,没起来,让大雪捂了个严严实实。人们把他扒出来。范老井打个响亮的喷嚏,顷刻流下两行清澈的鼻涕。老爷子扯着嗓子喊:“疯了!疯了!”说着端起猎枪朝着天空放了两枪。老天爷不怕枪子儿,照样把雪撒得漫山遍野。

这枪是放给老天的,同时也是放给京城孙子范少山的。范老井骂:“这狗日的,家里闹雪灾,也不过来看看俺!”

雪飘着,风像死了一样,停止了喘息。

范老井抓一把雪花,放在鼻子那闻了闻,啥味儿都没有,又把雪片捏化在手里,龇牙笑了笑。他哪里知晓,京城没下雪,只有隐隐的雾霾。天空不透亮,灰暗得像一块抹布。街上车流和人走马灯似的,并没有明显的年味儿,年味在菜市场越发烈了,城里人像飞蝗呼啦啦往农贸市场拥,把货架上的东西“吃”光就走,一拨又一拨。这几天的生意火,范少山的菜摊儿菜卖光了,货送不进来,这让范少山心急火燎,开车去进货。堵车啊!让人尿急,范少山都快尿裤子里啦。瞅着他急赤火燎的样子,杏儿咯咯笑了。

范少山的老家是河北燕山山脉的白羊峪。五年前,范少山来北京昌平闯荡,就想混出点人样儿来。摸爬滚打,在菜市场有了个十几平方米的菜摊。陪伴他的那个姑娘是他的女朋友,和范少山一块卖菜的贵州姑娘闫杏儿。

在城里混,难啊!范少山三年没回过家,年都是在菜摊上过。前两天给家里打过电话—那电话是余来锁的,全村唯一手机,还缺俩按键。老爹说:“少山,咱家里啥都好,电视播了,如今京津冀是一家了,你就好好在北京干营生吧!”范少山在电话里给爷爷和娘提前拜了年,心里头踏实了,一门心思在北京卖菜,乐滋滋数钱。为首都人民的年夜饭添几道吉祥菜,感觉心里头也挺充实的。但刚才在菜市场遇到个家乡布谷镇的一个熟人,说白羊峪一带下雪了,还挺大,范少山这心里就长草了。一闲下来,赶忙打开手机上网,果不其然,视频里的白羊峪,雪花席卷腾起雪浪,天地白茫茫一片。再给余来锁打电话,没了声音。

范少山愣了神儿。心想糟了,一准儿是大雪把发射塔压坏了。

范少山心里头就犯了嘀咕,脸滚成乌云的模样了。白羊峪闹雪灾了,家里人不会有啥事儿吧?上来一股子急火:马上回白羊峪!杏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贵州的山妹子,时不时地拿辣椒打零嘴。范少山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从菜摊儿上拿了个辣椒就往嘴里搁。她边嚼边说:“放心,这里有俺呢!”杏儿亲了范少山一下,亲得啪啪响。范少山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赶紧用手背擦了又擦。

范少山是开着车回白羊峪的。在北京也算混了辆车,比亚迪,红色的,哧溜溜跑,在雪地里挺显眼。到了白羊峪跟前,这时候老天也倦了,雪也不下了。燕山下的白羊峪形成了雪凇,美得耀眼。雪凇是啥呢?范少山见过,就是雪花飘落时天气有点温,落在山上、树上就化成了水,这时候再遇到寒流,雪花就被树枝上的水珠粘住了,凝冻了,越积越厚,就形成了雪凇。雪凇是好景儿,杏儿没见过。快到山脚时,范少山就停下车,掏出手机啪啪地拍了几张,发给了杏儿,他想眨眼间就收到杏儿的点赞。杏儿点赞的表情不是大拇指,是个鲜红的辣椒。但图片已经发不过去了。

山脚下有处兽医站,是布谷镇的。汽车开不上去,范少山就把车开进院子里,停下。忽然就听到马的一声长长嘶叫,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院子里正在配种的骒马将公马掀了下来。公马正在兴头上,还要霸王硬上弓,骒马有一套防色狼术,对着公马一阵猛踢,场面霎时大乱。范少山看傻了,就像看了精彩大片,下了车还笑个不停。负责配马的第一责任人是李站长,范少山认识。他朝范少山走来,说:“你小子净扯淡!好事都让你给搅了。”

李站长曾是范少山前妻迟春英老爹的下属。前老丈人迟老茂退休了,老李就当了站长。李站长对范少山好一番数落。原来,在这之前,李站长费了好一番工夫。骒马调歪,不让公马睡,李站长连哄带骗,骒马才勉强答应。待公马上位时,范少山的红色轿车开了进来。骒马见不得红色,一声嘶叫,将公马掀下身来。

李站长说:“少山你来的真是时候,俺这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白做了。”正说着,公马许是见红色轿车搅了自己个的好事,跑过去尥了一蹶子,给车身留了个记号——一个深深的马蹄印儿。范少山火了,冲着撒欢的公马喊:“喂喂喂!你哪个村的?”李站长笑笑:“活该!”

得知范少山回家过年,老李告诉范少山:“雪大,上不了山了。”

范少山说:“俺咋也得回家啊!”

李站长说:“你是范少山,不是范上山。”

范少山不信邪,说了一句:“这都不叫事儿。”从后备箱扛起一蛇皮袋年货就走出了院子。老李点了一颗烟,吧唧两口,接着对骒马苦口婆心起来。

山脚下,有两个小伙子,一个唱《最炫民族风》,一个跳骑马舞。这歌儿这舞也是混搭。两人是镇上派的,怕出事儿,不让人进山。这大雪,谁进山啊?脚下一滑,身子就往山沟里出溜儿,不要命啦?两个人守着山道没事儿,自娱自乐。闲的。

这时候,范少山就扛着口袋来了,两人没注意,还在唱,还在跳。等少山走过去了,唱歌的、跳舞的才回过神儿来。两个人去追范少山,范少山也跑了起来,两人跑多快,范少山就跑多快。两人呼哧带喘,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范少山一放下蛇皮袋,坐在上面,笑着看他俩。跳舞的小伙子说:“同志,忒危险啊!”范少山扛起蛇皮袋就往前走。跳舞的小伙子问:“出了事儿可咋办?”唱歌的小伙子信佛,就地打坐,闭起眼睛,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白羊峪有段陡峭山路,只有三百多米。乡亲们称它“鬼难登”。“鬼难登”有四个不能走:一是老人小孩不能走,二是夜里不能走,三是雪天不能走,四是酒后不能走。这“四个不能走”是祖上传下来的,在白羊峪妇孺皆知。记得前几年,老倔头下山赶集,饭摊儿上喝了几杯二锅头,回来时候背了二十斤豆种。走到这个地段,两脚就不听使唤了。风一吹,酒劲往上冲,老倔头就犯了晕乎儿,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豆种口袋就掉了,豆子哗啦啦顺着石头往崖下滚。老倔头一迈腿,脚就踩在了豆子上,身子就随了豆子,滚下了山崖。还记得有两个命大的,雪后上山的,掉下悬崖,落在松树上。一个摔断了胳膊,一个摔断了腿。

这一回,该范少山走上“鬼难登”了!脚下是冰雪,头上是冰雪,四周是冰雪。稍有闪失,人就挂了。范少山想,俺不能就这么壮烈了啊!该咋办啊?范少山是胆大的人吗?不是啊!从小就怕耗子,怕长虫,怕癞蛤蟆……除了这些个活物儿,还怕人,怕见生人,不敢说话……这时的范少山一步一滑,一步一颤,心悬在嗓子眼儿,冒了一身冷汗。该咋办?出绝招儿——壮胆!咋壮胆?吹牛,说大话。比如见到耗子,范少山就大声说:“可恶的老鼠,人类的天敌。遇到范少山你算倒霉了!武松是打虎英雄,范少山是打鼠英雄!”这一喊,老鼠早跑得没影儿了,范少山拍拍胸口,心里也就踏实了。范少山在北京卖菜,跟人家说经营着半个农贸市场,其实就是个菜摊儿。在这条“鬼难登”上,范少山走没法走,退无路退。这时的他打心眼儿里恨那俩小伙子:唱啊跳啊,开演唱会呢?上春晚啦?咋就没把过路人拦下呢?你们干啥吃的?俺要是出了事儿,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话说回来,范少山毕竟就是范少山啊。这些年,他有句口头语常挂在嘴边,那就是“这都不是事儿”。这时的范少山冲着绝壁大喊一声:“你以为范少山怕你呀?千难万险也休想挡住俺范少山回家的路!俺就从你身上跨过去了!俺就从你身上飞过去了!你能把俺咋样?啊?!”吼完,范少山就趴下了——范少山趴在了蛇皮袋上,推着蛇皮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攀。蛇皮袋有点粗糙,能防滑,虽然爬得慢,但安全了。爬着爬着,范少山就想到了自己个刚才吹的牛皮,笑了:“俺就是这样飞的。”

一点点爬着,范少山的后背就冒了热气——连吓带累,洗了热水澡。好一番折腾,少山总算熬过了“鬼难登”。到了山顶,一马平川,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映入眼帘——那就是村口了。范少山一屁股坐在蛇皮袋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山脚下那蜿蜒的长城像裹了白色绸缎,落了雪的石头像吃草的羊群、鹿群,有个老头戴着草帽,扛着猎枪,是放牧的爷爷吧!远处大片的古树都戴上了银色帽子……范少山看得沉醉,心想,还是老家白羊峪美呀,没有一处不是景儿。范少山一时想不出赞美的词儿,脱口而出:“俺操!真好看!”

范少山一时兴起,站起身冲着山谷吼了一声:“白羊峪——俺范少山来啦——”那声音在山谷回荡了几回。这会儿,范少山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两棵银杏树,一棵雄树,一棵雌树。这树那个高啊,一眼望不到树梢。小时候,范少山爱爬树,那些槐树、榆树、柳树好欺负,噌噌噌,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坐到了树杈上。这银杏树不好惹,总是爬两下就摔下来,弄得灰头土脸。后来的一回,爷爷范老井一鞭子甩在了范少山的屁股蛋上,摸摸,鼓起一条肉,范少山哇哇大哭。爷爷凶范少山:“这老夫妻俩一千三百多年啦!神树啊,你个毛孩子也敢?”范少山当即被吓住了,不敢哭了。范少山问爷爷树有多高,爷爷说:“树梢接着天呢,树杈揽着云呢,树爷爷树奶奶和天说话呢!你说多高?”

范少山走到银杏树前,满眼崇敬,看着银杏树,又轻轻抚摸着斑驳的树干。范少山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前妻迟春英。他俩就是在银杏树下谈情说爱的。月光下,少山抱着雄树,春英抱着雌树,心里默念着两人的爱情像这对夫妻树一样长久。可婚后过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没啥热乎劲儿了。那时候范少山长年在外跑生意,忙得脚不沾地儿。只有夜里的时候想迟春英,心里头空落落的,苦啊!没法子,回不去呀!好一阵子,范少山让迟春英独守空房。迟春英的日子也没了滋味儿,常常在银杏树下发呆。每当想起这个场景,作为丈夫的范少山心里就愧得慌。范少山做啥生意啊,在家守着媳妇热热乎乎多好啊!何况生意做得又是赔本赚吆喝。等戴上绿帽子,范少山后悔了!天下哪有后悔药的方子啊?俺去抓呀!

女人这心里一放空儿,男人就有了机会。马玉刚,村里的富户,搬到城里住了,时常回村看看。有钱人在城里是窝不住的,总要衣锦还乡。为啥?显摆。你有钱,城里人不眼热,不眼红,因为四周都是生人,谁认识你呀?没处显摆。要想嘚瑟,就要回老家,让乡亲们都知道:俺有钱了!那些个过去瞧不起俺的,骂过俺的,恨过俺的穷光蛋、土包子们,服不服?哈哈,这才叫眨眼打哈欠——扬眉吐气呀!马玉刚回村里也是这样,脖子上的大金项链,跟拴狗的链子似的,就差个铃铛了。这天回村,他见到了银杏树下的迟春英,愣住了。这不是范少山的媳妇吗?长得跟从画中走下来似的,又水灵,又文静啊。马玉刚的链子亮得晃眼,迟春英的心感觉被硌了一下,不疼,痒痒的。迟春英说:“你属狗吧?大男人戴链子,有意思吗?”马玉刚不讨女人厌。他打着哈哈就把金链子摘了,装进衣兜里。沉啊,衣兜坠得鼓鼓的。马玉刚说:“在这儿想少山呢吧?”迟春英说:“想自家爷们儿又不犯法,要么还想你呀?”马玉刚涎着脸说:“想俺也不犯法,就想想呗。”迟春英说:“不犯法,可犯忌呀!”

后来的一回,迟春英在银杏树下想心事。她想范少山了。她搂住那棵雌树,想着头一次和男人拉手,头一次和男人亲嘴,自己个的身子头一次让男人摸来摸去,都是在这儿了。想着,心里头就热乎乎的,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棵被少山抱过的雄树——雄树也有人抱着。不是少山,而是马玉刚。迟春英吓了一跳,松开了两条胳膊,生气地说:“你想干啥?”马玉刚笑着说:“这树也不是你家的,你抱得俺就抱不得?”迟春英张口结舌,转身要走,马玉刚凑过来,吸溜吸溜鼻子,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又硌了迟春英的眼睛,不疼,有点痒痒的。是一条金项链,一副金手镯。

马玉刚说:“用那条金链子改的,送给你。”

金子真是个神奇的物件儿,它能拨弄女人的心。自打有了金首饰,迟春英就有点守不住了,时常往外跑。看到范少山的帽子越来越绿,爷爷、爹娘都心急火燎。山里人,说个媳妇不容易啊!老爹范德忠几回到城里找儿子,没找到。迟春英像换了一个人,饭不做,地不下,老人也不照顾,范少山家人嘴紧,从不跟街坊邻居说句迟春英的不是,村里人都蒙在鼓里,时不时地夸迟春英是个好媳妇。

燕山里的人有句俗语:“外面走的风流女,屋里坐的养汉精。”啥意思呢?就是说经常串百家门,跟男人打情骂俏的女人,看似风流,却不一定偷汉子。而见男人羞羞答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却不一定守规矩。早年,邻村黑羊峪有这么两口子,老婆长得一枝花,男人怕她出去惹是生非,就成天把她锁在家里。有一天男人下地回家,打开门,外屋热气腾腾,见老婆正在锅里贴玉米饼子,两手沾着面,就乐呵呵地蹲在灶坑前烧火。这时,老婆说:“帮我松开裤带,我去趟茅房。”男人给老婆松开裤带,老婆扬着两只沾满面的手就跑了出去。老婆没去茅房,而是去了屋后的草垛。刚才她贴着饼子,就瞥见屋外相好的男人冲她招手。就这样,屋后草垛里一对男女干柴烈火烧了起来,丈夫还在往灶膛里添柴。完事儿后,老婆顺便抱了一抱柴草进屋,男人感动了:“尿完尿还不忘抱柴草,好媳妇啊!唉,总是这么不小心。”说着,伸手摘去老婆头发上的草棍儿。就这样,一顶绿帽子飞到了男人脑袋上,不知不觉,不大不小,正合适。后来,男人就撤了锁,对老婆出门放了一百个心。

男人抵得过暗箭,挡得过飞刀,就是躲不过一顶绿帽子。范少山也被绿帽子砸中了,是马玉刚给他量身定做的。后来在城里遇到家乡人,范少山才知道。赶忙回到白羊峪,头一件事就是要找迟春英理论理论。看到迟春英像啥事儿没发生一样,范少山火了,说起她跟马玉刚的丑事儿。迟春英急了,把范少山拉杆箱里的衣物拿出来就摔!摔着摔着,就摔出一本书来,旧书,纸都发黄了。柳青的《创业史》。成立人民公社那阵子,县上来了工作组,工作组住在范老井家。走的时候,留下了这本《创业史》。范老井说:“俺家人都不识字,给俺没用啊!”组长说:“过些年,你们家就出识字的了,交给他,会有用。”范老井就把这本书珍藏了起来。等范少山高中毕了业,出门闯荡了,就把这本书交给了他。范少山稀罕啊!一直带在身边。看到迟春英要撕自己心爱的书,范少山一把夺过,挥起拳头就打,迟春英一躲,打在了她的胳膊上。粉嫩的胳膊,霎时鼓起一大块,青了紫,紫了又青。

迟春英生性腼腆,从不惹是生非。做了范家儿媳,忙了地里忙家里,待爷爷、公婆更是知冷知热,怎么就成了“破鞋”啦?不信!说下大天来也不信!迟春英有心计,撸着袖子让乡亲们看伤,哭成了泪人:“他常打我,我身上的伤多了……”迟春英说着就要解扣子,老爷们赶紧避过脸去,女人们拦住了:“知道知道,我们还信不过你吗?”

这还了得!打媳妇,这是家暴啊!人们都可怜迟春英,都骂范少山挨千刀的。寡妇“白腿儿”说:“俺家那死鬼年纪轻轻就走了,俺没福消受啊!他活着的时候,从没动过俺一指头,对俺那个疼啊!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护在怀里怕摔了……”说着就流下泪来。迟春英哭声更大了,惊起了树上的一群家雀,呼啦啦飞了。迟春英说:“俺要和他离婚……”乡亲们说:“离!跟这浑小子过个啥劲儿,天下男人死绝啦?”这个时候,范少山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楚了,只在心里说:“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厉害!”

范德忠脸上挂不住了,抄起一根棍子就朝范少山打来。范少山机灵,没打着。再打,就往人群里躲,人们就想看范少山挨打,就往外使劲推他,没了隔挡,范少山挨了两棍子,疼得跳脚。范少山流泪了,冲着天空大喊:“老天爷呀,冤死人了!”村民小组长余来锁说:“冤?像你这样的,拉出去枪毙都没冤案。”余来锁是个“半截子”光棍儿,更见不得女人遭欺负。这时候,爷爷范老井端着猎枪从屋子里出来,脸色铁青,朝着天空砰地放了一枪。见老爷子发了威,人群就散了。范德忠蹲在屋门口抽烟,便宜卷烟劲儿冲,呛得他咳嗽两声,眼里沁出了泪花,喃喃一句:“我知道儿子冤啊!”不知是让烟给呛的,还是悲从心头起。娘在哭,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范少山的心碎了。

范少山和迟春英离了婚。迟春英嫁给了同样离了婚的马玉刚。有人说:“马玉刚这人,有情有义。”

范少山呢?打老婆的名声传出去了,人家姑娘又不是浑身痒痒,谁敢嫁范少山?再说,又是个“二婚头”,本来就难找,还指望啥?白羊峪的男人都把女人捧在手心里,最瞧不起打老婆的人。就这样,范少山顿时在人前矮了三分,范家人也在村上挺不起腰杆儿来。范少山叹口气,心一横:下山!闯世界去!

范德忠扔下一句话:“不混出个人样儿别回来!”

三年之后的今儿个,蹚着白羊峪的大雪和年味儿,范少山回来了。

娘见了范少山一个劲儿流泪:“俺的小祖宗啊,你可回来了。可想死个人了!”范少山抱住娘,只感受到娘干瘦的躯干和空空的袖管。娘叫李国芳。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啊!自打嫁到白羊峪她就被苦水泡了,盐水淹了,她就像山地里的一棵芥菜,从下种那天起,就命中注定要做咸菜。范家穷得叮当响,范德忠婚后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天津打工。后来范少山出生了。李国芳又是没到一个月,就放下嗷嗷待哺的范少山,下地收庄稼。那回李国芳下山砍柴,半路下起大雨,她躲在了一棵大树下。突然,一道贼亮的闪电之后,一个火球儿滚了过来,接着就是轰隆隆的炸雷,在树上爆炸了,那雷声震天撼地啊!大树咔嚓一声折断,轰然倒下!李国芳也晕死过去了!后来范老井找到李国芳,李国芳已经奄奄一息。范老井把李国芳背出山林,送到了医院。等李国芳醒来时,才发现两条袖管都空了,空得啥都没了。李国芳只是流泪,不出声,心里头却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呀!李国芳说:“老天爷呀,你瞎了眼了,俺李国芳没做过一桩伤天害理的事儿啊?俺咋就遭雷劈了呢?”娘哇地哭了,范老井也成了泪人儿。

范少山是依偎在母亲双腿间长大的。从那天起,李国芳的双脚代替了双手,凡是动手能做的,她就动脚。像洗脸、刷牙、吃饭、织毛衣,褪苞米……对,她还有双肩,能挑水,扛口袋……她织的毛衣,花色多,厚厚的,暖暖的,范老井拿到镇上去卖。镇上也知道了白羊峪有个“无臂女人”,她织的毛衣抢手,有的扔下几百元钞票就走,范老井叫不住,两眼直转泪花儿。

双手干的活儿能用双脚做,这得花多大的心思和工夫啊,那是汗水搅着泪水呀,把范家这个农家院都淋透了。没有了双手,李国芳反倒练足了腿上功夫。那年,白羊峪举办运动会,李国芳赛跑拿了第三名,奖品是一条花床单,她舍不得用,给儿子范少山铺上了。

今儿个天一擦黑儿,阔别了三年的儿子,重又走进了这个院子,范少山紧紧抱住母亲,又扑通跪在雪地里,带着哭腔叫了声:“娘——”

就在这时,六岁的女儿小雪跑出屋子,怯生生看着跪在地上的范少山。

这天晚上,范家点了三根红蜡烛,把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屋子里热热闹闹,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父亲不住往母亲嘴里夹菜,母亲不好意思,还是用脚夹筷子方便。懂事儿的小雪说:“奶奶脸红了。俺给奶奶夹菜,奶奶不害羞。”小雪就夹了块鸡肉送进奶奶的嘴里,又问,“奶奶香不香?”李国芳嘴里边嚼边说:“香!俺的好孙女。”人们都笑了,太爷爷范老井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和迟春英离婚后,小雪判给了范少山,少山去了北京闯荡,小雪就由爷爷奶奶拉扯着。那时小雪还不到两岁,活蹦乱跳,不好看啊。三年不见,小雪大了,都会背《三字经》了。一直不在身边,小雪跟爸爸生分了许多。听奶奶劝,小嘴好不容易才蹦出个“爹”字。这让范少山觉得对不住女儿,心里愧得慌。

范少山是挨着父亲坐的。父亲用左手拿筷子,“左撇子”吗?不是,他的胳膊不能打弯儿,像条木棍,右手也就不听使唤,成了个摆设。村里有人叫他“一把手”,范德忠好脾气,不恼,只是说:“一把手官最大,你们都得听俺的!”

在外打工期间,范德忠遭了一场车祸。那年冬天,纺织厂进货,他坐在一辆敞篷卡车上。冷风飕飕地刮着,冻得他耳朵跟猫咬似的。其他三个工友都坐在驾驶楼里,说着荤笑话,司机也时不时插两句,几个人嘻嘻哈哈乐翻了天。范德忠听得真切,冻得全身都快僵住了。他心里不由得骂:“王八操的,忒欺负人!”看范德忠好欺负,每回拉货,领班的都让他坐在外边。汽车拐了弯儿,里面还在说笑,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巨响,车被撞翻了,范德忠腾空而起,打了捆的面纱咚咚摔了出来,掉在路上,一捆面纱砸在了范德忠的右胳膊上,范德忠疼昏过去了。耳旁还能听到汽车冲进山崖的声音。

在车外挨冻的范德忠右胳膊断了,捡回一条命;在车楼子里有说有笑的四个人,死了住,一个成了植物人。老天有时候不讲理,有时候也公平。

老板去了医院,放下一点钱,跑了。范德忠的胳膊接上了,神经线却没接上。没钱,耽误了。范德忠出车祸那阵子,正赶上李国芳失去两条胳膊。范德忠想想自己个,只有一条胳膊,再想想老婆,就剩两个肩膀……范德忠就流眼泪,流完眼泪又嘿嘿笑了:“这两口子,就一条胳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啥愿许的?”

后来,范德忠和李国芳两口子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号“神雕侠侣”。这可是人家杨过和小龙女的专利呀!这么好的名字,白羊峪的乡亲能随随便便地送吗?当然不能。这两口子的神奇故事,后边再跟您唠。

一家人正吃着饭,小雪往窗外一看,说了一声:“又下雪了!”

范少山愣了。雪不是停了吗?咋又下起来了?天气预报还说明天晴呢!这老天爷翻脸比翻书都快,也忒不靠谱啦!

爷爷会观天象,晚饭前还说夜里还要来一场儿,范少山不信,还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晴啊。爷爷说:“明儿个是明儿个。如今这天气预报有准儿了,比过去强多了。”李国芳说:“可不?那些年,公社广播气象预报笑话多了。听到远处有敲锣打鼓声,广播员就说,午后可能有雷阵雨。有人开玩笑,推门将几颗豆子丢到广播员头上,广播员赶紧说,雷阵雨夹冰雹。”听这话,一家人的笑声震得窗格子嗡嗡直响。范德忠不笑。他说:“如今你说啥有准儿,俺信;就是当官的说话,俺不信。那叫瞎子打靶,没准儿。”范少山问咋回事,妈妈说:“还不是那条‘鬼难登’?镇上老是答应给修给修,几年过去了,还不是老样子?”范老井说:“不说这个啦,不说啦。让少山拉点北京的事儿吧!咋着?听说北京霾啦?”少山说:“爷爷,是霾啦,雾霾严重呀!”范少山的心思还停在“鬼难登”上。看得出,这是爹娘和爷爷的一块心病啊!可也不光是他们的心病,自己个从小到大走了多少回“鬼难登”,记不清了。今儿个也是奓着胆子从梁上爬过来的。想到这儿,范少山的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坠得慌。

爷爷穿上羊皮袄,蹬上靰鞡出了门。他要去鹿场看看。

范少山也走出屋外,站在鹅毛大雪里,抬起头,看着被雪花舞乱的黑暗天空。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他背回一头鹿,是冻死的。爷爷把鹿扑通往院子里一丢,说了声:“好好的鹿,愣给冻成饺子馅了。”

夜里,躺在爷爷暖暖的狗皮褥子上,范少山睡不着,大雪还在下。后来,范少山想想杏儿,想想“鬼难登”,俩眼皮掐架,眯着了。

第二天早晨,大雪封了门,足有两尺多高。雪真的不下了,日头出来了,金灿灿地挂在东天边,天空瓦蓝瓦蓝的,比刚从染缸里抽出来的靛蓝布还好看。山村的空气新鲜,在北京花钱都买不着啊!

范少山握着铁锹铲雪,铲远了。一般是从自家院子铲到街上,再铲到东西邻居的分界,就中了,这样的话,整个一条街就全通了。范少山铲到东邻二槐家,见通了,就转身往西铲,本来铲到东临“白腿儿”家就该“收工”,可看到“白腿儿”家隔壁还没铲,就接着铲了下去。他俯下身去,把锹头插进雪里,端起一锹锹白雪,唰唰地抛向街边,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一锹锹白雪在两边飞扬,他的身后,街道已经露出了石板,干干净净。就这样,范少山铲雪铲到了村西头。扔出最后一锹雪,他直起腰,拄着锹柄喘口气,转身看看身后,雪墙中开出一条长长的通道,心里头舒展,笑了。

站在村西头,范少山看着白羊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羊峪的人住的是石头房,走的是石板街,牛马猪羊住的也是石头圈。在这儿,看一眼是石头,再看一眼,还是石头。虽说这石头上有水有树有长城,可这景再好,又不能吃,不能嚼,又换不来钞票。一些人死了心,搬到山下讨生活去了。听说离开白羊峪,混的光景好,又有一些人下了山。就这样,走了一批又一批,丢下一座座空荡荡、破烂烂的石头房子。听爷爷说,如今的白羊峪就剩下三十几户人家了,老弱病残占了一半,在村里人眼里,每块石头上都刻了个“穷”字。他们也死心了,死死活活就守着白羊峪了。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出来铲雪了,看到街已经铲出了一条通道,省了好多事儿。不知谁干的,都站在门口看,东张张,西望望。

村西头住的是范德安,老了,村里人都叫他老德安。老德安一个人住,四周二三十米没人家。他就像在后山顶上落脚的那一棵松树,孤天孤地。老德安家关着门,没人出来扫雪。敲敲门,没回音儿,范少山本想顺便帮老人把院子里的雪铲干净,一想老人可能还睡着,就别打扰了。回家,家家门口都站着人,等着看谁是“活雷锋”。一见是范少山,挺意外,都亲亲热热和他打招呼,都夸少山做的好人好事。范少山摆摆手:“这都不叫事儿。”

范少山过去“家暴”的影子,也就这样淡了。

回到家,范老井正对那头冻死的鹿动刀子。他边剥皮边念叨:“俺范老井亏待你了,没让你住上暖和房子。下辈子俺托生鹿,你托生人,你养俺……”范少山在北京闯荡,在饭店帮过厨,很快就将鹿肉剁成了馅儿,又喊来邻居“白腿儿”和“快嘴”俩嫂子帮着包饺子。范德忠一只手也能包,饺子皮放在案板上,放进肉馅,一只手就将两边的皮儿卷了,嗖嗖捏起来,很快就将一个饺子包好了。李国芳用脚边往灶膛添柴边说:“多包点儿,让乡亲们尝尝鹿肉馅儿饺子。”

饺子熟了,范少山提溜着送饭的笼屉挨家挨户地跑。最后到了村西头,老德安的院门还是关着。范少山敲敲门,锈透了的铁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敲了,没人应,又敲,还是没人应。老德安耳背,腿脚不利索,再等一会儿。范少山站在门口,点颗烟。笼屉里的饺子飘出鹿肉的香味儿,范少山咽口唾沫。东跑西颠,他还没顾上尝一个呢!咋回事儿?一颗烟抽完了还没动静?范少山的心一沉:该不是……不敢多想,他跳过石墙,进了院子。

推开门,范少山吓得魂飞魄散!

老德安呢?死了!

七十八岁的老德安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死在了大年二十八,再过两天就过年了。他不想过这个年了。过年有啥好?在他眼里,啥都不如一条绳子。那条绳子好啊!是他在后院种的麻,剥的皮,晒干,又将一撮麻劈儿固定在门闩上,搓绳子,他边搓边把一劈儿一劈儿的麻续上,绳子粗了,长了,从屋子南头到北头,够了。他扥了扥,筋道,结实。这条绳子最后派上了用场,老德安把自己个挂在了房梁上,也一了百了了。

老德安是个睁眼瞎,不识字,当然也就没留下遗书;老德安没有左邻右舍,平常里,跟村里人也很少走动,人们也就没法子知道他自杀的原因。

老德安的老伴儿前些年走了,疯病。疯起来满村跑,胡言乱语,追鸡赶鸭。老德安撵不上,只是叹气摇头拍大腿。后来老伴儿追一只野兔,一直追到悬崖边,兔子猛地刹住脚,吓傻了,站住不动。她还追,掉进了山涧。兔子没事儿,不慌不忙,蹦蹦跳跳,走了。

老德安想老伴儿,半夜里唱山歌: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一更天

哥哥想妹妹心发凉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二更天

哥哥想妹妹想断肠

……

悲凉的山歌在白羊峪的夜空回来荡去,听得人们流眼泪儿,听得猫头鹰都不叫了。

老德安想老伴儿,一颗心像是从黄连汤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扛不住了,干脆去找老伴儿吧!是这个缘由吗?

好像有道理。

老德安不是绝户,他是有儿子的。儿子呢?儿子娶了媳妇,早就搬到城里过日子去了。自打儿子也有了儿子,儿子就没音信了。老德安找过,找不到;别人也帮着打听过,打听不到。有人说在唐山,有人说在秦皇岛,还有人说早就漂洋过海了。儿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准,反正,挺大一个活人,就这样没了。老德安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娶了媳妇,离开了白羊峪,就跟他一点儿牵扯都没有了。老德安从四十多岁到七十多岁,三十年里没有人管他叫过一声爹,没有人管他叫一声爷爷。可他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啊!如今他老了,一身的病,身边连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他还有啥活头儿?

好像也有道理。

白羊峪穷啊,老德安更穷!养了两只鸡,快要下蛋了,让黄鼠狼叼走了;种的苞米囤在院子里,也让耗子啃得差不多了。种了点儿土豆,卖不出去,只能上顿吃,下顿吃;白羊峪没有小麦,不种水稻,吃白面大米要下山去买。钱呢?得用鸡蛋、苹果、山楂去换。咋换呢?“鬼难登”在那横着呢!不能车运,只能提着篮子翻过那段险路去卖。老德安本来山货就少,又是老胳膊老腿儿下不了山,只能整天吃土豆,连苞米都接不上来年的。让土豆埋没的一颗心,看不到指望,上吊了。

好像又有道理。

今年秋后,镇上动员过白羊峪的乡亲搬迁,搬到山下去,搬到布谷镇。有人去看了,楼房离着镇上四五里地,孤零零一座楼,窗子还没封好,没有玻璃。眼见就要冬天了,咋住人?再说了,孤零零一座楼,跟哪儿也不挨着,明明是把白羊峪人当外人嘛!当时,余来锁领了镇上的任务,挨家挨户动员,没人去。走的早就走了,留下的也就这样了。去老德安家做工作,老德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故土难离,老德安想想自己个这把老骨头,搬到山下去,就在他乡立坟头了,还是死后埋在白羊峪的好。是这样吗?

想想,更有道理。

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让老德安自杀的主要来由是啥?老伴儿死了多少年了,山歌也早就不唱了。老德安把对老伴儿的念想埋在了心底,过去的苦水里已经长出了花骨朵,念想也就淡了。渐渐地,老德安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儿子不孝,多年都没音信了,日子久了,老德安也就只当没有这么个儿子,也犯不上去抵命。那么,穷呢?老德安一年到头吃不到大米白面,起码有土豆吃,饿不死。他都吃了一辈子土豆了,早也该“顺口”了。再说了,在白羊峪常年吃土豆的也不光他一家,老了老了,还要因为土豆拼命?还有,白羊峪搬迁,范少山家和那些老住户大多没走,又不是光剩下他这孤老头子。人家又没强拆,又没逼得你喝“百草枯”,你老德安就这么想不开?

到底啥来由呢?范少山琢磨不透。

老德安怕了,对村里人都是点头哈腰。开放后,他摘掉“帽子”,还是老样子。范德忠对他说:“德安哥,如今不论成分了,你别老那样儿。你谁都不欠。”

范德安稀罕少山。范德安家有棵枣树,秋天树上挂满枣子的时候,小伙伴们知道范德安一家人下地了,就翻过墙,爬上树摘枣子。那天,正巧挑粪的扁担开裂了,范德忠回家取新扁担,打开院门,看到范德安拿着一根扁担走了进来,小伙伴们连滚带爬下了树,四散而逃。范少山反应迟钝,还在猫着腰捡落在地上的枣子,抬头一看,范德安扛着扁担站在他的面前,范少山愣了愣,把枣子丢在地上,就要开溜。刚跑两步,范德安喝道:“站住!”少山站住了,两腿直打哆嗦,生怕扁担打过来。“过来,过来。”范德安口气温和多了。少山转过身,只见范德安抡起扁担朝着枣树的树杈打去,哗啦啦,枣子如雨点般掉了下来。范德安说:“捡吧,衣兜裤兜都装满。”

范德安会唱山歌,范少山爱听,就跟着学。到了谈对象的年纪,唱山歌就成了范少山的“看家本领”。唱得迟春英心痒痒。迟春英说:“少山,你这一唱,俺心里乐开花了。”范少山趁机动手动脚:“花儿在哪儿?让俺看看。”就去解迟春英的衣扣儿。

范少山离开白羊峪到北京闯荡之前,没少帮这个孤零零的老人。每回下山都帮他捎些个油啊米啊面的。少山也时不时地去串门儿,听范德安讲些过去的事儿。范德安跟别人不爱说话,在少山面前却是打开话匣子收不住,说到紧要处,唾沫星子乱飞。范德安说:“侄儿啊,白羊峪,就你懂俺啊!”

说实在的,老德安的话,有时候少山也不太懂。絮絮叨叨的时候,他也就那么听着,听着听着就走神,想些个别的。对老德安来说,有人坐在他对面就好。

老德安的葬礼风风光光,全村人都来了,自发为老德安守灵。范少山把那碗鹿肉馅饺子供在灵堂。范少山就哭得收不住,嗓子都哑了。出殡的时候,范少山披麻戴孝,打了幡儿。范老井为侄子老德安送行,他端起猎枪,朝着天空扣动了扳机,砰砰砰……老德安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的雪噗噗地往下落。村民组长余来锁是个“土秀才”,号称白羊峪著名诗人,他现场赋诗一首:

你是谁?

因为你

老天爷的眼泪都冻成了雪

纷纷扬扬落下

都是悲啊!

你是谁?

因为你

乡亲们的哭声传遍了燕山

回回荡荡不去

都是情啊!

你是谁?

你就是老德安

一个白羊峪的厚道人!

朗诵到最后,余来锁浑身颤抖,止不住抽泣。乡亲们都哭成了一片。

老德安没有备下寿材。寿材用的范老井的。白羊峪一带,有个乡俗,老人到了一定年纪,寿材都是提前备好的。老德安穷,没钱备下这灵物儿。人又死得突然,咋办?总不能卷席筒下葬吧?这时候,范少山想到了爷爷的寿材。范老井的寿材十年前就备好了,每年老爷子都要上一遍漆的。每回上漆,他总要和寿材说说话的。说啥呢?“老伙计,让你等了这么多年,俺范老井臊得慌啊!再等等吧,总有一天俺会躺在你这窝窝里,咱俩一块到土里享福去。”范老井可怜老德安,也老泪纵横的,但就是不乐意动自己个的寿材。范少山知道,在爷爷眼里那可是自己个的亲兄热弟啊!舍不得!为说服爷爷,范少山拍下胸脯,说开春请布谷镇的徐木匠,给他打一口更好的寿材。知道徐木匠的手艺精,能雕龙描凤的,爷爷这才松了口。范老井献出自己个的寿材,轰动了白羊峪。人们都夸老爷子有胸怀。范老井说:“这是范少山孙子的主意,要夸夸他。”

老德安死后三天,范少山端着供品去圆坟。点燃烧纸,范少山静静地看着火苗,看着老德安坟头的新土,心里突然蹦出两个字:希望!

对!比贫穷更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因为看不到自己个活着的指望在哪儿,因为看不到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儿,老德安上吊自杀了!对他来说,死才是指望,死了,才是真的享福了。

一个人活得没指望,一个村活得没希望,那就是生不如死!

乡亲们的指望在哪儿?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儿?

从坟地走回的路上,范少山边走边朝着村庄大喊:“白羊峪——等超人来拯救你吧!”

田新仓在雪地里捡冻死的喜鹊。喜鹊窝让大雪封住了,喜鹊拼着命地往外飞,又让大雪拍死了。田新仓父母死得早,没有兄弟姐妹。光棍一人,懒,馋,不爱干活儿,也没啥忌口的。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两条腿的不吃活人。平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面一句是白羊峪人的歇后语:“田新仓吃饱了——连狗都喂了。”听到范少山喊,田新仓提溜着一串死喜鹊过来,四处打看,问:“少山,超人在哪儿?”

范少山咋知道在哪儿,但不想被他问住。于是拍拍胸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田新仓撇撇嘴,“除了吹牛逼,你还会啥呀?连媳妇都跟人家跑了,对了,会戴绿帽子。”

一听“绿帽子”仁字,范少山吃不住了。男人平生最怕绿帽子,最恨绿帽子,最羞耻的也是一顶绿帽子。范少山急眼了!上去就把田新仓摔倒在地。田新仓也不示弱,翻过身也把范少山压在身下。范少山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骨碌起来。雪厚,两人滚着滚着就钻进了雪里,就跟鼹鼠拱地似的。洁白的雪野在波浪式滚动,煞是好看。过了好一会儿,范少山和田新仓才从雪里钻出来,各自拍打着身上的雪。范少山气不过,嘴有点损:“戴绿帽子,也比你这辈子没尝过女人味儿的强!”这是啥话?好像戴过绿帽子的就好过单身狗似的。田新仓说:“好饭不怕晚,‘白腿儿’早早晚晚是俺的女人。”范少山撇撇嘴:“吹吧你,人家有余来锁呢。”一听这话,田新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说:“知道余来锁对‘白腿儿’有意思。来锁也是光棍,可人家是党员、村民小组长、村医,还是白羊峪的著名诗人啊!俺田新仓的竞争力在哪啊?”听出田新仓的话语透出了绝望,范少山也消了气儿。想想,自己个也好不到哪儿去。田新仓说:“你家不是和‘白腿儿’邻居吗?处得又好。帮俺美言几句呗?”范少山看他提溜着死喜鹊,说:“新仓,喜鹊是报喜的鸟啊,你就吃了它们?你以后还想有喜事儿?就算有了喜事儿,人家不给你报啊。”一听这话,田新仓的手一哆嗦,一串喜鹊掉在地上。他赶紧把喜鹊埋进雪里,又双手合十祷告起来。范少山偷偷乐。田新仓问:“这下没事儿了吧?”范少山认真地点点头。

“那往后咋办?”

“你能听俺的吗?”

“听!你要俺干啥?”

“头一件事,要勤快。女人谁稀罕懒汉啊?你看你爹给你起的这名字多好啊!田新仓,你家哪个仓是新的?整天混吃等死不中啊。你变好了,‘白腿儿’自然就看上你了。”

田新仓点点头,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范少山挺感慨的。和余来锁一样,都是为了一个女人留了下来。如果不是为了“白腿儿”,他们都会下山讨生活,又该续写怎样的故事呢?

说到余来锁,范少山想去看看他。

余来锁有点文艺,他家门口老早就挂了两盏红灯笼。雪后的晴天,雪一点点融化,把日头的热量都吸收了,天就显得格外冷。自打费大贵进了城,余来锁就是白羊峪最大的官了。

他家大门锁着。范少山就在门口等。一会儿,老远就见余来锁从那边走过来,一只手捂着耳朵,冻得咝哈咝哈的。范少山凑过去,问:“来锁哥,干啥去了?”来锁不冷不热地说:“跑了一只鸡,没找着。不找了,大过年的,谁吃不是吃啊!”范少山说:“大哥敞亮啊!”又问,“你咋捂着一只耳朵?”余来锁没好气地说:“瞎呀?那只不怕冻!”范少山这才想起自己个说漏了嘴。

余来锁一只耳朵是爹妈给的,原装儿;另一只耳朵是范少山给的,胶皮的。

那还是前些年的事儿了。夏天的一天,范少山背了筐青草去了爷爷的鹿场。鹿吃草这会儿,范少山一眼看到了爷爷的猎枪,就戳在圈墙上。猎枪是爷爷的心爱物儿,平常都舍不得让人摸一下。一是怕别人摆弄坏了,二是担心枪走火,伤了人。这当口儿,爷爷正在屋子里听评剧,范少山心一阵痒痒,没憋住,端起枪就对着一棵树瞄准,嘴里还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在这时,有人从树下经过,范少山心里头一慌,不知咋地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霰弹射了出去,那人啊的一声,倒在地上。少山吓傻了,愣在了原地,浑身打哆嗦。爷爷听见枪声,跑了出来,又听见有人惨叫,慌忙奔去。范少山也颤颤巍巍走了过去,看见那人一手捂着耳朵,鲜血从指缝一个劲儿流,这人就是余来锁。

猎枪生猛,余来锁的一只耳朵掉了,连个渣儿都没找到。范老井抡起了枪托,打得范少山一个趔趄。“你这是闯了多大祸呀?差一点儿要了余来锁的命啊!”爷爷说话带着哭腔。他后悔把猎枪落在了外边,不由得扇了自己个一个耳光。

爷爷卖了两头鹿。范少山带着钱去看余来锁。耳朵掉了,好在听力没事儿。少山一个劲儿赔不是。余来锁说:“说啥都没用,俺的耳朵找不回来了。俺还想搞对象呢,这可好,哪个女人眼瞎呀?会看上俺?”田新仓也来了,冲余来锁一个劲儿乐:“这回你就没啥竞争力了。”

又卖了两头鹿,范少山带余来锁去了城里,医院给余来锁安了只假耳朵。假耳朵是乳胶的,白白嫩嫩。余来锁本来就黑,这样就形成了一只耳朵黑,一只耳朵白的局面。余来锁有时安慰自己个:“全身总算有块地方白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多少年过去了,余来锁对这件事儿也看淡了。可范少山总觉得欠他的。

范少山跟着余来锁往家走。来锁说:“你跟着俺干啥?看俺耳朵白呀?”

范少山说:“来锁哥,想跟你唠唠嗑。中不?”

余来锁不做声。

余来锁是个半截子光棍。有一年媳妇下地,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肚子里还揣着孩子,一尸两命啊。没多久,娘出门摔了一跤,躺在炕上没起来,也死了。他是个党员,村民信得过他,选他当村民组长,这可苦了他了。镇上开会他要参加,上面的工作任务他要落实,还隔三岔五地下山,向支书汇报工作。和光棍田新仓不一样,余来锁是个勤快人。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暖和呀!

坐下来,一时不知话咋开头。范少山看到桌上有一摞稿纸,拿过翻了翻,是余来锁写的诗歌。就说:“大哥,你真成诗人了!”余来锁说:“自娱自乐吧。”范少山问:“发表过吗?”来锁摇摇头:“投过稿,泥牛入海了,人家看不上。”余来锁又没好气地问,“少山你啥意思,跟俺探讨起诗歌来啦?”他站起身,一本正经地打量着范少山:“咋的?你不是北京卖菜的吗?当编辑啦?老师快给俺指导指导。”范少山知道来锁拿自己个开涮,慌忙放下稿子:“来锁哥,俺哪敢啊?俺肚子里那点儿墨水,你还不知道?”来锁说:“那可不一定,反正你能吹。”

范少山脸红了,嘿嘿两声。

余来锁问:“你到底找俺啥事儿啊?”

少山顿了顿,说:“来锁哥,老德安死了,俺琢磨了很多。你是村民组长,得帮着乡亲们找个出路啊?”

余来锁说:“出路就是搬迁,上面号召了。”

范少山说:“听爷爷说,走的走了,留下来的都不想搬了。”

余来锁说:“那就等着领扶贫款,也饿不死,还能咋样?也就这样了。白羊峪几百年了,有几时富裕过?几辈辈人磕磕绊绊都走过来了,还能好吗?还能好吗?”

范少山说:“俺觉着咱白羊峪有文章做啊!山地多,森林多,还有长城呢!俺看你写了不少首诗歌呢,都是歌颂大山的。咱不守着,把它留给谁呀?”

余来锁:“诗是诗,现实是现实。没人领着咱干啊。费大贵走了,就是不走,也干不动了,老了。咱白羊峪缺少有魄力的年轻人,就缺像你这样的!”

范少山说:“别扯了。俺哪行啊?”

余来锁说:“你走南闯北学了本事,有眼光,还有钱,就能回村创业呀!”

范少山和余来锁喝酒,唠嗑,说话都没了挡儿。

余来锁问:“这几年,你在北京赚了多少钱?”

范少山说:“你猜呗。反正俺是开着‘奔驰’回来的。”

余来锁说:“你别跟俺吹牛。‘奔驰’在哪儿呢?”

范少山往东一指:“就在镇兽医站院里头放着呢!俺能蒙你吗?”

余来锁说:“开上大奔了,一年起码赚两百万吧?”

“两百万?”范少山拍拍胸脯,“五百万都不止!”

余来锁放下酒杯,掰着指头算起来:“哎呀,一年五百万,三年多,就算一千五百万吧!”又问,“买房没有?”

酒精着了,把范少山的眉毛燎开了花:“俺对象有房,两百多平。”

余来锁跟范少山掰着指头算:“除去买车,各种生活开销,你咋也得剩一千万吧?范少山,千万富翁啊!”

范少山摆摆手:“小意思,不值一提。做人嘛,要低调儿。”

余来锁笑出了声,笑得有点儿怪。范少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问:“笑啥?”

余来锁突然一板脸:“范少山,你不吹牛会死啊?”

范少山嘿嘿笑:“……习惯了。反正就咱哥俩,吹吹牛,觉得自己个瞬间就高大上了。”

余来锁用筷子点着范少山说:“俺说你点儿啥好呢?”

范少山说:“你总得让俺保留点儿缺点吧?”

余来锁说:“不管咋样,你在北京也混出点名堂来了!多大的北京啊,能容下你这山里人,没点真本事中吗?”

范少山说:“窝在这白羊峪,更不容易啊!”

余来锁搂住范少山的脖子,也感慨:“都不容易啊!”

范少山问:“来锁哥,你为啥不走啊?听说是为了‘白腿儿’?”

余来锁的眼里蒙了一层泪,喊出了声:“天底下,还有俺这样痴情的男人吗?”

范少山和余来锁喝多了。范少山走路打晃儿,一迈门槛就摔了一跤。来锁扶范少山起来,又把他扶上炕,范少山倒头就睡了。半夜,一只老鼠爬上桌子,那些剩菜成了它的夜宵。这只老鼠讲究,吃饱喝足,就跑到范少山旁边在衣袖上擦嘴。整条尾巴和屁股都压在范少山的手上,老鼠的嘴在衣袖上蹭来蹭去。睡梦里,范少山突然感到了毛茸茸的东西,惊得一身冷汗,他啊的一声,起身跑出屋去。余来锁没醒。老鼠淡定,又在余来锁的衣服上擦起嘴来。余来锁打着粗鼾,拍拍老鼠脊背,老鼠就躺在来锁身边,睡了。

后来,余来锁说:“俺就这一个伴儿了。”

大年二十八夜里,又下了一场雪,是小雪,又在厚厚的积雪上撒了一层,只有一指厚。

这薄薄的一层雪,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两户人家的房子被压塌了。

白羊峪虽是石头房子,但房顶的料大多不结实。它守着大片山林,自古却有个规矩:无论谁家盖房,不得砍掉大树,只能选伐死树或是间伐的弱树做檩条。这样祖祖辈辈下来,才有了白羊峪的绿水青山。

一大早,范德忠就上了自家房顶,用铁锹铲雪。他是咋上去的?这还用问?上梯子呗!不是,他是蹬着李国芳的肩膀,上了房顶。那时候,李国芳站在房檐下,范德忠一只拿着铁锹的拳头按着她的肩膀,身子往上一蹿,双脚就稳稳落在了李国芳的双肩上。在丈夫的脚下,这个女人站成了一座山,挺成了一棵树,这副肩膀,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他的那条胳膊,也成了女人身体的一部分。他们一个都不能少。“神雕侠侣”可不是浪得虚名啊!点颗烟的工夫,范德忠把铁锹歘地扔上房顶,房顶腾起一股雪烟,接着,他一只手攀着房檐又跳上了房顶。双脚落下,雪已经没了范德忠的膝盖。只见他抄起铁锹,插进雪里,用锹柄抵住肚子,推起雪来。

范德忠冲下面喊了一声:“落雪了,闪开!”

李国芳朝房顶看了一眼,目光里满是爱慕。当瀑布似的白雪从房顶砸下时,李国芳咯咯笑着,像个小姑娘一样跑开了。

打扫完自家房顶,“神雕侠侣”热心肠,又去孤寡老人家帮忙了。

范少山走出家,和余来锁去救灾了。

先是救了五奶奶家。五奶奶老了,不省心,还带着一个傻儿子过日子。儿子大刚整天睡了吃,吃了睡,见人就知道乐,挺懂礼貌。天蒙蒙亮的时候,还在被窝里的五奶奶就听房顶咔嚓一声,檩条断了!老人家拉起睡梦中的大刚就跑。刚刚跑出屋子,大刚说了一声:“裤子!”大刚发现自己个只穿条内裤,又往屋里跑。大刚是个体面人儿,平日穿得干干净净,在街上走一趟,生怕尘土脏了裤子,回到家总要两手拍打半天,没土也能拍出三两土来,这样一个讲究人,咋能不穿裤子呢?就这样,大刚跑进屋取裤子,五奶奶叫不住,也跟了进去,待往外跑时,外屋的房梁塌了,娘俩都被埋了。

五奶奶埋得浅,自己个钻了出来,就在街上哭喊:“来人啊。救救俺儿子大刚啊!”范少山和余来锁来了,来锁走在前面,范少山有点害怕,腿肚子往后别。有件事儿,范少山谁都没说。当初看见老德安上吊那一幕,他都尿了,裤裆里热乎乎的。范少山怕大刚扒出来后是一具死尸,两眼瞪着,浑身是血。余来锁对范少山说:“走啊?”范少山答应着,心里头却打鼓。来到门口,五奶奶哭着拉住他的手:“少山啊,你快救救大刚吧,大刚总念叨你。”一听这话,范少山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血性劲儿,二话不说,从五奶奶手中抽出自己个的手,撒腿就往屋子里跑。房子的檩条还在嘎吱嘎吱响,房顶上的泥块夹着雪还在往下漏。范少山喊着:“大刚,大刚,你在哪儿?”听到那边一堆雪土有声音,他冲了过去弯腰就扒,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了雪泥上。很快,露出了大刚的脊背。他和余来锁把大刚拽了出来,范少山为大刚擦擦脖子上的血,问:“大刚,你没事吧?”大刚笑了:“没事儿,没事儿。少山,你救救俺的裤子。”范少山笑着从废墟里扒出大刚的棉裤,帮他穿上。大刚站在院子把自己个拍打半天,在范少山和余来锁面前笔挺站立,举起右手,大喊一声:“敬礼!”

房子塌的时候,田新仓正在睡觉。他睡在炕头,炕的另一头檩条塌了,泥灰夹杂着雪块掉了下来。田新仓睡得死,梦见了娶“白腿儿”,笑出了声。直到一个枕头大的灰土块掉下来,砸破了炕洞。田新仓醒了,跑到院子里捂着棉被一个劲儿打哆嗦。见到范少山和余来锁,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范少山劝他:“你又没缺胳膊少腿,哭啥?”田新仓哭出了鼻涕泡,他说:“冰天雪地的,俺去哪儿住啊?”余来锁说:“少山已经把五奶奶和大刚安置在他家了,你就住俺那儿吧。反正俩光棍,还有个照应。等雪化一化,俺去镇上,申请救济金,帮你修房子。”听了这话,田新仓笑出声来,鼻涕啦啦多长。范少山提醒:“鼻涕!”田新仓一吸气,把鼻涕抽了回去。

天晴了,就有了暖阳了,白云也在白羊峪的银杏树上头飘来飘去了。大年三十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儿。早上,范少山来到银杏树下,在树下点香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树太爷爷、树太奶奶,少山在这里给您二老拜年了!祝二老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不不,您二老都一千三百多岁了!祝二老万寿无疆!二老,白羊峪这一辈辈,你们二老都看着呢!现如今俺们白羊峪遇到难处了,求您二老,保佑白羊峪有好光景,乡亲们有好前程。”说完,范少山朝着银杏树磕了三个响头。往回走时,范少山想到大过年的还没洗个澡,走到被雪深埋的田野,脱掉棉衣棉裤,只剩一条裤衩。日头照在范少山的身上,古铜色皮肤闪着光泽。范少山禁不住说:“这帅哥好有型啊!”范少山胳膊上有腱子肉疙里疙瘩的,看样子一刀都劈不开。菜摊儿底下有俩杠铃,他一没事儿就举几下。这时候,范少山像站在泳池边的游泳健将,身子一跃,跳进雪里。范少山在雪里打了两下“狗刨儿”,雪野上就翻腾起一波波的雪浪花,他像个夏天里玩水的孩子,咯咯笑起来。在雪里扑腾一阵儿,范少山站起身,两手搓着身上的雪渣,又猫腰抓起雪块往身上揉搓,直到全身搓得通红,身上的雪化成水,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过了“破五”,余来锁就带人帮五奶奶、田新仓修房子。房梁换了政府发的彩钢保温面板,又结实,又暖和。范少山懂安装,北京昌平菜市场的房顶就是这个材料。五奶奶说:“没想到俺快入土的人了,还能住上洋房子。”范少山说:“五奶奶,这算啥呀?您老就好好活着,奔好日子吧!”五奶奶问:“有指望?”范少山顿了顿说:“有指望!”范少山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看见自家房子换了新模样,田新仓乐得合不上嘴了。他对余来锁说:“这回你赶不上俺了吧!”余来锁阴阳怪气地说:“可人家‘白腿儿’住不惯啊!”田新仓追打余来锁,余来锁撒腿就跑,惹得众人大笑。

雪一点点化了,天也还不见暖和。范少山想杏儿了,手机还是打不通,他能不着急吗?想到杏儿一个人看着菜摊儿,真够她忙活的。范少山想回北京了,范老井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这一走,就不知啥时候回来,爷爷也没个准信儿,一闭眼,两腿一蹬,你就再也看不到了……”爷爷这是想让自己个在家多住几天啊!范少山心里一热,鼻子有点酸。

范老井扛着猎枪,守着鹿场。鹿场里头有十八头鹿,那可是范家的“嚼谷”。全家人熬日子哪儿不得花钱?再说了,鹿也不是那么好养的,喂青草,喂饲料,得精心伺候。指不定哪会儿就躺倒一头。这不,前几天冻死的那头包了饺子了嘛!

爷爷当年是个猎人。白羊峪的这片森林里流窜着野兔、山鸡、狍子、野猪,当然还有梅花鹿。那些年,爷爷把打的猎物拿下山去买,换来布匹和家什,还盖了新房,帮儿子范德忠娶了媳妇。后来,上面就禁止打野物了。爷爷就琢磨着养野物。养啥呢?爷爷熟悉梅花鹿的脾气秉性,就从山上抓了一对,正好是公母,养了起来。梅花鹿看着温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雄兽在发情期间性情凶猛,为争夺母鹿会发生角斗。就是用两只犄角撞击情敌,当犄角们撞在一块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的挺不住了,撒腿就跑;有的犄角被撞断,鲜血淋漓地退下阵来,躲到犄角旮旯自我疗伤去了。爷爷养的这一对就好得多,没有竞争,雄鹿和母鹿可以天天洞房。这样一来,就有了小鹿。小鹿长大了,又洞房,就又有了小鹿。慢慢地,爷爷养鹿的圈子,也就成了鹿场。

上面禁止狩猎,也就收了猎枪,后来狼就来了。好一阵听不到枪声,狼的胆子越来越肥。它们就大摇大摆地进了村,猪啊羊啊遭了殃。狼口味儿重,专吃家畜的下水,掏空就走。那一回,鹿场里的鹿就惨死过半,老井爷爷一个劲地叹息。半夜里,他听见鹿叫,知道狼来了。自己个出门也没用,就又睡了。乡亲们见了自家活蹦乱跳的牲口,如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由恨狼恨得牙根痒痒。这还了得?万一哪一天伤了人咋办?乡亲们联名上书镇上,要求返还范老井的猎枪。就这样,范老井的猎枪又回来了。自打爷爷重又扛起猎枪十几年了,狼就没敢进过村。有人说:“范老井在村口咳嗽两声,狼就打哆嗦哩。”

可立春后的这天夜里,狼来了。狼没有进村,它们去了离村几百米远的鹿场,那里,除了一群鹿,还有范老井和范少山爷孙俩。

狼没动大鹿,只是叼走了两头小鹿。爷爷火冒三丈,扛起猎枪就顺着狼的脚印去追,范少山紧紧跟在后边。昨晚上,在鹿场边上的一间房子里,炉火正旺,炉子上的水壶哇哇响着,壶盖儿缝儿和壶嘴冒着白气,范少山和爷爷坐在炕上举盅对饮,说不尽的话是最好的下酒菜,爷俩喝多了,躺在炕上一觉到天亮。谁想到,鹿遭了殃。

在雪地里走着,爷爷说:“这狼精着呢!隔着窗子它都能闻到你喝醉了,听到你睡着了,这才下手呢!”爷爷走得急,范少山脚步有点跟不上。心想在京城里的日子久了,都撵不上爷爷的步点了。顺着狼的爪印追到山林,想到离狼窝越来越近了,范少山有点儿怕,开始后悔没有拦住爷爷。反正小鹿已经死了,你追它干啥?就算一枪把狼崩了,还能咋样?狼是狠角色,是会报复的……想想后怕呀!这也为自己个的全身哆嗦找到了理由。范少山说:“爷爷,咱算了吧?”爷爷哼了一声:“算了?那可是小鹿啊?它们正长着身子呢。可怜见的!”范少山追了两步:“爷爷,可它咋也活不了啊?”爷爷说:“不中!”

范少山和爷爷进了林子。走着走着,爷爷不动了。范少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三只狼,两只大狼,一只小狼。两只大狼像是两口子,小狼是它们的孩子。大狼站在小狼身边,一边一个。小狼在吃着啥东西,对,就是那头小鹿。范少山和爷爷看着狼,两只大狼也在看着范少山和爷爷,而小狼依然埋头吃着。四周是森林,一片雪国,安静得连一棵松针落下都能听到。爷爷举起了枪,两只狼看着他,没有动。小狼还在吃着。霎时,范少山的呼吸停止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松树上的冰凌和雪片被震得哗哗落下,范少山的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飞舞着,盘旋着,啥也看不清了,像坠入了一个梦里。待范少山醒过来时,一片白雪铺开的森林真干净啊!狼呢?没了。

爷爷朝天空开了一枪。回家的时候,他走得慢了,步子沉沉的。他说:“冰天雪地的,到哪儿去找吃的啊?”他好像对自己个说话。又说,“为了孩子吃上饭,大人连命都不要了。你还能咋样?只能吓唬吓唬吧!”爷爷只顾自言自语,也不看范少山。

在范少山的印象里,爷爷是个刚正的倔老头,说一不二,平日里村人都有点怕他。今儿个这举动,范少山打心眼里服了。想美言爷爷两句,却没说出来。只是说了句:“我来吧!”范少山从爷爷手里接过了猎枪,往前走。呼出的白色雾气,往后飘着。

爷爷老胃病犯了,肚子不舒服。范少山这两年在北京打拼,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对胃有了亏欠,口袋里老装着胃药。他把胃药拿出来给爷爷,爷爷不吃。他说:“那洋玩意不顶用,还是土的灵。”范少山帮爷爷抓药,去哪儿?余来锁家。余来锁是个“土秀才”,肚子里有墨水,吹拉弹唱样样拿得下,还会写诗。这还不算,人家还是个村医,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去余来锁家抓药。草药是他从山上采的,便宜又管用。余来锁常说:“山里人,靠着山活着,靠着山治病,死了,还要埋在山上。这生生死死,都跟山连在一块了。”

余来锁院子里有几口大灶。大灶经常烧柴草,烧热水。热水不花钱,谁家都可以拿来暖壶灌满就走。沏茶、洗脸、泡脚,随便。烧火的人不是余来锁,柴草也不是他家的。谁用“伏龙肝”,谁抱柴草,谁来烧。“伏龙肝”是个啥?这是大号。说白了就是灶心土。大灶烧到一些日子,余来锁就将灶台拆掉,他把将灶心烧结成的月牙形土块取下,就是灶心土了。用它做啥?入药。还要除去四周焦黑的灶炭,取出中心红黄色的灶心,这就是药材了。每回收拾好这块灶心土,余来锁都要用门牙磕下一绺,在嘴里吧嗒吧嗒,自己个点点头,也没人问过他是啥味道,灶心土嘛,又不是巧克力。余来锁这一点头,接下来就做伏龙肝了。他把灶心土用小石磨研细,用滑石水漂过,杂质沉淀,漂上来的就是药粉了。余来锁把药粉用细笊篱捞出来,啪嗒啪嗒倒在白布上,再把白布包好,放回拆走灶心土的窝窝里,过一天一夜取出,再打开白布包时就是伏龙肝的成药了。伏龙肝看似是个土方子,不就是灶心土吗?可在余来锁那里,讲究大,有文化。这灶火只能烧柴草,不能跟生炉子似的烧煤。有一回田新仓嫌麻烦,搁了两铲子煤块,这下烧了几个月的灶全毁了,余来锁气得打了他一扁担。说了半天,这伏龙肝到底治啥病?多了。呕吐反胃、腹痛泄泻、吐血、衄血、便血、尿血,妇女妊娠恶阻、崩漏等等,在余来锁那儿,方子能开一大溜儿。

提到伏龙肝,余来锁浑身上下都来劲,说话也跟扣动了机关枪扳机似的。余来锁说:“少山,你知道为啥叫伏龙肝不?这都是老祖宗的智慧啊!古人一向以食为天,对烧饭的灶台十二分敬重啊!他们相信每家的灶台都有神灵庇佑,此神即伏龙也。我爷爷和爹都是村医,都做伏龙肝,但他们没啥文化,不知它的来由。到了俺余来锁这辈儿,就从李时珍那儿弄清楚了。”余来锁的话语充满自豪感。

余来锁话锋一转,问范少山有啥新项目没有。“啥新项目?”范少山挺佩服余来锁这点的,他的思维跟过山车似的。余来锁说:“少山,你说得对。白羊峪也不能这么老死气沉沉没着没落的,总得有点动静吧?你在北京卖菜,接触人不老少,有啥适合咱白羊峪发展的项目没?”他这一说,倒把范少山问住了。其实范少山也想过,只是没合适的。白羊峪种菜不中吧?运不出去呀!范少山说:“起早卖菜,贪黑回家。这事儿还真没想过。”余来锁一个劲儿埋怨范少山:“爱国爱家乡,你对家乡的感情不深啊。你是不是觉着离开白羊峪就一了百了啦?”范少山挠挠头:“看你这话说的,俺爷爷、爹娘都在这儿呢!再说了,你前几天还和俺说白羊峪搬迁啊,没指望啊,转得咋这快啊?你真是转轴脑袋呀!”余来锁嘿嘿笑了:“镇上要咱白羊峪今年的工作计划呢?”范少山看出余来锁的笑别有味道,就问:“是不是‘白腿儿’跟你说啥啦?”余来锁说:“她不愿意搬走,心里头还恋着这山,想在白羊峪过好日子。俺觉着吧,她是不想离连生太远喽。”

连生是谁?高连生,“白腿儿”的丈夫。用“白腿儿”的话说就是“俺那死鬼”。连生就埋在后山坡,离村子就十几丈远。“白腿儿”时不时地过去看看,把心里话跟连生念叨念叨。连生死了好几年了,“白腿儿”已没了眼泪。那情形就像连生还活着,和他面对面一呼一吸唠嗑一样。有人说,有一回她和连生说:“俺想往前走一步……”往前走一步啥意思?就是改嫁。这句话刚还没说完,坟地就起了一阵旋风,呼啦啦卷起了的枯枝败草漫天飞扬。打那以后,“白腿儿”就再也不提这事儿了。高连生和“白腿儿”恩爱着呢!人家是白羊峪自由恋爱的头一对。自打结婚后,两口子就分不开了。下地并排走,回家前后脚。关起家门,两口子更是干柴烈火,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吞下去。在男女那事儿上,他们一天“三抢”。哪“三抢”呢?早起抢亮儿,就是在天亮之前要做一回;晌午抢晌儿,就是吃完晌午饭做一回;傍晚抢黑,吃完晚饭做一回。除了早午晚必保节目之外,夜里还有自由活动,做几回,随意。因为大白天要做,被串门的人撞上了。那人就对村上人传开了:“连生媳妇的腿忒白,就跟那雪花膏似的。”这样就有了“白腿儿”的外号。“白腿儿”不介意。她说:“两口子想啥时候做就啥时候做,天经地义,又不是偷人养汉。”“白腿儿”看似妩媚,但却是个正派女人。在她眼里,连生是燕山最高峰,别的男人不过是山脚下的石头子儿。连生不光懂得过日子,更懂得爱女人。记得有一回“白腿儿”下地薅草,把发箍丢了,找不到,连生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把地翻一遍。啥发箍啊?就是有机玻璃的,上面刻着朵牡丹花,女人常戴的,柱子、大山媳妇头上都箍着一个,也不值几个钱。“白腿儿”的发箍有啥特别的吗?那是!人家连生从集市上买来后,用针锥子在上面刻上了三个字:“我爱你”。那三个字就在牡丹花下。这可是两人的定情之物啊!丢了!一个发箍,丢了就丢了呗!大不了再买一个。连生可不这么想,他觉着这发箍是他和“白腿儿”爱情的见证,他一定要找到。就这样,对那块地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时间是黑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下着雨呀!他打着手电筒找啊找……他在这块地里找出了七根缝衣针。后来,天亮了在小河边找到了那个发箍。原来“白腿儿”是去小河边洗脸发箍掉了。就这样,浑身泥水的连生回到家,两眼深情地把发箍戴在“白腿儿”头上。白羊峪最懂浪漫的高连生,也死在了一件浪漫的事儿上。那年开春,山头的香椿树发了芽儿,连生三蹿两蹿爬上树。自打恋爱那会儿起,连生每年都要到这棵树上摘香椿芽儿,让“白腿儿”在白羊峪头一个吃上香椿芽儿炒鸡蛋。这年儿子高辉都十来岁了,连生又来了。就在他采了一把香椿芽往兜里装时,树杈咔嚓一声折了,连生从两丈多高的香椿树上摔了下来。连生死后,“白腿儿”心里头念着他,这些年一直有人说媒,但“白腿儿”不动心,就这么守着。村里头的余来锁和田新仓都对她动了心思,特别是余来锁,对“白腿儿”掏心掏肺的。因为连生在“白腿儿”的心里没挪走,就只能等着。余来锁在诗里写道:“最好的爱情,经得起等待,哪怕等到俺们都两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你的模样。”

为了爱情,余来锁总要为心上人做点啥。他跟范少山走,他要找范老井聊聊,范老井过去当过村干部,如今还是村民代表。余来锁叫他三爷。“镇上要咱白羊峪明年的工作总结呢,想听听您老的意见。”范老井说:“上面不是让搬迁吗?这大片的山林山地留给谁呀?”余来锁说:“三爷,您老是咱白羊峪的百科全书,您老提提意见。”范老井不乐意了:“啥?百科全输?你是说我干啥啥输啊?干啥啥不中呗?”一旁的范少山笑了:“爷爷,不是那个意思。是说呢,您老在白羊峪这些事儿都在您心里头装着呢,这人这山这水这一草一木,你都明白。”范老井笑了:“来锁啊,整天写那个湿啊干的让人搞不懂了,不会说白羊峪话了,你看我孙子,在京城里待了三年,从嘴里蹦出来的还是山顶子味儿。”

范老井说:“要干就干点为子孙后代积德的事儿。”范老井说起十几年前的事儿。那时候费大贵刚当村支书,上头要求“村村建厂,户户冒烟”。邻村黑羊峪先走一步,开了铁矿厂,弄得机声隆隆响,粉尘漫天飞。范老井去了,耳朵震聋了,嗓子呛哑了。听黑羊峪的人说,人在家里说话都听不见声儿,只能像哑巴一样比画。家家不敢开窗户,一开窗子就满屋子烟尘,家具、被子一层土。可你总不能老在家待着吧?一介山民,你要讨生活啊!种的玉米棒子上面凝结了一层,像混凝土,要砸一砸才能掉壳;种的菜上面也像蒙了一层混凝土,去集市卖,没人要,只能洗洗自己个家里吃。十几个工人得了矽肺,在家里等死;五六个村民得了肺癌,还没咋等就死了。费大贵没看到这些,他只看到了铁矿财务室用蛇皮袋子装的鼓鼓囊囊的钱。费大贵在村民代表会上说:“他们用蛇皮袋子装,咱们用麻袋装!俺就不信,整不过他们黑羊峪。矿若是建成了,到时候每家分半麻袋,花去呗!”会场喜笑颜开,村民代表都拍巴掌。只有范老井一个人吧唧烟袋。刚要举手表决的时候,爷爷在鞋底儿磕磕烟袋锅儿站了起来,他说:“大伙别忙着举手。依俺看,这半麻袋钱到了到不了咱们手先甭说,就算到了咱的手,依俺看也没那个命花呀!你们去黑羊峪看看吧!好好的青山绿水都糟蹋了!老百姓还能顺顺畅畅地吸口气不?人都死了要钱还有个毛用啊?”范老井的一席话,把会场搅了,人们散了。费大贵把鼻子都气歪了。爷爷拍拍费大贵的肩膀说:“支书,记住喽,没了绿水青山就啥都没了。”

范老井对余来锁说:“你要脱了白羊峪这层穷皮,就甭想着糟蹋这山这水的。”余来锁连连点头。又和范老井谋划了种植业的事儿,连夜起草了工作计划。

第二天,余来锁去镇上,干啥?找费大贵。人家是支书啊,有啥想法得跟人家汇报汇报。范少山就伴跟了去,拎了两瓶酒,顺便给费大贵拜个年。论辈分,范少山得叫费大贵表叔。费大贵住在镇上开发的别墅区,门口不大,却放俩狮子,石头的,搞得跟衙门似的。费大贵在家里也不闲着,每天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看报纸,跟在机关上班差不多。别看人家在闹市,对白羊峪的大大小小事情了如指掌。一见余来锁和范少山就说:“老喽,老胳膊老腿上不了山了。这场大雪让乡亲们受难了,俺虽然身在城镇,但俺的心和白羊峪人民同在……”听语气不是村官儿,是大官儿。说着说着,费大贵哽咽了,说不下去了,费大贵的眼里闪着泪光。范少山立马肃然起敬:费大贵是认真的,他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费大贵连夸几句范少山:“后生可畏!能在京城创业,是白羊峪的光荣!”余来锁向费大贵汇报了今年的工作计划,等费大贵点头通过,就可以报镇上了。费大贵听着,还做了笔记。末了说:“很有想法,很有想法。但是——”这一“但是,但是,但是”,费大贵连用了三个“但是”。“白羊峪山高路险,生存条件恶劣,已经不适合新农村建设的要求了。县上镇上都发了文件,就是全村整体搬迁。明年的主要工作任务就是搬迁,没别的。”范少山说:“表叔,我看白羊峪还有潜力可挖呀!再说了,这些村民都不愿下山。”费大贵把手一挥,像首长面对即将出征的将士,好像接下去就会说:“同志们,出发!”费大贵说:“不要怕打烂坛坛罐罐,离开它,俺们要建设一个新家园!”临别的时候,费大贵拿出两万块钱,让余来锁捐给村里的困难户,说了一句:“白羊峪的乡亲,都是俺的亲人啊!”

范少山要走了。临走前,他又做了一件事儿,爷爷范老井派他去了趟黑羊峪,去看看泰奶奶。有白羊峪还有黑羊峪呀?那可不?有北京就有南京,有山东就有山西。那泰奶奶又是谁?别着急,这里面故事多着呢!

先说白羊峪和黑羊峪村名的由来,相传古时候一拨人反官府,就和官军打了起来。反官府这拨人势单力薄,败了。这残兵败将就退到燕山,在这险要地带安营扎寨。山下都是官军啊,眼看粮草都没了,咋办?总不能等死吧?这拨的头头有心眼儿。废话,缺心眼的敢反官府吗?用说评书的词叫“心生一计”,他让人将两面鼓和两只羊挂在了绝壁的松树上。两只羊生无可恋,四蹄乱蹬,踢得鼓咚咚响。官兵听了,不知深浅,还以为这一拨要冲将下来,赶紧后退百丈。这一拨趁这工夫,用绳索从另一边的山沟转移了。这两只羊折腾了两天两夜,死了,鼓声也没了,官军这才知道上了当,晚了。这两只羊是一只白羊,一只黑羊,牺牲得壮烈呀!附近两个村子本来没名字,为了纪念羊,就有名字了。白羊峪,黑羊峪。再后来,就有了历史故事,说反官府这拨是农民起义军,设计羊擂鼓的是起义领袖,还出版了小人书。就是个传说,谁知道真的假的。

白羊峪、黑羊峪山连着山,没多远。开矿的早就走了,村里人也跑了差不多了。村里头破破烂烂,跟刚闹过地震似的。这当口,村里头就剩三四户人家了。其中一户一个老人,一个孩子。老人是泰奶奶,孩子是泰奶奶的重孙女,六七岁的小丫头,一双大眼睛,长得黑黢黢的,小名黑桃。泰奶奶人都九十岁了,还拉扯重孙女,一老一小,日子过得苦啊。老人见了范少山,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范少山带来了油和米面,挑水装满了水缸,扫了院子里的积雪。后来,又把一包东西送给泰奶奶。说:“这是我爷爷让我捎给你的。”

范老井为啥放心不下泰奶奶呢?话一说就远了。早年,范老井在地主泰满囤家扛活,就是做长工。那时候范老井才十七岁,眼瞅着泰奶奶坐着大花轿嫁进泰家门儿。泰奶奶刚刚二十来岁,在唐山上女高,和泰山松自由恋爱。泰山松是泰满囤的儿子,泰奶奶的同学。新婚不久,泰山松就闹革命去了,留下了泰奶奶独守空房。泰奶奶是个美人胚子,她穿着旗袍,风摆杨柳般在大院里走来走去,这让范老井一颗少年的心烈马般狂奔。泰奶奶从收拾院子的范老井身边走过,高跟鞋嘎嗒嘎嗒响,像踩在范老井的心上,按摩般舒服。有一回看得入神,忘了手里的活儿,还被泰满囤踹了一脚。几年后,天地变了,泰满囤被押上了土台子,批斗。群众让范老井揭发被泰满囤踹了一脚的事儿,范老井却说没这事儿。这是后话。在这座地主家的大院,范老井的青春像决了堤的洪水泛滥了,淹了泰家大院,淹了泰满囤,淹了泰奶奶也淹了他自己个。他头一次想女人,头一次想一个漂亮女人,头一次想一个漂亮女人时带了动作。每到黑夜范老井的手就替代了泰奶奶,每回即将收工的时候总是低喊一声:“我的泰奶奶啊——”范老井在被窝里喘着粗气,大汗淋漓。这样一个女人范老井能忘记吗?他惦记了她一生。多年后,范老井向泰奶奶提起在泰家扛活的事儿,泰奶奶已经不记得他。但他没有懊恼,没有后悔。他想,一个穿旗袍的漂亮女人从你身边经过,都是你的福分啊!这回叫范少山去见泰奶奶,范老井还让他带去了一沓发纂儿罩儿。这是啥?如今全天下可能都没有这物件儿了。发纂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中国农村老太太的发型,梳好发纂儿,再戴上发纂儿罩儿,既好看,又防止发纂儿散开。再说一句你就懂了。就是现如今白羊峪一带的人骂淘气孩子,还是那一句:“你奶奶那个纂儿!”纂儿上都是戴着罩儿的。发纂儿罩儿是范老井早年买下的,他就想着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泰奶奶打开纸包,看到黑色的发纂儿罩儿时,浑浊的眼睛登时亮了。她立马坐在镜子前,拿起梳子,为自己个梳头。泰奶奶梳着,范少山和黑桃就在边上看着,不说话。泰奶奶将白发卷成发纂儿,戴上纂儿罩儿,再侧着脸照照镜子,泰奶奶笑了。泰奶奶说:“你爷爷有心了。”说完,眼角有了泪光。

回到家,范少山跟爷爷说了这件事儿。爷爷只是咳嗽,不说话。那咳声像是掩盖了许多故事。范少山想,爷爷都八十多岁了,还有啥不能说啊?他不知道,有时候,爱,是到死都无法说出来的。

搬迁是头等大事。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搬呗。余来锁做了民意测验,每家每户发了张《民意测验表》,打钩。收回来时,全是打钩的:不搬。不搬?范老井说:“留下的就留下了,在这白羊峪都生了根了。生了根还咋走?连根挖掉?死了!”镇党委徐书记也来过,开了全村会,还是搬迁的事儿。见村里人都是“一根筋”,就对余来锁说:“你是小组长,你先搬。”余来锁说:“让我想想吧。”田新仓来了,也鼓动余来锁搬迁。田新仓说:“来锁,你搬吧!俺那个清朝大碗给你添宅。”余来锁说:“扯淡,谁不知道你那个碗是酱油汤泡出来的。你安的啥心?俺走了,你好打‘白腿儿’的主意啊?”余来锁和田新仓当着徐书记的面吵了起来。白羊峪人不怕官,你书记咋啦?长着三头六臂?还不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徐书记不爱听乡间八卦,烦着呢!范老井插话说:“俺们生在白羊峪,长在白羊峪,对白羊峪有感情啊!这大片的山林、果树、山地俺舍不得。”范少山人虽在京城做生意,户口还在白羊峪呢,他也参加了村民会。徐书记问他:“你是在北京做生意的范少山吧,说说你的想法。”范少山没想到徐书记点了他的名,站起来说:“徐书记,如今村民的日子苦,看不到指望。俺想白羊峪还没到全部搬迁的地步,还有文章可做。比如发展种植业,具体的,我也没想好。”其实,范少山大学落榜后就外出打工,做买卖,东奔西跑的。如今在北京混了个菜摊儿,他懂啥种植业呀?徐书记琢磨了一阵儿,说:“这样吧,搬迁的事儿不能一蹴而就,知道白羊峪困难,国家有扶贫资金,镇上发给你们,先把群众的生产生活安排好。”

就这样,白羊峪还留着口热乎气。

过了正月十五,范少山要回北京了。下了山,来到兽医站。他见李站长正跪着趴着鼓捣那辆车,原来凹下去的马蹄印,经他一鼓捣凸了出来。李站长说:“是俺站上的马惹的祸,俺得负责任不是?”范少山说:“你还甭说,经你这一美容,车好看多了。”李站长说:“过几年从这儿退下来,俺就去小舅子的汽修厂打工。先练练手。”范少山气得说不出话来。马厩里的那匹公马得意地叫了一声,范少山横了它一眼。

李站长修完车就去负责配马,一脸庄严,站在一旁,看骑上去的公马心急火燎,找不到靶子,李站长说:“别着急,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站长拿起公马的物件,对准骒马靶心;公马入港后,显得不够给力,李站长说:“干这事都不给力,你还想留着劲儿去耕地拉车呀?”又拍拍公马的屁股,为它加油的样子。经李站长一番调教,公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李站长拍拍公马的脖颈儿,牵着去了马厩拴好,又端来一笸箩精料,倒进马槽,看着公马咯嘣咯嘣吃起来,李站长才舒了口长气。

范少山脱口而出:“李站长,业界良心啊!”

李站长洗完手说:“干啥务啥。这么多年也没当过先进,都是凭良心做事呗。就像你,在北京好好卖菜,不也混出点名堂了吗?”又问范少山,“你咋还不走?”

李站长除了配马,还要配猪,配牛。还有一摊子事儿呢。哪有工夫陪你扯闲篇?李站长刚要走,门口就闯进个姑娘,姑娘穿着大红羽绒服,脸红得像个刚摘来的苹果,透着新鲜。李站长想这个院多少年没进过女人了,更别说姑娘,穿红挂绿的都躲着走。李站长就问:“姑娘,你找谁?”

姑娘发现了汽车。问:“大叔,这不是范少山的汽车吗?他在哪儿?”李站长一指。姑娘就冲了过去——

闫杏儿打开车门,把范少山拽了下来。范少山已经发动车了,刚要拐弯,被闫杏儿这一拽,蒙了,定睛一看,叫了起来:“杏儿?杏儿!”在车外,两人紧紧抱住了。李站长平常看惯了牲口亲热,看见男人女人黏黏糊糊就不好意思。走了。

范少山一个劲儿地问:“杏儿,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