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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二章

柴姑对土地的最初印象是浮泛的。

当初从关外走来的时候,一路上的感觉都是空旷和荒凉。如果不是没有归路,如果不是先人传下了话,她真是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

她对土地几乎是陌生的。自小在长白山蓊蓊郁郁的大林莽里长大,她最熟悉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浓得化不开的绿色生命。石头间的土是一小撮一小撮的,山沟沟里的土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它和绵延不尽的森林简直不能相比。土地少得让人不曾留意。那么少!但自从走出大森林特别是入关以后,仿佛豁然洞开一个新的世界,土地之广阔叫她目瞪口呆。那时她吃惊地想怎么这里有这么多的土地啊!土地怎么会这么大这么空空荡荡?庄稼草木都这样矮小,天空高远得令人生畏。在高远的天空下,连人也显得渺小了。那完全是一种生疏的令人不快的感觉。太阳火球样悬在头顶,人走在热气腾腾的大地上,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雀子在蹦哒,不定哪会儿就被烫死。而在深山老林子里,一切都不是这样。浓密的森林把天空划拉得支离破碎,站在山顶上能伸手扯下一片云来,不管日头多么凶暴灼热,老林子里永远都是阴凉的。人在山林间穿行,从来就不会感到孤独。周围的大山树木甚至成群的虎狼都在和你相伴,大家稠密地生活在一起结为一个整体,于是山林虎狼当然也包括人都觉得自己特别强大。天空没什么了不起,日头没什么了不起,暴风雪也没什么了不起。土地就几乎算不上什么角色,因为它太零碎太不显眼了。在柴姑的感觉里,大森林和长白山是顶天立地的,而且充满了整个空间。但这大平原呢,仿佛什么都没有。你只能感觉到无边无际的土地和同样无边无际的天空。天对着地,地对着天,空空洞洞,好像亿万年都是如此。

那时她真是不明白,大森林以外的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子。但后来柴姑懂了,大森林以外的世界只能是这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呢?她曾试图以山里人的优越鄙视这空洞洞的天和地,可越往前走越是沮丧。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当她走过无数路程几乎要走死才能到达黄河岸边的时候,柴姑开始对土地由衷地敬畏。土地是太大了,土地比大森林大得多。她走出了大森林,却终于没有走出土地。她同样敬畏天空,她第一次发现了天空的完整和高不可攀。天空过于高远,高远得玄虚而不近人情。土地却让人亲近。你走到哪里,它就延伸到哪里。它以它的厚重和博大包藏万物,承载山川、河流和大森林,孕育着万种灵性。正是从那时起,柴姑开始痴迷于土地,并最终献出了一切。

土地,多么好!真是的,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柴姑望着面前的一大片土地,咯咯地笑了。她笑得有些天真和傻气。她只有十八岁。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富有这样开心过。真的,这么多土地,尽管现在这里还是一片荒原。

这是不久前她从一个官员手里买下的。她给他一坛金子,那官员便带着她骑马跑了一个大圈子,然后用马鞭子划个弧说:“这些都是你的啦!”柴姑有些不相信,盯住他说:“你不骗我吧?”那官员说:“当然不骗你。”柴姑一把夺过他的鞭子说:“老官儿,你要是骗了我,日后我会把你宰了!”老官儿哈哈大笑:“你这女子胆子不小。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柴姑还有些不放心:“要是日后你不承认呢?”老官儿的几个随从忙呵斥:“放肆!你知道老爷是谁?敢这么说话!”柴姑一瞪眼:“我管他是谁,姑奶奶就是要问个结实!”几个随从扑上来就要捉她,柴姑嘻嘻一笑,轻捷如猿,满不在乎地跳开了,突然甩手一鞭子:“杂碎!”打头的那人脸上立刻爆出一道血槽。那人疼得大叫一声,抽出刀就要砍杀柴姑,却被那位官员喝住了:“退下!乡野女子不懂王法,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几个随员喏喏退回,柴姑冲他们做个鬼脸,又哧哧笑了。老官儿摇摇头看着柴姑说:“你这女子也太刁蛮,罢罢罢,就送你这把玉鞭做个凭证好了。那上头刻有三个字:钦差陆。你要仔细保存了!”说罢一磕马镫,带着随员们放马驰去了。

柴姑低头看看,白玉鞭杆上的确有一方红印。柴姑不识字,想来就是什么“钦差陆”了,她不懂什么叫“钦差陆”,以为就是他的名字了。她想这老官儿怪可爱的。就转身冲他跑去的方向大声喊道:“老官儿,你是个好人!”

后来,柴姑才知道那老官儿是钦差大臣,是奉当今皇上之命到黄泛区赈灾的。黄水退下后,数百里之内,几乎断了炊烟。原有的村庄一座座都消失了。举目所望,残垣断壁,枯树昏鸦,景象极为凄惨。浩浩数百里,就像一片死去的土地。黄水中幸存的人都跑走了,跑到那些没遭黄水的地方谋生。官府放粮反而要去那里。但这灾区的土地总不能弃了。于是皇上下了圣旨,黄泛区二十年免征。土地大多没了主人,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自然就归皇上了。那时你只要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很多的地。实在没钱,只要有力气垦荒,土地也就归你了。

事后,老三对柴姑说,你真傻,那么多金子干啥不好,竟然买了这片废地。这地荒得白给我都不要。柴姑说你不要我要,花钱买地,心里踏实。老三说这么多荒地,你去伺弄,我可不干。柴姑说咱一块干吧,再找些人帮忙。老三说我不会弄地,我是打鱼的。柴姑说黄河都走了,你去哪打鱼呀。老三说反正我不弄地要弄你弄。柴姑就不再坚持,也没有责备他。心想他还是有点犟脾气的。在黄河里闯惯了,不喜欢土地就不要勉强他。反正有的是金子,花钱雇人就是了。

柴姑有很多金子。

柴姑从老石屋扒出金子时,老三大吃一惊。

没人知道老石屋里藏着金子。当初连老鳏夫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保存了几百年的秘密。

柴姑来到石洼村没几天,人们就发现她有吃蚂蚁的怪癖。而且最怪的是蚂蚁似乎和她有什么缘分。柴姑走到哪里,只要略一停留,就有无数队蚂蚁急慌慌跑过来,朝拜一样聚在她的脚下,密密麻麻,像撒一地黑芝麻。接着柴姑就蹲下身子,一撮一撮地捏起来放进嘴里咀嚼。那时便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开去,于是就有更多的蚂蚁从四面八方赶来,围绕着她旋涡样打转。你仔细倾听,似有一种嘈杂又很细微的“嚓嚓”声,显得殷切而踊跃。使你感到它们是些极有灵性的小动物。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她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王。她和它们有过前世的渊源和默契。在她面前,它们全都表现出狂热的崇拜和献身精神。她用一种特殊的信号感应和召唤着它们,不论她走到哪里,哪怕走遍天下,都会有无数的蚁类供她享用和驱使。她像一位兵马大元帅,统领着一支无比庞大的军队。这支军队遍布世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簇丛林,每一座山丘,每一道河岸。这支军队从不为人注意,但它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秩序,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宗教,自己的武器。它们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又强大得不可估量。而柴姑是唯一能够懂得和掌握它们的人。只要她愿意,她的这支不为人注意的军队便能毁灭一切。

石洼村七个最老的老人正是窥见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才彻底绝望的。

在老石屋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蚁穴,洞口深不可测,而墙壁的每一条石缝都是出口。谁也不知里头藏着多少亿万只蚂蚁。有一次,村里七个最老的老人乘柴姑外出之际,悄悄溜进老石屋,想探访一下她的居室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意外地发现这些神秘的蚁虫。那时墙壁上、地板上、床上、窗上、屋顶上,以及所有物体表面,都爬满了黑色的蚂蚁。蚂蚁滚成疙瘩,蠕蠕而动,整个石屋子里充满细碎的“嚓嚓”声,荡漾着阴森之气。几个老人吓得头皮发麻,魂飞魄散。可是当他们眨巴眨巴眼再睁开时,老石屋空空荡荡,一只蚂蚁也不见了。它们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跌跌撞撞逃出老石屋子,却迎头撞见柴姑正在门外阴沉沉地打量他们。柴姑没说什么,只是目光里藏着怨怒,怨怒中又含着无限的怜惜,好像在说,唉唉,你们哪,你们干吗要闯进老石屋呢,这里的秘密你们本不该知道的,可你们知道了。唉唉,你们哪,你们太多事了。那时柴姑一身皂衣,仿佛一个幻影,老人们站成弯曲的一排,讷讷着似乎想说点什么,或者想问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然后就踉跄着走了。

在那之前,那个巨大的蚁穴是从来不为人知的,包括老鳏夫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没见过。那是属于人类之外的一个世界。它们一直让人类蒙在鼓里。就像一次重大行动之前的秘密集结。它们也许已经等了许多年,老一代等死了,新一代接着等。

它们终于等来了柴姑。

柴姑是命定要来的。那是蚁类的祖先一代代传下来的话。祖先说若干年后一个吃蚂蚁的女子就是咱们要等的人。你们要绝对服从她而且要终生侍奉她。

它们和老石屋的后人等待的其实是同一个人。所不同的是,老石屋的后人们并不知道等待的是谁,等待只是等待本身,并没有任何具体意义。但蚁类们知道。它们知道在等待一个石破天惊的人。这个人将率领它们干一件最了不起的大事,这件事将是蚁类历史上最辉煌的壮举。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它们等待了多少代,激动了多少代。它们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它们不在乎被人藐视,不在乎被人踩在脚下,不在乎穴居深洞。

柴姑来了。那个吃蚂蚁的女子到底来了。

她的确不同一般。她的惊人的美丽,她的古怪的性格,她的无忌和坦荡,都令它们折服。于是它们一拥而出,呼啦啦地爬出洞穴向她欢呼,供她享用,听她调遣。

于是黄河决口了。是一次永远的决口。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决口了。

天下人都在谈论黄河决口。

河防官大大小小被砍了一群。脑袋像西瓜一样滚了一地。

但没人知道这千里之堤究竟毁在谁手里。

蚂蚁们装聋作哑。

黄水退下去之后,柴姑从容地扒开一块石板,从蚁穴里提出几坛金子。

同样,谁也弄不清她怎么知道石板下藏着金子。

柴姑要用金子换回一片灿烂的世界。

开始几天,柴姑走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心情是极愉快的。这很像一次旅行。黄水留下的沙土湿润润的,平坦而富有弹性,就像柴姑的脚步。蹚过残存的一片片水洼。没有黏糊糊的感觉。水底的沙土地没有任何游离黏稀的成分,而是铺结成完整的一块,那感觉就像踏在大森林铺满落叶的土地上,软柔柔的叫人舒心。

柴姑把草鞋子扔了。她觉得赤脚行走更舒服。清澈的水透着凉意,从脚底沁人心脾。她惊讶黄河残存的水这么清澈透明,捧起来喝一口甜丝丝的。原先她还以为黄河水只会像泥浆样混稠呢。她赤脚一路行走,就像个顽皮的小姑娘。一会儿在水洼里疯跑,溅起一簇簇水花,把身子打得精湿;一会儿在草丛间漫步,弯腰摘几朵野花插在头上。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

荒野四顾无人,好像整个世界上只她一人还活着。她不感到害怕,只觉得太孤寂。她不断发现一些畜生和人的骨架,有的袒露在地表,有的半截埋在土里。在一个瘦小的骨架旁,她从土里拔出一根扎着红头绳的大辫子,柴姑捡起来抖去上头的土,歪起头仔细打量,她想这肯定是个年轻姑娘,也许和自己一样漂亮。可她只剩下一架骨头和这根辫子了。她把辫子放在一片水洼里摇摆着洗净,红头绳沤烂脱落了。辫子散成一束,油光发亮。好美的一条辫子!柴姑赞叹着,忽然听到一声娇弱而痛苦的呻吟。柴姑机警地往周围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她猜到,那呻吟是从冥冥中传来的,肯定是这位淹死的姑娘的声音。柴姑想了想,把辫子收起。她在心里说:姑娘跟我走吧,我和你做伴。这荒郊野外的,做个孤鬼怪凄凉的。走吧。我和你做伴。你多大岁数?十七岁。噢,十七岁,如花的年龄,正好做我的妹妹呢。你叫什么名字?朵朵,噢噢朵朵,咱走吧走吧,跟我一起去找人,找一些活着的人。

柴姑第一眼看到他时,吃了一惊。不是因为看到一个死人,而是因为这人特别庞大,简直像个庞然大物。那时柴姑先从远处看到荒草中卧着一架石碾,碾盘歪到一旁,显见黄水当日的威风。柴姑就想,这里当初也许是一个村庄呢。柴姑走近了,原来想在这里歇歇脚。她扶住石碾绕了半圈,却猝然发现了这个人。他半躺在地上,后背倚在倾斜的碾盘上,两腿分得很开。看样子已死了几天了。前天下过一场雨,而他的姿势却一直未动。赤裸的腿上有雨点溅上的泥斑,两腿的下方被泥沙淤埋着。在两腿间的狭小空地上,正有几簇嫩嫩的草芽长出来。这人奇丑,脸部上尖下宽,仿佛头上长一只角,嘴阔鼻大,肯定是个食量很大很有力气的人。柴姑无端地想到可惜这人死了,不然能吃能干,倒是个好伙计。这么想着,就用手摸摸他的心口窝,这下柴姑惊呆了,他居然还活着!尽管心跳微弱,可她分明感到了他心脏的跳动。柴姑赶忙从旁边捧起一捧水,顺他嘴角撩下去。他宽厚的嘴唇动了动,咂下几滴水。柴姑惊喜至极,一连喂他几捧水。他的眼睛仍闭着,可是手脚开始动弹。

柴姑猜想他是饿昏了。可能已在昏迷中沉沉地躺了几天。怎么能饿昏呢?这么大个人,青草野菜都能充饥,附近就有水洼,里头有成群的小鱼、蝌蚪在游动,都是些可吃的东西。柴姑出来几天,也只带了一些大麦炒面,那是她用金子从一个商人手里换来的。数量很少,她不太舍得吃,一路上常抓些小鱼来咀嚼。虽然腥味很浓,但足可以填饱肚子。这人是怎么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看样子是这样。他对死是有准备的。他选了个不错的地方,背靠碾盘,前有巨大的石碾遮挡,旁边还有被风雨打散的庵棚架子。如今零零落落坍在地上。他也许在这里住过很久,终于耐不住孤独才决定死去。这是个绝望的人。他头发很长而且脏乱。全身裸露着,却用沙土把裆部掩埋起来。那是男人最看重的东西。他知道死后尸首会腐烂,会有乌鸦或鹰啄他的肉体。他不怕啄食他的心脏、眼睛,只怕啄食他的生命之根。当他最终选择了死时,是多么无奈。那是一个男人的无奈。柴姑有些感动,哦,一个男人。他有一身力气和野性,却选择了死。那肯定是无奈的。他面对一片空茫的荒原,力气却无处用;他在孤寂中打发日子,找不到一个伴侣,他空有一副蓬勃的雄性。活着是无趣的,活着再没有意义,于是他垮掉了。没有谁让他死,是他自己要死。

但一个人要死也不容易呢。他在生死之间晃荡了六七天还是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肯定是无奈的。柴姑决心救活他。她想这是缘分。

当天,她决定住下来。把坍掉的庵棚扶起,搭成一个简易的棚子。她要住下来,和他做伴。她要救活一个人,这让她很感动。你想呀,救活一个人,多么有趣!

这是一片沼泽地。

野生的蒲苇和芦笛一片片地疯长,根部泡在水里,散发出一股泥腥味。小鱼、蝌蚪、泥鳅、水蛇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生物,在水洼里游动翻腾。在这片外表平静的世界里,其实充满了弱肉强食的争斗。强者要独霸这方天地,弱者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谁不是天生之物呢。结果是谁也没有消灭谁,大家依然生活在一起。于是小鱼变成大鱼,蝌蚪长成蛤蟆,泥鳅照样钻来钻去,水蛇最为凶猛,却只能在水面掠过时制造一片惊慌。蒲苇、芦笛和各类水草,都在拼命扩展自己的地盘,进行着无声的竞争。沼泽因此而日渐繁茂。这里充斥着不能灭绝的生命种类。

其中也有人。

在沼泽中一片孤舟一样的陆地上,搭着几个破破烂烂的草棚子。草棚里分住着一伙衣衫褴褛的男女。他们都是黄水中的幸存者。或借助一块门板,或抓住一根木头,或驾一条破船,终于死里逃生。但亲人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田园没有了。当大水落下,双脚踩住满是泥浆的土地时,他们甚至失去了方位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大地上的一切原有的标记都消失了。到处都是一样的空旷的土地、水洼、沼泽。你甚至看不到一棵树、一棵草,满眼都是混黄一片,没有任何生命的颜色。

他们以为到了冥冥之中。事实上,他们在大水中不知昏死过几次,又醒过来几次。他们对生命已经麻木,没有悲痛,没有恐惧,只有空荡荡的麻木和虚无。大地整个变了模样。当太阳重新悬在头顶,当星月重新闪亮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但活着的人实在太少了。起初,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只像鬼影一样在大地上飘荡,喝生水,吃小鱼。头发长了没法剪,衣裳破了没法补。最终只能赤裸裸披着长发在大地上游荡。他们不再有羞耻感,只剩下生命的本能。羞耻感是人类群体中的产物,但这里不再有人类的群体。他们只是孤零零的单个活物。

他们毫无目的地游荡,在上千里死去的土地上。

披头散发。赤身裸体。不言不语。一个无声的世界。

终于有一伙人先后相聚在这里。是星星也会聚头。而人是有气味的。

但一天夜晚,他们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孤舟一片狼藉,好像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这是个谜。没有人知道是谁征服了这些野人。

之后很久,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来到这里。

她叫茶。茶不知自己怎么转游到这里的。她看中了这地方。沼泽中一片孤岛,到处是丛生的蒲苇芦笛,荒草萋萋。她看出这里有人住过,庵棚歪扭着倒在地上。她决定住在这里。她在一片高岗上扒出一个洞,上头用编起的芦苇扎起一个新庵棚,洞里铺上草,外头很隐蔽。人躲在里头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从外头看,不到几步远的地方,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荒草太茂盛了。一切收拾停当,茶编了几件蓑衣遮风避雨用。平时不用穿。她尽可以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去沼泽抓鱼,在荒岛上采摘可吃的野菜,一切都很方便,连撒尿都方便。即使在冬天寒冷的季节里,她也只是躺在一个铺满草的洞穴里睡觉,白天又照样光着身子外出。她用冷雪把身子搓得发红,然后猛跑一气。她练得身手矫捷,肌肉发达。茶曾有过一个美满的家,有自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已经十二岁。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很遥远很遥远了。茶好像哭过的。也对着空旷的荒野叫过的,叫得像母狼一样凄惨。但茶到底没有死去。她开始了野人的生活。吃生水、吃生鱼,在冰雪中熬过冬夜,拉肚子发高烧。瘦骨嶙峋。但她熬过来了。她渐渐适应了这种茹毛饮血的生活。她曾因生过几个孩子变得肌肉松弛,又因茹毛饮血的生活瘦骨嶙峋。可是当她重新强健起来的时候,茶又恢复了少女般的体态。细腰丰臀,皮肤光滑,只是变黑了,茶像黑色的美人鱼,一条精力旺盛的美人鱼。她已经积攒了太多的精力,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芦苇草根生鱼蝌蚪都是美味佳肴。

过去了又一个漫长的冬季,冰雪消融,大地回春。茶已分明感到春情的骚动。开始像少女般的迷离,闷气烦躁流眼泪。一阵清风,一片浮云都让她恍惚半天。那时,她还不知是怎么了,只感到周身像着火一样,皮肤娇艳,乳房挺起,哈欠连天。但自从那天傍晚小喜子出现在沼泽地,茶便立刻明白了她一直在盼望一个男人。

那时她正站在庵棚门口的一小片空地上,向着日落的方向懵懂发呆,默默送别又一个白天。突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茶发现了一个赤裸的人影!

人影在银盘一样的落日下,线条十分清晰,就像茶曾经擅长的剪影。她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五官,但从那跃动的身姿可以判定那是一个男人,啊,啊,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从落日里跃下的男人啊!茶捂住脸哭了。旋即,她放下手大叫一声迎着那人飞奔而去:“噢噢噢!……”那一瞬间,茶忘了所有女人防卫的本能,扑出稠密的草丛冲过去。

事实上,即便那是一个女人,茶也会同样扑出去的。毕竟,那是她自黄水中逃生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两个陌生人在疯狂般的飞奔中相撞了。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问,便立刻搂抱着滚在一起。他们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不停地大喊大叫,不停地哭着笑着,直至精疲力竭,才手牵手回到沼泽中的那个孤岛。当他们歪倒在洞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时,还在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笑。双手支在身后的地上。昂起头。

“嘻嘻!”

“哧哧!”

“我叫小喜子!”

“我叫茶!”

“就是就是……人家成亲时贴在门上的那个喜字。”

“知道我知道。我叫茶,就是喝茶的茶。”

“我知道你叫茶,这名字真好听。”

“你多大小喜子?”

“我十六岁,你呢茶?”

“我……二十九岁了吧?”

“你骗人!你至多……二十岁。”

“是……吗?我真的二十九岁啦。”

小喜子腾地坐好了,瞪大了眼看着茶。他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的裸体。而在先前的狂欢中,他几乎不曾留意。小喜子的脸红了。他首先感到了害羞。他看到了她的挺起的奶子,她的沾满泥水的平坦的腹部,她的修长光滑的大腿和大腿间的幽私。啊啊女人,这就是女人吗?小喜子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他骤然感到热血奔腾,迅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切都同样的暴露无遗。他的小鸡鸡已毫不羞耻地挺起,而最糟糕的是那上头吊着一块泥巴。

小喜子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下去,同时把眼睛向茶瞄了一下,立刻又滑开了。他顿时变得局促不安。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动。

小喜子的脸变得紫红了。他惊慌地盯住茶。

茶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这使她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光彩照人。一丝羞窘在茶的脸上泛起,那是一种已经陌生的感觉。可她很快就坦然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喜子旁边又蹲下身子。她的活泼而坚挺的乳房几乎触着他的脸。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摩着他,喃喃地梦呓般地说:“小喜子,这没啥,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看我都能做你的母亲了……”

“母亲?”小喜子眼里涌出泪来,晶莹地看着她。

“哦……不,还是做你的姐姐吧!”

“姐姐,茶姐!”

小喜子一下扑到她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啊啊啊啊!……噢噢噢!……”

茶紧紧搂住他,儿子兄弟小男人……不管他是什么,她必须搂住他,再不让他走掉。两串泪水挂在腮上。

柴姑把自己编织的一条草裙扔过去:“穿上!”

巨人接过,看看柴姑,又看看自己,有些不情愿地穿上了。他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女子有些害怕。她老是冷冷地做这做那。从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她在忙。她给他喂水、喂炒面,给他按摩全身的筋骨。

渐渐地,他的血脉通畅了。只是觉得浑身发软。夜晚,当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时,就在迷糊中感到一个温软的身子紧靠着他。那时他全身紧巴巴地感到冷。温软的身子给了他热量。当他清醒过来,抬起手试图更紧地抓住那一团温软时,她却迅疾闪开了。而且之后的三个晚上再没有靠近他。

柴姑知道她成功了。她救活了他。

但她对他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这是一个巨人。一头尚未完全恢复体力的雄狮。她欣赏而且赞叹他的身体,但对他潜在的野性却心存戒备。她希望能征服他。在她的广阔的土地上,他抵得上一头公牛。

他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她还摸不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三天后她开始和他搭讪,漫不经心的。

巨人口讷,说话不怎么清楚。而且脑子不怎么好用,说了前头忘了后头。柴姑想也许和他死了几天有关。

他说他叫老佛。

柴姑就笑了,说看上去你也就二十几岁,怎么叫老佛呢。老佛说我从小就叫老佛。我没有爹娘。柴姑说你没爹娘从哪里出来的。老佛说我是从沙土窝里扒出来的。

柴姑说你干什么要寻死呢。

老佛半天没吭气,看着面前歪倒的碾盘和巨大的石碾,现出痛苦的表情。老佛厚嘴唇翕合了几下。两眼瞪着天,不再说话。他似乎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柴姑也不打扰他,窸窣地编着草裙。她有点恶心他两腿间那个泥糊糊的物件。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推石碾,就我一个人推石碾,他们都睡了。

柴姑有些吃惊,怎么……你推石碾,这石碾是你家的吗?你推石碾……这石碾是干啥用的?

老佛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狡黠,说石碾是我主人的。人家都把我主人称为先生,先生对我不好。先生娘子对我好。她每天夜里都来看我一趟,叫我摸她的奶子。

柴姑愕然。说我问你这石碾干啥用。老佛说你这也不懂?石碾是轧黄豆,轧成扁。放蒸笼里蒸熟了再放进槽子里打油。打成豆油,黄灿灿的,你吃过吗?老佛眉飞色舞,比比画画。他感到平生第一次有了炫耀的资本。在二十多年的生涯里,他一直被人当成一头蠢猪。他的主人先生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柴姑摇摇头,说我没吃过豆油。她真的没吃过豆油,她只吃过各种各样动物的油。柴姑没有掩饰她对豆油的无知。她感到老佛是个有趣的人,他没有多少心眼。

她专注地听着。她觉得这个可怜的巨人需要尊重。

老佛重又回到过去。老佛说我一个人推大碾,累得够受。我不要工钱,只要管我吃饱饭。主人娘子真好,每天夜里都到碾房来,让我摸她的奶子。只摸一次。她说你好好干,不听话赶明儿就不让你摸了。我天天盼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怕累。主人娘子比主人先生小一半才二十多岁。她的奶子真好,又肥大又软柔,一走路晃晃荡荡的。我老想抱住她。有一天晚上她又到碾房来,我把她抱住了,刚放到地上就被她用棍子敲蒙了。我醒过来时一身一脸都是冰水。她又用冷水把我浇醒了。那会儿先生娘子拎个枣木棍还站在旁边。她把我的头敲得啷啷响,说畜生!蹬着鼻子上脸,还想好事?对你说,往后再撒野我敲死你!好啦干活吧,罚你三天不准摸我奶子。主人娘子走了,我接着推石碾。那会儿我想我也没怎么的呀。老佛自言自语的,至今还有些想不通。

柴姑终于有些明白了。这里原是一个油作坊。老佛是雇来推石碾的,也许他很早就在这里干活。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伙计。大水毁灭了一切包括主人全家。老佛没有死。他被大水冲得漂起来打旋。可他死死抱住石碾几天几夜,就是不撒手,直到累死饿昏。他的僵硬的手已和石碾盘成为一体。后来他醒了,却发现油作坊只剩下石碾。屋棚、主人、财物以及整个村庄都不见了。于是他守候在这里,守着这座歪倒的石碾。他想主人一家会回来的,他尤其盼望主人娘子回来。主人娘子罚他三天不摸奶子,大水铺天盖地扑上来时正是第四天晚上。他正心急火燎地盼着主人娘子,大水就呼啸着卷走了一切。他始终没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忠实地守候着。守候了两年多。老佛和所有死里逃生的人一样。以生水、生鱼、草芽充饥。他活得非常强壮。但无望的等待终于使他失去了耐性。他活得乏味极了,于是决定去死。

就是这样。差不多就是这样。

沉默良久。柴姑说:“老佛,跟我走吧。”

老佛愣了一阵。爬起身,又跑过去,对着石碾磕个头。老佛说:“妹子,去哪?”两眼却盯着柴姑丰满的胸脯。

柴姑假装不知。她知道他需要什么了。

这巨人不难对付。

天上悬着一轮皓月。荒野到处都明晃晃的。在无边的寂静中,虫子的鸣叫分外清晰。“呱——”间或一声蛙鸣使寂静更加辽远。

夜正深沉。

茶搂着小喜子也睡得正香。

两人睡在门前的空地上,地上铺一层干草,稍一动弹,就有窸窣的响动。只要不是雨天,他们几乎都睡在外头。洞子里过于气闷,蚊虫也多。门前的空地上就好得多。一阵阵夜风把蚊子吹得稀薄了。但蚊子依然有,哼哼嗡嗡,是个永远的烦扰。

茶突然从沉睡中醒来。是被蚊子叮醒的。她伸手在腰上大腿上胡噜几下,能感到手上有黏糊糊的血。小喜子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一头拱在茶的怀里,仍在沉沉大睡。他仍然处在贪睡的年龄。而且傍晚时折腾得太久了。茶有些心疼他,但又禁不住他的诱惑和他的进攻。小喜子已是个真正的小男人了。

是茶一手造就了他。

她第一次把他拉到身上,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那时天地间橘色迷蒙,恍如幻境,小喜子惊慌失措,恐惧地睁大了双眼。他挣动着想脱离她的身子,却被茶紧紧搂住不放。那时茶欲火升腾已不能自持,双颊绯红,浑身软得像一摊化开的水。她感到小喜子的双腿在发抖,在地上僵硬而无助地蹬动。茶意识到他还是个处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茶想到自己有些残忍,一瞬间她有点犹豫,小喜子几乎要脱身而出。但她立刻更紧地搂住他。一个熟透了的女人的饥渴能毁灭一切。她实在顾不上了。在一场近乎打斗的拼搏中,小喜子渐渐服帖了。她的如火如水的身子缠绕着他,启动了他从未开发过的本能。他开始有了新奇的感受和冲动,他把身子紧紧贴上去,却显得忙乱而不得要领。茶泪流满面,喃喃地说着什么,把他的不知所依的脑袋按在自己的双乳间,轻轻地、柔柔地摩擦……而后她伸出手去,引导着他进入从未领略过的女人的圣地,那一瞬间,小喜子像掉入一口温柔的陷阱,在骤然的慌乱中疯狂地横冲直撞。茶在彻骨的呻吟中重又搂紧了他结实而单薄的小身子。她知道她成功地把一个小男孩变成了小男人。茶愧疚地闭上双眼,喘息不止。而小喜子却像一匹在旷野撒开四蹄的小野马,纵情奔驰着。那天晚上,他一连要了她数次。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再也不能分离。不管白天黑夜。茶用她丰满的胸脯挑逗他。使他保持着持久的激情。在小喜子睡着的时候,她就坐在他的身旁守候着,久久地看着,从头到脚,不放过一根头发一个脚指头,小喜子还没有完全发育成型,身体的轮廓总显得有些不协调。肩膀的骨头凸现着往外扩张,皮肉却扯得很紧,好像皮肉的生长怎么也跟不上骨头生长的速度。他的胸膛结实而黝黑,却仍能看到隐现的胸骨。茶有时会悄悄分开他的腿,用手心轻轻托起他的稚气的睾丸和小鸡鸡。在一圈若有若无的稀薄的毛丝中,它们是那么安静而拘谨。茶在心里便生出无限的爱意和怜悯。她似乎更喜欢它现在的这个样子,那是一种母亲的情感。恍惚中,她想起她死去的儿子。那时,她时常盼着儿子快些长大,又希望他永远是个孩子。但儿子没有了,永远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喜子在面前,是如此真实地躺在面前。哦哦小喜子,哦哦。茶突然间又生出羞愧。她觉得不该把他变成小男人的,她渐渐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好像从一开始就欠了他什么。

茶时常小心地用指头触摸着小喜子孩子气的面孔。他的翘起的嘴唇毛茸茸的。她老是忍不住俯下身去,用舌尖轻轻地吻着那里,却又生怕他突然醒来。但小喜子偏偏喜欢恶作剧。有时正沉沉睡着,却突然跃起,把茶扑倒在地。他其实已醒过来一会儿了。他老是要睡,就老是处在浅睡状态。当她俯身吻他的时候,便立刻醒了。但他不动。他对她的吻有一种特殊的迷恋,特别是茶的舌尖分泌出的好闻的芳香。他深深地陶醉着,全身都浸润在令人战栗的快意中。终于,他忍不住一跃而起。那时,他的稚气全然没有了。他变成一匹精力旺盛的骚情的小公狗,把茶压在身下狂乱地抽动。他咬住她的乳头,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仿佛要把她碾成碎末儿。于是茶在惊愕迷醉中又忘记一切,报以更热烈的回应。那时她想,干吗不呢?我没有欺骗他,我给他带来了快活。他需要,我也需要。干吗不呢?他是比我小得多,但终有人会把他变成男人的。小喜子的贪婪令她惊奇。茶的丰满依人的身子又有太多的渴求。

他们如鱼得水,一天天做着爱的游戏。

除此以外,又有什么事好做呢?大地依然荒着,无数花花草草都在繁茂地生长,蜂蜂蝶蝶飞来绕去,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啾啾喳喳。在这个葱茏的世界里,他们只是两个自然人,无拘无束,无所事事。

直到有一天,这种平静被打破。

那天早上,茶悠然醒来,像往常一样并没有急于把眼睁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湿漉漉的空气,然后舒展四肢,静静地躺着。小喜子夜晚睡觉不老实。要么枕着她的胳膊,要么枕着她的大腿,要么小狗样拱到她怀里。茶一觉醒来就四肢酸麻。现在她稍微离开他一点,尽量把身子放松摆平,心里飘浮着倦倦的舒适。但她渐渐感到不对头,附近有一股不同于泥土和青草的气味,既熟悉又陌生。茶警觉地睁开眼霍然坐起,她的蓬乱的头刚转半圈就僵住了:几步远的那块三角石上,坐着一个身披蓑衣的长发人!那人蓬首垢面,一时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此时,正恶意地盯着她。

茶一时被吓坏了。

她慌乱地把散在额前的一绺长发捋过去,同时勉强挤出一些笑来,算是招呼。她不知该怎样招呼这位不速之客。

那人笑了,笑得有些沙哑。“甭怕!我也是人。”哗——她撩开蓑衣,摇摇两个沉甸甸的乳房,“和你一样。”

茶渐渐镇定下来。她站起身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露出真诚的欢喜说:“你从……哪里来?大……姐。”她有点说不准她的确实年龄。

“从哪儿来?鬼知道从哪儿来。荒滩野地里晃荡就是了。我半夜来这里,你们睡了。你倒舒坦,搂个男人有滋有味的,招呼也不打一个,真是小气!”

茶大窘:“他……还是个孩子。”心里发虚。

“孩子?”女人疑惑地走到小喜子侧旁,弯腰看看他的仍在沉睡的面孔,忽然分开腿拨拉一下他的小鸡鸡,又哧哧笑了。她转回身,以夸张的羡慕打量着茶:“啊哟大姐,你可真行呀!弄个小雏鸡藏在这苇荡里一个人受用,当心别把人家孩子整死啦!咯咯咯咯!”

“大姐,你真是!……”

“别大姐大姐的,我看你应该叫我小妹才对。”

那女人走开几步,在一汪清水旁把脸洗净,走过来重新站在茶面前,笑嘻嘻地说:“不骗你吧?就是有几个麻子!”

茶被她的调皮和泼辣逗得笑了。这女子果然很年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她有一张圆圆的俊秀的脸和一双老是眯缝着嘲讽的眼睛,脸上有一些浅浅的白麻子,不仅不难看,还增添了几分妩媚的妖艳,十个麻子九个俏,茶记起一句俗话,心想这女子鬼狐一样,要是撩拨男人,十个有十个要动心的。但她开始喜欢她了,就说:“好妹子你也住这里吧。咱姐妹住一块,也好说说话儿。”

麻面女子淡然一笑,往周围打量一圈:“倒是个好地方。你真心留我?”斜过眼看茶。突然目光里冒出一股阴森冷气。茶心里一抖:“真……真心的。”

“不怕我吃了你?”

“妹子说笑话……哩。”

“我真的吃过人!”

她依然笑着,却显然不是在说笑话。茶的脸陡然变得煞白,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她,连连后退。

“咯咯咯咯!……”那女子猝然疯笑起来,笑得浑身抽搐。忽然,她又止住笑:“你别怕。我再不吃人了。我逃开他们就是不想再吃人,我恶心透了……”

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胆战心惊地站住了,怔怔地望着这个鬼狐样的女人,心里真是怕极了。她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自古荒年就有人吃人的事,何况这样大的黄水灾祸。但那是怎样的残忍呀!她不能想象怎样把一个人杀死再把他吃掉,人和兽还有什么区别?好像,麻面女子也陷入可怕的回忆中。她瘫坐在地上望着远处自言自语,她说她叫小迷娘,她说我没有杀过人,腊也没杀过人,都是瓦干的。腊不让他杀,腊说你不该杀人,怪寒心的,腊说把他带出去卖了大家都有好处,咱得钱他也有个吃饭的地方。腊说瓦你别再杀人了,这些人怪可怜的,瓦就发狠,说我他妈的馋!瓦不是人是野兽,他吃人吃上了瘾,隔些日子就要杀一个,谁也不知道,半夜里动手,接着用火烤,烤得冒油……

小喜子已悄然醒来。小喜子和茶紧紧抱在一起静静地听着,像两只蹲在洞口的惊恐的田鼠。

老三去了远方。是柴姑临行前派他去购置东西的。

柴姑不懂土地上的事,但知道开荒需要家伙,播种需要种子。伙计们找来了,要吃饭穿衣,就要买些布匹、粮食、盐,以及一些生活用品。她说:“三哥,你跑一趟吧。”

老三有些不情愿:“你的事我不管。我说过的。”

柴姑说:“刚开张,我自个儿忙不了。我要去寻些伙计来,就烦你跑一趟。以后,随你干啥。”

柴姑对老三捺着性子劝说,她需要他帮助。她知道他对土地的事没兴趣,就只能求他。老三知道柴姑必须求他,他就越发端架子,好久不搭话,只低头摆弄他的鱼竿。

现在老三自信多了。他知道柴姑已名正言顺属于他。老大老二葬身洪水,再没人和他争这个女人。而且柴姑已安心住下,不会再走了。他没有执意反对她买地,也是这个原因。土地能拴住她的手脚,劳累能驯服她的野性,让她最终像一般女人那样平庸,生孩子,伺候男人。自然,这得慢慢来。他知道太强硬会把事情弄僵,但又不能太顺着她。女人不能宠。他要慢慢消磨她的锐气,最后叫她走投无路,投到自己怀里来。

征服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哪怕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老三兴奋而又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这匹不驯服的小野马,准备随时给她套上缰绳。

柴姑求了他一个晚上。

柴姑说:“三哥,求你了。你跑一趟吧。”

老三说:“我就不明白,有那么多金子,带上它去哪里不能享福?偏要操这闲心!”

柴姑说:“金子是祖上的。不是我的。”

老三说:“管它是谁的。现在就归你了。”

柴姑说:“金子是死的。我要它变成活的。”

老三说:“咋变?”

柴姑说:“开荒种地长庄稼!”

老三真不知该怎样和她对话。躺在身边的这个女人,你永远都不能理解她。她的所有举动都是那么古怪,世人都想黄土变成金,她却要黄金变成土。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柴姑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一片荒原几乎是陡然改变了她。

为了它,她居然能这么耐心地求他。为了荒原的开发,她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一切。自从把土地买到手,柴姑就一直处在极度亢奋中。她无数次想象着,若干年后那一片神奇的景象:荒原变成黑黝黝的肥沃土地,到处葱茏着绿色生命,几度晨昏、几度清风之后,沉甸甸的庄稼穗头在风中摇曳,放眼一片金黄,四处飘散着醉人的香味。那是一片无比灿烂的诱惑。而她将是这片奇迹的创造者。那时,她才是土地的真正主人!柴姑沉醉在对未来的憧憬里,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精神财富。她并不看重财富包括金子。她要的是创造,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你想啊,在一片荒芜的沙滩上,长出彩云般的庄稼,结出黄灿灿的果实,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是啊,金子算什么,金子只是金子,土地却是一切!它什么都能变出来,什么都能长出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土地,多么好!真是的,多么奇妙,以前咋就不知道呢。

柴姑以少女的全部天真和痴情迷恋着土地,从此再没有多余的爱。

天亮以后,老三收拾东西哼哼唧唧上路了。他一面充分表示着他的怠慢和不满,一面暗自发笑。夜间,当柴姑摸索着把他拉到身上,当柴姑一声声呻吟着再次求他的时候,他真是很得意的。那时他跨在她身上,第一次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自从她来到这里,自己和老大老二包括老鳏夫一直像乞丐一样仰视着她,现在他把被她颠倒的位置重新颠倒过来了。他真是很得意的。他想女人到底是女人,女人只能被男人骑着。于是他说好吧好吧我去试试看,要是叫人坑了你别怪。柴姑气喘吁吁地说三哥谢你了,我知道你会尽力的。

其实,他还是很愿意去的,因为借此能到外头走一走。他想看看外头的世界。老三素喜多事,就是当初老鳏夫在世时,他也没有安心地过渔民生活。那时黄河里常有些过往船只,渔家免不了和客商打交道。有时也有官家的船只来往,气派更不一样。老三有时候驾船送鱼,看那些客商官家就像天外人。他们穿长衣,吃珍肴,坐着喝酒,偶尔还有女子陪同。那女子就像仙子一样,穿着必是绫罗绸缎,行动则有环珮之声。他们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神仙一样悠然快活。但也有例外。一次老三又去船上送鱼,却见一书生模样的人伫立船头,遥望远方,默然无语。那时正是风急浪大,书生长衫翻卷,满面凄苦。老三真怕他纵身跳进黄河,迟疑着想去劝说点什么,却被船老大用眼色止住了,摆摆手让他下船去。老三驾船回归时,仍是满腹狐疑,却又觉得神秘至极。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何而来,为何而愁,那是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但那个世界肯定是极为有趣的。有女子陪同坐着喝酒谈笑自然叫人神往,能像那书生一样穿着长衫无事发愁,也应当是一种享受。

老三不懂他们。但老三知道他们也是人。他们肯定生活在另一个地方。他极想看看,那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老三依稀听人说过,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城。

他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柴姑寻到沼泽地的时候,这里正发生一场火并。

麻子小迷娘的一伙人第三天就追来了。

腊一觉醒来,残月已经西沉。他总是突然醒来。带着这么多人,总也睡不安稳。他揉揉眼捋一把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脸,抬头看看星星,估摸有半夜天了。他站起身,走到几步远的那条斜坡上,看看人都在,长舒一口气伸伸懒腰,心里安定下来。十来个野人都被反剪手拴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断有人呻吟着翻身,那个傻乎乎的老娘儿们仍在低声哭泣。她哭得像小狗一样,自从七天前捉住她就一直没停歇过。声音不高但持续不断。瓦把她打得脸都肿了起来。嘴唇上淤了血,可她仍是哭。所有的野人都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好像鼓励着由她一个人表示着所有人的屈辱。她不怕打,怎么打还是哭。哭得腊心烦意乱。他都有点可怜她了。腊对瓦说放了她吧,免得扰乱别人。瓦恶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子说,放了她?没那么便宜!我逮住捆她时让她咬了几口,胳膊都咬出血来啦。再哭,下一个就宰她!

腊有些心烦,他想天明就得上路,赶快把这批人出手。这次人太多了,容易出乱子。白天,他一直注意着这批野人的动静,从他们阴沉的目光里,腊感到一种可怕的威胁。尤其那个黑脸汉子。他一直闷声不吭,两眼却闪着不测之光,有时又显得很悠闲,仿佛这是一件极好玩的事。半个月前在一个洞子里发现并逮住他时,他居然没做任何抵抗,伸出手让绑上就跟来了。容易得让人感到不放心。瓦却一直得意他的手段。的确,腊佩服瓦的出手之快,那家伙在每一次捉人时都像逮猪一样凶狠。而在每次行动之前都像狐狸一样狡猾和悄无声息。腊承认,做这种捕人的买卖,瓦是个真正的猎手。这个瘦弱的黄脸汉子有超人的机智和凶残。

他们本来合伙做拐骗人的生意,但后来事发,被人追捕。在他们逃离那座城时,把小迷娘带了出来。小迷娘原是个流浪女,时常露宿街头,衣不蔽体。腊救过她,于是他们熟悉起来。小迷娘常为他们做些通风报信的事。那次免遭捕杀,就是因为小迷娘提前探得风声。在后来流浪的日子里,又是瓦首先想到来黄河滩里收罗野人。这是没任何风险的事。游走在黄河滩里的野人都是孤零零的,没有谁保护他们,不会有人追究。而且他们生活苦极,只要找到一个,说把他领出去,领到有人家的地方,有活干有饭吃,多半都会跟着走。这些已经失去一切而又与世隔绝的人,只在绝望和麻木中维持着生命。哪一天倒下了也就倒下了。他们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活着的,便在这无声世界里幽灵一样继续游荡。多数时候,他们把这些野人带走,就像从黄河滩里捕获一群野山羊,不会有太多的麻烦。男人卖去做苦力,女人卖去做佣人,年轻些的女子给人当老婆。但有时也会遇到极顽强的抵抗,于是就用棍棒和绳子去征服。

这是一桩不要本钱的生意。但他们要舍得吃苦,要在这八百里沙滩上到处搜寻,搜寻到一个人有时要好多天。有时候,也能一次捕获一小群野人。他们同样要过野人的生活。日子枯燥而又极富刺激性。

小迷娘倒是一直兴致勃勃的。她对买卖本身似乎没有兴趣,她只对这种传奇般的生活感兴趣。她甚至对腊说大哥咱也留在这里吧,像野人样过日子多自由呀。腊当然只笑笑说你吃得这苦吗,小迷娘说你当我没受过罪呀。腊就不再理她,他知道她吃得这种苦,再说下去说不定她会认真起来。但小迷娘没常性,说过什么转脸又忘了。等到发现一个野人时,她照样大喊大叫着围捕,兴奋得像是在做游戏。她觉得这很好玩儿。她在荒滩上奔跑起来像一只小鹿那样快捷,学着野人的样子把衣服脱光了撒丫子疯跑。她的浑圆的小屁股和结实的乳房跳荡着,长长的头发飘拂起来就像一片乌云。但捕到野人后,她主张不要强迫他们,更不要虐待他们。为此她和瓦吵过很多次,她说他们要是愿意离开这里呢就把他们带出去,要是不愿离开呢就放了他们。瓦说你放屁,你以为老子做善人哪?老子千辛万苦捉了他们就是要卖钱的!于是小迷娘就不高兴半天不理他,只和腊说笑只和腊调情。瓦当然就很恼火。他常常冷不防把小迷娘按倒像畜生一样地干她。小迷娘最不能容忍的是瓦会杀人吃肉。半夜里他不知怎么弄死一个就架起火来烤,腊和小迷娘就骂他不该把人弄死更不该吃人肉,瓦就嬉皮笑脸说谁弄死他了,他自己死了扔了不也可惜吗这荒滩野地的正好解解馋。昨晚瓦弄了一块人肉让小迷娘吃,小迷娘就骂他是畜生,瓦扑上去抓住头发把她捺住硬塞进嘴里。小迷娘又哭又呕,发疯一样叫骂,瓦却拍手哈哈大笑,说老子是疼你呢。

腊一直没说话。却气得两眼冒火。他越来越感到和瓦无法相处。这个黄脸汉子太过狡猾和凶残,他是一个无法克制的虐待狂,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他名义上尊腊为大哥实际上却是他一切说了算。腊想早晚要和他分手。他想把小迷娘带走,另去闯一番天地,此心已久。

腊想叫醒小迷娘说说话儿,却突然意识到刚才起身时身旁并没有她,他忙紧走几步到瓦睡觉的草棚子底下看看,仍然没有小迷娘。腊顿时预感到事情不妙,反身出来四下瞅瞅,又连喊几声,踪影也无。腊立刻判定是小迷娘走了。昨晚瓦把她捉弄得太狠。她肯定是负气跑走了。腊一时气恼至极,旋风样又冲回棚子里,一脚把瓦踹醒:“混蛋!小迷娘跑啦!”

腊和瓦带两个伙计,押着一长串捕获物一直往东走,第三天在沼泽地发现了小迷娘、小喜子和茶。

他们追赶的方向一点都不错。是黑脸汉子告诉他们的。黑脸汉子夜间没有睡,小迷娘晚间逃走时,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当时没吱声只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倒头睡下了。那一声口哨吹得极潇洒。第二天大亮时,腊和瓦吵得一塌糊涂,腊说瓦你是个混蛋都是你把小迷娘逼走了。瓦说大哥咱都是混蛋谁也别装好人我没逼她走,腊说你对她好一点她就不会走了,瓦说大哥我对她够好的不然早把她卖了,腊说瓦你小子没人味谁都敢卖小迷娘救过咱的命你都忘了,瓦说我是没人味我谁都敢卖我亲娘老子也敢卖我就是我娘把我卖掉的只卖了五斤秫秫,腊说瓦我操你娘你得把小迷娘给我找回来,瓦说大哥你愿意操谁就操谁我到哪里去找她?腊说你找不回小迷娘我就宰了你,瓦说大哥你别动气咱弟兄不能为个娘儿们伤了和气,瓦说我不是不想找可这又没个方向几百里荒滩太难找了还要带上这些人,瓦说大哥你要真舍不得小迷娘等咱把这批货出了手再回来找她,我保证给你找回来我也有点舍不得呢。腊跺跺脚凶了瓦一眼不再说话,他知道瓦说的有道理连出走的方向都不知道哪里去找呢。他真是恨死瓦了横竖都能说出理来。瓦却在心里偷笑跑了正好省得你们整天在一起嘀嘀咕咕不定哪天让她坏了事。

在他们两个大吵小吵的时候,黑脸汉子一直低头闭眼好像打盹的样子,这会儿见他们不吵了,他突然抬起头淡淡地说:“小迷娘往东去了。她走不太远的。”

两人都吃了一惊,瓦冲上去踹了黑脸汉子一脚:“放屁,你说瞎话!”腊忙上前拉住瓦追问说:“真往东去啦?”

黑脸汉子冲腊点点头。

腊说:“你说说看咋回事?”

腊说:“你说她往东走啦?”

腊说:“你不骗人吧?”

黑脸汉子说:“她一起身我就发觉了。那会儿我还没睡着觉。她站起身悄悄看了一圈,见你们都睡着了,就慢慢往外走,刚走几步又停下来把衣裳脱下来甩了,捡一件蓑衣披上站着撒一泡尿就往东走了。是站着撒一泡尿。我听她还哧哧笑了几声,弯腰往腿上擦抹大概都尿到大腿上了。”

于是他们一路追到沼泽地。

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里还有两个人,都是成色很好的年轻人,可以卖大价钱的。而且依稀记得来过这地方。

他们把三个人围在中间。

腊说:“小迷娘,跟我们回去吧。”

瓦说:“小迷娘,你跑不了啦。老老实实跟着回去,不会亏待你。”

另外两个伙计拉开架势,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扑上来。

黑脸汉子和那个傻娘儿们以及一串拴着的野人或坐或站,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

小迷娘不愿回去,也不准他们把小喜子和茶带走。茶情绪激烈,摆出拼命的架势,和小喜子每人手里都抓两块有棱角的石头块,背靠背站在中间,气势汹汹地环视着周围。小迷娘感到茶和小喜子的脊背发抖,就大喊大叫说你们甭怕!没啥好怕的!那两个伙计都是雇来的平日和我不错是吧?我待你们不错吧我偷偷地和你们都睡过觉你们别动手!小喜子你看那个大胡子叫腊是我大哥他心眼不错和我最好,大哥你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对吧我早就劝你带我走你不听对吧我恶心瓦你也恶心瓦对吧大哥你不会抓我走吧大哥你听我的干脆把瓦杀了把那些人放了我跟你走远走高飞大哥你最心疼我你可甭抓我呀!小喜子你看那个黄脸瘦子就叫瓦这家伙心毒手狠当心一点他最喜欢拿棍子捅人的心口窝你瞄准了砸瞎他的眼睛!还有还有喂喂黑脸汉子你们别光看呀快把绳子弄断一块动手打死黄脸狼快呀快呀!……

小迷娘声嘶力竭呼喝喊叫还真的起了作用,腊和两个伙计都退了几步,拴着的野人们“嗷嗷”叫起来开始互相用牙齿咬绳子。瓦本来笑眯眯地看着小迷娘喊叫像是欣赏一只困兽的挣扎哀鸣,但渐渐地他的脸也变了。她的极富煽动的喊叫不仅瓦解了他的队伍,而且使他处于一种危险的孤立地位。瓦操起一根棍子阴沉着脸一步步逼上去,他不能容忍这个娘儿们再煽动下去。他必须弄死她。与此同时,瓦以他不容置疑的果断喝令他的两个伙计去制止骚乱的捕获物。到手的野人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他不能让他们跑掉。此时腊似乎有些犹疑,他待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去和两个伙计共同制服野人们,还是去援救小迷娘。

那时柴姑和老佛就潜藏在附近的一簇苇丛里。他们是在半路上发现这个古怪的队伍并一路尾随来的。柴姑不知他们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已大体弄清了事情的原委,这使她极其兴奋。

她决定参加攻击,援救那些被俘获的可怜的人。

谁也说不清一场混战从哪里开始的,好像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打在一起了。被拴着的野人大部分都已弄断绳子,有几个飞也似的逃走了,其余的和押解他们的伙计打起来。那个傻乎乎的娘儿们慌慌张张跑出十几步,忽然又折回身加入混战。她没有扑向敌人,却冷不防抱住黑脸汉子的腿,拼命咬了一口,这些天,她和黑脸汉一直拴在一起的。她老在哭泣,有时稍微停一会儿歇歇气,黑脸汉子就用膝盖顶她的屁股,顶得尾根发疼,于是她条件反射一样又哭起来,哭得像小狗一样。她有几次边哭边偷眼看他,发现他正闭目养神,很快意地晃着脑袋。有一会儿她便忘了哭泣,猜想这家伙怎么这样,就非常恨他。有好多次她都累得哭不动了,特别夜间想打瞌睡。可是刚一低头打盹,屁股上又被他顶了一下,然后还飘过来一句话:“慢慢哭,不要着急。”野种,你怪恣儿!傻娘儿们便又嘤嘤哭起来,像催眠曲。黑脸汉子便晃着脑袋继续闭目养神。她真是恨死他了。她死死搂住他的腿,黑脸汉子脚下一绊,被人一棍打倒在地。但接着又一跃而起。

在瓦抡起棍子飞扑小迷娘的瞬间,小喜子手中的石块击中他的嘴。瓦“呃”了一声,像打个嗝,吐出两颗门牙,带着血。小喜子吓坏了。茶抱住他扬起的右臂尖叫一声:“别打了!”小迷娘却大声喝彩,连连叫唤说:“小喜子你真行!再打!”也扔出两颗石子,都擦他耳边飞过去了。在小喜子愣神的时候,瓦突如恶豹一样扑来,一根棍扫倒茶和小喜子,同时翻转手腕揪住小迷娘的头发摔在地上,举棍就要捣她心口窝。但瓦却突然倒了。是腊冷不防踹了他一脚,接着两个人就打在一起了。瓦摔丢了棍子,两人赤手空拳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瓦说大哥你真要和我翻脸啦!腊说你心太恶啦!瓦说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呀!腊就有些心虚不再出拳。瓦转身又去揍小迷娘,腊就拦住不放说你不能害小迷娘。瓦说好吧我杀了这一对狗男女,弯腰操起棍子劈头冲小喜子打去。茶伸胳膊一挡,“咔嚓!”胳膊断了。茶好像惨叫一声滚到一旁。瓦没说话,他一直不大说话。他笑了笑举棍又打向小喜子,只听“日”一声,棍子带着风。小喜子躲不开了忙双手抱住头。“咔嚓!”小喜子手腕断了一个。小喜子“噢”了一声拔腿就窜。瓦又追上去,还是笑嘻嘻的。小喜子一只手腕吊着,面色蜡黄,疼得汗珠子扑簌簌滚动。小喜子哭了。他跑得很绝望,他听到了身后的阴森森的笑。他脚下一软,栽到地上,瓦喉咙里又“呃”了一声。他走过来抓起小喜子翻了几下,好像是选择下手的最合适部位。他不慌不忙的,就像逮住一只老鼠的猫,并不急于吃下去,只在那里玩弄。小喜子已经喊不出声,只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他知道他要死了。他突然叫出一声“茶姐救我”,声音抖抖的极微弱。

但茶姐来不及救他,茶姐也救不了他。茶姐距他几十步远,而且一条胳膊也已断了。瓦笑了,说:“小子,你真没用,喊个女人救你。你说她叫啥?她叫茶!”

小喜子不再吱声。脑子里空空的,他看到一只麻雀在头上飞过。小喜子哭了。瓦站起身,操起棍子,对准他一只眼捣下去。他觉得那里很有趣。捣下去肯定会咕噜噜冒一汪水,然后再捣那一只,再咕噜噜冒一汪水。

但瓦的棍子还没捣下去,便从对面的草丛里飞来一鞭子。“噗”,鞭梢点中了他的右眼,卷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瓦大叫一声,往后弹出几步远,高高的,然后摔坐在地上,他摸了摸右眼,只剩一个松乎乎的眶。眼珠子没有了。日他娘!瓦用左眼看了看,从草丛里站起来一个女子。绝美。日他娘!她后头站着一头巨兽样的汉子。那汉子傻呵呵地笑着在拍手。

后来的一场混战是很难描述的。最重要的是柴姑和老佛的突然出现,不仅改变了两方面的力量对比,而且使腊和瓦万分沮丧。虽然腊和瓦联手对抗,但在灵巧如猿的柴姑和力大无比的老佛面前,几乎是无所作为的。柴姑一手是“钦差陆”的鞭子,一手是朵朵的辫子,像两条蛇咬着腊和瓦,使他们发出一阵阵惨叫。老佛仍然傻呵呵地笑着,慢腾腾走过去,抓住两个人像扔口袋一样扔出去。他们爬起身,操起棍子再扑上来。老佛着实挨了好多棍子。但他不懂得躲闪,也不会还手,只伸手抓住一个扔出去,再抓住一个扔出去。他扔得兴致勃勃。那时另一处已经结束了战斗。野人们全都挣脱了绳索,有几个跑走了,大部分愣在那里看这边的打斗。腊和瓦的两个伙计已被黑脸汉子收拾了。傻娘儿们蹲在被打倒的两个伙计面前,翻翻他们的眼皮,对黑脸汉子说:“死了!死了!”

黑脸汉子拍拍她的肥大的屁股说:“别说话。”

黑脸汉子正看着柴姑潇洒的身影发呆。

这女子从天而降,他想。他想去帮帮她,但终于没动。她不需要他的帮助。而且事实上是她帮了他。

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打斗。腊和瓦被老佛扔得昏头昏脑。他们手中的棍子已断成几截,老佛像是没有感觉。而他们身上已被柴姑的鞭子抽得尽是血道道。他们再一次艰难地爬起来时,都有些身子打晃。头上脸上尽是泥浆血浆。腊的眼皮有些浮肿。腊说:“瓦,咱走吧。”瓦剩下的左眼看着柴姑,头歪歪地笑了,说:“你的鞭子不错。”柴姑也笑了,说:“是个老官儿送我的。”瓦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柴姑说:“当心你那只眼。”

腊和瓦手提半截棍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往西。

小迷娘愣了一会儿,也随后追去了。“等等我!……”

柴姑手提鞭子站在剩下的七八个野人面前时,有点喘微微的。他们都看着她。黑脸汉子也看着她,一点儿也不友好。柴姑被他看得有点局促。她想这人怪傲气的。先前打斗时,她曾插空儿往这边看过几次,腊和瓦的两个伙计不知怎么被他弄倒的,好像只几下就完了,干净利索。不像她和老佛忙了半天,还是让他们走了。

黑脸汉子说:“你不该放他们走的。”

柴姑说:“我不想杀人。”

黑脸汉子说:“女人!”脸阴阴的。

柴姑咯咯笑了,说女人怎么啦,你当我没杀过人呀,我杀的人比你多。黑脸汉子瞟她一眼。他想不说话的,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相信你杀过人。”

柴姑一转脸,突然又笑起来。野人们也都笑起来。他们看见一个有趣的场面:老佛和傻娘儿们面对面站着,正互相抚摩对方的屁股。老佛在笑,傻娘儿们也在笑。他俩好像是一见钟情的。

柴姑收好鞭子,说:“我叫柴姑。是这样,我有好多好多荒地,想找一些伙计帮我开荒。我不懂土地上的事,你们能帮我的忙吗?”

野人们或坐或站,没有搭腔。但对她的话显然感兴趣了。而且她说是请他们帮助她。

柴姑说:“我不会亏待大伙的。我就是想开荒种地。有饭大家吃。总比你们老游荡好。你们说呢?你们愿意……跟我去吗?”

野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全都僵硬地点点头。一个上岁数的矮小的男人站起身说:“姑娘,伺弄土地,我是个把式呢!”他显得极兴奋,声音很高,嘴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所有的野人呼啦都站起身围过来:“俺也是庄稼人!”“俺也会弄地!”“姑娘,俺都跟你走!”那一片眼睛都闪着亮,那是一片饥渴的目光。柴姑差点流出泪来。她冲动地扑上去抓住那个上岁数的矮小男人的肩:“老人家,你们跟我走,都跟我走!我把我的荒地都托付给你们啦!”

矮小老人一挥手大声喊道:“咱们走呀!”

“走呀!有地种喽!”

“有家喽!”

“噢噢噢!……噢噢!……”

孤岛一片欢腾,一片泪花飞溅。野人们拥抱在一起,跳跃呼喊。那时他们包括柴姑都没有意识到,这次人类的再次重聚有多么重要。这块死去的土地从此苏醒过来。从此。

茶和小喜子扶着断手断臂站在旁边。他们不知怎么办。这里显然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满面恓惶,似乎在等待什么。柴姑走过来说:“你们也去吧,咱一块干。真的!我还会接骨哪,我保证把你们的伤治好。行不?”

茶含着泪,拼命点点头。小喜子又活跃起来,说:“我叫小喜子,她叫茶!”柴姑笑了:“小喜子,走吧!”

一群人哟哟喝喝开拔了。黑脸汉子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加入这支队伍。

柴姑转身追上去:“你!……不去吗?”

黑脸汉子站住了。他慢慢转回身,看着柴姑。然后把头抬起来看看天,天瓦蓝瓦蓝的,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天闷得叫人喘不过气。但远处很深的地方突然传来雷声。雷声沉沉地一路滚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荒原上陡地起风了。惊鸟成群地从头顶上飞过,惊慌地噪叫着顺风逃遁。眨眼间,滔滔乌云已经逼近,铜钱大的雨点开始零星撒落。

柴姑的长发被风翻卷飘起。她紧紧地抿着嘴,近乎愤怒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对他一肚子火,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一肚子火。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在心里抖了一下。在这个黑脸汉子身上,似乎有一种凌人的气势和漫不经心的傲慢。他没有把她太当一回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愿像野人们那样俯首称臣。但她恼火的真正原因好像还不是这个。模模糊糊的,她好像在恼火自己。她一面对他恼火,一面心里却忐忑不安。那不安中似乎存着讨好的成分,恼火就变得非常软弱和空洞。

大雨已如瓢泼般落下。黑脸汉子终于没有回答,转身时只说了一句:“我叫黑马!”便一头扎进大雨中走了。此时,荒野雨声涛涛,白茫茫一片。黑马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雨雾中。

柴姑死死咬住唇,满脸都是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