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飞雪里,那青衣带着一身寂寞的雪色,来到了言的身侧。
“言儿。”消瘦冰冷的指落在那熟睡的侧颜上,温柔的戳了戳。荒芜之中,预,似乎发现了唯一的亮色。
“或许懵懂无知的活着,亦是另一种幸福。”极低的声音,堪堪落下,便被风雪吹散了。
他想,小徒儿怕是会寻他吧,会把四极也翻一遍吗?
还是再找不到他,然后躲在天都的角落里哭鼻子,而后抹去一把眼泪,鼻子红红的,对着其他人摆着天都传人的架子。
这般思索着,他终于无声退出了这片刻温暖的地方。
空余一地荒芜的玉简,被他细心的收起,本想带走,却又鬼使神差的将其藏起。
“罢了,若有一朝,你发现这玉简,但愿不要恨为师。”广袖一转,预一声长叹,“为师,没有理由剥夺你知道真相的权利。”
“而后,我在雪岭无人之处,给师尊立了一座坟,里面仅有破碎泥坛与玉简。葬下去那刻,我觉得自己亲手埋葬了师尊的魂。”言琉璃色双眸已然浑浊,眼底早已没了泪痕,却生生流下了两行血色。他继续道:“那座空坟之中,我并未立碑,我想师尊之愿,定是干干净净的走,不愿世人知晓他曾经的怯懦与罪孽。”
自那日,雪岭的天,忽得一日冷似一日。他身着青衣,研习着师尊曾经所精通的奇巧技艺。他青衣广袖,席地而坐的案牍之前总摆着一盏清茶,已备不时而来的闲客。
腰间系上一把玉笛。寂静无人之际,他便落在天都的上峰,安静的吹奏着,却总吹不出师尊唇下的美妙笛音。索性,自嘲一笑,他的曲调却吹越偏,而后便自娱自乐了。
异族的长者,总会跋山涉水,而后在雪岭的尽头献上他们带来的敬意,又有无数寻求机遇者,来来往往。
他冷眼,看着无数过客,来过雪岭,而后消失。
看着异族的长者十年一换,每一个前来者,面色虔诚,无不是同样求助预言师的言辞,他忽得发笑。
终于不知哪个十年,他一袭青衣恶作剧般落到了那长者面前。
吓得那人当即两股战战,竟直接摔倒在他面前。眼见着旁人的诚惶诚恐,他竟莫名觉得无趣,犹豫片刻,薄唇动了动道:“你可知何为异族?”
“因,我等,卑贱,血脉不纯,所以……,为异。”长者言语间哆哆嗦嗦,竟无看向他的勇气。
“不,天地异数,自当破天而出,开辟新路。”青衣广袖一挥,他并不理会眼前人是否明白,独自消失在了雪岭的尽头。
洒在师尊坟头的新酒,已凉了整整百余年,雪岭忽得来了新客。
来者一头华发,却身子硬朗,老而弥坚。提着一罐埋了多年的老酒,抱着一捆竹简,踏着漫天飞雪,不请自来的敲了天都的正门。
他认出了来者,正是师尊生前放入雪岭的老头,亦撤去了天都的结界,将人放了进来。
来者长驱直入,丝毫不似原来的客人,反倒是天都的主人。一见到他,便熟稔的一笑道:“小娃娃倒是长大了。”
“不过,”他将屋内四处看了看,除了熟悉的摆设,却并不见故人,“你师尊呢,怎么难道怪老夫不请自来了。”
来者爽朗的笑意写在了脸上,也并不要他作答,反继续道:“小娃娃,你这师尊可不够意思,当年可是约好,待老夫写成《四极志》,领悟新道,与他坐而论谈的,老夫可是将埋了上千的好酒都挖出来了。”
“师尊,去了。”那一刻,他张了张嘴,终道出了事实。
来者怀中堆叠的整齐干净的竹简,忽得洒落下来,散了一地,一双眼看向了他的眸,不知悲喜。
许久,他忽得狂笑一声道:“那臭小子当年嫌老夫比他老,哼,却未料,竟是老夫先把他给熬死了。”
明明是笑,但他却听出了来者笑意中无尽的荒凉。
“快,小娃娃,带老夫去见见那臭小子的坟,也好让老夫好好嘲笑他一番。”来者说罢,竟自己没忍住,多落了一行泪。却偏偏装着没事人的模样,“老夫说你们这雪岭也太冷了,都快把老夫冻哭了。”
他感念于来者的情谊,举步向前迈出,而后将洒落一地的竹简,一点点收入怀中,被整理后的竹简干净而整齐,每一根竹简长短匀称,被一根金线连接起来,看得出制作竹简的主人,对这份竹简无尽的珍爱。
“子期已不复,伯牙还要这俗物何用。”来者并无阻止,只是看着他所作所为,忽得感叹一声。
“小娃娃,这些陈年旧物,若你有几分兴趣,便收在这天都吧,也好过跟着老夫被埋在棺材里。”来者压抑的悲痛之音,不知为何让他猝然想痛哭一场。
百余年清净的坟头,终于还是让来者打搅了它的清净。
看到枯坟的那一刻,来者忽得沉默,只是将怀中的旧酒打开,任酒的香醇飘洒于雪岭这无人的角落。
来者痛饮一杯,又满斟一杯,将杯中的酒倾倒在师尊的坟前。
酒洒落于白雪皑皑的土地上,一点点冷寒,最后冻成了一块细碎的冰。
“臭小子,老夫努力活到了现在,你居然失约了。居然想让老夫的《四极志》和你一起埋在地底,呸,简直做梦。”来者似乎喝醉了,又似乎没醉,继续道:“告诉你,老夫宁愿把心血给小娃娃,也不给你这臭不要脸了。让你啊,永远看不到。”
大儒风范的人骂起人来,居然颇有气势,看得他一愣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来者似乎完全忘记了先前伯牙子期的言论,开口便是一套一套的:“老夫当年被你这伶俐牙口哄得,竟生生跑遍了四极之所,连一寸草被不肯放过,研究了半天。结果一转眼,你这臭小子居然坟头长草了。”
骂着骂着,似乎觉得骂得不过瘾,居然将他一把拉过,继续道:“看看这小娃娃,多可怜了,孤苦无依的,你这黑心臭小子居然忍心拍拍屁股走了。”
他静静的看着那场痛骂,一直骂道夜幕正深。
一罐酒,已去了半罐,来者不知是醉了还是累了,就倒在那荒坟之前,睡着了。
他抱着竹简,无声的退了出去,而后由折返而回,在师尊的坟前吹了一夜不知名的曲。
待天光覆盖整个雪岭时,来者似乎清醒了。
浑浊的眼,看向了他枯寂的琉璃双眸,眼底似乎多了一抹心疼。
“小娃娃还年轻,何必独守枯坟?”不等他回答,他有继续道:“年轻人,当有年轻的活力,守坟这件事便交给老骨头做吧。”
这一语,他顷刻明白了来者的意思,诧异于来者对于师尊深厚的崇敬之情,忽觉得有几分骄傲,有多几分心酸。他想,师尊若在世,当是何等的欢欣,那好看的眉眼定会多添几道光彩。
“我不知该去往何方?”他思索了很久,忽觉得除了雪岭,他去过的地方,当真寥寥无几。
“雨丘去过不?而今啊,仅有神族血脉可是被你们预言一脉安置在其中的。你若到了雨丘,可是雨丘的贵客啊。去了雨丘之后啊,你可以转道去极西雾原看看,雾原之中啊有一座梦城,风光极好。”说到四极,一生游历的来者,似乎如数家珍。
“还有极东隐谷,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却被一道天然结界所困,不为世人所知。据说啊,当年魔族太过肆虐,导致有一部分心怀仁慈的魔族,独自带领拥戴者去了极西的隐谷,而后设下结界,防止被外界打扰。
老夫当年游历之时,可是被一直困在了隐谷结界之外,只是从隐谷外的人口中隐约推断这隐谷的风貌。小娃娃若是有心,来日去往隐谷,将老夫这《四极志》补全,也好圆了老夫一桩心愿。”
他一一应下,却不料,并未游历到极东隐谷,便在极西领了个徒弟。
待他和小徒归来之际,才发现师尊的荒坟前又多了一具枯尸。
他再次收敛尸骨,将来者的坟葬在了师尊的身侧。思索良久,为两人分别立了一道碑。一曰:子期,一曰:伯牙。
那日,雪岭的角落里,又响了那不成调的曲……
“而后,我带起了徒弟。雪是个乖巧的孩子,自从他到了雪岭,雪岭的温度似乎有了回升。我这弟子,似乎学起了我当年顺手捡他的习惯,每次出行,必捡回了一个孤苦的孩童。”提及徒弟,染上回忆色的琉璃双眸,流露出无尽的怀念。
孩童环绕膝下,清冷的雪岭天都竟不知不觉热闹了起来。
雪事事亲力亲为,将孩童与他照顾的极好,使他不觉间竟懒散了起来,直到许久,方才想起当年来者之拖,而后起身去了一趟极东。
未料到,他堂堂天都雪岭的预言师,也被难在了隐谷的结界前,只好铩羽而归,想着或许机缘未到,某日的哪个时机,或许隐谷的美景便收在了《四极志》中。
这般想着,他竟安坐于天都之中,不去想那被埋葬的玉简。他不知该如何评断师尊之对错,但授命于天的预言师,更知天之高远,又焉有反抗之能。
他最终沉浸在雪岭真实的温暖里,不愿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