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道衡进了都察院,御史王时中领着他去做事,孔道衡翻看了一些桌案上的卷宗,发现有许多都没人管理,问王时中道:“副都御史刘宇何在?怎么我没见到他?”
王时中低声道:“都御史别提这个人了,现在他正攀附上了刘瑾,及其傲慢,已经四五日没来都察院了。”
孔道衡皱起眉头道:“真是不像话,自古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犹,他这样玩忽职守,上对不起帝王,下对不起黎民苍生,要他何用?”
“都御史不可大声说这种话。”王时中摇头摆手,向身后看了看道:“本来杨一清是要担任左都御史的,就是因为上任之后对刘宇不敬,刘宇屡上谗言,把他拽了下来。”
“狂妄!”孔道衡把卷宗狠狠一摔,沉吟了片刻道:“现在朝局如何,说来听听。”
王时中照实说道:“新帝登基,年纪尚幼,不懂的事情都是让刘瑾安排,朝中能攀附刘瑾的便攀附,攀附不上的都去找刘宇了,所以他才如此嚣张。”
“我听说刘瑾身边还有七人,也非常厉害。”孔道衡道:“都成了什么态势?”
王时中笑了:“说起这八虎,让人好笑,当时梦阳要治他们的时候,八人浑如一体,谁也分不开,等到风头一过去,他们自己倒是起了内讧,刘瑾先是打压马永成,后又贬斥丘聚于南京,据说现在又和古大用、张永闹的不可开交。”
“‘君子不党,小人不群’,一见到利益就土崩瓦解。”孔道衡冷声道:“刘瑾早晚被自己人害死,其他几个也不见得有好下场。”
王时中也同意孔道衡的话,点头道:“都御史说得对。”
“我这边无事,你先出去吧。”孔道衡坐下,把卷宗的灰尘掸去,一一查看。
王时中退去,没走出去多远,另一个御史赵猛走来问道:“王兄,这位都御史如何?不会是刘瑾提拔的吧?”
“不是。”王时中摇头道:“我看他仪表堂堂,加上嫉恶如仇,不可能是刘瑾的人。”
“不是最好。”赵猛叹道:“这年头真是‘谄人高涨,贤士无名’,一个个有能耐的人被贬斥,而没有本事的,只靠着谄媚就能飞黄腾达,尤其那个焦芳,有何能耐成为内阁学士?真是可笑。”
王时中道:“这些话你我私下里说说就好了,不可让外人听见,不然又是一场祸端,赵兄还记得彭华之事?”
赵猛一惊,汗水都下来了,赶紧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原来焦芳在入阁之前,有位内阁学士对当时首辅万安言:“不学如芳,亦学士乎?”焦芳得知此事,便厉声道:“我不学士,且刺华长安道中。”那意思就是说,我如果当不上学士,彭华啊彭华,你以后出门就可要小心一点了。
彭华大惊失色,去找万安,请求让焦芳入阁,于是焦芳才入阁成为学士。
有的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要以为他们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于是赵猛深深惮之。
孔道衡批改卷宗,发现里面有件事,那还是正德帝刚刚登基的事了,当时正德准备定制一批新袍子,让太监崔通、王赞前往南京、苏、松三地的织造局赶制。可是内帑里没有银子了,正德皇帝就去找户部尚书韩文,想支取长芦盐引一万一千作为费用。
韩文不肯,言说自太祖以来,内帑与国库就是分开的,你皇帝也是每月拿工资办事,你要自己想置办金银器,还有吃穿用度,给妃子买点东西什么的,这都是从内帑出的,是你自己的薪水,不应该由国库,由百姓承担。
正德皇帝大怒,口头说不行,索性颁旨,让韩文拿盐引出来,韩文据死不为,不能违背朝廷律历。
李东阳见状,前往户部替正德皇帝说情,韩文这才应允,不过在给盐引之前,酌令户部查账,把织造衣服的费用查清,然后给了六千盐引。
崔通和王赞喜不自胜,以为能捞到好处,就去了,谁知道织造衣服之后,回到京城,算上路费,他们不过得了三十两银子。
孔道衡窃喜,更加之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把做事发生的一些事记录下来,以后好查,于是从怀里掏出日常用的小本子,记下来此事,然后又做了个批注道:
“此事着实大快人心,昔日张皇后要做珍珠衫,太监王礼欲求此职,上下缘求,先皇得知此事,命人打开内帑,取出了几十颗上好珍珠,与太后做衫,而后招王礼言:‘内帑有如此好珠,而你却还要前往山东索求,坑害百姓,其心可诛!若还有下次,必将你剥皮实草,以儆效尤!’王礼自此不敢行非作歹。
由此可见上鉴之明,日后为君王者,不可不效。”
孔道衡写到“张皇后”三字的时候意识到她已经是太后了,于是划去皇后二字,添上太后,后面也改成了太后。
写到后来,又想着刘瑾做事,专权误国,提笔又写了十一个字“有此事端,必是刘瑾传奉的”。
等到处理完这几月累积的卷宗,已是晚上,孔道衡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谁料的到,经过崇文门的时候,碰见一个醉鬼,身上衣服脏兮兮的,连头发都乱七八糟,冠已经不知道失落在哪里了。
孔道衡就这些许月光看去,发现此人颇为眼熟,走上前扶正他的身板,惊疑道:“这不是驸马都尉吗?怎么在此地?”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永康大长公主的丈夫,崔元。
大家也都知道,公主不好伺候,更何况这还是位大长公主,得罪她,那才叫老寿星翻跟头,活得不耐烦了。
今日崔元下朝晚了些,回到家中,永康大长公主就问道:“驸马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
崔元老实的回道:“禀公主,近日新皇登基,要外国来朝,我等正在筹措事务以迎接。”
永康大长公主脸色阴沉道:“我知道朝中安排事务的详细,根本不需要这些时间,你是不是又去哪家乐户里了?”
崔元心中发苦,起身道:“满剌加国使臣与扶桑国使臣突然来到,不信,公主可自去宫里查问,若有错,把我脑袋给你。”
永康大长公主也知道崔元不是那样的人,只是结婚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子嗣,让她心里难过,每日里都是撒泼找事,实际上并无恶意,听到崔元这般无奈,也就不再说话,生气地走了。
崔元心里也很憋闷,在屋里只坐了几刻就出去喝酒了,在酒楼里喝得酩酊,到了黄昏,小二把他架了出去,就此他便到处闲逛,恰巧遇上了孔道衡。
孔道衡心想不能让驸马都尉住在大街上,但公主的居所又不是他能进的,索性带回家里,此时陈四等人都在等他,看见他提着一个人回来都吃了一惊。
陈四道:“老爷,这人是谁?怎么醉醺醺的?莫非是老爷的同僚?”
“不是。”孔道衡道:“这位是驸马都尉,不知为何宿醉在街上,我怕有人见到了有损朝廷颜面,带回家里,你们不可声张。”
三人点头答应,平常道:“西厢房我们整理出一间杂物室,让他住里面吧。”
孔道衡扔给平常道:“你去处理。”
平常扶着崔元到了房间里,就地一丢,也不管了。
陈四热了热一些面食,孔道衡吃了睡去,白泽好奇地去看那驸马都尉。
陈四提这个灯笼走过来道:“你看什么?”
白泽道:“戏文里讲最成功的文人就是考取功名,然后娶公主,以前我都是听说,今日终于见到一个活的,我倒要看看这样的人生的怎样三头六臂,能如此厉害。”
陈四问道:“那你看出什么没有?”
“他也不过是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罢了。”说着,白泽抓起崔元的胳膊道:“四肢也没有异于常人的啊。”
“本来就没有什么的。”陈四不屑道:“别听别人瞎讲,都是胡说八道而已。”
白泽点头,以为有利,顺手把崔元扶到桌子上,关门走了。
次日昧爽,崔元蜷缩在桌上,身上单衣抵不住寒意,打了个喷嚏道:“梅香,给老爷我添被,梅香?梅香!”
一连喊了几声没见搭话,直接跳起来道:“你这婢子,又想吃板子了吗?”
结果眼前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帷帐床榻,而是几个柜子,一些破旧桌椅,身后是个大方桌子。
平常和白泽离他最近,闻声赶了过去,平常喝道:“嚷什么嚷,惊醒了我家老爷小姐,你担当得起吗?”
崔元一惊,还以为自己被强人掳去了,低声下气地道:“二位好汉,这是哪里啊?”
“这里本是马太宰的府邸。”白泽自豪地道:“现在我们住在这里!”
崔元悚然动容,心道马文升如此好人也被占了宅第,实在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想到悲处,骂了几句道:“你们这贼寇,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屈服的。”
平常打量了一下他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有几分文人傲骨。”
崔元用尽力气向前一撞,想逃出去,可惜被他们二人联手按住肩膀道:“还想跑,找打!”
此时孔道衡来了,斥责道:“住手!”
白泽和平常这才罢手。
崔元看见孔道衡来了,问道:“孔将军也被抓了吗?”
孔道衡摇头一笑,扶起崔元道:“驸马莫怪,我这两个徒儿太过无礼了,请大堂里叙话。”
到了大堂,孔道衡看了白、平二人道:“快给驸马都尉道歉。”
二人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刚才得罪了,都尉莫要生气。”
崔元也是大度道:“无碍,我也没受伤。”
孔道衡问道:“昨夜驸马为何宿醉街头?”
说到此处,崔元心里苦闷,竟然哭了出来,几乎是泣不成声。
白泽皱眉道:“大男人的,哭什么哭,成什么样子?!”
“这位小兄弟有所不知啊!”崔元拍着桌子痛哭道:“家有悍妇,怎能让人不流涕啊!”
平常一语道破天机道:“而且这个悍妇你还惹不起对吧?”
崔元哭的更厉害了。
孔道衡无奈,让陈四做了早饭,留崔元吃了,带他一同入朝,刚出门,迎面碰上一个人,这人身着一件素纱单衣,高七尺三寸,相貌堂堂,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若不是手上骨节粗大,孔道衡还以为是个女子。
那人见了孔道衡,拜道:“敢问马文升马太宰哪里去了?”
孔道衡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张彩,曾经受马太宰赏识做过官,后来因为得病归家。”张彩笑道:“这几日朝廷有命,勒令疾病已愈的官员回京做事,在下特来求见马太宰。”
“太宰已经致仕归家了。”孔道衡道:“这里现由我居住。”
“那打扰了。”张彩无奈,走了。
孔道衡和崔元入朝后,看见御史邵宝脸色不太好,满脸都是冷汗,孔道衡道:“邵宝,你这是怎么了?”
邵宝叹气道:“都察院出事了,屠都御史带着人谢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