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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三章

小城像梦一样遥远。遥远得有些虚幻。

当老三蓬首垢面站在一丘荒岗上,远远看到小城的轮廓时,仍然觉得那不是一座真实的城。它仿佛只是一个传说,或者只是一个错觉。

老三终于走出几百里死地。

其实,他不过走了个把月。如果不是绕了许多弯路,连个把月也用不到的。但他感觉好像已经走了一年。老三是在船上长大的,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也不善走。路就显得格外遥远。事实上,在几百里黄水漫过的沙滩上,路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荒草、沙岗、沼泽和不毛之地。他只能靠日头和星星辨识方向。碰上阴雨天,就完全失去了方位感。他时常迷路,有时走了几天,却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一路上都是做了路标的:用沙土堆三个小沙丘,一字排开,上头插一束草。他怕走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他越往前走越是后悔不该出来。干吗要答应柴姑呢?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起码应当把她带出来一块去。要么一块采购物品,要么在外头寻个好地方定居,再也不要回去。他不能想象这荒原深处将怎么生活。

老三孤零零地走在荒原上,常常有一种绝望的感觉。那时他并不知道荒原究竟有多大,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也许会死在半路上。食宿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荒原上有的是水洼和沼泽,每一片水里都有鱼虾。他是捕鱼逮虾的能手,从小也吃惯了的。他有一副强健的身体,夜晚随便往哪里一躺就能睡觉。他常常白天睡觉,晚上赶路。这样就避免了蚊虫的叮咬。荒原上的蚊虫太厉害了。有时密集得像一阵风,挥之不去。夜间赶路,手里要拿一束草不停地驱赶,有时为了逃开密集的蚊虫要一气跑出几里路,跑得口吐白沫,大喘不止。蚊虫是一片片的,躲开一片,不大会儿又碰上一片,就像乌云。有风的天气有雨的天气就好得多,那时便可以从容地赶路,但这种天气却容易迷失方向,他必须十分小心。

老三最怕的还是孤独。

一路上,他总共看到三个真实的人。但都距他很远。一次是看到远处一丘高岗上,一个赤裸的男子正俯冲下来飞也似的追赶一只兔子,兔子陡然转向岗后,那人猛然刹住脚步,一滑,也陡然转弯追向岗后,眨眼间就不见了。一次是在黄昏时,他正爬上一座岗子,准备在那上头睡觉。高处有风,蚊子停不住。但突然土岗那一面的斜坡上一声惊呼,接着看见两个年轻女子飞逃而去。她们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们一边飞逃,一边频频回头,生怕他追上去。老三没有追赶,老三在最初的一刹那也差点吓得掉了魂,也差一点拔腿飞逃。但他双腿轻轻地站住了,因为他看清了那是两个女子。她们披头散发,奔跑起来腰肢儿扭成麻花,转身张望时万分惊慌。他惊诧莫名地看着她们消失在橘红色的晚霞里。她们敏捷的身影美艳如妖。他有些蒙了。他弄不清是碰上了人,还是撞上了一对鬼狐。

老三怕极了。他的巨大的身体在抖动。

这神秘而野性的无声的荒原,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老三头皮发麻,拔腿奔下土岗子,直往北方跑去。那时夜色渐浓,西风凉凉地漫过荒原,北斗星晃动着出现在夜幕下。天地间静如死海,只有荒草簌簌的抖动声。大自然的无声的威逼,使老三失魂落魄。那时他仅剩下一个念头:快!快!快!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荒原,永远不再回来!

两千年前,当这座古城还是一个小邑的时候,曾有一位少年从这里走出去,提三尺剑闯天下,开创了四百年汉室江山。从此,这座小城便彪炳史册,名扬天下。

但岁月能遗忘一切。

人间经历过多少次征战杀伐,多少次江山易手,小城终于成为一件黑色的古董,被尘封在这片荒原上。

两千余年是一个长梦,其间发生过多少事,没谁能说得清。老三如同一个梦游者,也懵懵懂懂走进这个长梦里。当他披着满身尘土走进这座古老得嘎吱摇动的小城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为他们家族的一个先驱。他是老石屋家族历史上走进这座小城的第一个人。如果他把柴姑从荒原深处带出来,就此永不回头,那么老石屋家族后来的整个历史都会重写。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直到一百多年后,他们家族一位叫天易的少年才真正走出荒原,来到这座小城,开始新的人生。那时陪同那位少年进城的是一条猎狗。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天,天阴阴的,刮着西南风。少年一步三回头,望着家的方向,心里有些酸酸的。但他没有转身,他只是不断地回头。那时他同样没有意识到,他将沿着这条路走进小城,又从此走遍天下。

老三走进小城时是在黎明。那时护城河的吊桥还没有放下来。护城河里蓄满了水,墨绿墨绿的。他踩着松软的沙土岸靠近河边,蹲下身子洗了洗脸,又捧起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心里顿觉清爽。他站起身,对岸几十步远就是黑糊糊的城墙。他仍然怀疑是不是幻觉,就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奋力扔去,“啪”的一声,石子实实在在地撞击在城墙上。老三心里踏实了。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进去。他是第一次见到城,也不知城门怎么打开。他没有看到门。老三有些纳闷,这座城怎么会没有门呢?老三决定绕城寻找。他沿护城河外的空地往东走,到拐角处再往北。这时就有些悠闲的样子。忙什么呢?几百里野滩都走出来了,城就在眼前,总会有门的。脚下的空地有许多小路,七横八岔的。显然这里有许多人,说不定就是城里人踩出来的。小路的空间地上长着青草,草丛里有羊屎蛋,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堆。是有人在这里放过牧的。老三已分明闻到人的气息。东方的霞光开始射过来,黑黝黝的城墙有了些古怪斑驳的色彩。渐渐能看得清城墙砖的纹路了。一群群蝙蝠在城墙上空盘旋,“吱吱”地叫着有些阴森的样子。老三认得蝙蝠的,像带翅的无毛老鼠。石洼村也有的,只是没有这般大。老三对这种神秘丑陋的小动物素有敬畏之心。它们通常白天在洞穴里栖息,从来看不到影子。可是一到傍晚和黎明就飞出来,仿佛负着神圣的使命,扇动起无毛的肉翅,“吱吱”地窃叫着,把人们从白天引渡到黑夜,又从黑夜引渡到黎明。月月岁岁,晨昏无尽,你不知时光从何时开始,更不知时光将在何时结束。而人却一年年变老,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已看到生命的尽头。老三看到蝙蝠就有一种惶恐的感觉。那是无声的催逼和昭示,你天天都会感到生命的短促。

以前都做过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有开始。那条迷失的大河,那条破烂的渔船,曾载着他渡过童年和少年,他在那条烂船上那一小片狭窄的世界里已突兀地长成一条汉子。但世界却是这样大,他却没有见识过。老三几乎是恶狠狠地盯住这座城:“日你奶奶的,我总算找到你啦!”

老三绕城一周,终于看出门道。城是方方正正的,每一面的中间都有一座城楼,城楼下就是城门。先前是吊桥挡着看不清。当他又回到城南护城河老地方时,大门已经洞开,并且有行人出入了。

行人很稀,出城的人多些,只有三五个进城,都是破衣烂衫的。老三看着亲切,又觉新鲜。先是站着未动,看来往行人如何通过吊桥出城进城。呆呆地看。他有些胆怯,由生疏引起的胆怯。一个中年女人挽着篮子经过身旁时,他往后挪了挪身子,生怕挡了人家的道。那妇人衣衫破旧,但缝补得很仔细,板板正正的并不敞皮露肉。她出城不远就离开大路往野地里去了。城东南方向有一片树林子,林子里耸出一座塔。但老三不认识塔,只觉得这建筑古旧而又古怪。妇人就在那林子边挖野菜。也许近城的地方早被人挖光了。这年头到处都在闹饥荒。一个挑菜的老汉驼着腰进城去了。两筐水灵灵的青菜。老三看不出他从哪里来。一路走过荒原,好像没发现什么村庄,只有些残垣断壁。但显然荒原深处还有人家。

太阳露出头来,四野一片辉煌。迷迷蒙蒙地闪着金光。老三有些兴奋,黑夜结束了,他不再孤独。他似乎跳了一下,但没有跳起来。远远的,老三看到零零星星的人出现在四野,仿佛突然从地里钻出来一样。就像小老鼠拱出地洞,满地寻找吃的。老三看得出,那些人正向这座城走来。

老三在一片茂盛的荒草中走出十几步,扒下裤子撒了一泡长尿。他决定进城去。不管怎么说要进城了。他一手扶住裤裆,一手往怀里掏了掏,沉甸甸的一大包金子被胸口暖得温乎乎的。

老三系好裤子,正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一声呻吟。那是一声极娇弱的呻吟。老三吓得一激灵,猛地跳开一步,仿佛踩住一条蛇。

“啊……哟……哟……呀——”

又是一阵呻吟,却没有看到人。老三揉揉眼,疑惑又撞上狐妖了,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背后却传来一声娇喝:“回来!”

老三腿一哆嗦,慢慢转回身,见一女子正从草丛里摇摇晃晃站起。那女子披散长发,穿一件蓑衣,半掩半露地耸出两个乳。头发和脸上都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两只眼虽含着气恼却仍然春水汪波的,显得很骚。

老三说:“你你……是人是狐?”

那女子说:“你尿了我一脸。”

老三说:“你……藏在哪里?”

那女子说:“我就睡在草丛里。”

老三说:“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说:“我看你是有意的,你欺负人。”

老三愈慌张:“我……我真的没看见你。”

那女子说:“我这么大个人躺在地上,你会看不见?”

老三说:“你看你看草太深了。齐腰呢。”

那女子说:“我不管你看没看见,你说咋办吧?”

老三说:“我给你赔礼。”就拱手作个揖。

那女子说:“光赔礼不行。”

老三说:“你说咋办?”心想她准是知道我有金子。

那女子说:“光赔礼不行。”

老三有些焦躁:“你说咋办吧,我依你。”

那女子把头一扬,咬住笑:“真的?”

老三一横心:“真的!”大不了赔她几两金子。

那女子一抬下巴:“你躺下,我也尿你一脸。”

老三愕然看着她,这要求是他没想到的。也尿我一脸,怎么尿?一个女人!这女子显然是个难缠的角色,不答应怕是不行的。尿。尿?我躺下。她蹲下。那地方。操!我怕你?

老三紧紧裤带:“中!”像是要和人打架。

老三走过去。

那女子突然“咯咯”大笑:“想得美!想占我便宜?”

老三有点尴尬:“你说的,尿……”

“算啦。看你像个老实人。这样吧,我也要进城,昨夜来的。从远地方来,累得走不动了,你背我一块进城。这城里我熟。送到地方就放你走。行不?”

老三有点不情愿。但想想这大概是最体面的结局了。

那女子的确像是从荒野里来,走过远路的样子。这么穿着就像个野人一样。她一瘸一拐地从草棵里走出,一步一蹙眉,疼痛难忍的样子。老三起了恻隐之心,老老实实转身蹲下,那女子便毫不客气地搂住脖子趴他背上:“走吧!进城往东拐,沿小路一直走。”就像吩咐她的下人。

老三背着她走过吊桥,挨近城门时迟疑了一下。站在跟前,城墙显得好高。巨大的城墙砖已被风雨剥蚀得凸凹不平。手摸高的地方,有一层明显的水迹,很显然黄水也曾光顾这里。只是因为没有最初的那股猛势,才没有把城墙冲倒。

那女子看他呆头呆脑乱看,就在他后脑勺上“啪”地拍了一下:“有啥好看的!没来过?”老三说:“真的,头一趟呢。”说着走进城门洞,里头黑糊糊的。等光线再亮时,人已到了城里。

两个老兵正对火吸烟。一抬头见一条大汉背个女人。就疑惑着看。看得老三心里发毛,好像干了什么坏事,连走路都不大胆了。老三心想,这大概是守城门的,别让人当土匪抓了,真想扔下女人就跑。这时背上的女子突然笑起来说:“呀!这不是杆子大叔吗?还有老拐!你们都还活着呀?”

老兵杆子和老拐眨巴眨巴眼,一时没认出这女子是谁。杆子说:“你是谁呀?”

那女子笑道:“杆子叔,我是小迷娘!你不认识啦?”

杆子往前凑上再看,猛叫一声:“嗨!闹半天是你呀?一年多不见,你去哪啦?”

小迷娘笑嘻嘻说:“我去玩啦。荒野里好玩得很呢!”

老拐说:“小迷娘,又是干坏事了吧?”

小迷娘“呸”的一声,挤挤眼说:“滚你娘的!”

老拐看看杆子,自嘲说:“咱不会说话,一说话就得罪人。”说着退后去了,讪讪的。

杆子说:“怕是你欺负过小迷娘吧!”

小迷娘说:“杆子叔,回头再来看你。我得先寻个窝歇歇神儿去。驾——”又往老三后脑勺拍了一下,像赶一匹牲口。

老三听刚才说话,已知这女子有些来历,不敢得罪她,只好自认晦气,背起她就走。老三双手反扒着小迷娘的屁股,一颠一颠的。背上被她胸前两坨肉蹭得发痒。老三并没觉得吃亏。

老三背着小迷娘,按照她的指点,七拐八拐,来到东城墙根下的一座破草屋前。小迷娘说:“就是这里!”不等老三蹲下身子,就出溜下来,大呼小叫地喊:“金奶奶!金奶奶——”却没有应声。

小迷娘一只脚跳着扑向破门。门虚掩着。她“哗啦”推开,却惊得“啊哟”叫起来。金奶奶正冲屋当门坐着,如一尊泥菩萨。她的眼瞎了,却睁得很大。

小迷娘说:“金奶奶,我回来啦!”

金奶奶说:“我知道你回来了。”

小迷娘说:“我是小迷娘!”

金奶奶说:“知道你是小迷娘。”

小迷娘冲过去一把抱住金奶奶撒娇说:“金奶奶,我想死你啦!”

金奶奶说:“就会来这一套!我这里是过客店哪!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小迷娘并不介意金奶奶冷言冷语。她知道她就这样。松开手在屋当门转了一圈,高兴地说:“金奶奶,什么都还是老样子,家什放的地方都没变。”

金奶奶说:“谁像你没个常性!”

小迷娘咯咯笑起来,说金奶奶我饿了,说金奶奶我脏得要命想洗个澡,说金奶奶我腿都累瘸了,说金奶奶我去了荒原真好玩,说金奶奶你想我不金奶奶……

小迷娘像个快乐的雀子,叽叽喳喳不停。

金奶奶说缸里有米面外头有水有锅有柴,想吃饭想洗澡自己来。离我远一点你臭烘烘的!

小迷娘做个鬼脸说自己来就自己来你当我什么都不会干呀?

金奶奶说你穿的什么东西簌簌乱响?

小迷娘说我穿的蓑衣,一面就要到门外灶间去烧水。

金奶奶说你过来我摸摸。

小迷娘只好又转回来走到金奶奶跟前,说你摸吧,怪好玩儿的。

金奶奶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摸住小迷娘的蓑衣,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说我多少年没见过蓑衣了,还是小时候在乡下穿过,是用秫秫叶编的。蓑衣是个好物件,夏天挡雨,冬天挡风,睡觉能铺能盖。我就是在蓑衣里长大的。

小迷娘说金奶奶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金奶奶说你就会做顺水人情。

小迷娘说你不要拉倒。我还舍不得呢。给我凤冠霞帔都不换。金奶奶说烧的你!像是做了娘娘。小迷娘咯咯笑起来,说这也难说,不定哪天做了娘娘,让你老人家跟我享清福。金奶奶说:“小小年纪一肚子鬼念头!”

小迷娘说不和你啰嗦了我要弄点水先洗个澡再说。一头往外走。刚出门,就发现老三还蹲在门外,惊奇道:“你还没走!想要工钱怎么的?”

老三忙站起来,说:“你没让我走。”

小迷娘就笑了:“噫——你倒蛮乖的嘛。”

其实老三是卖乖。因为他不知道哪里能落脚,下一步要去干什么,一切都还茫然。既然认识小迷娘了,就想不要轻易放过这个人。老三并不缺心眼儿。

老三说:“姑娘,我想打听一下,这城里哪里好住?”

小迷娘说:“哪里都好住。下店!”

老三问:“下……店!咋下店?”

小迷娘说:“你这人怎么的?下店也不懂?就是住店。”

老三说:“我懂了。听说过,就是花钱住店。”

小迷娘说:“沿城墙根往东走,东城门路北有家邵记骡马客栈,你去那里住吧。”

老三不好意思再磨蹭,迟疑着转身走了。走出十几步远,又听小迷娘在背后喊:“喂!那个人,你叫啥名字?说不定我去看你呢。”老三转回头笑道:“就叫我老三吧。”小迷娘说:“你有钱住店吗?别充阔佬!没钱干脆住这里。”老三有点感动,心想这女子心眼儿倒不坏。但他想了想还是说:“这里怕不方便,我还是住店去吧。”说着就去了。

老三贴城墙根走,脚下是一条荒草小径。小径外是一个很大的池塘,就像一片小湖泊。水清凌凌的,微波荡漾。水面游着一群麻鸭,时而“嘎嘎”地叫一阵,立在水面拍拍翅膀又往前游。突然扎进水里,在前头很远的地方重新冒出水面。池塘对岸草坡上,一个黄衣少女正坐在那里出神,似看鸭子,又似看水面。这一带地方静得出奇。到目前为止,小城对老三来说还是个谜。他想先住下来,抽空得先在小城里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热闹去处。如果到处都是这样了,还不如赶快回去。老三又想起柴姑交给他的差事。他有点想柴姑了。

小迷娘只在家待了一天,第二天又跑出去了。

金奶奶拿她没一点办法。

金奶奶的家只是小迷娘的临时栖息处。只有当她确实没地方落脚的时候,才回到这里来。

金奶奶收留小迷娘已经七八年了。可她并不常住这里。小迷娘没跟腊和瓦去荒野前,也是到处游荡。和一帮流浪儿、小要饭的、玩杂耍的瞎混混。她喜欢热闹,时常玩累了随便往哪里一睡,一夜夜不归家。金奶奶时常去找她,拄个拐杖,大街小巷城里城外呼唤。小迷娘想回去了,听到金奶奶喊就甜甜地应一声:“哎——我在这儿哪!”跟出来搀扶着她回家转。要是不高兴了,任金奶奶喊破喉咙也不应声,有时面对面过去,蹑手蹑脚躲开。反正金奶奶看不见。

小迷娘没有家的概念。没有什么能束缚她。

满城人都认识小迷娘。

小迷娘最初出现在小城时只有七八岁。

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不记得自己的家。好像从记事起就被人从这里带到那里,从那里带到这里。她不断改换爹娘,不断改换家。后来一个牵骆驼的人把她带到小城,给她买了几个包子,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扔下她就走了。那时她正睡觉。她记得是和拉骆驼的大叔一同睡在客栈里的。可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东门外的城河边上。

小迷娘没有哭。

她觉得这样更好。她早已厌烦东家转西家的生活。她不必再把一个个陌生人认做爹娘。人干吗一定要有爹娘呢?而且那些爹娘对自己并不好。打骂是常有的事。还要干活,捡柴抱孩子洗衣裳烧锅。干不好就挨打。

这下好了。这下真好了。

小迷娘爬起来揉揉眼,看到城河外的草滩上开着许多紫的黄的白的红的花,花草间飞着许多蝴蝶,绕来绕去的。小迷娘就跑到草丛里去,追着蝴蝶满地跑。她一双小手十分灵巧,捉一只又一只。没地方放,就把鞋子脱了,两只鞋扣在一起,把蝴蝶都装里头。

后来,小迷娘又把蝴蝶都放了。

日头已经偏西,她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哭。哪里去吃饭呢?这是她被抛弃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小迷娘坐在城河沿哭了好久。来往的人只是看一眼,却没人跟她说话。后来小迷娘就独自进城去了。那时小迷娘七八岁,正是小女孩最丑的年龄,加之脸上又有麻子,衣衫破烂,在一群小讨饭的队伍中很不显眼,时常被人欺负。被人揪着小辫子按倒在地上是常有的事。她经常身上脸上都是伤痕。小迷娘爬起身,打打泥土,抹抹泪,一言不发。她时常惊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扛她。

在一群流浪儿中,多是些十来岁的男孩和女孩。年岁不大,却都是一副走惯江湖的样子。小迷娘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

那时他们叫她丑女。

“丑女!给我洗洗裤子。”

“丑女!我背上痒,给我挠挠。”

“丑女,跟我学,站着尿尿!”

“丑女!……”

丑女像个使唤丫头,谁都能支使她,谁都能吆喝她。丑女不做任何反抗。她知道她的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这群流浪儿。她无处可去。

她在悄悄长心眼。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心智的增长速度是惊人的。到她十二三岁时,就已经相当机灵了。

后来流浪儿们发生矛盾,分成几拨儿,时常打斗。各自占着一个地盘,不容外人侵人。讨饭、捡破烂、玩耍,只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但丑女却到处受欢迎。

她对谁都没有威胁。而且她听话。每一方都想拉她当小探子,探听对方的宿营地和兵力分布情况,以便夜间偷营劫寨。丑女便给各方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比如:

“昨黑顺子和玉子亲嘴来。”

“空空在西关桥头和人赌棋,输了八鞋底。”

“老炮腚上长一个大疮。”

“东关马棚失火啦!把鬼子烧得半死……”

这些情报并没有出卖哪一方,但有趣味,大家爱听。而且从中可以分析出一些情况。顺子和玉子亲嘴,说明两人对打仗可能不感兴趣。空空迷恋赌棋,而且输八鞋底,精神肯定沮丧。老炮是个打架魔王,可是脸上长个大疮势必不能参战。东关马棚失火,老炮手下的人肯定改换宿营地,最有力气的鬼子也不能参战了。

某一夜战端又起。当满城人都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小巷深处或者某一个大垃圾堆附近,几十个流浪儿正打得不可开交。这时大体是两派。各方有时会结盟,当然是临时的。打完了又分开。每一次打斗之后,总会有十几个流浪儿受伤。血头血脸的。于是仇就结得更大。

这时却是丑女最受欢迎的时候。她到处慰问伤员,给他们包扎、洗脸、洗衣裳、喂饭。她的一双小手灵巧又柔软,脸上总漾着甜蜜蜜的笑。

丑女十四五岁了,大家开始称她小迷娘。

小迷娘已是个真正的少女,出脱得光鲜而水灵。她的身子开始变软,一双眯缝眼看人时亮晶晶的,几点浅麻子撒在圆圆的小脸上,使表情愈加丰富。胸前开始隆起,奔跑时微微颤动。破烂的衣片随风飘起。时不时闪出一片嫩白。不仅流浪儿们,连街上人也会多看她几眼了。

小迷娘在流浪儿中不再受气,相反,她成了他们中的小公主。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的存在,流浪儿们又渐渐聚拢起来。而且她渐渐成了流浪儿中的老资格。流浪儿的队伍是不断变化的,人员流动性很大。年龄渐大的女孩子或被人买去做媳妇,或做用人。男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就不好去讨饭了,讨饭人家也不给。于是就去做苦力,或拉车,或做男佣,也有的被家人找回或者流落外地去了。但不论男孩女孩,留在小城谋事的仍然居多。一旦离开这个群体,他们还怪怀恋昔日的穷姐妹穷兄弟。隔些日子,他们会像走娘家一样去看望他们,而且常常带些吃的穿的。

顺子和玉子是幸运的。他们终于成了夫妻,在城外护城河边搭个庵棚住了下来。顺子打鱼打兔子,玉子养一群鸭子。小夫妻俩穷则穷,却过得有滋有味,他们常去看望流浪儿们,也请他们去家吃饭。但流浪儿们不常去,除非谁有病有灾,不能动弹了才被抬去,养几日又跑回来。这帮穷小子有自己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好不容易有人混出去了,就不要去拖累他们。

爱赌棋的空空,突然从小城消失了。据说在一个黄昏被一个道士带走的。那时,空空在西关桥头已和人赌了三天三夜的棋。他是个极瘦弱的人,老是面色苍白,默然无语,看人呆呆的,从六七岁流浪就喜欢一个人走,不大合群。看到街头有下棋的,就蹲在一旁看。小城虽然破旧,却是藏龙卧虎之地,各种人物都有。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棋类高手。象棋、围棋、六棋、五棋、四棋。或搁一桌正襟危坐,或街头巷尾划地为盘。或肃然对局,或指手画脚。沿街走过,时闻路旁青石板被棋子敲得叭叭响。空空就是这样迷上棋的。一迷就是十年。

三天三夜,空空输多赢少。身上已挨了几百鞋底。对方多是街痞,论棋艺也就平平。但他们车轮大战,而且常有些暗中动作,走一步好棋齐声喝彩,走一步臭棋却被同伙扯住胳膊。空空本来棋艺高出他们一截,却很难取胜。输了棋就往地上趴,任凭他们拳打脚踢。不讨饶、不言语、不呻吟。打完,爬起再下。到后来已几乎爬不起来。那时有位长髯道人也看了三天三夜。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后来空空遍体鳞伤,捏了一枚棋子昏死过去。道人托起他就走了。几个街痞纳闷站住,眼睁睁看他拐个弯出城去了。那时已是夜色渐浓,街上店铺开始掌灯了,一街摇着昏黄。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那是个游方道人。

从此西关桥头多了一个传说。

西关桥是小城一景。拱形。架在两池荷塘之间,垂柳如帘,挂在桥头,绿荫浓浓地遮住日头天光。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此桥很古。城里人叫它金桥玉栏杆。传说以前池两旁住两户人家,一姓金,一姓虞。隔水相望,因为结了冤仇,几世不来往。后来两家儿女相爱,家人不许,二人在一天夜里相拥投池而死。两家人后悔不及,于是和好,共同出资修了这座桥。金姓修桥身,虞姓修栏杆,是谓金桥虞栏杆。传下来就成了金桥玉栏杆。是一个悲剧,也是一段佳话。城里人久传不衰。

差不多在空空消失的同时,鬼子去了兵营。鬼子在一群流浪儿中本是个最无忧无虑的人,爬墙上树打架玩鸟,干什么都兴致勃勃。那次马棚失火时睡着了,差点烧死在里头,弄得一脸疤。活泼泼一个少年成了丑八怪。鬼子活得没滋味了。人也变得寡言阴沉。他想去打仗。要么被杀死,要么杀几个人。

老炮原本也要去当兵的。听说兵营管束得紧,就打消了这念头。他劝鬼子不要去。他说鬼子你疯了去那熊地方找一群爹管着你。鬼子说我没地方去。兵营里不讲丑俊,有种就行。老炮说知道你有种,就怕你吃不了那苦。鬼子说有饭吃就行。老炮说兵营规矩多,犯了错要挨军棍。鬼子说:“跑!”

老炮被一个药材商雇去赶马车了。临分手那夜,他把预领的雇金拿出来买一堆酒菜,把流浪儿们叫到一个池塘边的草坡上,大吃大喝半宿。老炮醉了。醉了就哭。他一个一个摸着他们的头,说我不能领你们讨饭了。你们甭再打架,甭偷人家东西,甭去大户门上要饭,甭这样甭那样,像说遗嘱。说得一群流浪儿都哭。鬼子说老炮你哭个球有本事混出个模样来再把兄弟姐妹都带出去。老炮说我打记事没哭过,今夜就想哭呢。小迷娘擦擦泪说别哭了,怪没出息的。你们都放心走吧,俺们会照顾自己。

其实小迷娘说这话不久就出了事。她还并不懂怎么照顾自己。

老炮一帮大些的流浪儿离开后,小迷娘就成了无形的头儿。可她不想当头儿。谁遇到难处,她会帮忙。但要她操心管那么多人的事,就太烦人。她只管自己的事。她喜欢独来独往。

寻常,小迷娘不大结伙去人家门上讨饭,而是常去一个叫四季春的酒馆里混些剩饭剩茶吃。她显得很乖,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帮人拾掇碗筷,洗刷盘子,忙得像个小跑堂的。客人高兴了就给她一些吃的。

四季春实际是个娼馆,来这里喝酒的男人多喜欢动手动脚的。喝酒时旁边有擦脂抹粉的女人陪着,或者干脆就坐在膝上搂在怀里。每个单间都有帘子隔着,调逗嬉笑无所顾忌。小迷娘先是有些害怕,渐渐就习以为常了。她对男女的事还不懂。她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不知道那样摸摸捏捏有什么好。她只觉得那些人一到这酒馆里就变了个样,不像在街上在外头一本正经了。连四五十岁的大男人都没个正经相。他们都很爱捣蛋。有时候,小迷娘进去收拾杯盘,会突然被他们捉住揽到怀里亲嘴,或用手在她屁股上胸脯上乱拧,她便极力挣开。她觉得那样很不舒服。嘴上一股酒气。身上被手捏得生疼。但小迷娘也并不怎么恼怒。因为他们都是嘻嘻哈哈的,过后常扔给她几枚钱。她觉得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常来这里喝酒的就有老兵拐子。拐子和杆子是管南城门的,小迷娘和他们都很熟。有时去他们住的地方玩。杆子和老拐不住兵营,各人住一个藏兵洞,在城门两侧。城墙底下有很多藏兵洞,是过去打仗守城时用的。大的藏兵洞能容纳几十个人,小的只能容三五人。两个老兵很自由,看守城门已经很多年了,平日既不操练,也不参加兵营活动。都是自己烧饭吃,到月底去兵营领一次薪水,像两个老百姓。杆子是个沉默而和善的人,平日下了岗就回藏兵洞,在门口编些条筐篮之类的东西,积攒起来挑到集上卖掉。他没有妻小,但山西老家有个老娘。杆子是个孝子。

老拐就不同了。他喜欢说话,喜欢喝酒,喜欢在街上溜达,喜欢和女人搭讪。四季春是他常去的地方。但他不是每次都能嫖女人,他没有多少钱。他去那里喝二两酒,也多是一个人,没有女人陪。但能听到周围帘子后头的动静,闻些女人的香气,也就够了。

小迷娘对老拐没什么戒备,收拾碗筷空闲时,就陪老拐坐坐。是老拐让她坐的。老拐给她夹菜吃,她也就吃。老拐让她坐到身旁,让她张开嘴,把菜送进她嘴里。小迷娘就坐他身旁,就张开嘴。老拐拍拍她的头,又拍拍她的手,拍得很轻。小迷娘觉得很亲昵,就有点撒娇的样子往他身上一靠,说:“老拐叔,你真好!”老拐就把她揽到怀里去,说:“啥时候空闲了,你去我住的地方,我给你拉呱听。”小迷娘说:“老拐叔,你真的打过仗吗?”老拐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身都是伤疤呢。”小迷娘就很佩服地看着他。老拐在她心目中一下子成了英雄。小迷娘忽闪忽闪眼睛说:“你的腿也受过伤吧?”老拐就把她揽得更紧,贴着她的脸说:“要不怎么都叫我老拐呢。”小迷娘就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不动,心里却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在努力想象真的打仗是怎么回事,杆子和老拐叔怎么在战场上和人厮杀,荒野里怎么尸骨成堆,他们怎么从死人堆里往外爬,一身一脸都是血。杆子叔和老拐叔怎么一点点爬回这座小城,身后的草怎么被压倒被染成红色……小迷娘心里恍恍惚惚的,像被吊在半空中。那时老拐的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进她的破衣裳底下轻轻抚摩着她的两枚结实光滑的小乳,小迷娘感觉到了,但她没动。她觉得心里有点发痒,浑身发软,她微微闭上眼睛,细细体味那种很舒服的感觉。她听到老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她感到他的手正往下滑动,在她肚脐上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滑。那只手已经穿越裤带,伸进她的两腿间,小迷娘猛然挣脱了跳到一旁,她的琥珀色的脸上充满了惊慌和羞怯。她想知道老拐是怎么了。但她发现老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仍旧眯着眼弯着臂端坐那里一动不动,仍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像怀里仍然抱着小迷娘一样。老拐仍在想象中沉醉着。小迷娘看他的样子奇怪而又可笑,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跳个不停。

小迷娘从此懂得一点什么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后来的一段日子,她时常重温那个梦幻一样的情景,自己把手放在胸脯上轻轻摩挲,放在两腿间滑来滑去,却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为啥让男人一摸就不一样了呢?真是怪呢。她开始隐隐约约地期盼点什么。过去,她在四季春酒馆里忙来忙去,从不认真倾听周围的动静,自那以后,她的耳朵就变得异常灵敏了。周围帘子后头的每一声响动,每一阵喘息,每一声窃笑,每一声呻吟,都听得声声入耳。小迷娘开始耳热心跳和心神不宁。她开始躲闪那些男人的目光,又时常寻找那些男人的目光。她不能确定是否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只是觉得烦躁不安。

终于有一天,小迷娘跑到四季春楼上去了。

楼下是酒馆,楼上是妓女们的窝巢。也是一间一间隔开的。男人们在楼下喝酒时和妓女调笑,谈得热火了,就上楼去睡觉。那是一个赤裸的世界。小迷娘曾偶尔上去过,也偶尔看见过上头的情景。那时她还小,只觉得奇怪和好玩。但现在她似乎懂得是怎么回事了。他们都脱得光光的。肯定在互相抚摩,那样更方便一些,肯定。她同样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也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她上去了,她几乎是不能自持地跑了上去。就像一头疯狂的小母兽。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日头暖洋洋的。客人们喝得微醉,大都被女人们扶着上楼去了。楼下的各个房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小迷娘忽然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孤寂。这是多年流浪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她觉得很委屈,眼里噙着泪水。于是她沿着一条木头楼梯跑上去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在走道上转了半圈,几个房间里都有疯狂的笑闹和呻吟声。小迷娘几乎是恼怒地踹开一个门,那是一个最喧闹的房间。

“砰!”房间里人都吃了一惊,一瞬间愣住了。他们不知道这小女孩为什么气冲冲撞开门。那间屋子里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三男二女。两个女的在床上,三个男的或站在床沿,或斜卧在床头揽着女人的头。手搭在女人的胸脯和大腿间。女人的一切男人的一切都暴露无遗。刹那间,小迷娘有些头晕。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众多赤裸的身子,她看得如此清清楚楚。女人的和男人的物件,全都肿胀得怕人。一股暖烘烘的腥臊味弥漫在房间,熏得她直想呕吐。小迷娘想转身回去,心里一阵阵抽搐。可她的两条小腿却任性地往里走去。那时她周身的血液在燃烧,面孔涨得通红。两只小鼻孔呼出的气息颤抖而灼人。她一面心惊肉跳地往里走,一面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扒下来摔在地上,又用脚踩过去。那神情像在和谁赌气,硬着头皮要干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走到床前时,已把自己扒得精光。一个稚嫩的白生生的小身体呈现在那里,两个小乳房示威样挺起。几个男人互相交换着眼色,困惑地围住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辣辣的无法解释的泪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向谁报复来了。

这实在是一件新鲜的事。一个新鲜的少女的身子,一个新鲜的少女的举动。他们都有点跃跃欲试,却又不先动手,唯恐其中有什么蹊跷。这时,小迷娘也有点迟疑,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抚摩?对啦应该抚摩。你们不敢我可敢。她伸出手去,抖抖索索地触到一个男人的胸膛。她似乎是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几个女人如梦初醒。她们原都是认识小迷娘的。这时都叫起来:“小迷娘你疯啦快穿上衣裳!”“小迷娘快逃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小迷娘的手猛地缩回,像被火烫了一下。她在几个女人的尖叫中骇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和危险。

但晚了。

就在她弯腰捡拾衣服的时候,几个男人已同时捉住她,像捉到一只小鸟一样把她扔到床上。她叫了一声,但非常微弱。几个扑上来的男人已把她按倒在床上,仰面朝天捺住了。然后,她感到她的胸脯她的肚脐她的两腿间都有手指和舌头在疯狂地运动。她猝然感到一种生涩的疼痛。她扭动着小身体缩成一团,但却被几只强有力的手重新拉直了。小迷娘像被宰杀一样地难受。可她没有叫。她紧紧咬住牙闭上眼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她决不讨饶。不。她反而镇定下来。逃走喊叫会被他们笑话的。来了就是来了!她心里其实沮丧极了,后悔极了,可她决不愿承认这一点。男人们的动作越来越粗野。小迷娘感到自己被捏碎了,被人吞进嘴里又吐出来然后又吞进去,牙齿的摩擦像锯条一样尖锐。被分开的双腿间,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在贪婪地拱动。她感到是一只舌头在那里搅动吞吐,像烙铁一样灼得吱吱响。她一阵阵抽搐着,疼痛从那里钻进肺腑,扩散到全身。她已近乎痉挛,两眼蓄满泪水,流到两腮。而嘴已被一个臭烘烘的嘴巴按住了。这时她已无法喊叫。整个房间都没人说话,只能听到一片咂咂的舌响和如牛的喘息。她感到双腿被人举起分开,像穿刺一样难受。她忽然明白什么了。她咬紧牙关紧缩着身体,顽强地抗拒着不让它……由于疼痛和过分用力,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但她仍没吭声。她决心表现得像个英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听到那个男人骂了一声什么,更猛烈地向她撞击,一阵阵锐疼袭来,小迷娘已是头昏耳鸣。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没有讨饶,也没有挣扎,但她多么盼望着此时能有人来救她。是的,是别人救她。她在心里想,谁在这时能救了她,她就会感激他一辈子。

腊和瓦就是在那一刻出现的。

首先是腊,然后是瓦。

他们本来在另外两个房间。腊听说后没有迟疑就跳出房间,拍拍瓦的房间说快出来管个闲事,几天没打架了手痒,瓦说管球的闲事。但还是走出来了。他怕腊吃亏。

两人把三个男人揍得鼻破血流,跪地求饶。

当小迷娘睁开眼,艰难地爬下床穿衣裳时,看到房间里原先的三个女人都站在门外,抱着膀子打哆嗦。她不知她们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也许是她们喊来了这两个如从天降的男人。那时小迷娘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不知他们为什么来救她。她只是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并把他们看成救命恩人。但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脸色苍白地斜了跪在地上的三个男人一眼,然后很快地跑走了。

小迷娘在城外的古塔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她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几次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坐起来,双手抱住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两只眼幽幽地看着周围盘成团的大大小小的蛇。腿根那里流了不少血,还在隐隐作疼。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他们弄错了。他们根本就不会抚摩。老兵拐子给她的记忆不是这样的。

小迷娘反反复复地说,不是这样的。

那时周围的蛇都静静地盘着,听她一遍遍念叨。它们都认识小迷娘。只有她常到这里来,而且不伤害它们。它们也就不伤害她。她和它们是朋友。古塔是荒塔,七层。从上到下是蛇的世界,盘踞着千万条蛇。没有人敢上去。小孩夜间哭闹,大人说再哭送你去蛇塔,小孩就不敢再哭。蛇塔建在城外东南方向的一丘土岗上,周围树木丛生,平日绝少有人来。但这里鸟特别多,一群群起落。塔上塔下,树木丛里,飞翔蹦跳,鸣叫欢唱。那么多蛇就以鸟为食。

蛇塔本叫凤鸣塔。传说古时曾有一只巨凤带九只小凤凰落在这里,羽翼把城墙都遮住了,引来百鸟朝凤。从此这里鸟就多起来。古话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当地土著视为大吉大祥。这座古城从此有了另一个别名:凤城。为纪其奇,又建凤鸣塔。凤凰是早就飞走了,凤鸣塔却黑黝黝矗立千数年,一任时光流逝,和古城一样被尘封在这片荒原上。

一切都凝固了。似乎是死了,又像在等待。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算命瞎子九九说,蛇踞凤鸣塔为吉兆。蛇为龙、为阳,凤为阴。比如天地,比如晴雨,比如男女,一阴一阳之谓道。龙在则凤必来。百鸟聚而不散,虽为蛇食而不惊,皆为天数。预兆凤会再来。也许百年,也许千年。龙凤合乃天地间大事,不由人意,一点也急不得,这里曾有皇帝出世,开创几百年江山,轰轰烈烈,烈烈轰轰,一时间地气也拔尽了。就像种庄稼,几茬好收成,地气拔尽,变成贫瘠。须休养生息,重聚天地之精华,有朝一日,阴阳璧合,龙凤重会,这里还会有贵人出世。

九九闭着眼,说得人一愣一愣的。

有人眨巴眨巴眼:“依你说来,这块地没死?”

九九说:“似死非死。”

“贵人何时能出世?”

“天机不可泄露。”

“狗样!”有汉子不以为然,起身走了。

九九追着他屁股说:“七日之内,你必有大祸。”

那汉子第七天果然暴病而亡。

满城人都说九九是神算子。

老三三天之内把小城转个遍。

他看见什么都稀罕。街道小巷青石路面,店铺杂货地摊,耍枪使棒卖老鼠药的,算命打卦拆字玩鸟的,婚丧嫁娶招摇过街的,他一律都伸头伸脑看一番。他看得兴致勃勃,已经忘了柴姑的嘱托。几日之内,老三大长见识。

这晚回到邵记骡马客栈,刚进房间,就见小迷娘在等他,心里很高兴,就问:“小迷娘,你咋来啦?”

小迷娘站起身,笑嘻嘻地说:“来看你呀。”

老三说:“你这人心眼真好,还来看我。”

小迷娘说:“废话!心眼好,人就长得不好?”

老三认真看了看,小迷娘果然是很妩媚动人的。那天又脏又臭,衣裳也没穿,空空荡荡一件蓑衣,把身段都遮住了。今天穿得整整齐齐,一根大辫子垂在屁股蛋子上拂来拂去。细腰隆胸,圆圆脸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一副顾盼有神的样子。老三知她是个泼女子,说话也有些放肆,笑嘻嘻说:“你模样儿也俊,不知谁有福气,能娶到你当媳妇呢。”

小迷娘果然不生气了,说:“我看你就怪有福气,你娶我吧。”说着就笑。

老三搓搓手,真的有些动心,说:“我有媳妇了呢。”

小迷娘就笑了:“你当我真想给你当媳妇呀?看你这样,土了巴叽的!”

老三说:“那天你比我还土,像个野人。”

小迷娘说:“说正经的,你这人从哪来,到城里干啥来啦?”

老三吞吐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了。

小迷娘就很吃惊:“你媳妇疯啦?买那么多荒地,啥时候能开垦出来!”

老三叹口气:“谁说不是?可她不听。光让我买这些东西,我就发愁。”

小迷娘说:“买个鬼!放着福不享,找罪受。叫我就不干。我最烦干活啦!”

老三叹口气:“她不像个凡人。”

小迷娘白了他一眼:“咋?她是仙女下凡!”

“差不多。”

“胡扯!”

“真的。”

“她俊不?”

“俊!”

“比我俊?”

“比你俊!”

小迷娘突然美目倒竖,上去揪住老三的耳朵,怒道:“你敢说她比我俊?你胆子不小!”

老三不及提防,耳朵被她扯得生疼,偏转头看着她恼火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我和她到底谁俊?”

“你俊……她也俊……哎哟!”

“到底谁更俊?”

“你更俊,行不?”

“这还差不多!”

小迷娘松开手,在老三面前旋了一圈,又变成轻盈盈一副笑脸:“你这人有眼不识金香玉,啧!看这腰身,这奶子,这脸盘,样样称人意,几颗白麻另加三分俏。没听人说吗?上床睡觉,男人有个讲究,咋说的,叫白松黑紧黄邋遢,要×还是麻面花,咯咯咯咯!……咯咯!……”

小迷娘笑得前仰后合。

老三知她泼,却没想到她会泼得没遮拦,一时瞠目结舌:“看你,看你,说的……”

小迷娘止住笑,色迷迷地看着老三:“咋!不想和我睡觉?”伸手捏了捏老三的下巴。

老三退后一点,大窘,又被她撩逗得浑身发热,心里七上八下的。

“放心吧,不跟你要钱!”

“要钱……也没啥,我有的是金子!”老三急于表现自己的慷慨,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破布包,一层层取开,是十几块黄灿灿的金砖。

“娘×!”小迷娘摆过头看了看大吃一惊,“没想到你还是个肥牛!”

老三把金砖重新包好又藏在怀里,斜她一眼:“说的?这算啥!我媳妇那里还多着呢。”

小迷娘像哑了。不由瞪大眼重新打量面前这个汉子,怎么也想不通他会是个腰缠万贯的角色。可他确实有这么多金子,而且说媳妇那里更多。他不像撒谎的样子。言谈话语中,他对她充满了敬畏。小迷娘忽然对那个遥远的女人发生了兴趣。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呢?拥有金子和一大片土地,美丽而富有,就像一位雄心勃勃的女王,在荒原深处营造着自己的王国。冷不丁,小迷娘想起在荒原那次打斗中见过的一个女子,她带着一个巨人打败了腊和瓦,并夺走了那群野人。莫非是她吗?那时她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她记得那女人挥动两条鞭子的倩影,矫健而潇洒,一个神秘的铁面女人。那气势仿佛只有她才是荒原的主人。小迷娘忽然觉得自卑而寒酸,并陡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妒意。好呀你!你以为你不得了啦。既然你男人落到我手上,就别指望他回去了,更别指望他会给你带去粮食、农具和什么鬼东西了,我要让你成个寡妇,我要让你困死在荒原,守着土地喝西北风去吧!我小迷娘反正闲着没事干,就要和你捣上一蛋!

小迷娘为自己恶作剧般的念头高兴得咯咯笑起来,笑得老三毛骨悚然。

“你……笑啥哩?”

“咯咯咯!……咯咯咯!……”

“你……看你……咋这样笑?”

“咋?我笑得难听?你再听听:咯咯咯咯!……”

果然好听多了。先前笑得阴森森的,突然就变得清脆悦耳了,而整个人也显得天真活泼多情。

老三松一口气,不好意思说:“我吓坏了,以为你……”

“以为我疯了是不是?对你说吧,我这人没毛病。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疯。咱俩是一回生两回熟,也算老相识了。看你够朋友,才来看你的。实话实说,想和你睡一觉!我这人三天不和男人睡觉浑身发痒,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啦。”

“这……说的。钱……咋说?”

“你以为我是妓女?畜生!分文不取,白送。”

小迷娘说着解开上衣,裸出一截雪白的肚皮,上方是被双乳撑得鼓鼓的红绫胸搭。抬眼望着老三,勾魂夺魄,两眼似乎泪汪汪的。老三浑身燥热,拦腰将小迷娘抱起,扔在宽大的木床上。

后来小迷娘离开蛇塔,摇摇晃晃回到城里,走进老兵拐子住的藏兵洞。她要从他那里找回那种感觉。一定要找回来。

那时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身体虚弱得厉害。老兵拐子可巧烩了一砂锅羊肉,两人就围着火炉吃。老兵拐子格外殷勤,他没想到小迷娘真的来了。她也不说什么,只顾低头吃,烫得嘴里嗞喽嗞喽响,稍微嚼几下就吞下一块。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后来老兵拐子说你不能再吃了。小迷娘说你不舍得?不是我不舍得,我怕你吃多了会撑坏肚子。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里空得很。那就更不能多吃,你不懂,会撑出毛病来的。小迷娘放下筷子说,那好等一会儿歇歇气再吃。

老兵拐子擦擦嘴就去门口看了一圈,回来时把门挡上。藏兵洞没有门,是木板上钉一张烂席子当遮门的。然后他点上一盏油灯,带着小迷娘往里走。藏兵洞有两个弯,转过去就是老兵拐子的卧室了。里头铺一张木床,上头叠一铺被褥,倒也整齐。当兵习惯整齐。只是洞里有些阴冷。老兵拐子说我一年四季都要铺褥子又盖被子,就这腿还是发酸。小迷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是第一次到他这里来,她觉得这个窝不错。然后她就脱了衣裳上床。老兵拐子没把衣裳脱尽,还留了一身单衣。他怕她看见他的瘦瘦的皮肤和骨头。他们谁都没说要干什么,但谁都知道要干什么。老兵拐子的手瘦长而滑溜,甚至有些软绵绵的。他多年不耍刀使枪了,平日又不干活。老兵杆子却不同,长年累月,没事就坐在他的藏兵洞门口编筐,手指粗糙得像树皮。拐子说杆子,死过几回的人了你咋恁看不开,该歇歇气享享福了。杆子理也不理他,只管头不抬手不停地编。拐子没趣只好走开。拐子可没那么傻。拐子懂得自己疼自己,拐子把自己养得好好的。到四季春去,也不是每次都和女人睡觉。有时他叫那女人脱光了坐他怀里,自己却不脱。他只用手和舌,用眼睛和鼻子。那女人骂他不行他也不生气。他说行不行你别管。女人说你行你咋不脱,他说我就喜欢这样。老拐怕伤身子。他想多活几年,慢慢享受残年。

老兵拐子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把小迷娘浑身上下擦得干干净净。他显得从容不迫,像一个老练的猎手慢慢消遣他的猎物。小迷娘有点紧张的身子渐渐松弛开来。洗去灰垢,觉得一身舒坦。老兵拐子拉开被子小心地给她盖上,就像伺弄一个娃娃。整个过程都轻手轻脚的,一点也不粗野,一点也不慌张。小迷娘就有了一种温暖的安全感。之后老兵拐子也钻进被窝。那时灯火朦胧,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不清。他把她轻轻揽进怀里,先是静静的一动不动。她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胸膛。她的心先是跳得有些急,但很快就平缓如常了。她感到他的胸膛里有一种富有节律的音响,清晰而又遥远。她拱了拱,把身子贴得更紧,有一种如同梦幻的感觉。之后她感到他的手开始动弹。那只轻柔的手像虫子一样爬满全身,弄得她痒痒的全身扭动。想摆脱他又更紧地靠近他。后来小迷娘无法回忆那个全过程,她只知道她找回了那个感觉,而且更新鲜更刺激。好像全身都在膨胀。她眼里始终噙着泪水,呢喃着说些含糊不清的话。一会儿像被抛向云端一会儿像是坠向深渊,她怎么也无法把握自己找到自己了。他的手他的舌神出鬼没。好像一只无处躲藏的小鸟,飞到哪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后来她便昏昏然睡去了,她在挣扎扭动喊叫中已经精疲力竭。那时老兵拐子似乎早就不存在了,只有她自己。第二天黎明,小迷娘骤然醒来,老兵拐子还在沉沉大睡。她穿上衣裳几乎逃一样离开藏兵洞。她有些害怕,不知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魔法,和一个老头子睡了一夜。她感到恶心透顶。但几天后她又去了。她老是睡不着觉,一个人空荡荡的有点孤独。她老想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是一种强烈的向往。此后每隔几天就去一趟。老兵拐子每次都给她充分的满足,每次却引发她新的欲求。她像每次都没有结束,每次都留下一点空白,等待下一次去填补。终于有一天夜晚,小迷娘热昏迷乱的时候,老兵拐子压在身上进入了她的身体。那几乎是自然完成的。小迷娘没做任何反抗。事后她说我有点疼。老兵拐子说头一回总会有点疼的,以后就不疼了。那时小迷娘并没有意识到,那一次进入是多么重要,她已由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小女人。从此她失去了羞耻感和畏惧心,失去了朦胧和幻想,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淫荡。

但自此以后,她再也没去过藏兵洞。而且越来越恨他。她不知道为什么恨他。时间越久,年龄越大,就越是恨他。她知道一切都不能回头了。为此她哭过,带领一群流浪儿砸过老兵拐子的黑砖,还在夜晚放火烧过他的藏兵洞。弄得老拐紧张过一阵子。老拐知道是小迷娘干的。后来小迷娘在路上碰到他说过:“我早晚杀了你!”老拐缩着头没敢吭气,赶紧走开了。

小迷娘是那种欲望特别强烈的女子。她成熟得太早,而老兵拐子像一个温和的不露声色的恶魔,悄然把她引入深渊。没有谁能管束和校正她。她没有任何束缚和道德观念。那时她还不懂得这种事的坏处,但她体验并记住了这种事的美妙。从此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引诱流浪儿中所有的男孩子。在任何一个角落,她轻佻地抚弄那些男孩子的头发、嘴唇和裆部,把男孩子胆怯的手捺向她的结实的小乳和大腿间。她的所有动作都是坚定不移。她常常在黑暗中把男孩子摔在地上并骑上去,以强制般的果断拉下他的裤子,然后坐上去晃荡摇撼,直到把男孩子弄得大叫不止。之后便把男孩子一脚踢开:“滚你娘的你吆啥你吆!”

后来小迷娘已不再满足于在流浪儿中做这种游戏。她把那些小男孩子称为小青杏,酸涩而不可口。她开始挑逗并引诱城里的男人。她几乎是得心应手,看上谁就能把谁弄上手。她没想到过用这个达到什么目的,她只是觉得好玩。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个小女孩是小城里一个人物时,已经为时太晚。你尽可以说她的坏话。女人们尽可以诅咒她勾去了自己的男人。但这些对小迷娘来说没任何意义。好与坏有什么区别呢?她依然是个流浪女。但她却活得自在而自信。她穿得破破烂烂穿街而过时,没有丝毫的窘态。她的细致的嘴唇总是生动而又坚定地吸引着男人的注意,她的一条细长的眯缝眼总在和男人眉目传情。她穿得破旧,可她光彩照人,一路生辉。她的发育得已近成熟的少女身子和浑圆的小屁股,似乎荡起一阵清风。她像早春还寒时的一枝桃花骨朵,实实在在惊动了古旧的小城。有人想采摘,有人想闻闻她的香气,有人想看看稀罕。想忽略她已是不可能了。人们看惯了淑女和淑女的躲闪和羞怯,但小迷娘没有那些淑女的真诚的羞怯和造作的举止,甚至没有淑女的一双小脚。她奔跑在大街小巷,把一切的天性展露给你,展露给男人们,展露给这座古旧得嘎吱摇动的小城。于是她成了小城人人谈论的一个尤物。

金奶奶说:“小迷娘,甭往外跑了。我还有些积蓄,够咱娘儿俩用的,我养着你。”

小迷娘说:“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我在屋里待不住。”

小迷娘依然天天在外头混。她不必再去人家门上讨饭。自会有人给她钱。她从不向那些男人们要钱,但他们给她。她不把钱看成什么好东西。因为她没有任何生活的目标,她只要眼前的快乐。她多把钱分给流浪儿们,或者带他们到饭馆里大吃一通。她没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像普通穷家女那样穿着平常。这就够了。她并不特别看重穿戴。她喜欢随意。随意走走转转,随意和人调情,随意往马棚或者哪个藏兵洞一睡,随意爬墙上树,随意溜出城去野地里晃荡几天,随意躲进古塔,在灰尘和阴暗中与蛇为伍几天不露面,然后又突然出现在街头。

现在小迷娘终于有了目标,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游戏。她把那个遥远的女人看成对头,要和她较量一番。那肯定是极为有趣的。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场游戏几乎持续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