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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九章

秋天已经接近尾声。

在整个秋季,柴姑和伙计们几乎都累垮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农妇,和伙计们一起收获大蒜、豌豆、黄豆、芝麻和秫秫。几乎没日没夜地干。事实上,草儿洼的居民们实行的是轮作,至少有一半地没有种什么,土地太贫瘠,肥料又跟不上,只能种一季歇一季。就是这样也难保有收。风沙太厉害了。庄稼常被埋上,收获时只剩下一小片一小片。秫秫秸秆高,不太怕风沙掩埋,但到成熟时就只能剩下秸秆,籽粒都被麻雀和各种鸟类吃光了。但柴姑还是坚持每年都种。秫秫秸秆可以派很大用场,织箔、夹篱笆、盖屋顶,处处用得上。

尽管如此,柴姑还是满怀喜悦。收获的季节总是令人喜悦的。江伯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指派伙计们干这干那,从收割、打场到入仓,都一一过手。柴姑只是个普通的劳动力。但她干得十分卖力,她似乎忘记了一切烦恼,只专心于这个收获的季节。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她的梦想一次次变成真实,她的一大片土地奇迹般地长出粮食和各种作物,把金子变成黄土,再把黄土变成金子。不,长出的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

柴姑喜欢把金灿灿的黄豆从豆荚里剥出来,一颗颗地剥。江伯就笑她,说柴姑你这么剥黄豆哪行,太慢了。柴姑说江伯这样好玩儿呢。江伯知道她是喜欢这些粮食,就说剥吧剥吧。柴姑把黄豆放在手心里玩儿,放在耳朵上听,好像要听听它们有没有心跳,有没有呼吸。晚上睡觉时,也弄了许多黄豆放在被窝里,像搂了一群小金娃娃。她把黄豆放在乳头上,放在肚腹上,放在大腿间,她幻想着这些都是她生出来的。

她希望生一大群儿女。她已经有了一大片土地,在一大片土地上应当有一大群儿女。他们从她肚子里生出来,走出小石屋,走进院子,走到家前院后,走向田野,走向大地的每个角落,那该是多么壮观的事啊!女人生娃娃和土地里长粮食,都是一样奇妙的事。柴姑在黑暗中抚摩着自己的肚皮,就像抚摩着一片大地。她不能让它荒芜了,她知道她会生很多很多孩子。一想到这个,她就激动得发抖。

朵朵已经能到处乱跑了,长相酷似柴姑,俊得像个瓷娃娃,一双眼又大又亮,睫毛密长,一笑就把眼眯起来,一看就知日后是个情种。朵朵小嘴甜甜的,叫柴姑叫娘,叫茶叫妈,叫江伯叫爷爷,叫小喜子叫小叔,叫老佛叫豆豆。叫老佛其实叫大大,叫不清就叫豆豆,惹得大家都笑,老佛狗熊样一个大块头,却得了个这么小巧的名称。偏是老佛和小喜子最喜欢她,没事时两人轮流扛肩上到处走,有时还争得打架。争执不下时就让朵朵自己挑。朵朵鬼精鬼精的,有时裁决让小喜子扛她,有时又让老佛扛她,轮着来,谁也不冷落。江伯就感叹,这丫头鬼死!

朵朵最喜欢的人还是茶。在外跑一圈回来就扑到茶怀里吃奶,茶的两个乳房永远鼓胀胀的。柴姑说让朵朵吃些粮饭吧,你也该养养身子了。茶说不,我要让朵朵吃到八岁。柴姑说你把她惯坏了,茶说朵朵还小呢。朵朵仍然跟茶睡。有时柴姑想让她跟自己睡一晚,朵朵就是不肯。柴姑只好苦笑。说实在的,她也实在没耐性带孩子,她很感谢茶。朵朵跟茶更亲近,她一点也不嫉妒。她知道茶跟自己没有二心,把朵朵交给茶尽可以放心。茶说柴姑你只管生,生了孩子我给你带!柴姑就笑,说咋生呀?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要有男人才行啊!茶也笑起来,说柴姑你就天天去找那个人!其实茶知道老大的事,都是小喜子告诉她的。有时柴姑也给她说一点,两个女人是无话不谈的。都是柴姑主动谈些什么。有一次柴姑问茶,说你和小喜子在一起咋不听你吱声呢?茶说我直想喊。柴姑说想喊就喊呗。茶说我喊不出来,怪那个的。柴姑说你才是!咋喊不出来呢?我就得喊,不喊难受。茶说一喊人家不是就听见啦?柴姑说听见就听见呗,偷偷摸摸当贼似的才不舒坦呢。茶说你每回都喊?柴姑说我每回都喊,惊天动地的,可畅快。就是太少了。茶说你想那个人不?柴姑说想,夜夜想,老想身边有个男人。茶说我也是,我要小喜子要不够,就怕他吃不消。柴姑说这事是不是女人更需要?茶说我说不准,反正我天天想小喜子,逮住就不想让他离我的身子。柴姑说那你就逮住他,这家伙壮着呢,我看他这些日子来你这里比过去勤多了。茶说我正纳闷呢,咋对我又好了呢?柴姑叹口气,说别说了,反正他的心回来了就好。以前他老是恋着一个姑娘,前些日子跟我去黄口镇买枪,才知道那姑娘遭难了,大概他死了心,你别怪他。茶说哪能怪他,我老觉得怪对不住他,你看我比他大十多岁。柴姑笑了,说看不出你大那么多,你真是年轻,看你两个奶子还是挺挺的。茶就有些不好意思,说怎么也比不上你,你到底年轻,看你身子嫩得像水,两个奶子脱兔一样活蹦乱跳,我都想啃你几口呢!茶说着咯咯地笑起来。柴姑低头掀开衣裳自己伸手摸了摸,温软尖挺又富弹性,就笑道真是呢我自己都摸不够。茶说那个人好福气。柴姑说我早晚会杀了他!茶吃一惊,说你怎么说这话?柴姑说你不懂,真的,我早晚会杀了他。柴姑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冷飕飕的,如一股阴风吹过,人也恍惚如一条影子。茶不知怎么了,吓得咬指头。柴姑时常会这么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定。后来她就旋风一样出了屋子。

这天夜里,老大又梦到了蚁王。

蚁王仍像上次那样悄然走进庵棚,冲他笑笑露出一嘴玉齿,一股异香就逼过来。那时老大正被秋夜的风束得皮紧,一身凉浸浸的。闻到异香就立刻把身子舒展开来,浑身开始发暖发燥,一股欲望从丹田沉下去不能自抑。当那女人像上次那样撸去一身的黑衣露出白蚕一样的身子时,他大叫一声双眼瞪圆了看住她腹下微隆的丘和壑谷,一身的血都在呐喊,他相信他发现了蚁穴,找到了她的一切神秘。这一夜,他和她仍像上次一样翻云覆雨。他已弄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可他怀疑这是个温柔的陷阱,愉快的阴谋。这女子已让他无法摆脱,她会在她认为合适和需要的时候走进他的庵棚,走进他的梦境。

事实上这梦境在后来的很多年都伴随着他,有时候他差不多快要醒过来了,结果还是沉入梦中。归根结底是他不愿意醒来,直到最后被她一刀捅进心口窝。

那时柴姑已经有了一大群儿女。

整个秋天,不断有狼骚扰草儿洼,有时是一群,有时是一两条。柴姑和伙计们打死七八条,但羊也被它们咬死十几只,有两个伙计被咬伤。

柴姑决定夹篱笆,就用那些秫秫秸和灌木条把整个草儿洼围一圈。柴姑和伙计们差不多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个工程。篱笆墙有一人多高,有些地方还扎了蒺藜和带针的荆条,篱笆墙夹得密而结实。柴姑知道,这种篱笆墙对狼群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的防卫作用,但要扒开篱笆钻进来毕竟会有动静,多少还会起些作用的。更主要的是对伙计们来说总有些安全感。草儿洼原先散散落落的一些房屋草庵,被篱笆墙围成了一个整体。

多年以后,这里成为一个坚固的寨堡。但它最早的围墙却是今天的篱笆。

黑马说你离我远一点。

小迷娘又往他身边靠靠,说我害怕。

黑马有些不耐烦,说我在这里你怕个鬼!

小迷娘说我不怕鬼,怕狼!

小迷娘语气比黑马还凶。她不管黑马怎么反对,还是把身子靠在黑马旁边。秋夜有些凉了。他们在树下聚了一些草铺在底下,上头盖的自然也是草。

两人睡在草窝窝里。

这感觉幽幽的。月光透过树隙洒下些斑驳的光,夜色朦胧着,到处静悄悄的。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嚎。这声音对黑马来说原本算不得什么,小迷娘也已听惯。进入荒原深处以来,夜夜都有狼嚎,大白天也常常碰上狼群。但有黑马在,她一点也不害怕。而且还很兴奋。他们像捉迷藏一样和狼周旋。黑马很少放枪,只在几次狼群围上时才突然开枪。他们身下铺的几张狼皮就是这么得到的。他本来可以打死更多的狼,但黑马似乎不想大开杀戒,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开枪。有一天两人潜伏在一道河埂上,一群狼从前头的小河边走过。它们并没有发现他们,但狼群在黑马的有效射程内,一枪打过去起码可以放倒五六条。黑马只把枪伸出去,却迟迟没有开枪。小迷娘直催他:“开枪呀快开枪!它们要走过去啦!”说着要夺过枪搂扳机,被黑马一拳头打到一旁:“别动!”然后眼睁睁看着狼群走远了。事后小迷娘非常气恼,说你为啥要打我?黑马说你欠揍!小迷娘说我要打狼也错了吗?黑马说狼又没招惹你。小迷娘说狼会害人的。黑马说人也在害狼。小迷娘说人害狼是应该的。黑马说狼吃人也活该。小迷娘说你这人不讲道理。黑马说道理都是人讲的。小迷娘说你好像在替狼说话。黑马说我喜欢狼。小迷娘很惊奇,说你怎么会喜欢狼呢?黑马说我是在狼群里长大的。小迷娘说你到底是哪里人?黑马说我是哪里人不会告诉你。小迷娘说你是坏人吗?黑马说你看呢?小迷娘说我看你像个坏人,老也猜不透你。黑马说就是坏人吧,你不要老跟着我。小迷娘说就是呢跟着你老不放心。黑马说那你还跟着我干吗?小迷娘说不跟你跟谁呢?找个好人也难。

黑马发现和小迷娘在一起要说许多废话。他还没说过这么多话。

他很想甩开她,却一直不能下决心。其实心里还有点怕她突然消失。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要干点什么坏事的欲望。但他一直坚持着克制自己。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次很奇怪。小迷娘没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就脱光衣裳乱跑,把一切都展示给你。这次从来没在他面前赤裸过身子。晚上睡觉、白天走路都规规矩矩。只是衣裳不知怎么扯破了襟,两个奶子一会儿滚出来,一会儿塞进去,忙个不歇,而且不时偷看黑马,怕他发现似的。这样反而弄得黑马心神不宁。遇到小河,小迷娘是必定要洗澡的,但她脱衣裳时也要躲到一些灌木丛里,黑马只能隐隐看到她的裸体。小迷娘还要从远处喊一声:“你别看我啊!”黑马就很恼火,说你搞什么名堂,像个黄花闺女似的!小迷娘就说反正不许你看,你是个坏人!人的心理也怪,小迷娘越是嚷着不让他看,他就越是要看,越是想看。看得心里发痒。小迷娘要撒尿了,也要告诉黑马一下:“你背过脸去,我要撒尿了!”黑马只好背过脸去,但却清晰听见她撒尿的声音,“咝咝咝……”晚上睡觉时,小迷娘也是若即若离。黑马叫她滚远一点,她偏要靠着他睡,但身子绝不贴上来,只偶尔碰一下,他能感到她的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小迷娘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气味,这是黑马早就知道的。她只要把身子稍微洗得干净一点,那股甜甜的气味就会释放出来,就像一种捕捉昆虫的甜蜘蛛释放的气味一样。黑马屏住呼吸尽量不闻那股气味,可他又不能不闻,它像晚风伴着淡淡的青草味弥漫在空间,挥之不去。她整个儿沐浴着他。

他顽强地忍受着甜美的折磨。

黑马翻个身,把草弄得簌簌响。

小迷娘说你睡觉老实点,别想打我的主意。

黑马说我没打你的主意。

小迷娘说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黑马说我没有不安好心。

小迷娘说你老是睡不安稳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黑马说我不动行了吧。

黑马转过身去一动不动,两眼使劲闭上,想让自己快点睡着。

小迷娘在背后又动起来,把草弄得簌簌响。

黑马说你别动,不然我睡不着!

小迷娘笑起来,说我两个奶子被草磨得痒,我挠挠还不行?

黑马说你挠你挠使劲挠!

小迷娘说你气啥气?我只能慢慢挠。你见过的我两个奶子又圆又白又嫩,使劲挠还不挠破?挠破了就不好看了,摸着也不滑溜软和了,我干吗要使劲挠!

黑马说你就慢慢挠,挠到天亮!

小迷娘说挠到天亮还没工夫呢,屁股又痒了,我还要挠屁股,你别转头看啊!

黑马说你愿意挠哪里就挠哪里!

小迷娘说你根本不懂女人,不是哪里都能乱挠的。我这会儿那个地方痒得很,就不敢乱挠,挠破了咋办?那地方太娇嫩,经不住挠的……

黑马已浑身燥热,却忍住了说你闭嘴!再说我掐死你个骚女人!

小迷娘却咯咯笑起来,说你这人才是假正经,都是装出来的,我一说那地方痒你就不敢听了,可见你心里有坏心思呢!

黑马不再理她。他知道她会说个没完。

小迷娘也不再吱声,其实根本不想睡觉。她知道黑马也没睡着。

隔一会儿,小迷娘又把草弄得簌簌响,说我要撒尿了。撒完尿好睡觉。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起身到旁边撒一泡,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回身重又躺在黑马身旁,说我可要睡了,你别趁我睡着的时候脱我的裤子,我的裤带是松开的,系上睡觉不舒服。

黑马闭着眼,恨得咬牙切齿。

小迷娘看他不吱声,说你别生气,都怪我多心。这么多天了你没动我,也许你有毛病,我应该放心的。

黑马突然转回身,大吼一声你才有病!

小迷娘吓得尖叫一声,啊呀!你没有毛病呀?你可不能强迫我!

黑马已忍不住,翻身掐住她的脖子,说我就要强迫你又怎么样!臭婊子!

小迷娘竭力挣扎,大喊大叫说我就看出你是个坏人!

黑马说我不想当好人啦今晚就是要操你个骚女人!

小迷娘甩手给了他一耳光,“啪!”说你敢!

这一耳光把黑马刺激得暴怒起来,说我就敢!一把撕开她的上衣,又伸手抓住她的裤子猛往下拽。小迷娘扭动着身子拼命抵挡,双手在黑马身上脸上乱抓。黑马大怒,扬起手冲她脸上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似乎要把多天积聚的欲火和几年积压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小迷娘又哭又喊又骂说黑马你这个狗杂种我饶不了你!你要是敢强奸我让你不得好死!从没人敢这么打我的,从没人敢强奸我的。黑马完全不理会她的叫骂和挣扎,只几下就扯光了她所有的衣裳,然后脱衣猛扑上去。小迷娘还在挣扎扭动,但被他打得已没有多少力气,只好由他摆弄。但她在喘气,喘着气由他野狼般地施暴。

她感到一片乌云狂风覆盖了她,吞没了她。

身下的狼皮发出浓烈的臊味。

她有一种彻骨透腑的满足。

小迷娘泪流满面。

黑马从这一夜开始变成了一匹狼。

是一匹臊狐造就了他。

后来的每一个夜晚,他们都是这么度过的,在疯狂的打斗中,他们完成一次次交合。两人都被对方抓得遍体鳞伤。

黑马说:“臊狐,我上了你的当!”

小迷娘说:“你后悔啦?”

黑马说:“有一点儿。”

小迷娘说:“对不住你黑马,我太喜欢你。可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贱女人,不这样你就不会要我。”

黑马说:“你别说了。”

黑马沉默着。

小迷娘对他的沉默很害怕。从小到大,她还没有怕过一个人。现在她知道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小迷娘哭了,说黑马你说话呀,我害怕。

黑马看了她一眼,说我也害怕。

怎么你也害怕?你怕谁?

黑马说我怕我自己。

小迷娘哆嗦了一下。

有一天他们到了小河边,发现那座小木屋。在荒原一个个临时庵棚中,小木屋算得上精致了。

黑马拧开拴门的藤条,屋子里空无一人。

一张粗糙简陋的木床,上头吊着一卷兽皮。

这正是腊的小木屋。

小迷娘很快就辨认出来了。她在床下发现了一双烂皮靴,生牛皮做的,过去腊老是穿着它。小迷娘时常嘲笑腊,说你就不能换双鞋吗?腊说没有人给我做鞋,你给我当媳妇吧,帮我做鞋子。小迷娘说就冲你让我做鞋子就不能给你当媳妇。

这么说,腊在这里隐居起来了。他的确说过的。他们分手时腊是这么说的。这屋里没有女人味,也没有女人的东西,他好像是独自一人。小迷娘拿着那双烂靴子,翻弄着,心里有些不好受。

黑马说:“是腊住这里?”他也见过这双烂靴子的。

小迷娘点点头。

床上已结了蛛网。看来腊已离开一些日子了。

小迷娘说:“他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吧?”

黑马点头:“不会。你没见门上拧着藤条吗?说不定去找你了。”

小迷娘说:“他不会去找我的。”

黑马说:“起码他会盼着你来。”

小迷娘没有否认。

她能想象到他在这荒野深处的木屋里孤独的心境。他会想起她,会盼着她在哪一天突然出现在这里。

现在他去哪里了?肯定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不会轻易走开的。

但不管他去了哪里,总归会回来的。

这是个好地方。这里有小河,有小树林。看得出小树林是腊一棵树一棵树栽培起来的。就是说他住在这里心情是很安静的。他打算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当小迷娘看到那座已被茅草和灌木锁住的沙丘时,忍不住偷偷笑了。她猜测这底下埋着腊多年积攒的金银。她知道他存有不少金银,腊没有瞒过她。既然他打算在这里长久隐居,就只能埋在这里。也许别人看不出这座沙丘的奥秘,以为它不过是一座普通的沙丘,至多是他制造的一个小小的景观。但小迷娘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知道他的底细。她想这件事不能告诉黑马。

这一发现使小迷娘很高兴。小木屋、树林、小河,埋藏金银的沙丘,都让她感到腊的存在,感受到腊的气息。她想在这里等他回来。她有些想念他了。

黑马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想享受别人构筑的窝巢,也不想让腊看到他和小迷娘在一起。那样他会极为尴尬。

他不愿和他们混在一起。

黑马说:“这木屋挺结实的,你住这里等他吧。我要走了。”

小迷娘说:“我并没有说要等他啊!”

黑马说:“我看得出来,你想等他。你应该见见他。”

小迷娘不舍得和他分开,就说:“你走我也走。”

黑马说:“我不会带你的。这里很安全,有这个小木屋,狼进不来。”

小迷娘说:“你去哪里?”

黑马说:“不知道。”

小迷娘知道他们该分手了。他迟早要和她分手的。他其实从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她。

小迷娘并不因此悲哀,她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她承认她对这个黑小子仍然很不了解。他心里似乎藏着很深的东西。

黑马当天就离开了这里。临走时,他看了一眼那个长满茅草和灌木的沙丘,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帮他看好这个家!”那时他眼里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杀机。

腊几乎是日夜兼程赶路的。

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明晰,家里出事了,梦柳遭难了!她在那里等我去解救,她在日夜盼着爹回去!

那天傍晚,他遇上三条狼挡道,腊举枪就打,一条狼被他打成马蜂窝,另两条狼仓皇逃走了。

没有什么能挡住他。

哪怕前头有一座山,他也会一脚将它踹开。

他怀着前所未有的赎罪心理急慌慌往家赶。他忽然觉得对不起家中的两个女人。十八年居然没有音讯,让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望眼欲穿,而自己却在外胡作非为,一身逍遥,真是枉为男人了。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娘儿俩都还活着,能让他有机会补偿。哪怕断胳膊断腿残废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会养她们一辈子。

这天正行走着,突然一阵狂风抢到前头,接着感到背后像被人猛推一把。腊忙回头,大吃一惊,只见尘沙遮天蔽日滚滚而来,满天都是泥黄色,呼呼的风声如排山倒海之势,挟尘裹沙滔滔逼近了,就像从天而降的黄涛巨浪倾泻而下,刚才还是朗朗晴日,瞬间已是昏天黑地。腊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场大沙暴,必须赶紧抓住一个什么牢固的东西,不然会被沙暴卷进半空。这样的沙暴他已经历过多次,多发生在春秋之际。只要沙暴一来,整个荒原都会晃荡起来,那时沙丘滚动,地表被剥开一层,走兽无处逃遁,飞鸟被一群群击落。一场沙暴有时会持续几天,有时半天即过。然后风息沙落,又是白云蓝天。但大地已经改了容颜。

这是荒原所有灾难中真正的灾难。

腊慌不择路,一边急急往前狂奔,一边寻找什么牢固的东西。这时他看到左前方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定在那儿不动,便赶紧奔过去,到跟前才发现是一头黑牛!腊好生奇怪,这荒原上怎么突兀出现一头黑牛呢。其实这正是那个三口之家被狼群毁掉之后逃走的那头黑牛,腊当然不会知道它的来历。黑牛已被逼近的沙暴吓呆了,浑身发抖站在原地不动。情急中,腊已来不及寻找更牢固的物件,便扑过去死死抱住一条牛腿,那时沙暴的第一个风头已从头上呼啸而过,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腊双膝跪地,任风沙割面也不松手。黑牛足有八百多斤,在风暴摧击下仍是站立不稳,不时身体横移打转,四肢摇颤。但有个人抱住它,似乎给了它很大的安慰,大黑牛没有顺风逃窜,而是顽强地守在原地,用它硕大的身躯抗击着沙暴。腊在心里说大黑牛你要坚持住啊!不然我就完啦!

沙暴像一个狂乱的歹徒,随便抓起树枝、草棵、烂砖碎瓦、沙石、水以及一切能抓起的东西,到处乱扔乱砸,荒原在抖动在狂舞,任何东西在它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没有谁能阻挡它。腊双手抱住牛腿,不断感到身上被什么击打的疼痛,后来就渐渐麻木了。他同时能听到大黑牛肚子上被击打的嘭嘭噗噗声。但他和它都坚持着,他只希望沙暴快快过去。真要这么持续几天几夜,肯定要被打死的。

真是谢天谢地!

沙暴只刮了两个时辰,终于渐渐平息。腊半截身子已被埋住,四条牛腿也已陷进沙窝,落下的积沙中有砖石碎瓦鸟尸。几丈远的地方,半天空落下一条狼,已经摔得血肉模糊。大黑牛身子摇晃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腊虽已精疲力竭,头脑还算清醒。他用双手撸去满头满脸的泥沙,两眼骨碌碌转了一阵,才看清面前的景象。但这时他已身无缚鸡之力,只好坐在原地歇息一阵。面前的大黑牛并没有死,两眼看着他异常温和平静,它只是累极了。腊伸手拍拍它的肚子,大黑牛摇摇尾巴。腊对这头大黑牛充满感激之情,他想不能弃它而去,让它自己在荒原上游荡,终有一天会被狼群吃掉的。

歇息一阵之后,腊自觉有了力气,便从沙土中抽出身来,又逐一扒出埋进沙中的猎枪和随身物品,然后用双手把牛腿周围的沙扒开,让大黑牛活动四条腿,不大会儿黑牛一昂脖子站立起来,竟是虎虎有威。这时腊才注意到,这是一头十分健壮的牯牛,拂去它身上的尘沙,露出一身油光发亮的毛皮,只是有几处伤疤,显然是和狼群搏斗时留下的痕迹。它的一对角如两把短矛,根部粗壮,顶尖如锥,光滑乌亮,腊看了连连喝彩。不是这等雄壮威风,怕是早已丧身狼腹了。

腊拍拍它的头,说咱做个伴吧,我舍不得你呢!

大黑牛似乎也有不舍之意,任凭腊抚摩亲昵,为它抚落身上的尘沙,且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

腊一声感叹:这也是有缘了!

腊带着大黑牛继续赶路,陡然觉得气势壮大了。

这么一头大黑牛!

这么一个黑大汉!

大黑牛不用牵,不用赶,紧随着腊大踏步往前走,似乎认准了这个人,从此有了主人。

数日后赶到黄河边时,腊站在残堤上竟是万分感慨。当年越过黄河,是准备永不回头的,十八年后竟是归心似箭。前次走黄口镇买枪,也曾穿越废黄河,但那时仍毫无归意,也就没有什么感慨。这次心情大大不同。他知道,过了黄河仅剩百十里地,用不着两天就能看到那片柳林了。一路日夜兼程,到此时却又心存畏惧,他怕预感成真,他怕见到她们母女无地自容,他怕看到妻子干枯憔悴的面庞,更怕看到女儿陌生冷淡的目光。

腊站在老黄河边,隔河遥望,两行泪水流进腮边蓬乱的大胡子。大黑牛静静地站他身后,一声低哞,使黄昏的废黄河平添了几分苍凉。

两天后,腊终于走进那片柳树林,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废墟。这和他预感的完全一样,两家人都毁了。

他在废墟前站定了很久,并没有太多的吃惊,只觉心里沉沉的。后来他开始扒动碎砖塌墙,寻找尸骨。他想应当能找到尸骨的。他首先找到赵家老夫妻的尸骨,后来又找到妻子的尸骨,却没有发现梦柳的踪迹。他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两座院落都毁于大火,妻子的肩胛骨又有刀砍的痕迹,显然这是一场人为的灾难。那么说梦柳是被人掳走了。这是他心底祈求的最好结果了。

腊把尸骨分别重新掩埋之后,决定首先去黄口镇。那个镇子四通八达,各色人等常经过聚首,打探消息方便一些。现在他还不能断定是哪伙人干的,但心中已经有了目标。他要尽快找到这伙残暴的家伙,更想尽快找到女儿。

但愿梦柳还活在人间!

数日后,腊带着大黑牛出现在黄口镇。

黄口镇正一派繁忙。

镇上男女老少如蝼蚁般穿梭来往,搬砖抬泥,兴高采烈,仿佛在修建一个什么大工程。腊扯住一个老汉:

“老人家,你们这是干啥哩?”

“干啥?修寨墙哩!”

“修寨墙?……”

腊有些不解,虽说眼下盗贼渐多,还不至于如此严重,要修寨自保呀。再说这一工程耗资巨大,组织浩繁,谁有本领号召这件事!

其实,黄口镇修寨墙是黄烟袋发起的,他已经在镇上游说半年,并一人捐资千两黄金。这一巨大的黄金数目让镇上人大开眼界,并使他成为一呼百应的人物。修寨墙自然是件好事,保镇护家,安全牢靠。首先是镇上一些富户人家赞成,并积极捐资。穷人家也不反对,没有家产可保,总能保一家平安。并且黄烟袋说了,大家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只要齐心合力就好。大家捐资之后,如果还有缺额,黄烟袋愿一力补缺。黄口自有人家居住尔后成镇,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七百户人家,从无有人带头干这样一件大事。历史上曾遭多次兵燹匪患,老人们常常说起,历历如在目前。黄烟袋发起这件事,可谓大得人心。

对于黄烟袋,镇上人一向认为深不可测,必是有些来头的。但他来黄口镇多年,虽说人感到有些阴沉霸气,却并无什么明显的不轨和劣迹。大家一向相安无事,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可现在不同了。黄口镇的居民认定黄烟袋是干大事业的人,至于他以前干过些什么,与他们无关。首倡修墙建寨是黄口镇的百年大计,数千口人都有好处,这是最实际的东西。他们只看重这。也许他是潜来的江洋大盗,也许他是隐居的富贾巨商,管他是什么呢,只要不在当地祸害人就行。好狗还护三村呢,黄烟袋总比一条狗强得多。

黄烟袋所以倡议修墙立寨,自然也有他的考虑。黄口镇四省通衢,乃苏鲁豫皖交界一带第一大镇,边界之地都管都不管,官府视为弃地,正是江湖人物大有可为的地方。黄烟袋隐来此地,本想销声匿迹,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黑道后起人物总爱有事找他,而早年的仇敌们也终有一天会寻来。他不想再东躲西藏,那不是他的性格。但他也不想再杀人放火,重结新怨,只求明哲保身,安享晚年。他不想再取更多的钱财了,这几年曾几番用心,都难以得手,这些新出道的黑道人物各有过人之处,并不那么好耍。上半生的积蓄够他几世用了。但黄口镇虽为七百多户的大镇,却无一屏障,万一仇家寻来,如入无人之境,仅靠区区客栈内的防范,实在防不胜防。七百户的大镇,自会有些三教九流地痞街霸,到时大寨立起,取个寨主位置易如反掌。镇上人不过小恩小惠就尽可为我所用了。那时铜墙铁壁,威风八面,还怕什么昔日仇人!对这一带的江湖人物,他尽可以前辈之尊游刃八方,做个说和调停之人。凭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干戈四起,又都于他无关。他知道,黑道是向来不能没有这样的人物。凭预感,他相信数年后以黄口镇为中心,包括荒原在内的方圆数百里之内会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杀戮。

而眼下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当腊找到黄烟袋说明来意后,黄烟袋真有些暗自得意。真叫还未开张,买卖就上门了。

黄烟袋先让人把腊安置住下,说:“老弟你别着急,我慢慢帮你查找。”

腊说:“我心里急得很,还望黄掌柜多帮忙!”

黄烟袋说:“道上人我知道的有十几拨,也不知道是哪伙人干的。”

腊说:“请黄掌柜告诉我,我挨家去找。”

黄烟袋忙笑道:“那可不成!江湖中规矩,我不能露底。再说,十几家你挨个去找,得费多少时间?而且又是你一个人去,搞不好救不出女儿,自己也搭进去!”

腊说:“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

黄烟袋说:“话不是这样说。你不是要救女儿吗?何须一定要去拼命呢?”

腊说:“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要多少钱请出个价!”

黄烟袋笑道:“老弟这么说就外气了!谁都有个三灾六难的,请你不要多心。要不这样,你十天后等我消息。”

腊知这事不可能那么容易,只好同意。黄烟袋正要走开,腊突然追问:“你可知道瓦现在哪里?”

黄烟袋心里一惊,心想糟了。

前些日他曾听王七说过瓦掳了个姑娘的事,说那姑娘是石女,就住他家。瓦天天作践那姑娘就是不能如意。当时是作笑话听的。一听腊说到女儿失踪的事,就猜到有可能就是那姑娘。他并不想让腊那么顺利找到女儿,这件事大有文章可做。杀妻霸女,血海深仇,面前的腊又是这般一个威武汉子,这里头有好戏瞧了。他本想从容地做点文章,不想腊突然问到瓦的消息,真叫他有些难以回答了。他曾听瓦说起过腊,说他们在一起共事又分手的事,已知此人是有头脑的,不像瓦只是个亡命之徒。瓦的窝点移到七棵树,腊会很快打听到的,既然瞒不住,就不如干脆告诉他,也落个人情。于是他说:“你认识瓦?”

腊说:“我们在一块七年。”

黄烟袋装作吃惊的样子:“这么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腊说:“老熟人。”

黄烟袋说:“既然这样,我倒可以告诉你他的去处。此去往东北一百二十里,有个七棵树,就落脚在那里。这些天有没有去别处我不知道。你去看看,说不定还在。你们是老朋友了,说不定他会帮忙的。”

“我们是老熟人。”腊又说了一句。

老朋友和老熟人是两回事。

黄烟袋当然听懂了,他只是装傻。

腊要立即动身,黄烟袋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临走时,黄烟袋又加一句:“请老弟沉住气!”

腊带上大黑牛,连夜去了。

腊走了约半个时辰,一匹马驰出黄口镇,拐入一条小路,也往东北方向去了。

老二背一棵树往荒原深处艰难地行走。

他只能往里走。

其实他很想往外走,重返荒原边境,那是他的天下。但那里有鬼子和他的士兵,他不能再落到他们手里。

走向荒原深处,同样意味着死亡。

他可能会被狼吃掉。

可能会渴死饿死。

也可能会累死。

他背着一棵树,他只能背着。

他和树仍然绑在一起。

他曾一度绝望。

那时鬼子和他的士兵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荒原一眼望不到边,除了茅草,就是沙丘、沙滩,还有几只飞鸟。他吼喊叫嚣一阵子,没有人回头。却招来几只小麻雀,落在他前头几丈远的地方,互相啁啾嘁喳,好像在研究这个人怎么回事,这让老二大为恼火。

眼见不如麻雀。

等死!

绑着等死!

一条狼来了。那狼先是试探着靠近,然后扑过来从大腿上撕一块肉,都是上好的腱子肉,一束一束的,弄女人时全靠它用力的,这下完了。那条狼食量很大,两腿上的肉都让它啃光了,只剩两截腿骨插在地上,上头的血已被狼仔细舔净,骨头白光光的还有些油性,风一吹叮叮当当直摇。狼还要往上啃,要啃他的裆,老二说伙计你不能啃那东西,狼说我还没吃饱,老二说那东西也没多少重,你吃了不顶饱的,狼说我看你那东西好吃,老二说肯定不好吃,臊气烘烘。狼说我就爱臊味,狼都喜臊,说着一扑一咬,老二眼前一黑,他知道他彻底完了。

老二从幻觉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并没有狼来吃他。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狼早晚要来的。我不能等死。于是他开始挣动,他希望把绳子挣开。他试着动身子,凸起浑身的筋腱,希望把绳子绷断,但没有用。绳子是三股麻绳,已经深深勒进皮肉,使劲的结果只是使绳子更深地勒进去。但这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他背后的那棵树根底发出一阵断裂声。老二也的确壮实有力了。这棵树是一棵柳树,碗口粗细,因为沙滩地缺水,并没有多少毛细根,只一个独根往下深扎,晃断这支独根,树就倒了。老二看到了希望,他两腿蹬地,左右摇晃,断裂声不断传来。终于咔嚓一声巨响,柳树扑倒在地,老二也随之扑倒。可他仍然无法脱身,他的身体仍和树身紧紧捆在一起。他喘息一阵,口干舌焦,皮肉被绳子勒得青紫鼓凸。他知道要带着这棵树站立起来会极为困难,但这么躺着也同样是等死。他现在体味到鬼子的狠毒了。

这么难受确实不如一刀砍了痛快。现在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但他必须站起来。

老二居然成功了!

这棵树上头的树枝并不太多,树身也不是太粗,他的两条粗壮的罗圈腿在地上蹬出一个坑,硬是站了起来。

已经走了三天三夜。

没吃没喝没睡。

他很想倒下去吃点什么,啃些草或者喝点水。他曾发现了一片水,但他不敢去喝。因为那必须倒下,倒下就站不起来了。

他不能倒下,只能往前走。

其实已不能算走。

他只是一点点挪动的。背上那棵树越来越沉,浑身发软打颤,眼冒金星。他已经非常虚弱。

他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时他最大的希望是碰到人,或者碰上狼群。要么把他杀了吃了,要么救他。

看来没什么指望。

荒原太空荡了。

鬼子一次次把流民赶进来,人呢?狼呢?

西天落日摇摇欲坠,枯草秋风,群鸟归巢,大地一派混沌苍茫。

老二像一个还愿的步行者,背着一棵树踉跄独行。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几步。

在他背后的那棵树上,突然落下一只断了翅膀的乌鸦。老二没看到,但他感觉到了有个什么鸟在头顶的树枝上。他觉得这很晦气。

白羲消失了。

老大已经很久没看到白羲了。他不相信狼能把它吃掉,但他又实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里异常憋闷。

黄河底一片片水洼几近干涸,周围的茅草、芦苇也已枯萎。一只黄鼠狼在那里探头探脑。老大摸起猎枪,悄悄伸出去,黄鼠狼转眼又消失在草丛里。

老大叹一口气。

他想到外头走一走了。那样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他最想去看看小石屋,他知道并不太远。自从黄河决口以后,还从来没去过那里。小石屋当然还在,没有什么能把它毁掉。鳏爹说过,它起码经历过六次大毁灭。算这次是七次了,它是祖上留下的根基,有它在就会有家,故园就能重建。但这次他失去了重建家园的雄心。

柴姑说黄河决口是天意,他心里其实是相信的。他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但他还是恨她。过去的日子整个都消失了,鳏爹和兄弟们下落不明。爹多半是死了,他那么大岁数经不住那场灾难的。柴姑说老三去了北方那座城,那么老二呢?他最牵挂的就是老二。老三胆子小,惹不了太大祸,老二就难说了。老二一个人在外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知道他早就想离开家,一场洪水把兄弟们冲散,他不会再回来了。老二是一匹野马。兄弟们在一起时,常常打斗吼骂,如今分手了又时常会想起他们。老二从小爱惹祸,兄弟们和外人打架,多是由他引起的。老二有种,打架都在前头。他还有个好处,干活不惜力气,嘴上说不干,其实照干。下河打鱼,修船补网,样样都是好手。而且心里越是不高兴越是去干活,一网一网地往上拉鱼,谁也不搭理。老三显得飘,耍滑头装病,老二常为此揍他。但老三孝敬爹,打酒买菜的活都是他干,抽空儿陪爹喝几盅,从不惹老人生气。老三会看眼色行事。如今爹死了,家散了,老大想去找他们。长兄如父,他觉得他负有某种责任。

这几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慌慌的,总觉哪个兄弟出了什么事情。夜间他做了个梦,梦见老二两只眼变成两个血窟窿,隔一条河向他奔来,河水阻住了路,老二向他大哭,说大哥快来救我!老大问你眼睛怎么啦?老二说眼睛让人挖去啦!那些人要杀我!老大说兄弟你快跳河游过来,我去接你!老二纵身跳进河里,却被一股巨浪卷走了。老大惊叫一声醒来,浑身都是水。

老大相信老二正在某个地方受难。

老大走进荒原没有任何目标。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完全由两条腿当家。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什么预示的话,两条腿会把他带到应该去的地方。

草儿洼一连几天过节一样热闹,原因是老佛的老婆突然生下三个儿子。在这之前没一点预兆,连老佛两口子都不知道要生孩子。老婆已经四十多岁,据她回忆说身上断经十八个月了,以为是老了,哪知是怀孕呢?老婆平日就是给大伙做饭,这么多人吃饭,也够她累的,可她身体壮实,只是一年多来明显在肥胖。伙计们老跟她开玩笑说老婆你准是偷吃东西了。老婆说我没偷吃东西。伙计说你没偷吃东西咋这么胖?老婆说我喝凉水也长肉。伙计说你长肥肉还是长瘦肉?老婆说肥肉瘦肉都长。伙计说你怕是怀了孩子?老婆说我倒想怀呢,就怕怀不上。伙计们就哄笑,说咋怀不上呢,老佛不顶事?老婆说老佛可厉害,夜夜不让俺睡觉。大伙笑得更欢,说老婆你当心,老佛像头牛,别把你压死喽!老婆说你当俺是吃素的?老娘是个麦秸垛,你们都上来也压不垮的。伙计们就冲过去又搂又摸,在地上翻滚。老婆一点也不在意,居然没伤了孩子。

老婆生孩子时正在劈柴,忽然说腰疼,说着躺在草地上,一会儿生出三个儿子来,都有七八斤重,虎头虎脑的。多亏茶听到叫声赶来,帮着掐断脐带。等大伙闻讯赶来时,老婆已提上裤子站起来,说真怪也!三个小子在我肚里十八个月没动静,老佛你觉得动静没有?老佛说没觉着你肚里动,咱俩光动哩。大伙都笑,说这两口儿够木的了。柴姑高兴,说咱草儿洼人要兴旺了,大伙歇息三天,庆贺庆贺!老婆说柴姑你给孩子起个名吧,柴姑笑道还是叫老佛起吧,他当爹喽!老佛摸摸头,说我可不会起名,让江伯给咱起名吧。年轻人嬉闹,江伯不好参加的,一直蹲一旁抽烟,这时笑眯眯站起来说,三个小子都虎头虎脑的,就叫大虎、二虎、小虎吧。大伙都说好,这名字响亮又好听,小喜子忙着往外抱酒坛,老婆挽挽袖子说我去做菜,炖几只兔子!茶拦住她说别别别,你刚生孩子,还是先歇着,我来做菜。

当天,伙计们都喝得大醉,又哭又笑,不知怎么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柴姑和江伯怎么也喝止不住。还是老佛上前扯开,说打啥打,柴姑的话也不听啦!有伙计说老佛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老佛说我是老傻。伙计说我看你是装傻!老佛说我不懂你的话。那伙计说你有老婆又有孩子了,俺们呢?光棍一条,干完活回庵棚搂着大腿睡,你说这日子怎么过?老佛说我把老婆让你,咋不早说呢?那伙计哈哈大笑,说你老婆让俺也不要,母猪一样,下崽都是一窝,俺养不起,不要不要!要找就找柴姑这样的。老佛弯腰抓起他一条腿,凌空扔出几丈远,摔得那家伙酒醒了,爬起身歪歪斜斜就跑。老佛还要追上去,被柴姑喝住了,说老佛回来!老佛站住,说没事,俺们闹着玩呢。伙计们看柴姑一脸不高兴,也吓坏了,就势说柴姑你别生气,俺是闹着玩呢。江伯说都回去睡吧,别喝啦!

一场喜事不欢而散。

当夜柴姑没有睡着。她想伙计们是该有个家了,老这么在一口锅吃饭不是个事。伙计们大多都是光棍一个,以前为了活着在一起吃饭干活,眼下饱暖思淫欲,也是人之常情,总有一天会有拢不住的时候。与其日后大伙撕破脸,不如自己早把话说明白了。

第二天,柴姑把意思和江伯说了,想让他拿个主意。

江伯沉吟半晌,叹一口气,说柴姑你能想到这一层上不容易。我是老了,没地方可去,你只要不赶我走,我做牛做马跟着你,不会有二心,也不会再讨老婆。这么大岁数了,啥也不图,就图有个落脚的地方,好歹就是草儿洼了。一席话说得柴姑眼圈儿红了,说江伯我把你老人家当长辈敬着,啥事都靠你张罗呢,哪会赶你,就怕你走呢!江伯说我是不会走,老佛、小喜子几个人都不会走。倒是那些伙计,这几年也都死心塌地跟你干,并无二心,我知道的,只是他们到底年轻,说句不正经的话,都想女人,有些熬不住了。我看秋后没啥活干,不如让大伙出去走走,各自寻女人去。愿回来的还回来,不愿回的由他们去。草儿洼找人干活还找得到,这事勉强不得。

柴姑很同意江伯的意见,第二天就把这意思给大伙说了。伙计们面面相觑,倒觉不好意思了。心里又怕出去了再回来柴姑不要,毕竟草儿洼有他们的心血,再有这么个有活干有饭吃的地方不容易。

柴姑看出他们的心思,笑道大伙只管放心,草儿洼有今天,全靠大伙干出来的,只要你们舍不得草儿洼,我就舍不得你们走。谁有本事领个女人回来,我就让人吃小灶另立伙。要是回来还是单身汉,就罚他和我一块吃大灶,一席话说得伙计们都笑起来,心里热乎乎的。

柴姑说今儿咱们接着喝酒,算我给大伙送行。不过都别喝醉了,不然老佛又要打人。伙计们说柴姑你放心,俺和老佛都是一个心眼跟你,咱草儿洼的日子刚开头呢!

第二天伙计们走后,柴姑站在小石屋门前,抬头看看天,瓦蓝瓦蓝的,新鲜透亮。忽然想到这方天经历过千百万年,不知经过多少风雨,依然这样年轻,哪见一点古老的影子。这大片的土地也同样古老,怕是随便抓一把土,都有几千几万岁了。天地之间不知生活过多少代人,都曾像她这样踩着地,看着天,想占有一片地,据有一方天,可是到头来都化为枯骨、泥土,不见踪迹了。唯有这天还是瓦蓝新鲜,这地还是凝重一块。天地属于谁呢?天地谁都不属,只属于它们自己。人生百年,其实是很短的,要紧的是快快乐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别有负于天,有负于地。说到底,人是天地养育的,天高不可测,地大没有边,人如蝼蚁一样渺小。人可以互相争斗却不能亵渎天地。蓝天、白云、日头、日光、雨露都是对人的恩赐,该来的时候就来了,该走的时候都走了。这脚下的土地沉默了多少万年,不说。什么也不说。人间多少是非,在它看来都不值一说。是也罢,非也罢,最后都由大地包藏化解。也许正因为这样,大地才愈加凝重博大,才成为万物之母。日头暖洋洋的,柴姑卧在一块石头上似睡非睡,浑身松快得像要飘起来。她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些念头感动至极。她是天父的女儿,是地母的女儿,她应当为之骄傲。于是柴姑矇矇眬眬笑了。笑得十分天真。她不再觉得孤独。她忽然醒悟到当初长白山的那场洗劫是多么不值得,为了一道峡谷,为了峡谷中的那一片森林,几代人拼死拼活刀枪相伴。那一道峡谷埋葬了多少尸体,可是谁都不能把它据为己有。那一道峡谷成为死亡之谷,成为双方的禁地,任何人走进去,都会被对方丛林中的箭射死。终于,大峡谷和周围的丛林山坡,成为总决战的战场。双方都投入全部力量,打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一刀砍去脑袋,一枪刺中咽喉,一箭射通胸背,那血流啊流啊,和山溪一道流入大峡谷。惊天动地的拼杀,终于惊动官府,无数士兵扑进丛林,见人就杀,不管你是哪一方,务求赶尽杀绝。到这一刻,双方都还没有醒悟,还在拼杀呐喊。大峡谷终于成为双方的大坟坑。当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的时候,群山一片孤寂。大峡谷那一片土地无言地沉默着,它仍然只是它自己,它不属于任何人。柴姑在绝望中逃出来了,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可现在一切都淡了。她宁愿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重新开始生活。人干吗要互相仇恨呢!

伙计们都走了,草儿洼显得异常安静。牛马栏、羊圈那儿也没有任何声音。几只鸡在到处觅食,那是茶养的,她说让它们下些蛋喂朵朵。一只小马驹跑了出来,蹦蹦跳跳,自己玩得很开心。忽然小马驹看见那些觅食的鸡,就慢慢走过去,好像要和它们玩耍的样子。可是鸡们不太欢迎,它们悄悄往后退,有点害怕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小马驹继续往前凑,厚着脸皮要加入它们的队伍,并且尽量表现出温和老实的样子。这时一只大红公鸡冲出来,把脖子伸长了,浑身的毛都奓开了低头向小马驹示威。小马驹实在是太漂亮了,它有一身雪白的毛,四蹄都是黑色的。它显然没把大红公鸡放在眼里,却站住了也学鸡的样子把头伸出去和它对峙,一条前腿抬起来扒了扒。大红公鸡突然跳起,向这个小无赖扑过去。小马驹跳起来,原地转个圈,又和大公鸡对峙。大红公鸡并不怕它,连连向它跳起攻击。小马驹渐渐失去耐心,突然一昂脖子,发出一阵咴咴的叫声,接着踏向鸡群。大红公鸡连忙后退,率鸡们逃去。小马驹自己蹦跳一阵子,有点无聊的样子,便又躺倒在一片草地上,静静地看着什么。

这时它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老人。

那老人黑瘦黑瘦的,衣衫破烂不堪。他显然看到了面前的一切,看到了草儿洼兴旺祥和的景象。牛马栏、羊圈、泥屋、草垛、鸡群、马驹,还有睡美人一样卧在石上的柴姑。老人的眼睛湿润润的,透着惊喜、欢欣和满意,似乎还有一些伤感。他很有感情地看着草儿洼,静静的,好像那是一种享受,那是他的一片家业。

柴姑看到了那位老人。

或者说,她感到有个陌生人,来到了草儿洼。

她起初并没有在意。草儿洼偶尔会有一些荒原流浪人来乞讨或者借宿。她和伙计们都会热情相助。但他们也只是讨口吃的或者睡一晚而已,不会用这种目光打量草儿洼的。

老人已在那里坐了很久,好像在犹豫是继续坐下去还是离开。他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柴姑走过去,想和这老人说说话儿,问他是不是要些吃的,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但这时老人却抖抖地扶着一根树枝做的拐站起来。老人的腰背驼得厉害,前胸往一旁歪斜,好像断了几根肋骨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身材应该是很高大的。他只剩了一副倾斜的骨架。他看了一眼小石屋,又看看走来的柴姑,嘴哆嗦了一阵子,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到底没说。然后转身走了。他走路的样子很吃力。柴姑喊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老人没听见,磕磕绊绊地一直走出草儿洼的篱笆墙,转过弯消失了。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那时又是黄昏。天际一派血红。

柴姑站在那里愣了许久,忽然觉得心口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