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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五章

尘土飞扬中,一队官兵押解一群难民在荒道上向前挪动。难民有好几百人,身强力壮些的男人几乎都被绳子拴住手牵成一串。在他们肩头背上,吊着些破棉被、粮袋和锅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间或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女人和孩子们跟随在一旁默然行走。全都灰头土脸的。

没人说话,也没人企图逃脱,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

鬼子牵一匹脱毛老白马走在最后。他望着面前这支臃肿的队伍,异常恼火。这实际上是一群流寇式的难民。这类难民在八百里荒原边境线比比皆是,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他们大多是那场洪水中的幸存者,也有一部分各地走来的流浪者。他们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是到处晃荡,除了吃饭睡觉没有别的事可干。开始是散着的,渐渐形成一个个松散的流浪部落。他们同命相怜,又互相争斗,乞讨、偷盗、抢劫、强奸、杀人放火,兴之所至,什么都干。没有谁能约束他们。荒原边境的村镇已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人们最初的同情心没有了,只剩下戒备、厌恶和无可奈何。村镇土著和难民大规模的械斗时有发生,零星打斗天天都有。各地地方官纷纷告急,要求上头派兵弹压。鬼子和他的士兵就是这么被派来的。

鬼子当然只能服从命令。鬼子是个称职的士兵。但他实在不愿意来。他知道这是个难干的差事。鬼子当过流浪儿,他知道这些流寇式难民的秉性。对付他们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他本以为进入兵营可以永远告别流浪儿的生活,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哪怕有一天的辉煌也是痛快的。却没有想到又要重新和这类人打交道。在开拔前夕,鬼子被任命为这支百余人官兵的头儿,不知是因为上头知道他曾是流浪儿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流寇式的难民,还是干脆就因为他那张鬼脸。鬼子这张被大火烧得尽是疤痕的脸,天生就是一张军人的脸:威严、凶狠、毫无表情。

但鬼子最终发现,对付这些人比想象的还要难。

老二是这一带难民的头儿。

老二的确没有死。

他怎么能死呢?大水扑来的瞬间,他只是呆了一下,便立刻如黑鱼般钻进波涛,顺水而去。他们三兄弟全都有惊人的潜水功夫,能在水中换气,不露水而可以潜游几个时辰。老二知道避开浪头的最好办法就是藏在水底。他隔一段时间,出来换一口气,天地间只有混黄的水和低垂的天。老二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对此,他并没有太多的想象。一切都毁了才好。他早就厌烦了这个家庭。如果不是老鳏夫,他也许早就走了。从天而降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却被三兄弟分享。最叫他恼火的是那女子根本瞧不起他。小娘儿们!不就是有个×吗?不信天底下就你一个女人!不知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老二终于像蟾蜍一样从浪水中爬出。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再生的快意,啊哈!天地之大,从此任我游走了。

老二成了自由人。老二走过许多地方。

他也曾去过北方那座城。但只停十几天就离开了。他发现那不是他待的地方。那里规矩太多,好像什么事都有人管着。街头的女人很美,也干净,但多看几眼就会招来麻烦。他曾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过几条巷子,那女人走路一扭一扭的,屁股蛋子荡到腰胯,走得愈急愈往上荡。老二看得入迷,大步跟上去,就想拦腰抱起弄到哪个地方受用一番。不想那女子忽然钻进一座大院,跟着就出来几个彪形大汉。老二并不怕打架,可他想想算了,啥事没干先打一架怪不值得。他冲那几个家伙挥挥拳头,转回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个城市充满了敌意。

老二坐在伙计饭店吃饭的时候,已是黄昏。饭店里照例拥进来一群小乞丐。他和他们一样毫不害羞。两个锅饼,一碗青菜豆腐,每人都分到相同的一份儿。十几天了,老二每晚都到这里来吃,因为只有晚上才不要钱。他不知道是谁开的饭店,白白养一群肮脏的小乞丐是什么用心。老二管不了这么多,有饭吃总归是好事,尽管根本吃不饱。这个伙计饭店是这个城市唯一让人有好感的地方。

小乞丐们排成队,由两个伙计分发锅饼和豆腐等。老二牛高马大,站在一群小乞丐中十分显眼。乞丐们都偷偷笑他,不知这么大个人咋也到这里吃施舍。老二铁青着脸,装作不知道,他不想和这群孩子闹什么别扭,其实心里有些窝气。轮到他时,两个伙计互相使个眼色,停住了手。其中一个胖一点的把手抱在胸前:“哎伙计!你哪里不能挣碗饭吃?这里可是俺掌柜救济孩子的。”老二有点发窘,支吾了半天说:“我再吃这一次,赶明儿就走。”另一个瘦子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你算了吧!你已经吃了十几天了,谁知你明儿走不走?”老二说:“明儿准走,就吃这一次。”胖子好像有点信了,伸手要拿锅饼给他,被瘦子一把夺过去又丢在筐里:“不给他!这么大个人真不要脸!”小乞丐们都笑起来,跟着起哄:“噢噢!不要脸,这么大个人!……”老二实在架不住了,提起拳冲那瘦子当胸一家伙,“嘭!”瘦子翻个跟头摔在地上。他翻翻眼爬起来,没想到这破烂家伙敢打他,伸手摸一把菜刀冲胖子喝一声:“操家伙!”胖子犹豫着拿起一根擀面杖,老二一脚把瘦子又踢在地上,菜刀“噌”一声飞出去,吓得小乞丐们满屋子乱窜。胖子终于没敢动手,拉起瘦子跑了。老二顾不上许多,伸手抓起几个锅饼,盛一大碗青菜豆腐,找一张凳子坐下,狼吞虎咽就吃。

过一阵从饭店后门进来一群人,手里拿着家伙,把老二团团围住了。瘦子一指老二:“就是他!”

老二看打头的是个女子,吃一惊,乖乖,这么个美人儿!她好像并没怎么动气,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老二。老二也看着她,一对奶子鼓鼓地耸出来,几乎碰住他的脸。刚才已吃得差不多了,浑身都是力气,憋了那么多天的气,最好发泄出来。老二想打一架了。和这么多人打,肯定是很过瘾的。老二坐着不动,向周围打量着,像一匹蹲伏的狮子,随时准备跃起。

这女子是小迷娘。

伙计饭店就是她和老三开的。另外,他们还开了一家客栈,叫伙计客栈。都是小迷娘起的名字。老三出钱就是,一切张罗雇人主事都由小迷娘做主。她在这里人头熟。小迷娘和这座城的小乞丐们有天生之缘。伙计饭店每晚施舍一顿饭,就是小迷娘的主意。老三开初不大乐意,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都是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小迷娘说没爹没娘才要有人管,我乐意。老三只好同意,好在他们生意不错,每晚一顿饭养得起。于是小迷娘在这座城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是个浪荡女子,一方面是个慈善家。人们不知道究竟该怎样看待她。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小迷娘是个永远的话题。她要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而且还很像一回事。在世人的眼里,老三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大家知道那是个有钱的家伙,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被小迷娘逮住的。在他们看来,指望小迷娘跟他过一辈子并且正儿八经地创一番事业,似乎是不可能的。终有一天,小迷娘会把他的钱花光用尽,然后一脚蹬开。看得出,老三虽牛高马大,却没什么心计,他只是小迷娘的一个俘获物。

小迷娘几个月忙得昏天黑地,总算把伙计饭店和伙计客栈的事张罗定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能忙出这么一摊子事情来。她很有些成就感。但日子这么过下去,又让小迷娘生出倦意。认认真真做事,不合她的脾性。小迷娘散漫惯了,不愿让这些事缠住手脚。就把当初流浪儿中的伙伴顺子和玉子夫妻俩请来,管理她的伙计客栈。顺子和玉子本在城外河边搭庵棚,靠渔猎为生,倒也清静,却经不住小迷娘三番五次来请,只好来了。他们是难友,又都是老实人,不会出什么差错。伙计饭店的事,小迷娘也委派了人。她和老三只做甩手掌柜。

日子重新平静下来时,小迷娘又觉乏味了。老三像个吃奶的大孩子一样让她最不满意。这家伙空长个大块头,却没什么主见,对她言听计从。他对眼前的日子很知足,对小迷娘充满了感激和崇拜。除了夜间还像个男人,平日里就是围着小迷娘团团转。小迷娘心烦。

“你干什么老跟着我!不能出去转转吗?”

“去哪?”

“去哪都成。赌博、听戏、逛妓院。”

“看你说的。”

“我不管束你,真的。”

“你是试我的心哩。”

“放屁!”

“说的。”

“我操你娘!”

“你咋骂人呢?”

“你不能揍我一顿吗?”

“揍你?嘿嘿。”

“我欠揍!”

“我不能打女人。”

“我把你硬留在这里,你媳妇还盼你回去呢。你应当恨我。”

“恨啥。住长了就惯了。我媳妇不如你好。”

“你媳妇给你钱,我花你的钱,我看还是你媳妇好。”

“有钱就是花的,谁花都一样。”

小迷娘哭笑不得。

小迷娘对面前敢打她伙计的这条汉子发生了兴趣。

从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和谁很像,只是矮一点,却更粗壮些。嗬!怎么越看越像老三呢?她不动声色,把一个伙计拉一旁耳语几句,那伙计转身走了。小迷娘心里有点打鼓,莫不是派来寻老三的?她倒不怕他会把老三弄走。老三的脾性她已把握透了,他不愿再去吃任何苦,或者本质上就是个不能吃苦的人。过去吃苦是没办法,现在他要享受了。他现在有钱有女人有店铺,日子过得很安逸。他不会跟任何人走。即使荒原深处那个女人亲自来,也不能把他弄走。小迷娘其实心里一直等着那个女人的消息,她希望能见到她。她不来,小迷娘也会去找她的,看看她究竟是何等样人。她心里一直筹划着这个行动。

她还不能断定这汉子是那女人派来的。但凭一个女人的直觉,相信这人和老三的家族有点关系。她曾详细打听过他们家的情况,知道老三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鳏爹,大水过后不知死活。既然老三能死里逃生,他们为啥就不能呢?

这会儿还不急于确定这汉子的身份。她想逗逗他。

“喂!你什么人,敢打我伙计?”

老二斜她一眼:“你啥人!敢这么问我?”

“哟!”小迷娘笑了,“你倒挺厉害呀,吃我的喝我的还打我的人,你说我是谁?”

老二有点明白她的身份了,可他不能向个娘儿们认错。就把眼一凶:“你要怎样,我就是打了你的人啦!”

小迷娘已看出这家伙凶蛮不讲道理,冲伙计们一挥手:“教训教训他!”立时扑上去七八条汉子,手持棍棒家伙围住老二就是一阵猛打。

老二全无惧色,大吼一声跃起,左遮右拦,伸手抓起一张八仙桌,横迎而上,一连推翻几个人。满屋子人仰马翻,乒乓乱响。小迷娘跃到一旁,高兴得又蹦又跳:“打呀打呀!……”两个奶子擂鼓样在胸前直窜。老二转脸瞅见了,心里就痒痒的,一愣神,背后挨了一棍。反身要攻击时,却突然呆住了。

他看见了老三!

老三已来了一阵子,站在后门口没有进来,也没说话。他一进门就认出了二哥,这次他吃惊不小。二哥没有葬身洪水,是意料中的事。可他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流浪来的,还是返回老家又被柴姑派来寻他的?老三怕有人来找他,他当然不愿再回荒原去。就犹豫着不想认他。他并不知道老二其实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好不容易才脱出那个已经破碎的家,老二才不愿把日子倒回去。

两兄弟四目相对,喉咙里滚成疙瘩,却到底没有相认。老二扔下八仙桌,抹抹嘴上的血迹,夺门而逃。

后来老二来到荒原边境时,一下子心花怒放了。

这才是他要找的地方。

破烂的庵棚,破烂的到处晾晒着的衣裳,光膀露怀的肮脏的男女,粗野的叫骂打斗,泛着臭气的芦荡水波,光着屁股到处乱窜的小孩,一幅鲜活流动的难民图。

老二咧开大嘴,“嘎嘎”地大笑着从一座土丘上冲下来,飞一样扑进人群。

那时一伙难民正在打架,由两个男人争抢一个女人开始的,之后一场混战。芦根、棍棒、砖头瓦块、稀泥臭水,挥舞飞溅,哇哇大叫。本来就破烂的衣裳全被撕扯得一缕一缕的。一个光屁股女人被几个男人追得尖声疯跑。

所有的人都很兴奋,狂热地发散着没有用场的精力。

老二迎着那个疯跑尖叫的女人拦过去,一把抓住胳膊扔在身后的烂泥塘里。追她的三个男人刚到面前,便被老二一人一拳打在地上。

三拳全都打在下巴上。有两个人门牙全部脱落。他们几乎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倒下了。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他们头朝地每人“唔”了一下,便吐出一嘴血来。翻眼看时,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小山。

他们没有跳起来还手。他们知道这个人无法战胜。

老二很快成为这伙流民的头儿。

那个光屁股女人成了他的姘妇。

流民中临时夫妻很多,暮聚朝散是常有的事。

老二的姘妇外号叫大白鹅,丰腴壮健,性情温和,从不和人争吵。她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一群人中,没有女人要强的余地。你要活下去,就要适应这个环境。男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撩拨调戏她,大白日扒光了衣裳推出庵棚,她也不会气恼,只咯咯笑着往回挣。她几乎几天就要换个男人。哪个男人拳头硬或答应给她弄点吃的,就钻哪个男人的被窝。很多人饿得皮包骨,大白鹅还是白白肥肥的。越是这样,就越招男人们为她争斗。她懂得如何吸引男人。别的女人整日蓬首垢面。她却天天要洗个澡。打几盆水,脱光了身子冲洗。或者干脆就去芦荡里洗澡,慢慢搓,慢慢洗。大白鹅知道苇丛中有男人偷看。可她不在乎,也无法在乎。你能逃到哪去呢?

自从老二来到这里,大白鹅就一心一意跟他了。老二强悍威猛,带着一群流民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改过去主要靠乞讨的办法,偷抢夺拿讨,样样都干。有时为了抢一个寨子。不惜杀人放火。

老二手下的流民也越聚越多。

傍晚时,鬼子下令在天齐观宿营。

这是押解难民去荒原的最后一站。再往前走,就没有人烟了。

鬼子是奉命而行,驱赶难民去荒原开荒种地,一来可平息荒原边境的骚乱,二来开发荒原,让难民有栖息之地。他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实百姓,不用你驱赶,自会去荒原开垦耕种。一场大水是祸也是福。有那贫民百姓本来家无寸土的,能侥幸活下来自是命大,有那么多无主荒地白送你耕种,就简直是福气了,皇上早已下旨,黄泛区二十年免征,有力气尽管去使吧。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早去了荒原深处,还怕落了后手呢。

但这些仍然游荡在边境的流民就不同了。

其间很大一部分是妇孺病残,苟延残喘活下来已是不易,哪有力气去开荒,只能到处讨口吃的,打发日子罢了。另有一些就是三教九流了,本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庄稼人。土地于他们没什么吸引力。平日就游手好闲,眼下更不愿回去垦荒。

哪里不能混碗饭吃。

偷抢夺拿讨,总有一样能糊肚子,再不行,还可以干点什么手艺。他们中不乏手艺人,脑瓜好用得很呢。

鬼子和他的士兵,把他们一次次捕获,一次次送进荒原,他们又一次次跑回来。

捕获他们并不是太难的事,除了老二等一些为首作恶的分子,其余人一般不做抵抗。首先是抵抗不了。鬼子和他的士兵训练有素,整体战斗力很强,乌合之众自然无法和他们较量。最初,他们曾企图抵抗。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称鬼子是鬼脸,这家伙年龄不大,却威风凛凛,每次都冲在最前头。他的那些士兵好像都服他。合起来不过一百多人,却快速凶猛,具有极强的攻击力。凡做顽强抵抗的,都被揍得皮开肉绽。他们亲眼见到鬼子一刀割下一个流民的耳朵。因为那个流民强奸了一个老太婆。

几次下来,大部分流民不愿再做抵抗了。流民还不是流寇,捉住了罪不当死。而且在集中押往荒原的途中,每天还供应一顿饭。这本是再好不过了。自己到处晃荡一天,还不一定有饭吃,何不顺水推舟,束手就擒呢。再说,进了荒原还能再跑出来。来来回回多走点路就是了,反正也没事干。

鬼子对这些人毫无办法。

他不知道这么来回折腾有什么意义。

天齐观很大一座院子,怕有几百间房屋,只是大多倒塌倾危,年久失修。据说这里原有几百道士,后来渐渐走散了。倒是古树紫藤郁郁蓊蓊,使这座道观越见凄凉阴森。

鬼子带人第一次住进天齐观时,曾巧遇流浪时的伙伴空空。空空已成小道士,当时和他同在的还有一位老道士,空空介绍说是他师傅。师徒俩把鬼子的人马和押解的难民安置好,就躲到一座房子下棋去了。偌大一座道观,除这师徒俩,再加一位年长的杂工,就再没其他人。那一次鬼子发现空空时万分惊喜,很想找他叙叙旧情。但空空很冷淡,不提一句当年在一起乞讨流浪的事,只专心和老道士低头下棋。鬼子在旁站了半夜,空空也没抬头看他一眼,这叫鬼子大为伤感。这真叫棋中有乾坤,空空不再理会人间事了。

鬼子带人第二次住进天齐观时,空空和老道士已云游外出,观中只剩那位老杂工了。

鬼子问他:“空空道士可曾留下什么话?”

老杂工摇摇头,只顾低头打扫落叶。

后来,鬼子曾多次住进来,再没见过空空。

当晚鬼子让士兵把难民安置住下来,派上流哨,又检查一遍,也早早回房睡觉去了。

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干馍,闻了闻又放进去。士兵和难民一样,都是早上起来发放干粮的。不同的是难民只发放一顿吃的,士兵却发放两顿吃的。鬼子必须保证他的士兵有足够的体力。至于难民,只要不在他手上饿死人就行了。他管不了那么多。即使有怜悯之心也没办法。士兵的给养都是从远方那座城运来的,很不容易。有时接济不上,也在当地筹一点。上午押送途中,他的士兵一路走一路啃干粮,喝几口随身带的水。难民中不少人都眼巴巴的。鬼子跟随在队伍后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但他自己却忍住饿一直没吃东西,他总感有点不安。他几次看到哑巴女小秋艰难地走在难民中,心里真不是味道。但她似乎很坚强,并不看吃东西的士兵。只低头走路,偶尔回头看一眼鬼子。

小秋没有绑住手腕,也没人押解她去荒原。可她每次都跟着去,然后又跟着队伍回来。有士兵给鬼子开玩笑:“兵头,哑巴准是看上你了。”鬼子说:“别胡扯!”

但鬼子真的特别怜悯这个哑女。她那对秋水似的眼睛老是闪着惊恐,跺一脚就能吓跑似的。如果押去荒原,她一个哑女如何活下去呢?鬼子每次都悄悄对她说:“小秋,你别跟去。”小秋总是摇摇头。这趟临来时鬼子看她又跟上了,就很火:“你咋回事?再去就不要回来!”小秋还是摇摇头。他总是闹不清她在想什么。

鬼子躺倒了却睡不着。

他独自睡一间小房。房顶烂开一个洞,从洞中可以看到一颗星星。这颗星闪闪烁烁的,好像随时自从洞口掉进房子。可它又那么遥远。每次住天齐观,鬼子都住这间房,就是为了看这颗星星。他曾在别处的夜晚往天上看,寻找这颗星,也曾走到院子里寻这颗星,却总是不能确定是哪一颗。可是心里总盼着点什么。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这颗星让他心里荡悠悠飘悠悠的,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孤独感,一种找不到目标和归宿的茫然。他曾以为到了兵营就有了归宿,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士兵。可他发现却比过去更加茫然和凄冷。尽管表面上他执行着一个士兵应当执行的一切,其实心里明白,自己随时都有逃离兵营的可能。他无法忘记过去的一切,无法忘记流浪时的伙伴。那些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时常会走进梦中。连当初打架斗殴的记忆都显得那么亲切和温馨。但鬼子知道他回不去了,伙伴们早已星散各处,再也不是儿时的模样儿时的心思。兵营和流浪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群体,兵营没有自由。这也是他愿意离开兵营带领一百多弟兄驱赶难民的原因。这样毕竟比兵营松懈一些,没人管束他。这里他说了算。可说了算又怎样呢?这种境况又恰恰加剧了无所依附的漂泊感。这味儿和当初流浪时差不多少。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鬼子机灵坐起。

他知道是小秋来了。他知道她会来。

他实际上一直在盼着她来。却又怕她来。

这个哑女的执拗让他吃惊。

果然是她进来了。动作像个胆怯而又冒失的小猫。

房子没有门窗,进来是很容易的。哑女以为鬼子睡着了,弓着腰蹑手蹑脚往里走。然后站住了屏住呼吸打量。等她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猛然发现鬼子正坐在地铺上瞅着她。哑女吓得“噢”的一声。

“深更半夜,你跑来干啥!”

哑女抱住肩不敢看他。

鬼子知道问也白问,她不会说什么。而且即使会说话,也无法回答。

鬼子知道这一夜没法睡了。他是赶不走她的。每晚露营,哑女都会跑到他旁边找个地方睡觉。以往在天齐观住宿的每个夜晚,她也必定来找他。有时鬼子睡着了,她会悄悄从另一头钻进被窝。奇怪的是,鬼子居然从来没对她有过邪念。

鬼子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馍。傍黑没舍得吃,就是留给她的。他从被窝里爬起身,把馍塞到哑女怀里:“吃吧。吃了就在这里睡吧。”说着就要出去。

哑女一下扑到他怀里,哽哽咽咽哭起来。

鬼子愣了愣,一把推开哑女,大步走出门去。

这算个什么事呢?

鬼子突然非常恼火,既恼火哑女,又恼火自己。而最主要的是恼火自己。哪来这么多温情?倒像个多愁善感的公子哥儿。还带兵呢,没出息!你的使命就是押解流民去荒原,谁死谁活是谁的命,管得了那么多吗?

他有些后悔了,不该从老二手里救出哑女。也许正是哑女唤起自己那么多的回忆。有啥好回忆的呢?再去当流浪儿?再去向人乞讨?再去捡破烂?

鬼子走到老杂工住的房子门口时,忽然有了安置哑女的主意。他决定把她留在这里。

他希望尽快把这批难民送进荒原。赶快返回去寻找那个叫老二的家伙。为了逮住他,已有三个士兵丧命。

他要亲手杀了他。

其实老二正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离荒原边境三百多里,有个叫桃花渡的地方。

这里山清水秀,修竹茂林,桃树最多。山坡山下溪边,到处都是桃树。一到春天,粉红色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蜂蝶成群结队,花香扑鼻,是个神仙般的去处。

桃花渡只有刘、王、孙三户人家,合起来也就十几口人。这里堑山湮谷,绝少外人来往。三户人家散居山上山下,互相处得像一家人。谁家有事,站在坡口吆喝一声,就都来了。

刘姓夫妻俩只有一个天仙般的女儿叫桃花,也有二十岁了,一年四季随父亲伺弄满山桃树。刘老汉夫妻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连王、孙两家也十分疼爱桃花。王家夫妇有四五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几岁,户主王大汉以渔猎为生。孙家则在山坡上开几片地,以种庄稼糊口。

桃花渡周围百十里山区,原是一位王爷的赏地,是因王爷作战有功由皇上赏赐的。也不知几辈了。这三姓人家是王府派来看山的,自然是代代相传。随着年代久远,王府已不大有人来桃花渡消闲狩猎,只在每年五月派人来拉一些鲜桃回去,同时带一些绸缎布匹送给这三户人,作为赏赐。这三姓人家虽是王府下人身份,其实比一般百姓还要自在。地方官并不管他们的事,也没有赋税徭役。每年只向王府派来的人贡些鲜桃、兽皮就行了,百十里山区成了三姓人的世外桃源。

桃花姑娘是自小许配孙家儿子为媳妇的。孙家儿子叫满筐,渐渐长大,发现是个憨子。桃花不乐意嫁给他。本来十六七岁就该成亲的,却一直拖着没办。桃花不同意。刘老汉倒没怎么逼女儿,怕逼出个好歹来。孙老汉也没怎么催促,知道满筐配不上桃花。两家人谁也不挑明了说,都在心里发愁。

心里最苦的还是桃花。这女子太聪慧,太内向,完全不似一般山里女子那样野气,举止倒像个大家闺秀,文静得像桃花渡的溪水。每日干完活就独自一人在山上转悠,在桃树底下淌眼泪。对男女之事,已经懂了,内心常有春情的骚动,可是看见满筐那个憨相,就不寒而栗。她不能想象和这个人怎么躺在一张床上。日子一年年拖下来,她知道拖不太久了,总有一天得嫁给他。在这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地方,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月亮又升起来了。

黑黝黝的大山渐渐明亮着,显出山体的凸凹轮廓,你甚至能看清桃树的枝条。无数清澈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汇进山下的月亮潭。月亮潭在两架山之间,深不可测。这是一潭神秘的水,月亮映在里头,一下子变成了七轮月亮,而且个个光灿灿的,把山间映照得白光光闪烁。桃花最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到山上来,站在山头欣赏潭中的七轮月亮。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观,只知道这潭水美妙而神秘。在对面的山凹处,月亮潭又溢出一条河,流到山外去。她很想看看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只要顺着那条河往外走就行了。可她终于不敢。她自小没迈出桃花渡一步,只在这山里转来转去。她向往外头的世界,又害怕外头的世界。她常被一些纷乱的念头弄得心神不宁,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桃花离开家时,刘老汉只小心地叮嘱了一句,说不要老在山上,早点回来。刘老汉知道女儿心里不清净,每晚都要出去的。而且每晚都要去月亮潭上头的山凹里洗个澡,他不好随她去的。

桃花走到那个山凹时,月亮潭的七轮月亮已经粲然放光,像悬浮在水中的七面银盘。每次看到这景象,她都有纵身跳上银盘的欲望和冲动。她想这些神奇的银盘会随着月亮飞升,它们之间牵连着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银线,银盘会把她带到一个更加神秘遥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天外的世界,那里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桃花苦笑了一下。

她在一条小溪旁站住了。

这是无数条山溪中的一条,每条溪都流向月亮潭,每条溪都清澈见底,每条溪里都有无数大大小小光滑的鹅卵石。桃花在脱去衣裳之前,朝周围看了一遍。她知道不会有人,在这百十里大山里仅这几户人家,不会有人偷看她洗澡的。她只是出于本能的防护看了看,就坦然地脱去衣裳,放在溪水旁的一块石头上,然后蹚进小溪。小溪只有一丈来宽,水深及脐。浅的地方可以坐在水中的鹅卵石上搓洗身子。桃花有洁癖,一年四季都要洗澡的。冬天把溪水挑进家烧热了洗,夏秋就到这小溪中来。不洗就不舒坦。她无法说出在小溪中洗澡的感觉,只觉得惬意极了。流动的清清的溪水拂在身上,痒痒的酥酥的。这时她慢慢蹲下身子,让水浸到颈部,一股快意涌遍全身。她有些心慌意乱,心跳得特别厉害,两只手在身上抚摩,悄悄握住双乳,身子在溪水中开始扭动。她无法控制自己。她是一次在溪中洗澡时,无意间碰到鹅卵石发现了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那是一种几乎让她叫起来的快意。光滑的鹅卵石在胯间轻轻摩动,让她感到快活,又让她感到羞耻。那是一种绝望的念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是多么绝望。为了这个,她必须在父母那里掩饰自己,白天是个文静的姑娘,纯净得像一片云,夜晚却像鬼一样来到小溪中自爱自恋。桃花知道自己成了两半人,这双重人怎么做下去呢?桃花一面拼命扭动着身子,一边泪流满面。她自感早已失去了贞操,不再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她迷恋鹅卵石,又憎恨鹅卵石。鹅卵石呀鹅卵石,你干吗要碰我呢?是呀是呀你喜欢我,满山的石头、桃树、溪水都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们。可你们谁能娶我呀,谁能和我说说话儿。鹅卵石呀,你们这些呆头呆脑的小冤家,只会藏在溪水里碰我撩我,倒是跳出水面来说点什么呀。哦!行了行了,你们别动了我受不了啦,我让你们毁了、毁了……

后来桃花一声惊呼。

她被月光下猝然传来的笑声吓得魂飞魄散。我被人看见了!

我被人看见了!

我脱衣裳时就被人看见了!

我的身子被人看见了!

我身上的一切都被人看见了!

我在小溪中洗澡的样子被人看见了!

我在小溪中扭动的样子多丑啊!

桃花惶然回头,山岩上蹲着一个巨大的人的身影,那人仍在粗蛮地大笑,且手舞足蹈,正要扑来的样子。桃花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她没有犹豫,猛起身抓起岸边石头上的衣裳,往胸前一捂,跳出小溪,奔向岩石。山下的月亮潭里七轮明月银灿灿地放出光芒,那是一个多么诱人的世界。

脚下的岩头是突向月亮潭的一座逸峰,就像凌空而起的一座天然跳台。

这地方真是再好不过。

桃花曾无数次攀到这里,眺望月亮潭,眺望群山,眺望群山上的星空。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她把衣裳从胸前拿开,抓在手里像舞动一缕彩绸,乘一股清凉的夜风,纵身扑向月亮。

桃花失踪三个月之后,刘老汉才知道她是跳进月亮潭的。刘老汉在桃花最初失踪时,曾和孙、王两家共同满山寻找,上百里山区每一块石头每一处洞穴都走遍了,还是没有踪影。后来,刘老汉又去山外寻找,还是没有形迹。这才想到桃花夜里跳了月亮潭。其实他心里早就在想这种可能了,只是不愿面对这种可怕的可能。他不相信女儿会死去,或者说不能接受女儿死去的事实。每次在山上找人经过月亮潭时,他甚至都不愿朝那里看一眼。他害怕会突然看到一个漂浮的女尸。刘老汉有时会故意绕开月亮潭,他不敢看到它。希望月亮潭不要存在。但他心里却一直在想这个地方:月亮潭月亮潭月亮潭月亮潭……

刘老汉已经憔悴不堪,满脸枯黄,步履蹒跚。老妻已病得奄奄一息,每天由王家媳妇照看。

孙老汉和刘老汉一样着急,桃花本来要做他家媳妇的。他和刘老汉一样心疼桃花。其实三家人都是同样爱惜看重桃花。桃花是他们共同的骄傲,共同的公主,共同的灵魂。有了桃花,他们三家人才这样亲密无间,才有这么多话题,日子才这么充实。桃花是桃花渡的精灵。

自从桃花消失以后,满山的树都枯了。

原本碧绿的桃叶纷纷变黄变枯,如秋风扫过一样,簌簌落地。

桃花渡满目凄凉、萧条。

满山的落叶随无数条小溪,一齐涌向月亮潭。

满筐是唯一保持平静的人。

他像往常一样,吃饭、上山干活,回家睡觉。

满筐睡觉时喜欢抱一截木头。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怪癖。

这毛病有好多年了。而且他每天都要换一截木头。有时是一根木棍,有时是一个树权,有时是一个树桩疙瘩,有时是一截和他腰杆一样粗的树身。

满筐一到要睡觉时就显得很忙。忙里忙外,一会儿在屋里摆弄一截木头,塞到被窝里看看不合适,然后又抱下来扔到门外去,然后再去山上锯另外的木头。孙老汉常被儿子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大动肝火,你吃饱了撑的弄这些烂木头干啥?被窝里是放木头的地方吗?

满筐低了头不吭气。牯牛一样的一条汉子还像个孩子。

满筐不爱说话。

但谁也无法阻止他往被窝里塞木头。有一截木头抱在怀里,他会睡得极安稳,惊雷打在窗子上也不会惊醒他。满筐无喜无忧,没心没肺。

对于桃花的失踪,满筐完全是个局外人。

没人拉他去寻找桃花,也没人问过他关于桃花失踪的事。满筐只是个憨子,他懂什么呢?满筐只是一块木头。

但当几个月下来,寻找桃花终于没有结果后,孙老汉终于想到要问问儿子。也许他知道一点什么?

他突然记起桃花失踪的那天晚上,满筐回来很晚,并从山上拖下一截很大的木头。那木头水淋淋的,而天并没有下雨。他正要往被窝里塞的时候,孙老汉怒气冲冲地训斥:“你哪里弄这块湿木头?甭往被窝里塞!”

满筐却粗蛮地大笑起来:“洗澡,洗澡!我给它洗澡!”

当时孙老汉没怎么往深处想,后来却越想越有点不对劲。满筐很少这样放肆地笑,好像神经被什么刺激得特别兴奋。他怎么会想起给木头洗澡的呢?总不是看到桃花洗澡了?他也知道桃花有洁癖每天要去山上的小溪洗澡的。

于是那天晚上,他一把扯住儿子的耳朵,急乎乎地追问:“满筐!对我说你看见桃花洗澡啦?”

满筐先是一阵发呆,好像在回忆什么,而后点点头。

“你对桃花怎么啦?”

“没、没。”

“后来呢?”

满筐捂住耳朵往外挣。

“后来呢?桃花就去了月亮潭,对不对?”

满筐又点点头。

“你咋不早说!”孙老汉挥手就给他一个大巴掌。

满筐嘟嘟囔囔:“又没人问我……”

孙老汉跺跺脚,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嗨!”

是的,早该问问他的呀。

现在,他大体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桃花洗澡时,被满筐无意间看到了,把桃花惊得跳了月亮潭。

对这桩婚事,两家原是指腹为婚的。后来发现满筐是个傻子,别说刘老汉不满意,桃花不满意,孙老汉也不满意。他是把桃花当亲闺女看的,他知道这太委屈了桃花。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山里就这几户人家,想找个后生代替满筐都不可能。如果能找到一个让桃花满意的后生,他情愿退了这门亲事。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个可恶的儿子对桃花跳潭的事居然沉默了三个月!

当孙老汉把这个消息告诉刘老汉时,刘老汉一点也没有吃惊。他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了,只是不愿意捅破。

这能怪满筐吗?

这是命。

老二就是这个时候逃进桃花渡的。

他带着大白鹅逃进桃花渡时,三家人正沉浸在无言的悲痛中。

虽然遇到这么大的事,他们还是接待了他。

老二说他们是逃难出来的夫妻,山外的土匪很多,到处杀人放火。他还说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儿子让土匪杀了,实在混不下去,才逃到山里避难的。说是住些日子就回去,不能老麻烦你们。

他说这些的时候,大白鹅使劲憋住了没笑出来。

连老二也有些吃惊,自己怎么要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尽可以以他的蛮横强迫这几家人管吃管喝的。这几家人老弱病残,没有谁能抵挡他。

但老二动了恻隐之心。

这几家人正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中,他的心软了。

而且他们以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好客,在悲痛中仍然拿出吃的喝的供他们享用。

孙老汉安排他们住在山上的一个简陋的石屋里。这是孙老汉用石头片垒成的一个临时住处,只在庄稼成熟时住些日子,看护庄稼,防止野猪糟蹋。

老二和大白鹅住下后,第一天晚上由三家的主人共同陪着喝酒吃饭。这样的热情礼遇,让老二感动不已。他们居然对一个陌生的来路不明的人毫不提防。他在心里说,这真是个神仙般的去处,我要是趁他们不防备一个个杀了,独占桃花渡真是太容易了。他被这个想法搅得心绪不宁。老是走神。三家主人还以为他刚从凶险中逃出,大概是余悸未消呢。就热情地劝他喝酒吃菜。

刘老汉说:“你们夫妇只管安心住下,这山里不会有人来的。”

孙老汉说:“你们别客气,这山里有吃有住的,以后就在这落脚定居吧。”

王家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说得更爽快:“住下我教你们打猎!打一头野猪够吃一个月了。”

老二实在被他们的好客和善良打动了。原来天下还有这样好的人。

他已喝得半醉,浑身热血沸腾。老二看刘老汉憔悴不堪的样子,拍拍胸脯说:“老人家你宽心!我这人没啥本领,就是水性好。赶明儿就下月亮潭,把你女儿打捞上来。人死不能复生,有个囫囵尸首也是好的。”

刘老汉一听,起身就要给他磕头。这陌生人有这本领倒是没有想到,说你要能把我女儿捞上来,就是俺的大恩人,我当活菩萨供着你!孙老汉也要下跪。被老二一手一个拉住了,说二位老人家不要这样,我可受不了这个。当晚,刘老汉等千恩万谢走了。

大白鹅搂住老二说:“你别吹大牛,月亮潭有多深你知道不?别把你也淹死了。”

老二推开她,甩开一巴掌:“放屁!尽说不吉利话。”

大白鹅捂住脸哭了:“我还不是为你好。”

老二不耐烦起来:“去去!屋后有溪水,洗干净了回来,老子要睡你!”老二已被酒烧得欲火难耐。

第二天,老二搂着大白鹅一觉睡到日出三竿。连续多日的奔波加上夜间的疯狂,把他折腾累了。

老二起床时,从门缝里看见外头有人影,忙打开门,是刘老汉、孙老汉和猎人在外垂手而立,门口放着一篮子饭菜,还有一壶酒。这架势让老二猛然记起头天的许诺,心想他们真把我当菩萨了。看来这事是非干不可了。就招呼说:“看你们站门外干啥,早该叫醒我的。”

刘老汉忙说:“不急,你睡好了,吃饱了,再慢慢商量。”

老二越发显得痛快:“有啥商量的,待会儿我去看看月亮潭,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行了。这事不费劲。”

众人又是一片称谢声。

这一天,老二围着月亮潭转了半圈,并几次往潭中投石,居然波澜不惊。这叫他吃惊不小。凭他多年和黄河打交道的经验,大风大浪并不可怕,那只是样子吓人。就像任何事情一样,样子吓人的都不真正可怕。可怕的倒是样子不吓人的东西,因为它深不可测。

眼前的月亮潭就是这样。在两架大山之间,一潭水无波无浪,纹丝不动,沉甸甸凝在那里。溢往山外那条河的水,只是从月亮潭表面悄然滑过去,就像从墨色石板上滑过一样。这层浮水下面的月亮潭却是不动不摇。投一块石子都没有浪花,似乎沉进浓稠的泥浆里。但老二相信,月亮潭的水肯定比黄河水清凉得多,也阴冷得多,阴冷得有些阴险。在阴森森的水底,不知藏着些什么怪物水兽,人下去将是极其凶险的。

这是一潭谜。

这是一潭险。

这是一潭陷阱。

老二着实有些发怵了。

但他无法再收回他的话。这不是他的性格。

再说,刘老汉和孙老汉正远远地跪在潭边。他不知他们是向月亮潭跪拜,还是向他跪拜。

他们一言不发,匍匐在地。

老二真想一脚一个把他们踢进潭里去。

老二围月亮潭转了几圈,不论站在哪里往潭中看,都无法看到任何东西。

晚上,他去了那座奇峰。

那里应当是桃花跳潭的地方。

那时天黑蒙蒙的,月亮还没有出来。几头野猪从身边蹿过,接着是几声猫头鹰的惨叫。老二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倒不是害怕黑夜和野猪,今晚到这里察看,就没让人陪。而是这事让他感到晦气,莫名其妙跑到深山里,给人捞一具女尸。弄不好连命都要搭进去的。

但他心里又很明白,真正促使他答应的又恰恰是一具女尸。如果是一具男尸,老二肯定不会答应的。男尸对他来说,不具有任何想象力,只有腐烂和肮脏。但这具年轻的女尸就不同了,她勾起老二一种无名的好奇。在头一天听说桃花跳潭和有关月亮潭的情况时,老二就猜想,尸首要么被鱼群水兽什么的吃了,要么极可能会完好地保存着,说不定在水底的某个地方安详地躺着。他的预感更让他相信后者。咋回事呢?老二从来没预感过什么。

一具年轻的女尸,会是什么样子呢?

月亮终于跃上山峰。刹那间,月亮潭七轮皓月同时闪放出奇异的银光。

月亮潭整个儿变了模样。

一潭凝重的阴森森的水顿时像纱像雾像一座银宫,比大白天清亮透明得多,也温柔得多了。

尽管老二已经听说了这个月亮潭的奇观,但当他身临其境时,还是被惊呆了。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象吗?

他从逸峰探头往下看,整个月亮潭尽收眼底。水中的七轮月亮排列形状如北斗七星,这又叫老二吃惊不小。他开始隐隐感觉到这月亮潭的古怪。

对于水,老二和他的家族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崇拜。当年在黄河里打鱼谋生时,在父亲的带领下,四时八节都要祭拜黄河的。稍有怠慢和不恭,那个老鳏夫就会冲他们三兄弟抡耳光。水,就是他们家族的神。

老二敢于对任何人不恭,却不敢对水不恭。

他已经亲眼看到亲身经历了水的无穷威力和神奇。

水能养育万物,也能毁掉一切。

面对眼前的奇异景象,老二知道他已无可选择。也许这是冥冥中什么力量使他走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干这件荒唐的事。

老二决定下水了,就在今夜。

该死该活,都由天定。

其实对自己的水性,他还是自信的。临来时带了一把刀子,以防水下不测。

天上月光如洗,月亮潭一派银光。透过水层,他仔细往下察看,逸峰下那轮月亮正在七星勺头上。在一轮银灿中,隐隐有一处黑点模糊不清。也许那正是桃花落水的地方。

老二跪在逸峰上,对着月亮潭磕了三个头,然后脱光衣裳,活动一下筋骨,口中横衔刀子,从高高的逸峰上一头扎下去。

老二没觉得是往下坠,而是在飞升。身体轻飘飘的,一团雾气绕在周围,像是托着他往上飞。当他双手触动水面的一刹那,猛吸一口气。这时他感到他闯进了一座水晶宫。月亮潭晶莹辉煌,七轮月亮比在逸峰上看到的要大得多。老二忽然显出极大的恐惧,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闯进了一个不该闯进的地方,这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不是他这种污浊的俗人可以随便来的。这是一个天造地设的去处。这时,他真想回去。

但来不及了。

老二感到了水的巨大的浮力,那水质沉甸甸的,浮着他托着他吸着他,慢慢下沉。他在惶然中睁大眼睛,一面下沉,一面四处察看,以防有什么危险突然发生。

潭中的可见度比在上头看大得多。水中有很多鱼,老二居然叫不出名字。这些鱼和黄河中的鱼有很大的不同,身上几乎都是透明的,鳞片全都非常细碎,即使是几尺长的大鱼也是这样。它们的样子也奇形怪状,不是头特别大,就是头特别小。体形也不够匀称,不是这里凸出一块,就是那里凹进一块。它们几乎不动,即使游动也非常缓慢,就像棉絮在空气中滑动一样。水里还有许多从来不曾见过的活物,也是千奇百怪的。它们看到一个陌生来客闯入,全都紧盯住他,一动不动。

老二已顾不上那么多。他手脚并用,吃力地往潭底沉落。好在视线已几乎没有障碍。这真是怪得很呢,大白天时,潭中是黑夜,什么也看不清;而在这夜晚,月亮潭里却是白天。潭中的七轮明月把水底世界映照得都有些刺眼了。

潭底出乎意料的深。

七轮明月似乎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却老也摸不着。而水温在急剧下降。老二直觉寒气透骨,仿佛掉进了冰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二终于双脚踏在地上。心里倏忽一闪,两腿已有些僵硬了。他落脚的地方正在七星勺头的那个月亮旁边。现在他看清了,所谓月亮,其实是一盘平坦如镜的水晶石,方圆数丈。另外六轮月亮,大概也都是水晶石了。一旦知道了潭中月亮的真实情况,老二对月亮潭的恐惧一下子减了大半。尽管他还不能解释这潭底何以会有这么七盘平坦如镜的水晶,这当然也算得奇迹了,但他毕竟已站在它们旁边了。

就在他旁边的这块水晶上,老二很快发现了桃花的尸体。尸体被一些树叶稀稀落落地覆盖着,只有两只脚裸在那里。他心里一阵高兴,正要动手拂去她身上的树叶,却突然发现水晶摇晃了一下,接着从底下钻出一条凶猛的鳄鱼。它并没有立即向老二进攻,却趴在水晶石旁,极不友好地看着他。鳄鱼有两丈来长,身体粗壮,鳞甲斑驳。它似乎轻蔑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

它是尸体的保护者吗?

老二说伙计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人。

人是什么东西?

人……就是人。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鳄鱼。

鳄鱼是什么东西?

鳄鱼……就是鳄鱼。

这不结了。咱俩谁都说不清。

你干啥来了?

我来看看。

有啥好看的。

我来寻找桃花的尸体。

谁让你来的?

她爹。

你找到了?

我找到了。就是她。我能看看吗?

看吧。

老二看到鳄鱼不再像先前那么凶,好像还有些友善地眯起眼。

老二慢慢拂去落在尸体上的桃叶,一个鲜美的少女的身子整个展露在面前。如果不是知道她已落水三个月,如果不是在这阴凉的水底,你根本不会相信她已死了。

那是一个沉睡的少女的身子。一双美目微闭。口唇轻合,乌黑的头发散散地垂在水晶上。浑身光洁如脂,曲线起伏,一切都裸露在那里。老二看她左手仍拿着衣裳,右手握一块鹅卵石。他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仿佛摸到一块冰。显然,桃花的形体和活着时没有什么两样。

他还从来没这样清晰地见过一个女子优美的裸体。老二有些呼吸急促,血管里膨胀着某种欲望。在这洁白的水晶上躺着的女子的身体,让他感到大白鹅之类女人只是一堆肥肉。

可他不敢有非礼之举。

他突然觉得这女子仍有生还的可能。

落水三个月依然栩栩如生,肯定冥冥中有神灵护持。而这条丑陋而凶猛的鳄鱼只是奉命守卫而已。也许,我和这女子是有缘分的。可怎样才能让她复生呢?

你想把她带走?

对。我想把她带走。

你想娶她?

我……我想……

别吞吞吐吐的,想就说出来。

我想娶她。

你也配?

可我得把她带走,她爹托我的。

你可以带走她的衣裳。

这有啥用?

让她家人知道她的下落。

她家人要的是尸体。

日后还她家一个活人。

你说她还能复生?真能复生!

现在还不是时候。

啥时候?

要等一个人。

是谁?

不是你。

我要这会儿就把她带走!

不行,带上去就坏了。

我不管。尸首坏了还有骨头。

你真要带走?

真要带走。

好吧!你也不要想走了。这秘密本不该让你知道的。鳄鱼突然张开大口。

别别!

拿上桃花的衣裳,快滚上去!滚!

老二不知道在和谁对话。也不知是怎么爬出月亮潭的。

当他带上桃花的衣裳,四肢冰凉地爬上岸时,只觉得被人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