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朵小野菊在脚边开着它小小的花，自得其乐。如果人也如一枝花，一棵树，随季节而生长，随季节而陨落，自在、随性，没有感情的牵绊，没有欢喜与悲忧，不知道又该如何？

“苏老师，我以后还能再来找你散步吗？或者，我再带你到我们农村去玩？要不了多久，我家后屋的柿子红了，红彤彤的跟过年时挂的灯笼一个样，味道特甜！要不，哪天得了空我们再去西安，去看杨贵妃在那儿洗过澡的华清池还有秦始皇的兵马俑？”

苏木神思沉郁，听着小刚满含期待的话语，那渴盼的眼神让她心底起了一丝疼痛，忙转开头去不敢再看他。

“老师！苏老师！”小道上跑来黄青青穿着灰色外套的身影，面色焦急，语气急促，声音颤抖：“罗康昏倒了！”

罗康？中秋节时把月饼拿了一个给她的孩子，饺子包得很漂亮的孩子，上课眼神专注的孩子，说长大以后要考军医大的孩子，刚才看到他在篮球场上和几个孩子在打球，怎么会昏倒？

苏木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小刚犹豫了一秒，也跟着她的背影跑了起来。黄青青紧随其后。

篮球场上已围了几个孩子和门卫，罗康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和殷红的鲜血。有政教处的值班老师在挥着手大声招呼孩子们：“大家先回宿舍！这里有老师！”

是的，如此惨烈的场面怎能让十几岁的孩子围观？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

时间仿佛出现了轮回，在某一个点定格，苏木的心猛然揪紧，再不能呼吸，“不要有事！不要有事……”她蹲下去，见罗康歪着头，上下牙间咬着一支笔，想来是有人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硬塞进去的。

“叫救护车了吗？”她慌慌地问，身体本能地开始如筛糠般颤抖。

“已经叫了，马上就到。”门卫大叔说。

“罗康！罗康！”

苏木试着唤了两声，罗康毫无反应，她更急了，眼泪滚了出来，心里只有那句话：“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有人扶住了她的肩，冷静而沉稳的男声响在耳侧：“不会有事的，苏老师。救护车马上来了。”

她抬头，是学校的执行校长蒋毅。苏木感觉自己获得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嘴唇颤抖，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她茫然而焦急地看向校门口，舒琳琳抱着蒋毅的孩子站在不远处，轻轻抚摸着孩子埋在她胸口的头。

小刚过来拉住了她，低声说道：“别紧张，苏老师。”

救护车的鸣笛由远而近，门卫忙去拉开大门。救护车狂风一样卷进场地，又倏然停下，有医生抬着担架冲下车，迅速把罗康抬了上去。

苏木跟在后面上了车，小刚和蒋毅也上来了。救护车调头疾驰，苏木抖着一颗心，不知道它跑了多久，但是忽然它就停了下来。她跟着下车，眼神过处，原来是一家部队医院。早就听孙燕说过，学校医务室不能治好的病，他们会把学生往这里送。这里是离学校最近的医院。

罗康被推进了急救室。苏木站在门口发呆，身体发颤，思想完全放了空。小刚拉了她一下，担忧地说道：“苏老师，你坐下好吗？”

苏木依旧不动。她很怕，第一眼看到罗康流的血她就很怕，那是十多年前根植在她记忆里的噩梦，每见一次都如重现：乡村小学的小屋、紧闭的双眼，嘴里的鲜血……

“苏老师，”蒋毅走近她，扶住她的肩，“别担心。5904医院是三甲医院，也是我们云城最好的部队医院，罗康同学不会有事的。”

苏木感觉到了他手掌的力度，机械地回转身，随着他坐了下来。小刚忙挨着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蒋毅往政教处打了一个电话，询问罗康家长的名字。苏木醒悟过来，连忙去包里掏手机要给孙燕打电话。小刚见状说道：“这个学生是我嫂子班上的吗？我给她打。”苏木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快没了力气。

小刚迅速给孙燕去了电话，转头见苏木面色苍白，焦急的神情中更含有深重的悲戚，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又加那是平时朝夕相处的学生，自然感情深厚，就安慰她道：“我嫂子说马上给孩子家长打电话，她明天坐飞机赶过来。医生会处理好的，你别这样紧张。”

急救室的门开了，里面穿着军装，外面罩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对他们说：“据初步诊断，孩子的病情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导致的颅内大出血，必须马上动手术。你们谁是家长？”

蒋毅忙说：“我们都是他的老师，家长要明天才到。”

医生皱起了眉：“手术必须要家长签字。这样，我们先稳定病情，你们通知家长尽快赶到。”说完，也不待他们回应，他又立即返回急救室。

苏木见医生表情凝重，心头更是七上八下，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回着久已沉在心底的画面：乡村小学的小屋，小屋里爸爸倒在地上，嘴角满是鲜血。漂浮在上的是罗康真诚的眼睛和笑脸，还有那一个圆圆的月饼。

不，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小刚一直注视着她，见她神情越发惊恐和凄哀，握在他手里的纤手冰冷如雪，忍不住伸手揽住她的肩让她靠着自己，再次轻轻安慰道：“没事的，别紧张。”

蒋毅也看出她的异样，就说道：“罗康的家长明天就过来，在他到达前医生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想太多，苏老师。要不你和你男朋友先回学校，这里有我在，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

小刚听到“男朋友”三字有些不自然，低头看了一眼苏木，但是苏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蒋毅说什么，还是一副呆滞、恐惧而悲伤的神情。

“苏老师。”蒋毅皱起了眉，心头也忐忑起来，又叫了她一声。

他的声音从意识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苏木感觉到了，木然地转头看着他，嘴唇嗫嚅道：“什么？”

“我说你先回去。你的脸色很难看，让人很不放心。”蒋毅又说。

眼前的眼神里满溢着关切和担忧，苏木的意识渐渐回笼。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来：“我没事，再等一下吧。”

虽然那笑如风中飘摇的花般让人怜惜，好在她的精神是回来了，蒋毅和小刚默契地再不说话，静静地和她一起等待医生的处理结果。

经过医生的抢救，罗康被转进了icu，蒋毅留了下来，小刚陪着苏木一起回学校。

夜已深，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早已打烊，楼上人家的灯也没了光亮，只余孤独的街灯闪着冷清的光，夜行的车滑过低音，让人恍惚中记得这还是烟火气的人间。

看到玻璃隔间后的罗康在插于他身上的各种管子间安然入眠，苏木稍稍松了口气，和小刚打了一辆车直达教师公寓楼下。

小刚跟着她下车，迟疑地而又紧张地说道：“苏老师，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吧，可以吗？”

苏木已经恢复神智，闻言浅笑摇头：“谢谢关心。你回去吧，我没事。”

小刚拧起眉，有点失望又有点着急：“苏老师，我……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苏木仍然摇头拒绝：“我真的没事。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那……那我送你上楼。”小刚还想再搏一把，他也的确是被苏木刚才的样子吓到了。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一直以来苏木在他面前都是和他嫂子孙燕一样的存在，甚至更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苏木有脆弱的时候。

苏木并非坚强如钢铁的人，但她很清楚小刚要的是什么，也清楚自己不能给他什么。既然已经送上楼了，那还可以进屋坐一坐，一而再，再而三，她不允许这样的情形出现，她之前一些不经意的做法已经让他误会了，尽管她知道小刚是一个很好的青年。

“真的不用。我已经来了那么久了，还有哪个地方不熟悉的？晚安！”

苏木再不啰嗦，转身就走。小刚痴痴地望着她进了楼洞，心下黯淡，直至出租车司机朝他喊“这位先生，到底要不要走哦”才回过神来。

大部分老师都出门了还没回来，楼里黑静得好像亘古的荒原，苏木双手击掌拍亮声控灯，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小屋，关上门时背靠在门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过去的始终已经过去，不能拿现在对比过去。罗康会好起来的，我不能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必须打起精神！

她这样告诉自己，像平常一样洗漱好躺上床，合上眼时，那些久远的时空又扑面而来，黑暗中的眼角到底流下了泪水。

爸爸，我很想你了，你还好吗？在那边有没有再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