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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满常山 一、重相逢

苏木是被女人的痛呼声吵醒的。

彼时正值午后,她吃过了一桶老坛酸菜面,和对铺的覃婉兮聊过一些闲话,困意上来,歪在枕头上就睡着了。

她撑起半边身子向下看,只见对面下铺的那个女乘客向里侧卧,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嘴里一声接一声地低哼,很痛苦的样子。

应该是东西吃杂了吧?这位女乘客30多岁,微胖,穿一身黑裙,手边除了一只行李箱,就是一大包零食,从北京西站一上来,她就不停地吃,话梅、瓜子、辣条、鸡翅、凤爪、牛肉干……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她丢了一包怪味豆给苏木,苏木不喜欢吃干的东西,和覃婉兮分着嚼到现在都还剩一半。车上的售货车过的时候,女乘客又买了鸡腿、麻辣豆腐干、可乐,和别人打着牌,嘴巴里都有东西在“嘎嘣”响。苏木睡梦中总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混合着辣椒、味精和她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添加剂的味儿。

覃婉兮扶起女乘客的上半身,让她躺在叠成豆腐块的被子上,苏木这面下铺的中年妇女帮她理了一下裙子,转身问:“有没有藿香正气水?谁带了藿香正气水啊?”

有人把这个问题一路传遍了车厢。

看样子没有人带,也没有人带其他治肚子痛的药。苏木包里有一瓶风油精,可是她想那没有用吧。

瘦高个的乘务员过来了,他朝床上看一眼就扯开嗓子喊:“哪位旅客是医生?有没有医生?”

没人应答,这节车厢的旅客都不从事这个职业。乘务员往右边车厢去了。一个中年男人赶忙往左边车厢跑。

女乘客的痛呼声越发惨烈。覃婉兮捏着一张纸巾给她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中年妇女端着一杯开水发愣。众人乱哄哄的不知所措。

“医生来了!让一下!让一下!”乘务员的大嗓门终于响了过来。

床边的人纷纷侧身。苏木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顶绿色的军帽,一件绿色的短袖衬衫,肩章上有一朵六角形花。顺着肩章上移,她看到了一方坚毅如铁的下颌线,两瓣如菱角般上翘的嘴唇,一棱直挺如刀锋的鼻子。这是半张轮廓分明、英姿勃发的脸。

她侧转滑倒身子,平躺在床上。

“是军医啊!”有人惊叹。

苏木深深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起上半身,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群山、田野发了会儿呆,再调过身子,靠在车窗上坐着,俯视下方。

医生弓着腰,一边轻按女乘客的腹部,一边问:“是这里痛吗?是不是胀痛?”嗓音低沉醇厚,像暖春时节河湖里的水。他打开桌上的一个小盒子,拿出一枚顶端圆圆的细长的针,又撕开一个小纸包,取出一小块布片出来。苏木认识,那是采血专用清洁片,就是一片浸透过酒精的无纺布。他的手指饱满修长、骨节分明。他拈着清洁片细细地擦了一下那枚针,对女乘客说:“我现在给你扎针,你忍一忍,不要动。”他倾身下去,左手捏着清洁片抹一抹女乘客的左腿膝盖下外侧的一点,再叉开虎口固定住,右手拈着的针稳稳地扎了进去。

那一点是一个穴位,叫做足三里。许多年前,苏木去爬山,回来以后双腿脚酸痛,有人给她按摩着腿脚上的各个穴位,告诉她这些穴位的名字,她懒得去记,只记住了足三里和小腿后面正中的承山穴以及脚底的涌泉穴。现在她穿着高跟鞋,一天课堂站下来,累得不行的时候,也会在睡前去敲打、按摩双腿脚,尤其是这三个穴位,按准了,酸酸麻麻的,很舒服。

医生时不时地捻一捻那枚针,并温柔地问女乘客:“胀不胀?胀到哪里了?”

过得不久,女乘客的*逐渐小声了,众人长舒一口气。

“好神奇!”覃婉兮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医生的动作,这时忍不住赞叹,一脸的崇拜加神往。

“那是!针灸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上古时候就有了!”有人说。

医生神色平淡,一手拔针,一手再捏着清洁片按了按下针的足三里处,对女乘客说:“我先暂时给你止了痛,下车以后,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女乘客还有些虚弱,手搭在额头上点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收拾好针,似乎是不经意地往苏木这边抬起头,军绿色的帽檐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好与苏木的相撞。四目相对,苏木感觉全身的神经有一瞬间的停顿。

但他已经收回视线,从这方空间走出去了。

苏木对面中铺上坐着的姑娘面色兴奋中夹杂着羞涩,支着脖子眼巴巴地送医生的背影远去,继而双手合拢抵在胸前,大声嚷嚷:“哇!好帅啊!好帅啊!”

“军医嘛,接受过军事训练,那气质肯定不一样!”

“军医跟地方上的医生差不多吧?”

“差别大了!我嫂子的哥哥的儿子就是军医,在南海野战医院。”

“××医院就是第四军医大学的附属医院,我去看过病,肝胆科,专家技术老好。”

“咱们国家有几个军医大啊?”

“听说军医大要归地方了。”

……

苏木在这些“吃瓜群众”的议论中重新调过身体,躺倒,合上了眼。

“喂!你还睡啊?”覃婉兮在下面问。

“不睡做什么?”苏木懒洋洋地回答。

火车车轮重复撞击着铁轨,一声又一声,是一支单曲循环。她静静地听着,意识控制思绪,不让它乱跑乱想。嗯,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想,耳朵里、脑子里、血液里、细胞里只声声烙刻着“咔哒哒——”“咔哒哒——”“轰隆隆——”“呜——呜——”

过了不知道几个站,对面下铺的女乘客已经下车,换了一个敞着衣襟的男人歪在床上玩手机。躺的时间太长,苏木有些腰酸背痛,看对铺,覃婉兮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决定下去上个洗手间,活动活动。

左边洗手间前已经站了两三个人,她折转身,穿过大半个车厢去到右边。

有男人在洗手间斜对面的过道里站着往窗外看。苏木低垂眼帘去看洗手间的门——是绿颜色的“无人”,运气不错!

苏木进了洗手间再出来,迎头,医生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她面前,帽檐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再次与她的相撞。

苏木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刚好到他衬衣的第二颗纽扣。她暗吸一口气,对着那颗纽扣咧嘴而笑:“你好。”

他低沉的嗓音在头顶淡淡响起:“去北京玩了?”

“啊,在北师大培训。”

“一个人?”

“还有一个同事。”

“怎么不坐高铁?”

“去的时候已经坐过,回来就想换一条线路的风景看看。”

“有道理。”

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苏木动了一下脚,想回自己的铺位了。

医生清淡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作为回馈,你不该问问我为什么去北京吗?”

苏木再次对着视线所及处的第二颗纽扣展露笑容:“好,你说。”

“我博士毕业了,在301医院实习。”

“挺厉害啊。”

“我喜欢挑战。”

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呢!苏木又移动了一下脚。

“你该问我第二个问题了。”

“什么?”

“我为什么不坐高铁,或者飞机?”

“哦……”

“因为我非常念旧。”

苏木收回视线,抬起头看向自己所在的车厢:“我过去了。”

“好。”医生挪了下身体。

苏木侧身就走,医生轻笑:“苏木,六年不见,你很怕我吗?”

苏木没有回头。

晚上,苏木朦朦胧胧地睡不好觉。她梦见自己被两股看不清楚形状的大力左右拉扯,一个声音在喊:“你不能……”另一个声音也在喊:“为什么?”她听到骨头发出“咔哒哒”的声音,疼痛从头顶直达脚尖,她意识到身体要被撕扯成两半了,于是拼命地喊,拼命地喊,可是她的声带好像已经断了,发不出一个音节。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两股大力一起消失,苏木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她心想,好了,这下可以休息了,让我先睡会儿。

然而,不对!

厚实的地面大块大块地从她身下剥落、飞散,“咔哒哒——”“咔哒哒——”四周很黑,仿佛回到了鸿蒙之初。她努力睁看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她努力伸出双手,还是什么都没有抓到;她努力张开喉咙,还是发不出一个声音。

她分明是在往下坠,直直地往下坠,下面似乎是万丈深渊,是比黑暗更黑的黑洞,是比虚空更空的虚无!

“我是在哪里呀?”她的开始涣散的意识板上终于现出了这一行字。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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