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起风暴,从深海搅起的浪一层层地翻涌,低沉得如夏日雨季里的闷雷。
“想找回记忆吗?”鬼破问。
月隐沉默地想,几日前她还非要弄个明白,可现在望着远方黑暗,有些彷徨,一个不好的念头从心里冒出来,炼天枢,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会不会因为她要找的回忆就让两个人的缘分走到了尽头?
即便再害怕,月隐知道无论如何逃避,真相总有揭开的一天。她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字:“想。”
鬼破点点头,在她闭上眼的同时将手掌虚虚地按在她的天灵盖上,掌心是纯正的羽阳之气,这是婆娑天最基本的内功心法,虽然众神都会,但要修好,修得如火纯青的却没有几人,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容易被忽视和难以掌握透彻,修行也一样。
鬼破是婆娑天玩羽阳之气的第一人,无论多么精妙的法术碰上他的羽阳之气,总能被羽状的、无孔不入的真气攻陷,从内部渗入切断,捣毁施法者的根基,然而这次他却碰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
记忆被下了封印,解不了。
然而一道浅浅的乳白色光环还是进了她的身体里。
鬼破收了掌,神色凝重。
“怎么?”他的样子让月隐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
“炼天枢很厉害啊……”鬼破感叹,“我解不开……”
这样一个劲敌若冲着神界而来怕是将会让战火蔓延到六界,生灵涂炭下,再也无法如现在这般悠闲地听海浪滔滔了。
月隐心中一凉,不死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被下了封印?”
鬼破点了点头,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于心不忍,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知道炼天枢是什么人吗?”
月隐:“有人告诉我说他是魔帝。”
鬼破:“你知道魔帝是干什么的?”
月隐:“你想要他死吗?”
鬼破:“……”
看着她的眼睛,他很想相信这个姑娘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对炼天枢是没有感情的。
“只要他不残害无辜,我又怎会想他死。”
“好,我信你。”
我信你,无论炼天枢怎样,我都相信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鬼破动容,本来不打算与她多说的却因为她的这句话生出了无限的感叹:“炼天枢没有告诉你他是魔帝,自然也不会说起他与婆娑天的关系。你有兴趣听一听吗?”
她当然想知道,曾经问过炼天枢无数遍,总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现在鬼破愿意说,她自然乐意听。
神与魔的渊源极深,上古时两人是开天辟地后遗留在世间的一对亲兄弟,神淡漠冷酷,魔任性嗜血,截然不同二人并没有相亲相爱地走下去,反而是摩擦不断,蛮荒时的天地足够两人折腾,可天长日久后,万物逐渐觉醒,神冰冷的性子渐渐比魔的暴虐更易被六界生灵接受,互不顺眼的二人决一生死的大战最终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历经八十一天的苦战,终因魔的粗心大意落败,为了疗伤他躲进了第二界中的虚白之境,同样重伤在身的神法力衰弱根本无法破界。
原本这时是双方休战最好的时刻,但神却不愿就此停下,他不仅要铲除魔更有一个宏伟的目标,那就是征天的脚步,成为傲视六界的主宰。神派出了得力干将镜师流华,企图用他独一无二的能力一举歼灭同胞兄弟。
身处虚白之境中奄奄一息的魔很了解这位兄弟,他用自己褪下的皮造了一位天姿无双的美人澹台花错,用她来引诱镜师流华。
不料这个流华也有些真本事,他通过法器湫水镜复制出数十个澹台花错,一起围攻魔帝。真正的澹台花错在掩护魔的途中光荣牺牲,魔踩着她的鲜血悲愤地炼化出一个个血红色的脚印,最终将踏入其中的镜师流华困住,为澹台花错报了仇。
月隐听得入迷,她忍不住插嘴:“这个澹台花错真可怜,名副其实的牺牲品。”
“嗯。”鬼破点点头,一段往事虽说得绘声绘色让人如同亲眼所见一般,但结局却戛然而止,他看不出喜乐,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
“后来魔去找神复仇了吗?”
“镜师流华一死,魔就失踪了,听说他收了弟子,后来还有了部众。”
月隐问:“那个魔就是炼天枢吗?”
鬼破道:“过去十几万年了,初代的神与魔都死了,现在的只是继承了他们的衣钵。”
“怎么死的?老死的吗?”她仰着头问,满脸好奇。
那懵懂的可爱样子让鬼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神与魔不灭,他们的意志在经过不断的积累后一直存在于每代神魔帝君的身体里。”
月隐秒变好学迷糊小妹,问道:“这么说他们会控制炼天枢和你爹爹?”
这个问题他有些难以回答,毕竟他不是帝君,并没有切身体验过,但仍以从小所受的教育道:“现在的神魔二帝会继承历代神魔帝君记忆与法术,他们无疑是现在最强的。”
“那炼天枢应该很强大喽……”她似是询问又似在肯定。
“他的确很强大。”鬼破喜欢她懵懂又认真的样子,乖乖的看似很好糊弄,“所以你不用担心他。”
月隐觉得他又猜中了自己的心,既然炼天枢那么厉害,能穿过天雷,能进入紫晏宫,而且鬼破还说了神魔是不伤不灭的……
她觉得自己是在瞎操心,长长地吁了口气,差点被吓死,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育,这家伙仗着功夫了得就乱来,真当婆娑天是自己地盘啊。
炼天枢要是听到她的腹诽,估计同样要骂她,本事还不如他呢,不照样不怕死的上了婆娑天。
不知不觉,月隐与他在一起多年,俨然性格都有些像了。
天边开始发白,墨蓝色褪去,留下仓皇的青灰色。眼前的人依旧恬淡如水,无暇如玉,月隐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道:“我不想修仙去,我想跟着你。”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心一颤,仓促道,“跟着我斩妖除魔吗?”
“……”月隐一愣,斩妖除魔,似乎这也是谁的愿望,心没来由地一痛,少年的影子在眼前晃,白衣翩翩,像是眼前的鬼破又不全是他。
鬼破说解不开记忆的封印,不如先跟着他,找回记忆再说。她打定主意道:“我无处可去,我看你还挺厉害的,我想跟着你或许就能找回以前的事。”
她咬着唇怕他不答应,又道:“我是一个病人,失忆了还要去修仙,会被人欺负的!”
他抿着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月隐:“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身为大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鬼破:“……”她可真行,硬是给他安了一个大帽子。
月隐垂眸可怜兮兮地道:“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谈何修仙,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鬼破:“说得太严重了……”
月隐据理力争地道:“对你们这种大神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可对我意义非凡。难道你不希望我想起来吗?”
“真是执着。”理智告诉鬼破带着她会引来无穷的麻烦,但他知道最终还是会答应,他希望她记起来,仍抱有希望,盼她在记起来后能听话地去修仙。
“好吧。”他点头,早晚都是一样,想逗逗她又道,“找到炼天枢就能解开封印了。”
“炼天枢不会承认的。”月隐托着腮帮子想了想道,“他会说失忆与他没半毛钱关系。”
鬼破:“……”
她对炼天枢真是了解,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两人一直坐着等到天光大亮,新的一天不是从霞光满天开始的,鸟瞰山顶绝佳的观日出之地,现在只能看到山脚几亩零星的田地,剩下的是长风浩荡,云卷云舒……
月隐遗憾地想,在有限的记忆里,她还没看过朝阳呢。偷偷望他,一旁的神尊大人面色平静,似乎再美的风景,再大的风浪都撩动不了他的心。
“那是什么?”月隐正被山风吹得头晕目眩时,一点冰蓝色的光从海上亮起,正朝岸边快速移动。
是海妖?
月隐猛地站起身,抽出金蛇灵杖,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
金蛇小夭刚从暖烘烘的怀抱里醒来,被清晨冰爽的风迎头拍打,一个激灵,昂首翘尾,勾住灵杖猛地往前窜出,蛇口大张,蛇目爆突,一声怒吼犹如龙吟。
月隐没有在意,她皱了皱眉,拽住小夭的尾巴试图让它冷静下来,然而徒劳,小夭似乎要把受尽的委屈发泄出来,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了她一眼,继续朝着大海怒吼。
“神尊大人在此,还敢放肆!”她不想在鬼破面前留下虐待动物的坏印象,因此灵机一动。
正在尽情宣泄的小夭差点被噎住,细长的脖子猛地回头,看见素衣男子正含笑望着自己,血红的信子瞬间耷拉下来,骇人的眼睛竟缓缓变成了一种好看的淡粉色,这是月隐从未见过的颜色。
她好笑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怎么不嚎了?”
“阿隐……”小夭软在灵杖上,金色的蛇皮泛出红晕,小脑袋只往她怀里钻。
月隐哈哈一笑,这家伙一秒就害羞了。将它的脑袋拔出来,严肃道:“有海妖过来,咱们得小心。”
鬼破站起身,揉了揉小夭的脑袋又逗了逗它后对月隐道:“她不是海妖。”
月隐、小夭:“……”
鬼破:“这是我的朋友因梦飞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