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光伏发电安装完了,进入了调试阶段,事儿少了,范少山悄没声地回了北京。这些天,范少山每天晚上都要给杏儿发短信,赔不是。又是爱又是恋,又是思又是念。这时候,范少山就想起了杏儿的种种好来。比如,前些天,往山上运电池板,若是不听杏儿的话,不拴安全绳的话,这条小命还有吗?连救你命的事儿,吵架的时候,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每天晚上,范少山就是发信息,杏儿一条不回。这天,杏儿回了:“烦不烦啊?回来!”范少山就去了。
到了北京,人家生意做得好,仨孩子照顾得也好,啥事都没耽误。范少山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哪像要离婚的样子?这哪像生他气的样子?杏儿嘴上不输。板着脸说:“来了就好。我们先办第一件事儿。你不说离婚吗?我答应你,明天就去。”范少山说:“俺啥时候说离婚啦?”杏儿说:“你说了。”范少山说:“不是你先提的吗?”杏儿说:“你先提的。”范少山说:“你先提的。”杏儿说:“你先提的。”范少山说:“我先……”杏儿说:“承认了吧?好一个范少山,你竟然提出和我离婚?好!我成全你。”范少山这一秃噜嘴,杏儿不依了。明明是杏儿当初提出来的,这下落在范少山身上了。人家杏儿成了受害者,就是要整整你。这下,杏儿心里头偷着乐。杏儿说:“财产怎么分?孩子归谁?”范少山说:“我没提离婚啊?”杏儿说:“刚才都承认了,转眼不认账。你说,我闫杏儿哪儿做得不对?哪儿对不起你?”范少山说:“哪儿做得都对,哪儿都对得起俺。”杏儿说:“那你为啥还要和我离婚?你摸摸良心,还在吗?”范少山想,这是杏儿借口舌之快,给你立“家法”呢,索性,认。范少山摸摸心口说:“没啦。”杏儿说:“去哪儿啦?”范少山大惊失色:“让狗吃了!”杏儿噗地笑了出来。杏儿小鸟依人,躲进范少山的怀里:“以后,不准你在我面前再提离婚两个字,知道不?”范少山说:“知道。”心里说,俺啥时候说过啊?杏儿说:“这次回来,是回家,再回白羊峪,就是探亲,知道不?”范少山说:“知……知道。”杏儿又问:“知道不?”范少山大声说:“知道!”
回到北京,范少山重新和杏儿卖菜。一些老同行都过来打听农村的事儿,问他是不是发财了。范少山摇摇头。卖菜的老范说:“还跟我装。咱俩在一个菜市场卖菜七八年了,是你不知道我呀,还是我不知道你呀?听说你承包了几百亩地,种上了金谷子,发啦。这还瞒得了谁呀?你有钱,我又不跟你借,怎么就不透句实话呢?”范少山说:“农场是村集体的。”老范说:“你傻呀?”范少山说:“我是傻。”老范说了句:“有钱人,谁露富啊?穷人就卖菜的命。”走了,边走边晃动着手里的塑料大茶杯。你看看,说句实话,还把人得罪了。你回白羊峪三年,你没成有钱人,反而比过去还穷了。谁信啊?你也不能解释,解释不清楚。人家问,你只能打哈哈。杏儿就随着人家说。人家问范少山发财了吧?杏儿说:“发了。不发财谁去家乡干啊?傻呀?怎么也得赚几千万吧?”让人家听得眼红,恨不得把你的菜摊给掀翻,再踢你几脚。
范少山做梦都想回到白羊峪。离开那爷爷和爹娘,离开那石头房子,离开那片土地,离开那黄灿灿的金谷子,离开余来锁、田新仓那些个乡亲们,他在北京就水土不服了。他睡不好觉,却要装作打呼噜,一入睡就是白羊峪。一醒来,打着呼噜,想的还是白羊峪。他变得不爱说话。在杏儿面前,一张笑脸也像是贴上去的,有点假。菜摊大了,小兰还是照看明明,又雇了两个帮手。卸货啥的粗活儿有人干,可范少山总是冲在前,肩扛手搬。杏儿说:“你就别干了。当老板有个老板的样子。”范少山擦一把汗,说:“劳动光荣,劳动快乐。”杏儿说:“把在白羊峪的作风都带过来了。”
在菜市场,范少山再次见到了乐亭的雷小军。雷小军说:“大哥,我有个喜事儿告诉你,我刚被选为全省十大农民。全省几千万农民,我代表十分之一。行吧?”范少山没想到,雷小军厉害了。他整天忙,也很少上网看新闻。全省十大农民,这是多高的成就啊!范少山眼热呀!问人家手里有多少亩土地,人家淡淡地说,两万多亩。啥?两万多亩?这得坐着飞机看啊!俺范少山开了农场,三百多亩,就有点儿轻飘飘的了。酒桌上,范少山说了自己个在白羊峪的经历。雷小军说:“我佩服你呀!你解决了家乡温饱问题,这比我带着乡亲们致富,难得多。我那里,一马平川,地里条件好。我种一千亩地,比你种一亩地都容易。不过,现如今,光艰苦奋斗不行,致富发展,必须抓住灵魂。你到我那里看看就知道了。”雷小军走了,邀请他到乐亭去看看。
范少山犯了琢磨。雷小军说的话啥意思?艰苦奋斗只能解决脱贫问题,而要致富发展,艰苦奋斗就不够了,就像雄鹰只有一只翅膀,飞不起来了。是这意思吗?俺范少山眼里的白羊峪,光满足温饱,就知足了吗?俺还得往前奔,向着好日子跑呢!可一只翅膀,俺还短一只啊!到底是啥?一转眼,范少山在北京待了二十天了,没音信。手机让杏儿没收了。杏儿就是想着让少山在这儿踏踏实实陪她几天,再把手机还给他。说实在的,杏儿也没指望范少山长长久久地留下来,那可能吗?她就想着,起码这些天,少山在北京待得踏实。你开着手机,白羊峪断不了每天找你,你心上长了草,还能待得下去吗?
再说白羊峪。二十来天没见范少山,乡亲们坐不住了。白羊峪人情厚,知感恩。眼下的日子好多了,细米白面上桌了,手头的零花钱也有了。光伏发电安上了,没花钱,也是人家少山说和的这事儿。电足了,家电都用上了,剩的电还能卖钱,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儿啊?这光景谁带来的,乡亲们心里头能没数吗?听说范少山回北京了,不回来了。这可咋好?乡亲们心里头空落落的没底。问费大贵,费大贵说,应该回来吧?模棱两可。问余来锁,余来锁说,肯定回来。又问啥时候回来?余来锁答不上来。这不是哄俺们吗?人们直接去了范家。范德忠和李国芳去了地里。家里只有范老井,正在背诵《白羊峪村训》。问少山啥时回来,范老井说:“俺孙子哪都没去,就在白羊峪呢!”又问在白羊峪哪个地儿。范老井说:“俺孙子就在鹿场呢!前天俺爷俩还一块打狼来着。俺一猎枪就撂倒一个。对了,俺的猎枪呢?”说着,范老井就往门外走。人们知道老爷子这是犯病了,赶紧把他拦下。田新仓从墙边捡起一根木棍,递给范老井:“爷爷,这是您的猎枪。”范老井接过棍子,说:“俺可说呢,原来在这儿呢!”范老井抱着“猎枪”坐在门槛上,继续背着《白羊峪村训》。
范德忠和李国芳回来了。田新仓说:“你老俩咋把老爷子一个人放在家啦?”李国芳说:“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坐在门槛上背村训呢。咋啦?刚才出啥事儿啦?”田新仓说:“一提到俺少山哥,他就想到了鹿场,想到了猎枪,非要出门去找。”范德忠扶起范老井,把他怀里的棍子丢到一边,说:“爹,咱进屋歇着吧。”范德忠说:“猎枪,俺的猎枪。”范德忠只得把棍子重又递给范老井,扶着老爷子进屋了。李国芳看看田新仓,看看屋子里的七八个人,说:“俺家又没唱戏,又没唱皮影,咋把你们都请过来了?都坐吧!”田新仓说:“不坐了。俺们问句话就走。”李国芳说:“啥话啊?”田新仓说:“俺少山哥走,也没跟俺们打声招呼。如今一个来月过去了,打手机,也关了,连个音信都没有。有人说,他不再回来了,是真的吗?大妈。”李国芳说:“假的。他石头缝儿蹦出来的?他爷爷,他爹娘都在这儿,他能不回来啦?”田新仓听出李国芳有点不往话上搁,就说:“大妈,这不少山哥跟俺嫂子吵了一架嘛。听说嫂子下了军令状,不回去,就离婚。少山哥就是为这个回去的。他这一回去,就把白羊峪的事儿撂了。再回来,还得等过年,他带着老婆孩子回白羊峪,跟爷爷、大伯和您拜年了。是这样吗?大妈。”李国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跟着的几个人,都问李国芳,是不是这回事儿。这当口儿,范德忠从里屋出来了,说:“田新仓说是这么回事儿。如今正在北京陪着老婆孩子呢,做的生意也不小。他的家在那儿,早晚得回去。”这下,田新仓和几个人都愣了。谁也不说话,走了。范德忠和李国芳也愣了,你看看俺,俺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田新仓没回家,耷拉着脑袋,去了余来锁家,找余来锁喝酒。田新仓急眼了:“没想到范少山是这样的人!俺们正跟着他穿过羊肠小道,奔阳关大道呢,没想到他把咱们撂半道了,自己个跑了。眼下,阳关大道在哪儿,咱是找不到了。弄不好,还得向后转,顺着羊肠小道往回走。”余来锁说:“要俺觉着吧,少山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不再回来了,也不会不声不响地走了,起码跟乡亲们有个交代吧?再说了,他当初为啥要回白羊峪呀?就为了不明不白地半路跑了?哪能啊!俺觉着吧,两口子闹点矛盾,他得跟人家化解呀,还不需要些日子?”田新仓说:“刚才,德忠叔说的真真的,回去陪老婆孩子了。”余来锁说:“放心吧,过几天,少山一准回来了。这些天,费大贵书记也回家了,这白羊峪有俺,放心。”田新仓急了:“你算老几呀?你有人家范少山的脑袋瓜吗?你有人家那魄力吗?要不是为了‘白腿儿’,你早跑到城里去了。你留在白羊峪,是私心。白羊峪要是指着你,都得饿肚子。当然,你比费大贵强,这人当书记,这不扯淡吗?到村里来过几回呀?哪件事儿是他干的?怕俺调皮捣蛋,让俺给安装光伏发电的师傅们做饭,这俺就服他啦?要说咱白羊峪,俺就服范少山!人家干的事儿,都摆在那儿呢。桩桩件件,谁能说个不字?”余来锁听田新仓损自己,脸发烧,可也没话怼他。可不是为了“白腿儿”嘛,要不然捆着绑着,他也得下山。
余来锁来到了范少山家。问范德忠:“叔,少山不回来了,是你说的?”范德忠说:“是俺说的。”余来锁说:“真的假的?”范德忠说:“真的。”李国芳说:“来锁,说实在的,俺们都老了,打心眼里想让少山留在白羊峪,好在身边有个照应。可又想着他在北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也不能老在这儿扎着。我和你叔跟他说,往后就以北京那边为主。”余来锁喝了酒,激动了:“不中啊!叔,婶,白羊峪需要他呀!起码他得开手机吧?咯噔一下,联系不上了,让俺们咋受得了啊?明天俺到北京找他去。”范德忠说:“来锁,少山为白羊峪做的还不够啊?就不许人家有点那个私人空间?”余来锁说:“他是白羊峪的,他属于白羊峪。白羊峪才是他的世界。这世界,你不懂。”
第二天,余来锁真的下了山。听说去北京,田新仓也跟来了。余来锁知道范少山住在哪儿,前年还是买药材种子的时候,去过他家。当然,那种子是假的。车上,田新仓老说范少山,余来锁说:“烦着呢,今儿个就能见到了。说点儿开心的。”田新仓说:“开心的?那俺就得说‘白腿儿’了。俺一说‘白腿儿’,你又不开心了。”余来锁说:“俺有啥不开心的?”田新仓说:“前天在街上,俺遇到‘白腿儿’,仔细打量打量,还是细皮嫩肉的,脸上一点褶子都没有。那身条儿,那腰肢儿,一看,俺就心疼了。这样的女人,不就是让男人来爱的吗?俺不爱她,谁爱她?你说是不是?”余来锁嗓子有点干,手有点抖,拧开矿泉水瓶,却喝不到嘴里,洒了一身。田新仓说:“你不让俺说点儿开心的吗?受不了吧?”余来锁说:“你说啥啦,俺都没听见。”
到了北京,天黑了,直接去了范少山的住处。敲门,杏儿开的,愣住了:“你俩怎么来了?”余来锁说:“不欢迎啊?”杏儿说:“快进屋吧!”这时候,范少山也迎了上来:“哎呀,来锁哥,新仓,没想到是你俩!”人家一家刚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小雪和黑桃懂事儿地和来锁、新仓打了招呼,进屋做作业去了。杏儿下厨房,炒了几个菜,摆上桌,三人喝上了。杏儿也坐下,陪着喝两杯。茅台可是真的,杏儿从老家带过来的,她的家乡酒。田新仓说:“少山哥,听说你不回去了,全村人的心里头没滋没味儿,没着没落的。打手机也不通,俺们以为你早把俺们忘了呢!”杏儿说:“他才没忘呢,白天愣神儿,夜里装睡,打的呼噜响着呢。我就纳闷了,他平常不呼噜啊?原来是装的,琢磨事儿呢!”范少山愣了:“啊?俺平常不打呼噜啊?俺咋不知道呢?”杏儿说:“你睡成了死猪,你怎么知道?”几个人都笑了。杏儿说:“我算认识那句话了。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啊!这些天,我就看他表演,表演开心,表演睡得好,我就看你演到啥时候。这两天演不下去了,向我要手机。我心里头气,我就不明白了,和我在一起,你怎么就乐不起来呢?”余来锁说:“弟妹,人家少山是做大事儿的人。若是他整天儿女情长的,守着你不出门,你稀罕啊?”盐从哪儿咸,醋从哪儿酸。余来锁明白这理儿。他压低声音,生怕隔壁做作业的小雪听见:“弟妹呀,据俺了解,少山和迟春英就是正常的工作接触,没有走板儿的。他若是敢对不起你,俺头一个不干。俺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呢!俺能发展这样花心大萝卜的人入党吗?”杏儿把手机还给了范少山,范少山开机,当时就给余来锁拨了个电话:“喂,来锁哥吗?”余来锁说:“是俺。少山啊?”范少山说:“是俺是俺。”余来锁说:“少山啊,你这一走快一个月了。一点信儿都没有。俺们想你呀!”两人打着手机,一个像是在北京,一个像是在白羊峪。两人的眼里都闪着泪光。
范少山又回家了。他和余来锁、田新仓上了山。远远就看到,高大的银杏树下,站满了乡亲,乡亲们都来迎接范少山回家啦!这人群里,也站着范老井、范德忠和李国芳。得知余来锁和田新仓去了北京,这老俩就知道,儿子快回来了。他们怕儿回来,杏儿不乐意,两口子伤感情;又怕儿子不回来。少山这一走,老俩心里头空了,整天连句话也没有,范家立马没活气了。加上每天都有乡亲们来,打听少山啥时回来,能不烦吗?回来了,就踏实了。范少山在人群中看到了爷爷、看到了爹娘,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脸庞,他泪眼婆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
范少山一个来月和白羊峪断了音信儿,好多事还等着他呢!你以为你真能脱得开呀?这金谷农场沈老板找他,冲他发了一通火:“你这董事长还挂着名呢!有事儿我得找你商量,你倒好,一个来月,连个影儿都没有,有你这样的吗?男人,事业为重,不能一个女人叫你围着团团转。”人家沈老板是老大哥,对推广金谷子有贡献。你白羊峪那点儿集体积累,都是靠沈老板赚的。再说了,人家也说得在理儿,你还能怼回去?范少山说:“俺这人就一个毛病,喜欢女人。”沈老板说:“废话!谁不喜欢女人啊?”说完,两人笑了。
沈老板说:“我本想把金谷子垄断了,谁知道,做不到。听说太行山区也有金谷子在生产,也走高端路线。这下,金谷子价格就下来了。这到底咋回事儿?”范少山心一沉,俺和余来锁往虎头村送金谷子的事儿,该不是让他知道了?俺不说,余来锁不说,应该没人知道。他说:“沈老板,俺跟你说过,这金谷子的种子就是从太行山淘换来的。从俺老姑爷爷坟里头取的时候,俺留了半罐给了俺表兄牛成。如今牛成当了村主任了,带着村民发展生产,这金谷子一准是他种下的。也没多少,形不成规模,对咱们形不成冲击。”沈老板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可我希望来得越晚越好。这事儿,也遂了你的愿了。你不是一直想推广非外国种子的中国种子吗?”范少山说:“一码是一码。俺的理想是另一码事儿。俺遵守合同,不干涉你经营。”沈老板说:“当初那会儿,金谷子还是大熊猫,再过两年,就成家猫了。”范少山说:“金谷子是中国种子,一开始金贵,最后要走上中国百姓的餐桌,这也是俺想的。你若是明年不签协议了,俺们自己个干。俺想过,赚大钱不是俺的初心。俺们只卖种子,让各地的农民去种出谷子,脱壳去糠,做成小米饭。香啊!”沈老板说:“那你就把金谷子糟践了!金谷子的产量不高,价钱又贵,农民谁不取种杂交谷子?留在我手上,金谷子还是金谷子,离开了我,金谷子就像多年前的‘文革’一样,没了。中国一定会被外国种子的洪流淹没。你信不信。”这一问,范少山没了底气,不知道该咋回答沈老板的话。这心里头沉甸甸的。以为沈老板就说金谷子的事儿,不想这只是说书前,先唱两嗓子,再入正题。沈老板还有话呢!啥事儿啊?沈老板叹口气,好像有点儿麻烦。
三十七
这事儿是他引起的。就是“白腿儿”的儿子高辉。前头说到,高辉被安排到农场当副场长了,负责日常工作,包括招工这块儿,他代表着白羊峪呢!肩上的担子重呀。这样一来,他就得常住在农场,一个月也难得回趟家。农场办公室有两人,女的。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二十多岁。都是高辉招来的。四十来岁的,凭能力,二十多岁的,凭颜值。这一说,都明白了,这里面,就没四十来岁女人的事儿了。这二十多岁的女孩,叫李小婉。李小婉是大王庄的,高中没毕业,去了北京,当北漂。长得好看,能歌善舞。有两个剧组,副导演答应她上戏,条件是得潜规则一把。李小婉没答应,戏没演成。李小婉就等那不潜规则的。等来了,没台词,让她躺在尸首堆里,装死人,不敢出气。装了几回,李小婉觉得自己个都快死了。李小婉不干北漂了,回了家,大王庄。李小婉好看,好看的女孩能没人追吗?有人。李小婉谈过三回恋爱,但她有一个底线,拉拉手,亲亲嘴还中,干别的,免谈。这都啥年头了?人家搞对象,刚认识三天,就搬到一块住了。你还这样?你是当过北漂的,做过演员的,谁信啊?这不是拿俺耍吗?这不光是让不让睡的事儿,这背后指不定有啥事儿呢!前两回,俩小子都因为把持不住,动手动脚,拉倒了。谈第三个的时候,这小子出绝招了。吃饭的时候,给李小婉饭里下了迷情药。李小婉多聪明啊,看着对方表情不对,就说:“这碗饭是我吃呢,还是你吃呢?”小伙子说:“你吃你吃。”李小婉说:“我吃了,就打110,说你给我下迷药,这可就涉嫌强奸了。”小伙子傻了,愣了愣说:“我吃我吃。”小伙子端起饭碗,三扒拉两咽,全吃了。李小婉一笑,走了。就这样,这三段恋情,都分手了。就是李小婉坚持,不结婚,不上床。这事儿,想想,没错啊!那得放在老辈子。现如今,人家就觉着你有病。过去是好饭不怕晚,如今是有酒先喝着。李小婉是处女,她二十三岁了。爹娘嘴碎,整天念叨,要么找个正经工作,要么早点嫁人,搞得她心烦意乱。金谷农场在县城招工,她陪着表姐去了。招工的高辉眼亮了。那女孩忒清纯啊!谁呀?不是来应聘的表姐,而是陪着表姐来应聘的表妹李小婉。高辉说:“你来不来我们农场工作?”李小婉愣了:“我?我高中都没毕业呀?我表姐是大本。”高辉说:“金谷农场欢迎你。”这啥意思?后边争着应聘的还一大溜呢,这就定了?李小婉一打听,金谷农场就在家跟前,待遇优厚啊!你想啊,若是个一般的小工能去县城招吗?那是办公室文秘。李小婉说:“我去!”
李小婉还是有点儿文秘功底的,人家是文艺女青年。会写心灵鸡汤,经常在微信朋友圈发发。农场有多少文秘事儿啊?没多少。就是写写宣传报道,管管农场网站,来了客人,沏茶倒水啥的。闲下来的时候,李小婉就那么坐着,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的金谷子,想事情。工作时间,李小婉挺认真,不玩手机,不和旁人说笑,然后,想事情。这时候,高辉盯上她了。在这儿说“盯”字也不忒合适,好像狼看着小白兔似的。应该是,高辉注意到她了。能不注意吗?查没查,考没考,就把李小婉招进来了,他就想李小婉在这个农场,每天能见到她。因为她清纯。清纯得不食人间烟火,每天只吃一瓣冰山雪莲。
在农场,李小婉和高辉不怎么接近,平常也没啥交集。李小婉在办公室,高辉在副总经理室。四十来岁的女人是办公室主任,李小婉从主任手里领任务,主任从高辉手里领任务,隔着一层呢!绕过这一层,你就要找借口了。高辉不想找借口,他想自然而然,顺其自然。高辉对李小婉有啥想法?那可是有老婆孩子啊?那个想法,高辉还不敢有,他就是喜欢看这个女孩,想了解一个女孩,想有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终于,这机会来了。主任请了假,老公做手术,她得去医院陪床。这样,办公室就剩下一个人,李小婉。李小婉直接听高辉的指示,每天上班就去领任务,今天干啥事儿?干完了,就向高辉汇报。这事儿完成了,或者是这事儿没能完成,卡在哪儿了,告诉他。这样一来,高辉每天至少能见两回李小婉,熟了。有的事儿,要跑腿儿。比如接园艺师过来,看看金谷子,看看大棚菜。对了,高辉还分管着大棚菜呢。高辉就开车,带上李小婉一块去,车上,李小婉坐副驾驶。看着李小婉的侧脸,细腻粉嫩。若是他回过头去,吹一下,破了。两人有共同的话题,都当过北漂。当年落脚的地方也不远,也在昌平。北京的影视基地多,大大小小不下二三十个,其中一个就在昌平。李小婉在那里扮演死尸的时候,高辉正在一家网吧当陪练呢!有了北漂的经历,这话就多了,话题也宽了。一开始只能说点北漂的事儿,渐渐地,就说感情的事儿了。高辉说起媳妇小兰,在北京呢,在范少山家照顾孩子。小兰没多少文化,初中没毕业。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在网吧当服务员。李小婉问:“我想问一个问题,结婚前,你们住在一起了吗?”高辉说:“住在一起了。”李小婉说:“也就是说,你们在婚前就发生了……”高辉先脸红了,再看李小婉,没脸红,就像问今儿个的天气。这是忒清纯了,还是……高辉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李小婉说:“是你主动的吗?”啊?连这都问?高辉支支吾吾:“算是吧。”李小婉说:“性,对你们男人这么重要吗?”高辉想,这话题,尺度这么大了吗?他的心怦怦乱跳。高辉说:“可能重要吧……反正挺重要。有人说,男人是靠下半身思考的物种。”李小婉说:“我的一个闺蜜,坚持不结婚,不上床。谈了三个对象,为这个,都吹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高辉说:“那是因为,她没遇到真正爱她的男人。”这句话,像雷电,把李小婉击中了。她想想,真是这样,这三个男孩,哪个能让她爱得死去活来呀!听了这句话,李小婉不说话了。对,几天没和高辉聊天。每天,领了任务就走,办完了,告知一声,走了。这咋回事呢?高辉也摸不着头脑。想想性的话题,也不是自己个先提的。你这一说,俺还不好意思呢。想了半天,没毛病。有一天天擦黑儿,下雨了,雷阵雨。左一个闪电,右一个响雷。老天张牙舞爪的,发脾气了。下雨之前,下班了,人们都走了。高辉值班。下雨了,他得各屋看看,门有没有锁好,窗子有没有关。他就看着办公室的门开着。走过去,想把门锁好,正好一个闪电,照亮了屋子,他看见屋子里坐着一个人,谁?李小婉。高辉说:“小婉,你咋没回家啊?”李小婉说话低沉,像只小猫:“写稿子晚了。下雨了,灯泡也烧了……”高辉走进屋,说:“俺开车送你回去吧!”李小婉嗯了一声,起身,就站在了高辉身边,碰着了高辉的手。这时候,有一个火星儿,就能腾地烧起来。黑暗中,一转身,撞到了高辉的怀里。亿万个荷尔蒙,化作了成群的野蜂,在高辉的身体里嗡嗡地飞。高辉一把抱住李小婉,亲吻起来。李小婉也死死地抱着高辉,喃喃说:“我的亲啊……”这个雨夜,在这个黑暗的办公室里,李小婉把她的第一次交给了这个男人,他叫高辉。高辉傻了,他不知道李小婉还是黄花闺女。高辉哭了,他感动,这女孩把第一次给了自己。你说这李小婉,咋就看上高辉了呢?谁说得清啊?男女这事儿,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那种关系,是盖不住的,外人一看,就看得出来。李小婉时常住在场里,高辉也长时间不回北京。范少山不在,沈老板是总经理,就找高辉谈话,挺严肃:“你找女人,到外边去找。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们这种关系,整天眉来眼去的,怎么工作?农场是你们家的?”沈老板建议开除李小婉。高辉不干,和沈老板杠上了。沈老板说:“那就请范少山回来做决定吧!”一听范少山仨字,高辉跑了,带着李小婉呢!
范少山气炸了!高辉这个混蛋王八蛋,当初他赌博、骗钱,就该把他送进去,也免得有今天。怪不得在北京这些日子,小兰跟他念叨,高辉几个月没回去了。当时他没走心,说农场工作忙,说自己个回白羊峪后,就叫他回来。这下可好,带着一个姑娘跑了!“白腿儿”在白羊峪,高辉经常不回家。这事儿,她这当娘的,还不知道呢!可李小婉不回家,家人能不知道吗?人家是在农场丢的,得管农场要人啊!三日两头到农场闹,沈老板受不了了。这回,沈老板把这事儿一说,走了,撂下话:“高辉是你任命的副总,你管吧!”
这下,范少山摊上事儿了!第二天一早,大王庄来人了,领头的是许支书。后边跟着李小婉的爹娘、七大姑,八大姨。娘家人厉害了,有的日爹骂娘,有的哭天抢地。许支书是范少山的老熟人,给面子,大吼一声:“都别闹了!”七八个人都静了音。许支书说:“少山啊,别的俺就不说了。你来了,俺就有指望了。那个沈老板,他跟你拿歪理,还说李小婉把你们副总勾搭跑了。你说这是人话吗?李小婉是黄花闺女,你高辉是有孩子老婆的,谁勾搭谁呀?”范少山说:“小婉是俺农场的员工,怨俺没把她照顾好,俺忒对不起孩子的家长,说声抱歉。”范少山深深地给来人鞠了一躬。“这事儿,要怪都怪高辉那混蛋,俺一准饶不了他。可话说回来,这两人是两情相悦,又不是把小婉姑娘拐跑了,那可就是刑事案件了。俺想,小婉也是一时冲动,年轻人,谁还没有个一念之差,办错事儿啊!俺告诉小婉的爹娘,高辉不光有老婆孩子,还好赌,一屁股饥荒。小婉一旦认清他,一准回来。”小婉娘说:“没听说高辉赌钱啊?他有条件,北京还有房子呢!要不然,就让俺闺女嫁了高辉。她如今这样,谁还娶她呀?范老板说得对,人家是两情相悦,就成全他们。”这叫啥事儿啊?范少山连忙挥手:“使不得,使不得。嫁给高辉,那鲜花就插在牛粪上了。”许支书说:“鲜花牛粪是好搭配,依俺看是个办法。让高辉离婚吧。”范少山急了:“你这啥意思?把人家好好的家庭拆了,合适吗?”许支书说:“这有啥不合适的?你好好的家庭,也不是让别人拆了吗?依俺看,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天作之合。你联系上高辉,就跟他说,你就是大王庄的姑爷了。先回北京,把婚离了,就和李小婉把婚事儿办了!”撂下话,一帮人走了。本想着一帮人来闹事,要回李小婉,惩治高辉,没承想闹了这一出。这人都咋啦?
若是前一种情况,好办,可以不让小兰知道,农场内部处理,不显山,不露水。眼下这情况,可咋好?最起码得让小兰知道吧?小兰能不埋怨自己吗?毕竟高辉是他请回白羊峪的。范少山六神无主,他给杏儿打电话,说了这事儿。杏儿跳了:“这高辉怎么回事儿啊?知道这事儿,小兰还不寻死觅活的?人家在北京辛辛苦苦的,他倒好,和姑娘私奔了。有你们男人这样的吗?”这话说的,连范少山也跟着吃了挂落了。范少山想,就杏儿那直筒子脾气,这事儿说不利落。就说:“你先别告诉小兰,先等等再说。”范少山又把余来锁叫了过来,让他拿个主意。余来锁说:“高辉这事儿,白羊峪还不知道。三天两天中,日子长了,‘白腿儿’能不找儿子吗?得先告诉她,起码有个心理准备。高辉和这闺女走了,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又不是违法犯罪,人家警察不管这事儿。你不能干等着啊,你得查呀!”
这句话,给范少山提了醒儿。范少山打开高辉的电脑,查信息,又打开办公室的电脑,查李小婉的qq号。你还别说,有眉目了。李小婉的qq号叫“忧郁的雪莲”,这两天,有更新。她在空间里写道:“来到这里十八天了。我来干什么?当初知道,现在却有些想不清楚。我就在这迷失的环境里,迷失吧。”“忽然想起北漂的日子。我说得最多的台词是三个字:‘不知道。’‘你来了。’‘吃饭吧。’‘别管我’,还有一句五个字的‘我死给你看’,然后,就真死了……后来不干了。现在想想那段时光,挺有意思。我想当演员。我想,我是个演员。”李小婉眼下的生活虽也漂着,但她却想着做北漂。范少山一看这个,有门儿。为啥呢?都是漂,不一样。眼下的漂,迷迷糊糊的。而北漂毕竟还是有梦的,有梦,就有希望啊。他想起一个朋友,大老板,有小蜜。有一天,他又看上另一个女孩儿。咋办?他就想把小蜜甩开。勾搭女孩容易,小学没毕业就中,可甩就难了,哪的博士后啊!甩不掉,女孩死缠烂打。大老板想了个办法,送小蜜去读商学院。小蜜想,这好啊,读成了,回来管理企业啊。去了。读商学院的多是富二代,年轻啊,小蜜去了,有人追。很快和一高富帅好上了。谁还找你这糟老头子啊?嘿嘿,正中大老板下怀。老头偷偷乐了。你范少山咋办?能帮人家实现演员梦?人家是不接受潜规则的。再说了,你除了在城里卖菜,就是在乡下种地,跟影视圈也不沾边啊?他就想着若是李小婉当了演员,那她不就抛开高辉了吗?就得这么办。范少山就跟她聊天。说自己个是导演,正要导演一部农村戏《大山之子》。外景地就在燕山一带。李小婉是从影视圈摸爬滚打过来的,能随便上你的当?导演,把剧本发我邮箱。哪有剧本啊?聊不下去了。干脆挑明:孩子,俺是金谷子农场的董事长范少山。你的少山大哥。回来吧,农场欢迎你回家!
李小婉真的回来了。回哪儿啦?回到了农场,见到范少山一笑:“董事长,我去度了个假,回来了。还能在这儿上班吗?”范少山说:“刚度完假,就想辞职啊?正常上班!”李小婉咋一个人回来啦?高辉呢?再说高辉,那天听沈老板提到等范少山回来处置他,怕了!咋怕了呢?上次人家范少山没报案,帮他还了饥荒,还让他当场长,多大恩情啊?这回跟人家小姑娘有了婚外情,他哪敢面对范少山,脑袋一激灵,跑。李小婉说,我跟你一起走。走!私奔是多少男人想干的事儿啊。两人夜里跑了。挺悲壮的。去哪儿?高辉认识一个朋友,河南安阳的,用手机联系上了。这网友过去也是电玩高手,上了年岁,玩不动了,就开了一家网吧。两人坐火车到了安阳,朋友就陪他俩玩。看了殷墟,又游红旗渠。朋友知道高辉是带着女友跑出来的,问他往下有啥打算。高辉说:“俺这心里头忒乱,不知道咋办。”他身上没多少钱,不能带着女朋友游山玩水啊。朋友说:“不如就在我的网吧里做陪练吧!你是高手。嫂子就做个服务员。我不会亏待朋友。改日你们有了更好的打算再说。”就这样,高辉带着李小婉留在网吧,稀里糊涂地给朋友打工了。李小婉想过,私奔是多么自由、多么浪漫、多么美妙的事儿,那应该是行走江湖的神仙眷侣啊!她就是没想到窝在这网吧里了。每天卖矿泉水、面包。网吧里的空气污浊不堪,呛得她不住咳嗽。而高辉呢?崩溃了!他和李小婉住在网吧里一间宿舍,自己没日没夜地陪练,让他想到了自己在北京网吧的日子,和小兰、孩子一家三口住在网吧里,小兰做服务员,就和李小婉一样。他想小兰,想儿子,更觉得对不住李小婉。这一天,高辉对李小婉说:“俺们回去吧!”李小婉哭了:“回去,回去。”她想到了范少山说给她的话。到了北京,高辉把身上的钱都掏给了李小婉,说:“俺不能跟你走了。俺对不起你。”高辉抹抹眼泪,下车了。李小婉攥着一把钱,顺着车窗,撒了出去,就像出殡的车,撒着纸钱。她用来祭奠她的青春,她的短暂爱情。李小婉呜呜哭起来。
高辉回到了北京的家。他丈人、丈母娘正在照看他的小儿子呢!高辉回了家,小兰心里乐开了花。高辉说:“不想回白羊峪了。那里忒累。还有,挺想你。”小兰诧异:“跟少山大哥说好了吗?”高辉说:“说好了。我想在北京创业。”小兰把高辉回来的事儿跟杏儿说了。杏儿也挺意外。心想,这混蛋回北京了?一准是跟那女孩分开了,又不敢回白羊峪了。杏儿憋不住话,有好几回想说高辉和女孩私奔的事儿,幸好没秃噜出去。杏儿说:“是少山同意的。回来也好。范明也大了,我送他去托儿所。你先回去夫妻团聚,想回菜摊儿上班,就回来。”杏儿把高辉回到北京的事儿,跟范少山说了。范少山大骂高辉败类!人渣。杏儿说:“你啥意思?你还指望他不回来啊?带着人家女孩儿海角天涯呀?”你看,女人的思维和男人一样吗?范少山是骂高辉对不起李小婉,杏儿却想的是这个。范少山说:“高辉是死是活,跟俺没关系了。”
高辉半路跑了,把李小婉甩了。人家李家人能干吗?找到范少山,要么给人,要么给钱。给人咋说?就是高辉你得负责任,娶了李小婉。你要是不娶李小婉,就得赔钱。李小婉是黄花大闺女,不能说糟蹋就糟蹋了。范少山说:“你们荒唐不荒唐啊!像高辉这样的姑爷你们也敢要?他能对小婉负责吗?你们这是把小婉往火坑里推啊!”李家人想想,也是。那就赔补青春损失费吧!找不到高辉,你们农场得管,他是副总啊?没办法,范少山和沈老板一商量,给了李家两万,把事儿了了。按下葫芦,瓢又起来了。这边“白腿儿”不干了。余来锁把高辉带着女孩私奔的事儿说了。“白腿儿”就跳了脚。她护犊子,不骂儿子,骂人家女孩,骂女孩儿是潘金莲。余来锁说:“那高辉不就成西门庆了吗?”“白腿儿”想想也是。又骂女孩儿是妓女。余来锁说:“那高辉不成嫖客了吗?”“白腿儿”哭了:“我那可怜的儿子,让这个狐狸精给害惨了!”后来,高辉回到北京,开了手机,联系上了。得知高辉不在农场干了,“白腿儿”又急了。高辉在白羊峪拿的是最高的工资啊!这钱说没就没了。他在北京没有工作,咋养家啊?思来想去,根子还是在那狐狸精身上。她就没想过,高辉还有没有脸回来,范少山还是不是要他。“白腿儿”不干了!去农场找狐狸精算账!余来锁劝不住,不敢惹,只得相跟着。范少山开车回家,半路正好遇到这两人。停车,问咋回事儿?“白腿儿”就把事儿说了。范少山气的,肺都裂纹了。大骂:“‘白腿儿’,你想干啥?是你儿子勾搭黄花闺女,又把人家甩了,你还有脸去找人家?若她是你闺女,你咋办?羞不羞啊?愧不愧啊!”一看余来锁,范少山气更大了:“你余来锁像个党员吗?连个普通群众都不如。‘白腿儿’犯浑,你还保驾护航啊?你们俩,都给我滚回去!”余来锁想说啥,没说出口。“白腿儿”也被吓住了,说:“少山,俺不找了。就是看能不能让高辉回来呀,他在北京没着没落的,日子咋过啊?”范少山说:“他活该!高辉已经被俺们农场罢免了副总经理职务。他跟农场没关系了。就算让他回来,他敢面对俺吗?”“白腿儿”说:“俺儿子堂堂正正的,有啥不敢回来?不就是为了个小姑娘吗?咋啦?说明俺儿子有本事!”余来锁跟“白腿儿”使眼色,那意思,别说啦。范少山说:“事到如今,俺也不瞒你了。俺告诉你,你儿子,我请错了!这回他带小姑娘跑了,回来半路跑了。人家爹娘不干,找他赔补损失。最后是农场赔了两万。还有,他赌博,骗钱,还想偷盗村委会的保险柜,这些,俺和来锁都给他瞒下了。这回俺之所以告诉你,就是你不能护着他了!”“白腿儿”急眼了:“不可能!范少山,你不要高辉就算了,但你不能含血喷人啊!”范少山说:“你问余来锁。”“白腿儿”说:“来锁,真有这事儿?”余来锁说:“真有。到如今骗那十万块钱,还有五万没还给少山呢!”“白腿儿”傻了,愣愣往回走,脚下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被余来锁扶住了。范少山有点后悔说了这事儿,高辉从小娇生惯养,一听这话,“白腿儿”哪受得了啊!范少山说:“嫂子,都怨俺,把高辉弄到老家来了,又没管教好他。”“白腿儿”说:“不怨你。他想赌,在哪儿都能赌。怨俺,把他惯坏了。这样吧,那五万块钱俺还你。”范少山说:“还了五万,俺跟高辉说了,够了。那一半是俺的过。”范少山让余来锁、“白腿儿”上车。范少山开了车,回了白羊峪。
李小婉属于文艺。这片金谷子地好像和她不沾边。办公室主任还在医院照顾丈夫,没上班,就剩下了李小婉一个人。李小婉里里外外忙,不闲着。她是在洗涤爱情给她带来的污浊吗,还是报答范少山的宽容和接纳?范少山看在眼里,心里头沉甸甸的。这姑娘在这儿被荒废了。县里有个歌舞团,是一家大钢厂出资的。大钢厂进了中国五百强了,有钱,办文体。成立了篮球俱乐部,成立了歌舞团。歌舞团的团员都开工资,办了“五险”,也不用跑乡下演出,风餐露宿的。就是领导来了,厂庆,年会演一演,清闲。就是你得条件好,好多是中国音乐学院、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科班出身。范少山认识钢厂张老板,是高中时的同学。人家都成亿万富翁了,自己个还在种地。这人跟人咋比呢?范少山去了,带了一袋金谷子小米。人家瞧得上吗?稀罕。他说老娘就爱吃小米粥。张老板和范少山提到了当年追的女孩儿,校花啊,结果谁都没追到。让一个老实巴交的栓子给抢走了。这栓子如今在县城炸油条呢。栓子用刀钢钢地剁,将两条面粘在一块,下油锅,校花就用大长筷子翻来翻去,将炸好的油条放在铁筐里,就卖了。张老板看着校花的脸被油烟呛得有点脱皮,就想帮帮她,吃了两根油条,放下一万块钱。栓子忒警惕:“你啥意思?拿走!”你看,到如今还严防死守呢!两人笑笑,叹口气。张老板又夸范少山:“当农民,种地。多好啊!我最羡慕了。开这么大厂子有啥用?就是累人。”范少山想,人有钱,话咋说都中。这当口儿,秘书推门,说经理们都到了,会还开不开。张老板说,再等五分钟。范少山赶紧说事儿,推荐李小婉进歌舞团,并拿出手机让他看照片。张老板连手机都没看。说:“这事儿啊?你说中就中。明天让她上班吧!”范少山没想到,张老板这么痛快,一个劲儿地感谢。张老板说:“这么大厂子,多个把人,算啥呀?”这事儿,他事先没跟李小婉说。你跟人家说了,万一成不了咋办?人家多失落呀。回到农场,范少山找到李小婉,告诉她被歌舞团录取了。李小婉愣了。范少山说:“去干你喜欢的事儿吧!这儿不属于你。”李小婉说:“大哥,你是我的恩人!”李小婉流泪了。
李小婉走了,离开金谷农场这个伤心之地。
三十八
再说范老井和泰奶奶。这两个老人奇了怪了。范老井犯病的时候,泰奶奶精神着呢。泰奶奶病了,范老井又头脑清醒了,啥都正常了。反正,这老俩,总有一个好的。一个好了,就看望另一个病的。有人说,这要是老两口,就好了,彼此有个照应。老了,人们也不说闲话了,说的是实话。老了,也不怕人传闲话了,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着,最后几年,留给自己个吧。平常,范少山安排了俩妇女,照顾泰奶奶起居,生怕老人家有个好歹的。学校操场上平摊着一片金谷子,日头照着,金灿灿,暖洋洋的。这时的金谷子,被秋阳晒热了,就像热炕头。泰奶奶躺在金谷子上,全身的筋骨嗞嗞响,像长出芽来,舒服啊!这金谷子舒筋活血,治病呢!泰奶奶在金谷子上躺着,范老井在一旁坐着。泰奶奶说:“老井,你老伴儿走了多少年了?”范老井说:“三十多年了。”范老井想起了老伴儿,叫桂英。那时解放没多少日子。桂英是媒人介绍的,小王庄人。桂英也是穷人家的,苦水泡大的。前头不是说过,范老井给泰奶奶家扛活嘛,后来闹土改,他就离开了泰奶奶家,回了白羊峪。待了两三年,就有人提亲了。范老井娶了桂英。桂英贤惠,为他生了两男一女。白羊峪闭塞,缺医少药,一男一女闹了病,没活下来,就剩下了范德忠。桂英是个好女人啊!待他知冷知热的,就是俩孩子死了,她整天哭,受了病。那时生产队,还要下地干活儿。妇女能顶半边天啊!得和男人一样,搬石头,修梯田。有一回,桂英眼前一黑,栽倒了。醒来时,眼睛就看不见了。桂英成了瞎子,下不了地了。桂英就在家里摸索着做饭,洗衣,还能喂猪。整天磕磕绊绊的,浑身是伤。后来,她就习惯了。进门出门,走得挺顺溜儿。家里穷,范德忠抽羊角风,得治。没钱啊,咋办?她就做豆腐。瞎子做豆腐?范老井呢?范老井是生产队长,带领社员学大寨呢!那时候,就这样,你得大公无私。每天半夜,桂英起床,拉磨,磨豆浆。之后就将豆浆放在大锅里煮,把煮好的豆浆用纱布过滤、点卤,这就成豆腐脑了。又把豆腐脑舀入木框里成形,盖好盖子,压上石头,再等三四个钟头,豆腐就做成了。这时候,天也亮了,桂英把做好的豆腐,放在门口的石凳上,高喊一声:“卖豆腐喽——”做豆腐,对个瞎子来说,最难的是啥?烧火煮浆。火大火小有讲究,稍不注意,豆浆就沸了,潽上锅台,流到灶下,这豆腐就做不了了。桂英没有眼,她哪看得见啊?一开始,桂英总是将豆浆煮佛,潽出去。不光白忙,还浪费了豆子,心疼啊!慢慢地,她就靠耳朵,能听出豆浆是不是要沸了。就在豆浆煮开的眨眼工夫,撤了灶膛里的火。村里人都说:“桂英是凭着良心和感觉做豆腐。”四十六岁的时候,桂英死了。那天,她没起床做豆腐。桂英对范老井说:“俺忒累呀!该歇歇了。你再找一个吧!”说完,咽了气。范老井傻了!老婆没病没灾的,咋就死了?后来,范老井才知道,老婆得了癌症,熬不动了。范老井哭成泪人,越想越哭。桂英得了癌症,没告诉他,他不知道,也没问过。在他眼里,桂英就是个劳动机器,他疼过她吗?怜惜过她吗?她做豆腐的时候,帮过忙吗?没有。范老井为了公家,干了一辈子,他的心里头是没有家的。桂英死了,还不到五十岁的他,没有再娶。想着想着,范老井的眼角,蚯蚓一样爬出两条浑浊的眼泪。他对泰奶奶说:“她没享过一天福,俺有罪呀!”泰奶奶坐了起来。说:“人来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俺们这一辈,都是做牛马的。就愿意黑桃、小雪她们好起来。”范老井说:“孩子好了,俺就能闭上眼了。”
校园静静的。两位老人坐在操场上,日头照在他俩的背上,看着就暖和。这当口儿,余来锁从校园路过,站住,看着老人的背影。走了。诗意像一只兔子,乱撞着余来锁的心房。余来锁边走边朗诵:
日头足足的
照着范老井,照着泰奶奶
他们的背影,金黄
仿佛,日头变成了聚光灯
在全世界
只照着两位老人
他们坐着,像两尊石像
他们站起,是两棵青松
他们的身旁,是躺下的金谷子
一粒一粒,那都是生命啊
它们说,有俺在,两位老人,就能活
……
五奶奶病倒了。前头提到,五奶奶拉扯了大军过日子,大军脑袋不灵光,做饭,洗衣,有时下地都是五奶奶干的。七十多的人了,哪经得住这么折腾啊!这不,淋了一场雨,不起炕了。五奶奶做不了饭,大军又不会做,娘俩饿了两天。大军扛不住了,跑到院子里拔萝卜,带着泥土就啃。又拔了俩给五奶奶。五奶奶那牙口,啃得动吗?只能饿着。第三天,被邻居发现了,要不然,五奶奶还不知咋样呢!这事儿,把范少山的心戳疼了。他去看了五奶奶,又让人给五奶奶包了顿饺子。范少山想,俺留在白羊峪为啥?光是种金谷子、开农场吗?村里头这么多老弱病残,得管起来呀!若不管他们,种多少金谷子,保不齐还得发生老德安那样的悲剧。这事儿,不能等啊!范少山找到费大贵、余来锁,说了自己个的心思:在村里头办个食堂,供养着老弱病残,起码让他们吃得上饭。是个好事儿,可钱从哪来?金谷农场的金谷子、大棚菜赚了些钱,都入了集体的账,可以拿出来用来办食堂。办食堂不是一天两天,钱万一哪天断了,也就开不成了,不能虎头蛇尾啊。范少山说若是没钱了,俺去拉赞助。费大贵说:“‘大跃进’那年份,村里头也办过食堂,结果呢,没几天就吃黄了,如今想起来,简直是乱搞。咱可不能像过去那样子。”范少山说:“到食堂吃饭的人,得是孤寡老人,残疾人,像五奶奶、大军这样的,俺掰着指头算了算,也就十几个人。好办。咱把吃饭人的名单,叫村民代表会讨论通过。”余来锁说:“做饭的挺重要。一是得会做,二是得态度好,有爱心,会照顾老人。”费大贵说:“还是田新仓吧!安装光伏发电时,不是他做的吗?”余来锁说:“他跟人家打了一架,你忘啦?”费大贵说:“人家不是变好了吗?不能老揪着人家小辫子不放。”范少山说:“要不就让‘白腿儿’来。”费大贵说:“女人家干不了重活儿,扛个米呀面呀都不中,要不把田新仓也算上,他俩。”一听这话,范少山扑哧笑了。余来锁跳了:“那不中!他俩天天在一块,那还不得出事儿啊?”费大贵常年在布谷镇,不知道余来锁惦着“白腿儿”呢,就说:“能出啥事儿啊?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出事儿,也是好事儿。”范少山说:“这样吧,就叫田新仓做饭吧。”余来锁立马说:“俺同意。”费大贵一愣:“你咋又同意啦?”
食堂办起来了。范少山起名:爱心食堂。食堂就在小学校。一来这儿有富余房,二来方便泰奶奶吃饭。食堂就在两间厢房里。厢房原是仓库,装的都是乱七八糟,好些年了,还有批林批孔大会的会标呢!把仓库清了,刷了白粉,干干净净。摆了两张桌子,十几个凳子。还有一只碗橱。另一间呢,就是厨房了,厨房里用的是沼气灶,干净。田新仓穿着白大褂,戴着厨师帽,上任了。十二个人的饭,对田新仓来说,不难。给安装光伏发电工程队做饭的那会儿,四五十人,照做。范少山给他制定了菜谱,一个礼拜不重样儿。让用餐者吃得营养,吃得开心。菜谱上墙,餐具进橱。每个人都有个抽屉,抽屉上写着自己个的名字。吃饭的时候,打开抽屉,拿走碗筷。卫生啊。别看田新仓这人平常吊儿郎当,做饭是把子好手,干净利索。不过,头一顿饭,就出漏儿了。蒸了两屉馒头,炒了几个菜。田新仓想等他们吃完,自己再吃。这会儿,田新仓坐在厨房门口,弹着吉他,就见大军拿着饭盆从餐厅过来了。大军向田新仓行了个军礼:“敬礼!馒头。”田新仓一愣,赶紧去餐厅看。人家吃饱走了,就剩下了大军,一桌饭菜都干了,两屉馒头也没了。更要命的是,大军还没吃饱。田新仓苦叹一声,又做了一锅凉面,西红柿鸡蛋打卤。自己吃了两碗,大军又吃了大半锅。
“白腿儿”来找田新仓。干啥?吃饭?“白腿儿”是寡妇,可她还年轻,不够吃饭资格。全村的寡妇,就丢下她了,她心里头不乐意。自己个孤身一人,要下地,要忙家务,一个人的饭,懒得做。她找田新仓,用塑料袋装点儿饭菜回去。正是开饭前,食堂没别人。田新仓能不给吗?“白腿儿”来了,还有求于他,田新仓心里头痒痒啊!本来食堂就一顿晌午饭,田新仓给“白腿儿”盛得多,连晚饭都有了。赶着人们吃饭之前,“白腿儿”拎着塑料袋,走了。去了几回,田新仓免不了要摸一下手啥的,“白腿儿”就啪地掴他的手:“讨厌!”这一句讨厌,更让田新仓醉了。这一回,余来锁想去食堂看看,看看田新仓有没有偷懒儿。去了,田新仓没偷懒儿,正给“白腿儿”装饭呢!这事儿,让余来锁撞上了。咋说?余来锁腾地脸红了,说了句:“你们忙。”走了。余来锁上火了,就像看了不该看的事儿。他眼里的“白腿儿”是个挺正直的人啊,咋就为了一顿饭菜,违反村里的规定呢,咋就为了一顿饭菜,就和田新仓黏黏糊糊呢?余来锁想不通,他也没法跟别人说。他自己个躲在村外的大石头后边,想心事儿。俺爱“白腿儿”,是不是爱错了?俺追求“白腿儿”这么多年,连个手都没摸着,还不如田新仓呢?看她跟田新仓亲亲热热,说不定都亲过嘴了。余来锁越想,心里头越是别扭,跟范少山打了个电话,说去趟他哥家,去了布谷镇。
到了哥家门口,刚要敲门,停下了。他想,进去后,哥哥嫂子肯定要问他的婚事儿,自己个还跟上回似的,说跟“白腿儿”要结婚了?原来说这句话,还有门儿,如今变得没影儿了。余来锁找了家小旅馆,住下,疗疗伤。
在食堂,余来锁去了,吓坏了田新仓和“白腿儿”。田新仓想,余来锁大小是个村干部,这事儿让他知道了,还能好吗?捅到费大贵、范少山那儿去,俺这厨师还能当吗?下回“白腿儿”再来,决不能开口子了。“白腿儿”想,俺求田新仓,来食堂取饭菜,余来锁会咋想?会不会觉得俺跟田新仓好上了?下回再也不去了。田新仓想的是自己的差事儿,一个月一千块钱,轻轻松松赚了,他没想到会伤害余来锁。反正“白腿儿”又不是你的女人,干你啥事儿啊?你看,各有各的想法。
余来锁在布谷镇住了三天,想通了。俺爱了“白腿儿”这么多年了,不能经不住风吹草动,爱的路上哪会没有沟沟坎坎啊?就算田新仓追,俺也不放弃,只要她不和田新仓结婚,俺就奉陪到底。这样一想,“白腿儿”找田新仓取饭,占村集体的便宜,不仅可以原谅,还有点儿小可爱了。
这社会变化啊,都是因为人和事儿往前推的。这五奶奶和大军的遭遇,就促成了白羊峪的食堂。布谷镇一带,外出打工的农民不少,留下了一群空巢老人、鳏寡孤独,这些人,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在村里办食堂,是个不错的办法。葛书记带了各村书记到白羊峪参观,推广白羊峪的经验。葛书记说:“养老是大事儿,吃饭是头等大事儿。民以食为天!白羊峪的办法不错,现在有条件的村办起来,镇上给一定的补贴。”葛书记表扬了费大贵,老书记了,还在发挥余热,不简单。费大贵嘿嘿笑,应该的,应该的。余来锁说:“这事儿,主要是范少山的主意。”葛书记握住范少山的手说:“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事后,范少山埋怨余来锁:“就让大贵书记露个脸有啥呀?你就非得多一嘴?”余来锁说:“实事求是嘛。”不过,葛书记夸了自己个,范少山这心里头挺熨帖。
三十九
再说苹果园。上百亩的苹果园三年没结果了。每年,范少山都带人去打沼气液,分着阶段,按着比例打。一直没使农药。果园里,长起了荒草,荒草里蜻蜓飞着,蚂蚱蹦着,蛐蛐叫着。这还叫苹果园吗?糟改啊!青蛙爷爷余庆余见了,一个劲儿叹气。一叹气,就往自己个的果树上可劲儿洒农药。不打农药,苹果树不开花,不结果,这都明白。可你得给果园薅薅草,松松土吧?不对。不打农药的苹果就是要和这些野草、蜻蜓、蚂蚱、蛐蛐形成一个生态系统。你把草拔了,那些个昆虫跑了,就毁了。这些个知识,都是孙教授告诉的。这个,只有范少山和杏儿知道。不光余庆余,做了不打农药苹果试验的村民见了,也都摇头。好在杏儿每年给他们发补贴,也就不好说啥。要不然,谁干啊?这么糟践土地,老天答应吗?
余庆余回到了白羊峪,日子过得挺好。青蛙上学了,余庆余做饭用上了沼气,晚上用上了电灯。知足。余庆余是余来锁的二叔。这老头各色,不合群。他有三十多棵苹果树,就是不搞无农药苹果,年年打药,农药乱飘。你说,让人家的无农药苹果咋搞啊?余来锁不乐意,就做余庆余的工作,让他加入无农药苹果的试验。余庆余是个倔头,不同意。总觉着余来锁没安好心,想赌受他的苹果园。说实话,这几年,余庆余去了北京,这地,一直是余来锁种着。余庆余回村了,余来锁就乖乖把地让出来了。这心里头也有点不平衡,自己个这么多年,剪枝啊,施肥啊,容易吗?这果园,说没就没了。有时候,他心里头对范少山还有点儿小埋怨:你把老头带回白羊峪干啥呀?不管咋说,地是人家的,你心里头再不乐意,也得给人家不是?可余庆余毕竟老了,余来锁就想自己个代管他的苹果园。这样,就可以进入无农药苹果的试验田了。可余庆余就说了俩字:“不中!”
余来锁说:“二叔,你老在首都北京也待了几年,觉悟应该比俺们高啊?”
余庆余说:“你是党员,你觉悟比俺高吧?咋不把你的苹果树给俺?”
一句话,把余来锁怼了回去。
余来锁跟范少山说:“俺那二叔,榆木脑袋,不开窍。你出马吧!”
范少山说:“依俺看,俺去找他也不中。咱得另想办法啊!”
余来锁说:“啥办法?”
范少山说:“变!”
范少山和余来锁在村里走,在田野走,绕了一大圈儿。范少山问:“你有啥感觉?”余来锁呼呼直喘:“累。”范少山提高嗓门儿:“你看到了啥?”余来锁说:“石头和庄稼。”范少山说:“亏你还是诗人呢!一点儿悟性都没有。”余来锁说:“石头房子和梯田。”范少山给气笑了。说:“俺告诉你。俺们走过两条街,一家一户,有几家年轻人?有多少老弱病残?你再看看这地,还能种不少的庄稼呢!过去的承包地,一家一户经营,家家户户都有硬劳力,没事儿。如今没人了,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老的老,残的残。白羊峪靠吃国家救济也能活,可那活得没滋味儿啊!就跟混吃等死一样。这样下去,白羊峪脱不了贫,而且随着人口的减少,会越来越困难。”余来锁说:“那咋办?”“咱得走集体化道路。”余来锁一愣:“那不是又回到人民公社啦?”范少山说:“俺说前门楼子,你说胯骨轴子。那能一样吗?那时候,农民没有土地,土地是集体的,人家孙教授说,我国农村改革,是从调整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开始的。要继续深化农村改革,主线还是处理好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咱就得在这上面做文章。抓住了土地,就抓住了百姓的心。要不然,你二叔那几十棵苹果树,还是要打农药。”
这话题,多大呀,越聊越热,心里头痒痒啊。回到家,范少山和余来锁聊了一宿。范少山说:“外地有成型的经验,人家土地流转,搞确权登记,乡亲们带着土地入股,年底分红啊!”余来锁说:“咱们种地能值多少钱啊?靠啥分红?”范少山说:“眼下有金谷农场,咱村集体有些收入。咱不是去过虎头村吗?人家都搞旅游了,将来咱也搞旅游,办农家乐。”余来锁说:“就咱们二三十户人家,农家乐办得起来吗?”范少山说:“咱把那些搬走了的人再叫回来呀!”余来锁说:“那不中。走了的人都是逃兵。白羊峪发展好了,还叫他们回来?你猪脑子?”范少山说:“人家终归是白羊峪的户口,房子还在。当初也是因为穷,待不下去了,咱得理解不是?”余来锁说:“咱苦巴苦业地把家业创下了,他们不是抢占胜利果实吗?俺想不通。”范少山说:“想不通,就先撂着,慢慢想,反正眼下还没到时候。”
春天的地气噌噌地长,催得万物在泥土中,扭着秧歌儿钻了出来。范少山几乎每天早晨跑步,都要经过苹果园,摸摸苹果树,跟苹果树说说话。摸摸苹果树,这都好理解,跟苹果树说说话?范少山让这苹果树折腾的,是不是脑子不忒好啦?你当苹果树是人啊?范少山的脑子还是那个脑子,不忒灵光,也不忒笨。对了,他就拿苹果树当人了。你干成一件事儿,就得跟傻子一样。他站在这儿,就当苹果林是一列列队伍,这队伍浩浩荡荡的,提气呀!走进苹果园,他就像检阅仪仗队呢!他喊一声:“苹果树们,你们帅帅哒!”范少山就听苹果树们说:“还是首长帅帅哒。”范少山总是走着走着,经过一棵棵光秃秃的树,走不动了。坐下来,和苹果树说话。说啥呢?就像和杏儿谈恋爱时那样,说得掏心掏肺,说得浓情蜜意。每一回,都说不一样的话题,每一棵苹果树都听懂了他的心,都听懂了白羊峪。苹果树们,能不顽强地活吗?能不可劲儿地长吗?这个早晨,和苹果说完话,他困了,靠着一棵苹果树,打盹儿。梦里,他看见苹果树开花了,花开得绚丽啊,灼眼睛。花香扑鼻,熏得他出不来气。醒了。这是在梦里吗?他真的看见苹果树开花了!每棵树上都挂着白色的花,那五个瓣花朵像喇叭呀,漂亮啊,让人的心都醉了。范少山在苹果园里奔跑,边跑边喊:“你们辛苦啦——谢谢你们——”范少山一直跑到村庄,在街上喊,“开花啦——苹果树开花啦——”
听说苹果树开花了,村民都拥向果园看新鲜。余来锁来了,“白腿儿”来了,田新仓来了,五奶奶和大军也来了。范少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杏儿,在手机里,杏儿看到了洁白的苹果花,在电话里,杏儿嘤嘤哭出声来。四年了,杏儿为白羊峪的无农药苹果操碎了心。她和村民是订了合同的,即便不结果,也要给村民发补贴,一年就两万多。她就想着把中国的无农药苹果摆上自己的菜摊儿,送上电子交易平台。能开花,就会结果,这梦,就实现了。
杏儿来到了白羊峪,带着小雪和黑桃,来看苹果花。俩孩子看得眼都花了,一个劲地说好看。杏儿忽地想唱歌,就在这果园里,就在苹果花旁,杏儿唱开了贵州民歌《初相会》。
燕子初会哪高楼台
燕子初会哪高楼灯
我妹初会哪献花台
这边,范少山接上了。在北京卖菜的时候,杏儿总哼贵州民歌,范少山都记住了。
山比天高水更长哟
盼来一年走姑娘
绿水绕青山画一样
阿妹醉在画中央
脸儿泛红光手中忙
风雨桥头望情郎
挑花刺绣忙嫁衣裳
打好油茶带客访
杏儿唱:
初相会
牛会操场哪马会街
鸬鹚得会哪长江水
我妹得会哪聪明人
……
白羊峪的苹果不打农药,就打沼气液,用沼气液杀虫。沼气液含有丰富的氮、磷、钾、硒等成分和微量元素,促进农作物生长,能防治一些病虫害,被称为生物农药,这就在白羊峪的苹果身上起作用了。这沼气液杀虫,配比上有讲究,啥虫子一冒头,该兑多少水喷,有讲究。这配比,范少山都记着呢。问题是,你打了三年的沼气液,为啥没开花呢?还不是让虫子吃了?可这回,咋就开花了?不仅开花了,树身上还没多少虫子。打沼气液也是偶尔的事儿。你说新鲜不?熬过了这几年,这苹果树需要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它已经百毒不侵了。余庆余看人家的无农药苹果开花了,他也眼热了。人家的一个苹果六七十块,你的苹果,六七十块得用车拉呀?能比吗?想想这两年花了不少农药钱,心疼啊。余庆余找到范少山,也要拉上三十棵果树,加入试验田,不再打农药了。原以为,等完成土地流转后,余庆余的苹果树自然而然就归过来了。想不到这苹果花开,也管用。范少山说:“青蛙爷爷,这就对了。”他总是记不住余庆余的名字。
费大贵又上山了,累得满头是汗。费大贵在布谷镇的家养了一只鹦鹉,稀罕物儿。鹦鹉待他可亲了,一进门就叫:“欢迎费书记,费书记辛苦了!”费大贵稀罕得不行,这回镇上让书记归位,他回白羊峪,就想带上鹦鹉,又怕影响不好,就没带。可他心里头惦着,怕家里人慢待了鹦鹉,不踏实。隔三岔五地下山,多半是回家看鹦鹉的。费大贵快七十了,这上上下下的,累得他够呛。今儿个他发话了:“咱白羊峪别的事儿,都是小事儿。最大的事儿,就是把路修通。不要等冬天了,眼下就着手干。要不然,俺死前,怕是也看不到路能通了。”费大贵说得挺悲壮,撞击着余来锁和范少山的心。人家说得在理儿啊,可你不在农闲的时候干,把地里的庄稼都扔下吗?再说了,白羊峪也没多余的人手啊?费大贵说:“靠咱们一准不中,得想办法。”
范少山忽然想到了雷小军说的一句话,说是这时代光靠艰苦奋斗不中了,那是一只翅膀,飞不起来。那只翅膀是啥,人家没说,让你去看。可眼下忙着不打农药的苹果,去不了啊。余来锁说:“大贵书记说得对。俺同意。咱们这条隧道,没纳入政府的支农项目,若是上了这项目,就不用俺们开山了,政府给咱们开。俺想过,路的后半段是个平缓的山坡,凿下去两尺,汽车就能开上来。再穿过隧道进入白羊峪,也就不到两里路。咱以后发展旅游,就方便了。”范少山说:“来锁哥,真没想到,你还惦着这事儿呢?俺早忘了。对了,在隧道楼隧道口旁边,开辟一个大型停车场,方便旅游大巴停车,齐了!”费大贵一听,乐了:“往后上班,俺就可以开着车来了。”余来锁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如今干事儿,你不能闷着干,你得让人家知道,人家不会知道你干啥,咋帮你呀?你看,雷锋那么多照片,都是做好事儿的时候拍的,要不然谁知道雷锋啊?”范少山说:“这样吧,来锁哥,俺俩就跑县城,办修隧道的事儿。村里就让大贵叔坐镇吧!”这一说,三人都同意。
忘交代了,白羊峪这地方,属于金安县,金安县城在金安镇。去了县城,两人见到了县农工部的一位副部长,姓马。马部长说查看了登记表,有点为难。说:“虽说镇上首肯你们不搬迁,可你们白羊峪还在全县的搬迁村名录里。”范少山说:“马部长,你见过金谷子吗?”马部长摇摇头。范少山又说:“你见过光伏发电吗?”马部长说:“听说过。”范少山说:“你看你这部长当的,俺们白羊峪的金谷子,都卖到外国去了,你都不知道?俺们白羊峪都安上光伏发电了,你还让俺搬下山?俺白羊峪那山,那水,那树,你见了,保准都舍不得走。”马部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开山毕竟是个大项目。要是正常,国家有政策,省市县都要跟上配套资金,要在上年度的年底前上报。你们就算纳入了盘子,时间也来不及了。这样吧,我们积极争取把白羊峪纳入不搬迁贫困村,如果成功,最早明年就可以帮你们修路了。”
听这话,有点哄着孩子不哭。没办法,政府这条路,算是指不上了。从政府大院出来,晌午了,两人去了一家面馆,就着大蒜吃面。本来应该喝点儿,可范少山开着车,不敢喝。余来锁一个人喝酒,没劲,也就不喝了。范少山问余来锁:“连马部长都不知道白羊峪的金谷子,啥意思?不是电视上有广告吗,还是明星做的。”余来锁说:“人家当官的谁看这个啊?”范少山说:“当官的看啥?”余来锁说:“先看新闻联播,再看当地新闻。人家不追剧,也看不到电视剧中间播的广告。”余来锁说:“咱们的金谷子上过金安台呀?”余来锁说:“就一晃那两分钟,当官的记得住吗?”
范少山想到了欧阳老师。欧阳老师在村里支教两年了,是个网红。她做直播,有大量的白羊峪视频,种金谷子的,开山修路,运电池板的,泰奶奶守着棺材教书的……海量啊。一从县城回来,范少山就去了学校。学校又走了一拨学生,还剩下青蛙等三个孩子。山里的孩子笨啊,欧阳老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见范少山来了,欧阳老师离开教室,去了办公室。欧阳老师说:“大哥,有事儿啊?”范少山说:“就是来看看欧阳老师。”欧阳老师笑了:“我见你每次到校园,看看泰奶奶就走,连我这儿都没瞄一眼。”范少山说:“算是俺的错。你是白羊峪最尊贵的人,俺做得不够。这些天,把这日子都放在苹果树和农场了。”欧阳老师说:“听说苹果树开花了,我也去看了。正赶上你和嫂子唱山歌呢!我就录上了放在网上,都是好评啊!”欧阳老师拿出手机让范少山看。范少山说:“俺咋没看见你啊?”欧阳老师说:“你们正秀恩爱呢,哪看得见我呀?”范少山嘿嘿说:“都老夫老妻了。”欧阳老师说:“我把苹果树开花的消息告诉孙教授了。他高兴地说:‘这是一场苹果革命!’”范少山说:“俺不如你,比你晚。孙教授也说了这句话。他还说,要把这件事儿写进书里。”欧阳老师说:“找我肯定有事儿。说吧。”范少山说:“不好意思,又得求你。你不是有白羊峪好多视频吗?俺想能不能整理成一个专题片,配上音。俺想送到金安电视台去,宣传宣传白羊峪,说不定,那条隧道就修通了。”欧阳老师说:“这好办。我对你有了个新的认识,学会变通了。这就对了,你不借助政府的力量,那条路还要修个十年八年的,什么事都耽误了。”
电视专题片《白羊峪之路》,由欧阳老师制作完成了。欧阳老师写的解说词,欧阳老师解说的。送电视台前,范少山把自家电视摆在院子里,招呼乡亲们来看,乡亲们边看边流泪,都说拍得好。视频资料送电视台,范少山为难了。不认识啊!人家能给你播吗?人家天天播放肛肠肛瘘广告呢,专在吃晚饭时候播,那得赚多少钱?你这二十分钟专题片,相当于一百条广告了,不光不赚钱,还占用了广告时间,人家没脑子?去了电视台,别说送片子,连门口都进不去,俩保安在那儿站着呢!余来锁说:“俺说了不中吧!还得托关系。”范少山说:“咱们的关系都是庄稼人,挖下祖宗八代,哪有跟电视台沾边儿的?”余来锁说:“你有个同学不是钢厂老板吗?俺看电视上有广告。叫啥来着?”余来锁说:“张小强?”余来锁说:“对了。金安钢强钢铁公司总经理张小强先生祝全县人民幸福安康!对了,就这句。金安新闻这个栏目,是人家赞助的。”范少山眼睛亮了:“上高中的时候,俺俩追过一个女孩啊!走!”去了钢强钢铁厂,张小强正在办公室泡澡。办公室泡澡?对了,人家办公室大,对门间就是个浴池。每天跑一澡,雷打不动。张小强看过显微镜,人的皮肤爬着密密麻麻的寄生虫,受不了了,总觉着浑身痒,洗完澡,好受多了。张小强在那边浴室洗澡,范少山就和余来锁在这边的办公室等着。一会儿,张小强披着浴巾出来了。范少山赶紧迎上去,介绍了余来锁。张小强说:“又找我有事儿吧?反正你说的都是小事儿,好解决。”范少山说:“你眼里的小事儿,在俺们眼里可是大事儿啊!”张小强说:“花不了一个亿的事儿,都是小事儿。”范少山就把专题片上电视台的打算,对张小强说了。张小强说:“你看,小事儿吧?电视台靠我的广告费养着呢!我给钱台打个电话。”张小强打手机:“钱台啊,白羊峪有个电视片,你给播了,就这两天。对了,安排黄金时间。”听到钱台在电话里说:“没问题,送过来吧!”张小强说:“狗蹦子来例假,多大点事儿啊?”范少山、余来锁连声感谢,要走,去送片子。张小强拉住范少山:“还用你跑一趟?”说话间,秘书进门了,带了资料走了。张小强说:“你先别走,说说那些年咱们追过的女孩儿。”
《白羊峪之路》在金安电视台播了,火了。应观众的强烈要求,播放了三遍。观众给电视台打电话,网上留言,都说金安还有一个白羊峪,白羊峪还有一群为心中梦想奋斗的人。他们感谢电视台,终于播出了这么正能量的作品。压了好多场肛肠肛瘘广告,医院都找上门来了,钱台长正为这事儿烦恼呢,哪顾得上能量正不正的事儿?没想到,县里开大会,县委毕书记点名表扬了电视台,说《白羊峪之路》拍得好!播得好!反响好!毕书记连用了三个好。毕书记说:“电视台的作风转变非常好!过去,肛肠肛瘘的广告多,专门在观众吃饭的时候播,让人家怎么吃饭?这些天,那些广告不见了!换成了《白羊峪之路》,换成了观众访谈。路子走对了。电视台就是要弘扬我们金安人民的奋斗精神!”毕书记一表扬,人们都向钱台长投来了敬佩的眼光,这钱台长心里头受用,心想,我进常委,当宣传部长有门儿了。马上跟进,设了“走进白羊峪”栏目,全方位宣传。
再说费大贵,在布谷镇家里看的《白羊峪之路》。看了两遍,电视上没他的影儿,解说词没他的字儿。这咋回事儿啊?费大贵气得把茶杯摔了!说:“俺是书记,咋没镜头呢!”这一说,鹦鹉记住了,立马说:“费书记,没镜头。费书记,没镜头……”费书记给余来锁打电话,训了一通:“余来锁,俺费大贵还是不是白羊峪的书记?白羊峪还是不是在俺的领导下?你们拍的那个片子,为啥对俺只字不提?你们眼里还有俺这个书记吗?”余来锁说:“费书记,片子里反映的金谷子、开隧道、运电池板这些个事儿,哪一样你也没参加呀?没留下资料,再说了,欧阳老师你都没见过。这事儿不是宣传哪个人,是宣传白羊峪,想引起区领导的注意,把咱们的道路修通。你应该理解呀!”费大贵没话了,气得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儿。回到屋,鹦鹉说话了:“费书记,没镜头。费书记,没镜头……”
费大贵的高血压犯了,赶紧吞了两片药。
鹦鹉还在念叨:“费书记,没镜头。费书记,没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