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头戴方巾,眯眼觑看着人间纷扰,身上一件直裰,广袖潇洒能容八面来风;手捧茶壶,宽大赛过盂罐,行路颠倒,好似宿醉谪仙。白净面皮,偏生了几缕杂须,双眼单厚,让人看不清眼珠眼白。不是夜里读书多,就是懒散旷达人。
“罗兄,今天怎么如此热闹?”这人见罗玘站在外围,伸着脑袋向里面看去,就差没爬在人群上了,很诧异,以往他可不是这样的:“是新进了一批书吗?”
罗玘是李东阳的学生,年逾四十才考中进士,当上一个翰林院修纂,但他也不沮丧,总言官场险恶,不及当一个学问人来的快乐,就学李东阳刻苦研究诸家典籍,也算得上知识渊博,可是今天这事,却给了他一个打击,所以想听听别人怎么说的,看有没有人能解答出来原因,可惜翰林院没有一个人知道。
罗玘把自己的苦恼说给了那人:“康老弟,今天圣上定下来年号为‘正德’,可有人认为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为什么不好。”
此言一出,翰林院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李东阳直接说道:“你若是把原因说出来,我让你升做总纂官。”
“总纂官倒没必要。”那人打开罐子大小的茶壶,押了一口水道:“不管做什么都是研究学问,职务高低不过是虚名而已。”
罗玘性子直,加上大嘴巴,直接开口道:“别卖关子了,有话赶紧说出来就是,大家都等着呢!”
“宋皇祐五年,大理兴宗段思廉和宋元丰六年,西夏崇宗李乾顺曾经用过正德这个年号。”那人道:“还有野史记载,说唐上元二年岐王李珍也曾经用过这个年号,估计是有人想到了这一点。”
“段思廉?”罗玘对这人有点印象,向李东阳请教道:“莫非是保定帝段正明的祖父?”
李东阳点头道:“好像有此事。”遂翻阅典籍,果不其然,在宋史卷四百八十六里有一句“岁丁未,乾顺改元正德,时建炎元年也。”至于其他两件事,却未见记载,倒是有一段关于段和誉的记载“二月癸亥,以大理国主段和誉为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
“只有李乾顺之事有根据。”罗玘疑道:“不知道其他的事哪里有记载。”
“杨少詹事廷和子慎,虽然年纪轻轻,但学识比我还要厉害几分,我也是听他所说。”那人很钦佩道:“只可惜年纪太小,不然早就是进士及第了。”
李东阳欣赏这人,问道:“你是谁,现居何职?”
那人放下茶壶,躬身答道:“回阁老,在下姓康名海,现在是翰林院修纂。”
李东阳暗暗点头,准备升他官职。
不说李东阳准备怎么升康海职位,单说罗玘这个大嘴巴,他和康海是好友,康海也喜欢他爽直痛快,与他很是交好,如今康海露了这么大脸,罗玘也倍感殊荣,逢人便说康海的好话,简直把康海吹的天上少有地下绝无,如果有人怀疑,罗玘就把正德这个年号问题说出来,等到别人答不出来,他再悠哉悠哉的从袖子里把《宋史》那一卷掏出递给别人看,别人这才相信。
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天整个朝堂上下都知道正德这个年号有人用过了,不好,可是小皇帝已经颁旨昭告天下,朝令夕改,对皇帝颜面不好,所以将错就错,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改一个。
又过了几天,就在大家都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马文升突然上了一张奏折,里面大都是新皇登基应该做的几件事,还有以后该怎么治国,不过老生常谈,没什么新鲜的,可是里面偏偏有一条让满朝文武气愤不已。
那就是“宰相须用读书人”,这句话本来没错,历朝历代宰相即使不是读书人,那也是学识渊博的,不然让樊哙张飞做宰相,那成什么样子?
可是加上前面的事情,这句话就让某些人生气了,其中有一位御史,名叫何天衢,为人心眼极小,常言:“这马文升有什么可娇纵的呢?不过是多读了几篇书罢了,处处显得自己高人一等,还把读书人当宰相说了出来,治国难道光凭书就可以了?昔年赵忠献公普不过半部论语,难道比谁差了不成?”
内阁人人称是,于是渐渐排挤马文升,马文升无奈,上疏一封,请求致仕归家。
听完了叙述,其他人没说什么,白泽愤愤道:“这内阁里都是一些什么人啊!太小肚鸡肠了吧,难道读书人都是这样?”
孔道衡咳嗽了一声道:“太宰此去可有什么打算?”
马文升道:“归家之后我便不再管理朝中事务,可先帝待我甚厚,如若朝廷有需要我的,我还会回来做事。”
孔道衡听出了他的无奈和凄凉,但也不好说什么,想必留也留不住,只能惋惜道:“朝廷失去太宰这一股肱,是天下的损失,如今还有谁能统领朝臣做事呢?”
“我已然老了,即使在朝也当不了几日。”马文升坦然道:“当今朝堂上唯有‘楚中三杰’可堪大任,只要此三人不退,就不会出问题。”
“楚中三杰?”孔道衡问道:“太宰可是说兴献王推举的刘大夏、杨一清、李东阳三人?”
“正是,尤其刘大夏最是耿直忠诚。”马文升道:“昔年因为出海一事他忤逆宪宗皇帝,哪怕削职脊杖也不畏惧,从此可见一斑。”
白泽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兴献王是谁?杨一清又是谁?李东阳的身份白泽倒是听了个大概,是个内阁大臣,可是宪宗出海又是哪回事?都不挨着的问题咋就扯一起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站着,白泽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说好不谈国事的,现如今又说了个没完。”马文升自嘲地笑道:“不讲那些了,道衡啊,你如今落脚在哪里。”
孔道衡道:“初来京城还没有居所,所以今天准备在太宰家借宿一宿,明人出去租赁房舍。”
马文升笑道:“哪里还需要租赁?我反正是要离开京城了,你若不嫌弃,就住在此处吧。”
孔道衡想着也好,于是答应了道:“这间宅院,不知太宰准备卖多少银子?”
“钱财乃身外之物。”马文升摆手道:“你尽管住就是了,不需要费钞。”
孔道衡拱手道:“多谢太宰了。”
“无需客气,我让下人把锅碗釜缸一类的常用器物也留下,要用你们自取好了。”马文升起身道:“随我来,你们今晚就先在客房休息。”
马文升的宅院南北朝向,很是不小,正中间是上下两间房子,上面那一间是马文升的居所还有书房,下面是一个大厅,大厅左右两边还各有一间屋子,若是有朝廷来的人与马文升谈论公事,到了晚上就住在这里,所以直接让这里变成了客房。
外面则有一处极为宽阔的空地,两边两排屋子及其宽敞,这是白泽第一眼看到的情形,心想以后能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那可真是福气。
孔道衡到了左面屋子,累了一天就睡下了,孔洛洛和马府的几个侍女在聊天,至于白泽他们暂时跟着仆人们住着。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马文升收拾妥当,趁着天早凉快走了,孔道衡送出京城之后去吏部,领了朝服印绶,拜见了正德皇帝,然后正式往都察院管理部事。
白泽、平常、陈四、孔洛洛四人在家里打扫,由于房子太大,只打扫了前厅,卧室,把东厢房整理干净一间屋子给孔洛洛住,随后他们三人把西厢房随便腾出三间屋子当做自己的卧室,陈四和白泽挨着住,平常挨着白泽,到了中午要做饭,又去打扫了一遍西北角的厨房,厨房分成三个房间,做菜一间,放桌椅板凳一间,柴房一间,三个屋子当中有一口水井,拿木板盖着,一旁放着吊桶。
白泽打开木板,用吊桶打了一桶水,就着吊桶喝了个痛快,感觉清爽太多了,这大热天的一直暴晒,恐怕会因为脱水而死呢。
陈四和平常拿来几双碗筷,放在地上,用白泽打的水清理一番,陈四又去打了一桶,用碗舀了一口,慢慢地喝着,平常不管那些,和白泽一样,用吊桶大口地喝着。
陈四道:“别喝太快,我们村有个叫花子几天水米未进,结果猛地喝水把自己喝死了。”
白泽只当他是信口胡说,没理他,平常提着吊桶又进了厨房道:“你们谁过来帮我洗灶台。”
白泽跟着进去,陈四怏怏地一耸肩,把碗放在井边,拿着剩下的碗筷进了厨房,往橱柜里摆好,走出去清理桌子了。
天气炎热,大家也就随便做了些汤饼吃了,平常端着碗去给孔洛洛送饭,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孔洛洛坐在屋里感觉热,于是解开衣服,露出粉香肩、红肚兜,粉香肩汗珠如露,恰似海棠初晨睡醒;红肚兜描金刺绣,浑如骨朵掩入翠叶。团扇扇风,搅动青丝飘荡,佳人娇容,引得群雄割据。
正在扇扇子的佳人,哪知道平常突然进来,吓得她尖叫一声。
白泽和陈四急忙忙跑了过来,看见平常把门“嘭”地关上,脸上还有些发红。
白泽紧张地问道:“发生什么了?大小姐出什么事了?”
陈四老成,看见平常窘迫的样子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横了他一眼,提醒道:“毛手毛脚的,连送个饭都不行,要你有什么用?以后你可不能这样,要学会规矩,懂吗?”
平常自知理亏,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白泽见自己兄弟吃亏,心里很生气,也想数落数落陈四几句,这时就看见门被打开,孔洛洛把衣服穿好了,脸上带着一抹羞意道:“没事,就是有只老鼠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吓了我一跳而已。”
白泽自豪笑道:“不就是老鼠吗,只要有我在,甭管大的小的老鼠,我都能一网打尽!”
孔洛洛笑道:“那多谢你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白泽拍拍胸脯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四心里冷声道:“谁跟你一家人啊,这家伙还摆不正自己位置是吧,早晚让你吃亏。”
平常不敢面对孔洛洛,头侧一边,把碗递给孔洛洛道:“给。”
孔洛洛接到手,进了屋子,完全不像和白泽那样有熟络的谈话了。
平常暗自叹了一声,走了。
白泽想跟上去找平常一起做鼠笼,可是怀里突然一沉,让白泽止住了步子,往怀里一掏,取出了那块石头,上面白色的花纹好像更加清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