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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十一章

伙计们像放飞的鸟,暂时还没有归来。虽说才只有十几天,柴姑已觉得很久了。

她有些为他们担心,怕他们遭什么不测,又怕他们惹出什么祸来,荒原上有狼,也有歹人。他们都是单独外出寻找女人的,这种事无法共同去干。一个人势单力孤,万一遇上麻烦就很难应付。再说,寻找女人本就是个容易惹麻烦的事,他们会不会胡来呢?她知道他们对女人的饥渴心理,为了得到女人会不顾一切的。但不放他们出去同样也会惹麻烦。草儿洼仅有的几个女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时常面临某种威胁。老婆不必说了,他们和她调笑惯了的,老婆也不在乎,常常半真半假地被他们按在地上,掏奶子和裤子,一天就要哄闹几次。幸好老佛直肠子,只认他们是闹着玩,从不往真处想,任他们胡闹只在一旁傻笑。茶的处境好不了多少,只差没被他们搂抱掏摸。但他们有事没事总爱往她屋里跑,不是眼被灰尘眯了让茶吹吹眼,就是衣裳破了请茶缝补,有时还故意把衣裳撕破了借故找茶帮忙。茶是个热心肠,对他们的心思虽说一清二楚,却佯装不知,每次来都热情欢迎。有时还故意当着他们的面给朵朵喂奶,把一只白而饱胀的乳露出来。她知道他们在看,在用目光贪婪地抚摩它,可她似乎浑然不觉。每逢这时,她从不拿目光直视他们,只管一边为朵朵喂奶,一边做些针线活,或者说些别的话,由他们一饱眼福。她以为这样他们会好受一些,但她想错了。那只会激起他们更大的欲火。他们会走过来,装作逗弄朵朵的样子,趁机碰一下她的乳房。伙计们所以特别喜欢带着朵朵玩,其实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样更容易接近茶。有时夜间也有伙计来敲门,说有什么事请茶帮忙,茶总是婉言拒绝,说朵朵睡着了怕吵,有事天明再来吧。茶不敢给他们开门。她知道夜间和他们单独在一起是危险的。她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一个年轻的伙计敲开门进来后,扑通跪在地上,求她说大姐你让我摸摸你的奶子吧。茶很害怕,说不行不行让小喜子知道了会打死你的。他说大姐你别骗我了,小喜子不喜欢你了,他很少到你这里来。这话说到茶的痛处,立时流下泪来。伙计见状爬起就抱住了茶,掀开她的衣襟捉住一双奶子就是一阵狂吻,那一阵茶的心非常迷乱。她何尝不想有个男人天天在她怀里,她不仅有炽热的情感,也有同样炽热的情欲,这个年龄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她本可以找任何一个男人来满足她的情欲的,她和小喜子并没有任何契约,何况小喜子在一天天疏远她。但她太喜欢小喜子了。在她的感觉里,小喜子是他一手造就的男人,她不能背叛他,不管他对她如何,都应当始终如一。背叛他不仅是背叛子情人,而且像母亲背叛儿子。她会有一种罪孽感。她的心底深处仍保留着黄河毁灭之前的上一纪人的观念。但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在她和小喜子最初的结合中,遵循的本来就是荒原的法则。她在理智和情欲之间摇摆着挣扎着。在那小伙计猛烈的攻击下,她几乎崩溃了,她的身子软沓沓的,呼吸灼热而急促。可是等他把手往下伸去并试图抱起她往床上按时,茶听到柴姑房间里一声响亮的咳嗽,她激灵打个寒战顿时清醒过来。她拼命挺直了身子把他推出房门,呼一声关紧了。嘤嘤地哭起来。

其实在茶的房间里发生和没有发生的一切,柴姑都看在眼里。她并不想干涉她什么,真的。柴姑时常觉得茶很可怜。她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起码在柴姑的观念里并没有那些人间的约束。大山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充满野性和狂放,即使嫁了人也要有几个相好的,不然这女子就没人瞧得起。相好的越多越叫人羡慕。当然,那些男女间的事必须是心甘情愿的。柴姑知道茶的心思都在小喜子身上,她和伙计们周旋,只是因为她太善良。但女人的身子是不能做人情的。她怕她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更怕伙计们强迫她。便偶尔出来为她解围。

伙计们对柴姑虽然怀有同样的心思,却不敢轻举妄动,她也决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若论干活,他们都是好伙计,若论男人,却没一个会让她动心。她和茶不一样,她把两者分得很清楚。一天晚上柴姑正洗澡时突然闯进来一个伙计。其实那伙计倒真有正经事的,看门虚掩着就推门进来了,看到柴姑裸着身子洗澡一时惊呆了。他没见过女人的身子,更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的身子,一时呆住了没走。柴姑倒没有丝毫惊慌,慢慢跨出澡盆,水淋淋地走过来,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叭!”那伙计吓得捂着脸跑走了。但第二天柴姑看到那伙计时还是有说有笑,好像昨晚没发生过任何事。柴姑在伙计们的心目中是一个不可亵渎的女神。柴姑晚上睡觉时门从来都是虚掩的,为的是有什么情况时行动方便。她不担心谁会乘虚而入。没有哪个伙计敢。

柴姑并非不懂男人,她知道他们需要女人。当初走进石洼村,老大三兄弟的狂暴给她的记忆太深刻了。但三兄弟的强壮是无与伦比的,没有哪个伙计能比得上。眼下的伙计们个个都想,却个个都缩头缩脑,这就让她败兴激不起任何欲望。如果真有哪一个敢强暴她,说不定她会答应。但没有。他们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柴姑只觉他们可怜。一次小喜子要外出打猎,请一个伙计在家照看羊圈。到天黑还没有回来。柴姑不放心羊就去羊圈,却无意间看到那个伙计捉住一只羊干那事。柴姑一阵恶心。她装作没看见,转身走了。

草儿洼弥漫着危险,这是一场没有对手的战争。一场随时可能破堤的洪水。现在她把“洪水”放出去了,但放得并不轻松。带着这帮伙计,谁也不知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黑马走进小石屋的时候,立刻就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凉冰冰的潮霉之气,就像走进一个古老的地窖。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老石屋子。他并不知道石屋的历史,但从一看到它的古拙的外形,就知道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石屋。他曾走遍千里荒原,没见过一间黄河决口前幸存的屋子,这座小石屋却安然无恙。他立刻感到了它的分量和神奇。仿佛它是这片大地的轴心和砣点,整座荒原的分量都压在这儿了。站在小石屋里,就像置身万仞大山之中,感到周围有一股强力向他压来。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听到一种像闹市像林涛像潮水一样的喧嚣,这叫他大吃一惊,以为中了柴姑的埋伏,忙纵身跳出门外,四顾黑夜,什么声音也没有。当他重新回到屋子时,喧嚣声又出现了。那时黑马并不知道,这显得十分遥远而又隐隐约约的喧嚣其实是蚁声。在后来的很多年,只要柴姑遇上真正的危险,无数黑蚁就会突然出现并发出这种喧嚣。黑马刚接近小石屋时,四壁墙上地上就又爬满了如黑水样流动的黑蚁,只是黑马看不到罢了。

但这声音让他心神不宁。

他隐隐意识到黑暗中有看不到的危险。住在小石屋里的这个女子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庇护着她。

他想杀了她并不容易。

他早就该杀了她。

他有一万个理由杀她。

柴姑在黑暗中翻个身。

“你到底来了。”她说。躺着没动。

黑马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

看来,她早就醒了。或者说,她早就知道他今夜会来。就是说他的预谋和行动都在她预料之中。他讨厌这种被人窥视和掌握的场面。他一向神出鬼没,爱去哪去哪。他从来都是在暗中掌握着别人。

“你到底是谁?”柴姑说。她显然知道黑马来了。

柴姑仍然躺着没动。

他能想象到她在黑暗中躺着的样子。

她肯定是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山里的女子睡觉都是脱得一丝不挂的。

“我从狼山来。”

黑马说。

他等着她的反应。

“狼山!”

柴姑果然坐了起来:“狼山。”

狼山和她们住的羊山就隔着一条大峡谷。

“这么说你跟了我几年了?”

“不错。”

“你从大森林一路跟来的?”

“是的。”

“你是来杀我的?”

“是的。”

“为啥不早动手?”

“那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

“……”黑马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你喜欢我?”

“我喜欢过你!”

“现在不喜欢了?”

“是的。”

“你撒谎。”

“你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我只是我自己。”

“这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你知道。”

“你是说我不是黄花闺女了?”

“不……是。”

“我老了?”

“不是。”

“那是什么。”

柴姑大叫一声,严厉之极。

“我要杀了你!”

黑马也大叫一声。

他觉得狼狈极了。

柴姑点亮一支火把,往床头上一插。看着黑马冷笑一声:“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人物呢!来吧。”

柴姑果然光着身子,在“毕毕剥剥”的火把映照下,白净的皮肤粲然生辉,长发披散在肩上,两个坚挺的乳房沉甸甸地耸在胸前。那一双大眼放出凌厉的光。

她直视着黑马,大叫一声:“来呀!你不是要杀我吗?”

黑马愣了。

柴姑说黑马这几年我一直敬重你从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你,希望你来给我帮忙希望你做我的男人,可没想到你是来杀我的,你从大森林跟来跟了几千里你好大的耐性,你在路上没杀我我不领你的情,你本来就不应该杀我,我并没有得罪你。若说羊山和狼山的仇恨,那是血海样的仇。都结了多少辈子了,两家杀了多少人谁能算得清谁欠谁的?路上要是知道你跟着,你不杀我我还要杀你呢我也怀了一肚子仇恨啊!我的族人我的父母都被狼山的人杀死了,我不该报仇吗?可是事后想想值得吗就为了争夺那条大峡谷大家杀得血流成河断子绝孙,眼下倒好大峡谷还卧在那里谁也不争不抢了,大峡谷还荒着成了大坟场,人死在那里无声无息了,你知道不知道羊山在笑狼山在笑大峡谷也在笑,笑两山的人那么愚蠢,谁都想做大峡谷的主人把它据为己有可是大峡谷还是大峡谷它谁都不属于,大峡谷不知有几千几万岁了和天地同寿人生不过百年想把它据为己有不是太可笑了吗?我能活下来是我的造化,你能活下来也是你的造化,你干吗要杀我,我干吗要杀你,上辈的仇还要结下去值得吗?是的是的你这几年有很多机会杀我可是终究没杀,相反倒帮我几次,是因为你喜欢我,你不用掩饰,我看得出来,你总在暗中帮我有时又给我制造一点麻烦,你不必这样躲躲闪闪的,你应当早说的,当初从东北大森林来的路上就应当说,后来我进了石洼村,你更应当说,你不如他们三兄弟爽快,他们喜欢我就在当晚把我睡了三兄弟轮着来,他们把我看成一个女人,你只把我看成仇人。他们看中了我的身子,我的乳房,我的大腿,我的女人的物件,不错他们粗俗,他们可恶,他们霸道,他们像野兽一样干我,可是他们真实,他们用他们的行动表明他们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女人的身子。可你呢,你老是想着这是仇人的女儿你一次次错过了机会你落了后手,你还生气恼我恼他们三兄弟最后恼你自己就跑来杀我,你算什么男人大山里的男人决不是这样的。你高傲自负,以为自己了不起不愿屈就跟我开荒种地你看不起我的伙计们,看不起一切人,可我要说你不如他们,他们和我一起开垦这片荒原种出了粮食你懂吗?什么叫粮食那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生活在大山里吃兽肉长大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和伙计们生活得很快活我讨厌什么羊山狼山讨厌仇恨讨厌过去的一切,我把过去的日子全扔了,我只崇拜土地!你懂吗?土地!你天天在荒原上在土地上行走可你不懂得土地,土地里能长山,长森林,长草木,长庄稼,长万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土地是世上真正了不起的东西和天一样了不起,我心里只装着这些你还记着什么狼山什么仇恨什么大峡谷,什么仇家的女儿,要来杀我,你干吗要杀我?你从东北一路跟来不杀我这几年在荒原不杀我现在又想起要杀我了,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了,你是得不到我才要杀我的,你当我不知道哇!得不到我你怪谁?怪你自己!……黑马你站住,你回来你去哪?你是个杂种,你是个胆小鬼!……

黑马跑了。猛转身。

草儿洼的夜,秋风秋雨悄然而至。

茶披一件衣裳走进来,柴姑正呆呆坐着。

茶说:“柴姑,你把他骂得太厉害了。”

柴姑一下扑到茶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茶拍拍她的头:“他还会回来的。”

柴姑哭得更厉害:“他不会……回来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他?”

“他是唯一让我动过心的男人。”

“你去找他吧?”

“找他?”

“嗯!”

柴姑叹一口气,坐起身。外头雨声簌簌。

“我不会去找他。”

“为啥?”

“不为啥。”

茶弄不清柴姑到底在想什么,想劝又不知如何劝,一时闷住了。

柴姑说:“你去睡吧。我想静一会儿。”

茶扶她躺好,又盖上一条薄被,这才反身掩门出去。柴姑心里一阵感动。她想茶真是个善解人意知道疼人的女人,她的耐性和细心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茶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小喜子仍在那里等着。他是尾随在黑马身后走来的。黑马一进草儿洼的篱笆墙就被他发觉了。伙计们走后,小喜子一直十分警惕,他已经不再是过去光知贪玩儿任性的小喜子了。他知道自己的责任,这些天一直是白天躺在羊圈里睡觉,天一黑就四处察看,一杆猎枪背在身上。里头装满火药和铁砂,随时都可以拿下来开枪的。

那时小喜子正伏在暗处,突然发现一个人从篱笆上拨个洞钻进来,他距他约有几十步远,那个人并没有发现他,他站在原地打量一圈,便径直朝老石屋走去。小喜子已经把枪取在手里,疾步跟上,这时已离得很近了。在进石屋之前,黑马又回头张望了一眼。小喜子一下就认出来了。他有些奇怪他来干什么。但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根据过去的交往,他不大相信黑马是来害柴姑的。他知道他是来找柴姑约会的。他对黑马的印象不坏,柴姑能爱上他算是好眼力。他不能确定他们是第一次约会,但干吗不公开来往呢?小喜子还是存了许多疑惑。他没有惊动他,闪身进了茶的屋子。他把他的发现告诉了茶,茶吃一惊,说不会是来害柴姑的吧?小喜子说等等看。两个人就悄悄躲在门后听。两人的对话让他们莫名其妙,原来他们是一对仇人又是一对恋人,而且都是从东北大森林来的。柴姑一向不说她的身世,别人也不敢问,这下他们约略知道一点了,柴姑原来有这么深的伤痕,这么大的仇恨。

茶回到房间,小喜子赶紧问她:“柴姑没事吧?”

茶说:“看样子她怪难过的。”

小喜子说:“要不,我去把黑马追回来!”

茶说:“别!他们的事说不清,咱们还是不要掺和进去。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小喜子想想,也的确深浅不是,一时无语。他看看茶,茶也正看着他。刚才茶是披一件褂子出去的,上身裸着,从褂子里隐现出半边乳峰。她因常为朵朵喂奶,虽缝了胸褡却从来不戴,这时被小喜子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拉拉褂子遮住了。小喜子却冲上去一把又把褂子扯开,张开手抱住她说茶姐今夜我不走了。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睡在一起了,尤其没整夜睡在一起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喜子都是完了事就走,从来没和茶温存过。自从知道梦柳失踪的事情后,小喜子一度极为消沉,失去了往日快快乐乐的样子,见人很少说话,只一个人闷在羊圈里,或赶了羊群去野外。看见茶时尤其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对她伤害得太厉害了,很久以来,他的情感系在梦柳那里,只把茶当成泄欲的工具。现在再回到茶的身边,就显得很没趣。他想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欺负她了。他希望她能怨恨他,从此不再和他来往,那样反而好受一点,也是最公平的。但茶显然并没有计较,更没有嘲笑他。茶已经从柴姑那里知道了梦柳的事。那天夜晚,茶拉开羊圈的门,钻进小喜子的被窝。小喜子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主动来找他。即使在过去,她也从没有主动来过羊圈的。小喜子伏在茶的肩上哭了,小喜子说茶姐你应当恨我。茶说小喜子你别孩子气了,我从来就没有生过你的气,你喜欢那个小姑娘没有错,说不定日后你会找到她的。你啥时找到就啥时把她接来,我给你们成亲,我不会生气的,也不会再烦你。可眼下你不能老像个闷头鸡似的。你要是还想要我,我会像以前一样给你,光要我的身子也行。我不要你别的,只要你高高兴兴。那晚小喜子没有要她,他感到无地自容。后来茶又去过几次,小喜子才渐渐恢复常态。这次要住在这里却还是第一次。茶无法拒绝,而且是她盼望已久的。可今天偏又碰上黑马和柴姑的事,她觉得万一让柴姑听到了不好,她会更加难过的。茶正犹豫着,小喜子已经把她抱上床去。

腊再次回到黄口镇,已是疲惫不堪。连日奔波把他累垮了。他要在这里歇息几天。顺便打听一下消息。在七棵树没有找到女儿,他有些不甘心。

镇上人还在忙着修寨墙,一天到晚轰轰烈烈。腊没有住到黄烟袋的店里去,他隐隐感到这个老狐狸不会帮他什么忙,就在镇子东头一家小客栈悄悄住下了。

这家客栈距镇子一箭之遥,孤零零的,有一天寨墙修好了,将把它隔在黄口镇之外。名字起得也怪,叫“开一天”。开一天客栈一个小院,仅三间客房,但收拾得极干净,院子里有几棵紫藤,上头还挂着已经枯萎的葫芦秧,几只半干的葫芦吊在那里,看来是让它继续风干才没有摘下的。客栈很冷清,附近黄口镇上轰轰烈烈的壮举,似和它毫无关系。店主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妇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年轻的女人二十六七岁。

老妇人首先看到腊牵一头大黑牛进来,忙回头喊一声:

“文君有客人来了。”

叫文君的女子正在修剪紫藤,转回头时,手里正拿着一把大剪刀,冲腊笑笑,把剪刀递给老妇人,走来接过腊手里的缰绳,把大黑牛牵到墙根,拴在一棵枣树上。老妇人已拿过一张小凳放在紫藤下一张小方桌旁:“客人请坐。”忙着去屋里提茶时,年轻女人已端来一盆净水,里头放一条毛巾,端到一张小石桌上,笑盈盈地说:“客人请洗把脸吧,我去给你收拾屋子。”说着转身去了一间客房。

腊弄不清她们是母女,还是婆媳关系,却从一进院就感到一种文雅之气,不像一般客栈粗俗,就生了几分拘谨。洗过脸,拍打几下身上的尘土,坐到方桌前,老妇人已冲好茶,说:“客人先用茶,在院子里稍歇一会儿,屋子就收拾好。”一边陪坐一旁,慈眉善目地看着腊说:“客人从远路来?”

腊忙说:“打扰你们了。”

老妇人笑道:“来的都是客,说不上打扰。只是小店简陋,不嫌弃就好了。”

腊说:“老人家,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妇人说:“就俺婆媳两个。”

腊“哦”一声,不便多问,端起茶喝了一口,心想这里近于荒郊野外,两个女人不怕有歹人侵扰吗?怪不得客栈叫“开一天”,怕也只能开一天算一天,随时都会关门的。

腊终是纳闷,又问:“老人家,你们这店开了多久了?”

老妇人笑道:“你是看见‘开一天’几个字了吧?俺们是开一天算一天,也不指望它赚钱。客人有钱就留几个,没钱起来赶路,谁也不能背着床外出,你说是不?俺这店哪,还是当年老先生起的名字,算起来也有五十年喽。”

腊吃一惊,抬起头看看老妇人,老妇人依然慈眉善目,平静如水,仿佛五十年只是眨巴眼的工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腊相信,面前这位老妇人定有不寻常的经历,五十年,世上发生过多少事啊!一个开店的老妇人,更不比寻常村妇,南来北往的客人,砍杀劫夺的土匪,都在这里走马灯一样过往。这位老妇人却依然一副常态,叫你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实在叫人费解。

不大一会儿,叫文君的女子已收拾好屋子,腊住进去,房间虽不大,却干净整洁,被褥都是刚拆洗的。文君跟进来,笑盈盈说:“客人还满意吧?”

腊连说:“满意满意!”

文君说:“你先歇着,我去做些饭菜,不知客人想吃点什么?”

腊说:“随意吧。吃点东西我要睡一觉。”

文君点点头走出去,转身间,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开来。二十六七岁的女子,依然是二十岁的体态,人如其名,文静娴雅,落落大方。腊暗自称奇,想不到这乡野小店两个女人如此不俗。

当晚,腊草草吃点饭,喝点酒,上床歇息前,文君又送来洗脚水。腊忙不迭接过,说:“不怕姑娘笑话,睡前一向还没洗过脚呢。”文君笑道:“洗洗脚睡觉香,洗吧。”说着又出去。待腊洗好了,又要进来端脏水,这回腊不好意思了,坚持自己端出去泼了,再三道谢。文君接过空盆,笑笑说:“不算什么,客人歇息吧。”

腊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傍晚醒来时,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在床上拥被坐了好一阵,才想起是在客栈。猛听远处一声牛哞,一拍脑袋心想糟了,大黑牛一定饿坏了,忙跳下床奔出去,院子里并没有黑牛的影子,见老妇人正在院子打扫,急吼吼问道:“老人家!我的大黑牛呢?”老妇人也不搭言,笑着往院后一指。腊冲出门转到院后,见文君正牵着牛慢慢走来,大黑牛肚子圆鼓鼓的,随在文君身后,一副悠然模样。显见得刚放牧归来。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

文君见腊来了,说:“客人这一觉好睡!”

腊说:“也就一天一夜吧。”

文君笑起来:“哪里是一天一夜,整整两天两夜呢。”

腊说:“是吗?我真是睡昏头啦!”

文君递过缰绳:“给!以为大黑牛让人偷走了是不?”

腊笑道:“多谢姑娘照料!”接过缰绳,文君已笑着前头跑走了。

这两天店里并无客人来,仍然是腊一个人。腊想这婆媳俩靠开店生活真是不行呢。饭后,腊没有急于离开厨房,和婆媳俩闲坐,问起她们的生计,原来院后还有一块田,种些粮食蔬菜,养些鸡鸭,也就够用了。好在两人费用不大,日子倒也从容。腊本想再问她们家中男人事的,又觉唐突。老先生何时过世,儿子又怎么不在家,死了还是在外谋生,这些话题想必常有客人问及,她们回答得也厌了。这时就不愿主动提及,不好多问,说不定触及人家疼处,就惹人嫌了。奇怪的是她们也不打听腊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这的确和她们无关,但照一般情理,这种闲话场面是会随便谈起的,并无不妥。她们不问,便也是一种处世谨慎之处,两个女人不愿多打听什么,唯恐卷进什么是非,徒惹麻烦。

但腊是有心事的,就把自己如何外出多年,如何回来寻找女儿,如何家中被烧梦柳不见踪迹的事慢慢说了,说得声泪俱下。两个女人也跟着唏嘘抹泪。文君睁大了一双美目,愣了许久似有话说,可是看看婆婆又咬住嘴唇。老妇人劝慰道:“客人不必过于难过,死生有命,一切都由天定。你女儿说不定流落哪里,有一天会父女团聚的。”文君接过去说:“客人不要太着急,慢慢打听,终会有下落的。”

腊已偷眼看到文君先前的表情,心里急得不行,就想把文君拉到一旁问她是否知道一点什么。但碍于老妇人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看得出,老妇人是个极谨慎的人,文君也不是那种狂言少妇,太急了反把事情弄糟。看来只能慢慢来,在这小客栈多住些日子,瞅机会再打听。他相信这小小客栈会有八面来风,说不定真会从这里打听到梦柳的消息。

腊不敢追问太急,就故意把话题岔开说:“镇上在修寨墙,日后就安全多了,你们这个小店不是就隔在外头了吗?”

老妇人笑笑:“俺两个妇道人,又没啥钱财,外头里头还不是一样。”

腊说:“在寨里总归安定一些。”

老妇人说:“俺们清静惯了的,不想凑那热闹。”

腊说:“听说是黄烟袋牵头修寨墙的?”

文君说:“那个老东西怕人杀他!”

老妇人瞪了文君一眼:“多嘴!”转脸对腊说:“黄掌柜也是一番好意,造福桑梓呢。”文君却在那边做个鬼脸,表示不屑。

腊装作没看见,心里越发觉得这婆媳俩有意思,文君年轻,到底不比老妇人曾经沧海,看来再聊下去就没趣了。腊告辞出来,从井里打一桶水饮了牛,又帮这婆媳俩把水缸打满了。文君在院子里看他忙,笑着不动。老妇人笑骂文君:“这丫头,怎么让客人干活!”文君说:“我不也帮他放牛了吗?”腊笑着说:“无妨,闲着没事干,正好动动筋骨。”

当晚,腊辗转不能入睡,一则女儿的事让他牵肠挂肚,二则连睡两天两夜,再无睡意。窗外一轮明月高挂,泼来几片冷冷的光,腊索性拥被坐起,靠在床头。被子是用皂角洗过的,有一股好闻的气味,这么干净的床铺,他只在成亲时睡过几天,以后就老是油渍渍的。老婆不是那种爱干净的女子,衣裳被褥都是脏得发臭了才洗,腊说你不能勤快一点吗,一个家弄得像猪窝!她说我又没闲着你看不见我忙得很吗?她的确没闲着,就是做事特别慢,丢三落四,洗碗忘了刷锅,缝被忘了缝角,有一次吃饭居然吃出一根针来,气得腊把她狠揍一顿。老婆从来没有个笑脸,老是气嘟嘟的。像文君这样轻盈盈笑着的样子,对腊来说,完全是一种崭新的感觉,女人原来可以这样无事笑的,笑得男人一身松快,扛头牛也不知重。

文君和婆婆同住堂屋,文君在里间,婆婆在外间。

外间点一盏油灯,婆媳俩坐在灯底下看书,一人看一本,头抵头。婆婆看《儒林外史》,文君看《镜花缘》。其实这书她们都已看过多遍,还有箱子里那一大堆书,都是老先生留下来的,她们都看过。只是闲来无事,却也百读不厌。

老妇人戴个老花镜,看得吃力,加上文君的头老往婆婆怀里拱,老妇人有些承受不住了,于是抬手拍她一巴掌:“死丫头!你想把我累死?”

文君“哧哧”笑起来,索性放下书本,一头拱进婆婆怀里,撒娇说:“我想让你搂着我嘛!”

婆婆说:“不害臊,这么大个人了。让你嫁个人你又不愿,守着我这把老骨头有啥趣?还是找个如意郎君走了吧!”

文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娘你赶我走,没有哪个男人让我看中。婆婆说你也守了十年啦,对得起死鬼了,我都想得开了,你还想不开?老想着那个死鬼,就不会让哪个男人往心里去。文君哭起来,说娘别说了等你百年之后我再改嫁,我不能扔下你不管。婆婆说我要活一百年你也成老太婆了谁还要?文君又笑起来说不要就不要我还不想嫁呢!婆婆说好了好了别光嘴硬,想汉子还不好意思说,你别瞒我这事我懂我也是过来人,当初你公爹死的时候,我都四十岁了,还想男人呢何况你才二十几岁。文君从婆婆怀里抬起头笑道娘你老实说想男人是个啥滋味?婆婆就在她腮上扭了一把说你这死丫头还来问我你不知道哇!文君越发撒泼把婆婆晃得东倒西歪,说我就是叫你说,你自己别问我,说嘛说嘛!婆婆被缠得没法叹口气说,男女人之大欲,圣人都说食色性也,还能不想?只是咱们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不像一般村妇猫叫春似的满野地喊。其实还不如她们索性撕破了脸心里畅快,只碍着一点脸皮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反苦了自己。那些年你公爹死了我独守空房,有多少男人敲门,我愣是不开,心里却想你们咋不撞门呢,把门撞破了不就进来啦?可他们也碍着我是大家出来的女子,不敢过分造次,敲门不开就走了。他们一走我就在屋里哭,独守空房一个空字说得也绝了,少个男人一屋子空空荡荡,不管屋里有多少东西心里都是空的,腿空腹空胸空手空连头都是空的,恨不得抓个枕头搂怀里,那滋味一夜夜难熬呢。并不是婆婆对你公爹不忠不贞,他活着时,在外当私塾先生也是十天半月不归,没有过二心,只是想他盼他总有盼头,人一死再也无处盼就显出一个空来了。你看那《古今小说》里多少名门闺秀耐不得寂寞,做出偷情云雨之事,其实可怜,若论人性天伦,实在比不上寻常百姓家。咱们虽是书香人家,到如今也已破败零落,形同市井百姓了,何妨效那桑间濮上之风?不是婆婆引你学坏,实在是婆婆不忍看你容颜日衰,空帏独守,我儿子若地下有知,也会劝你另觅夫婿的。婆婆不是那古板之人,知书当达理,将心比心,文君儿当趁着年轻找个可意人,婆婆死后也瞑目了。

老妇人一席话说得文君伏身大哭。

半夜时,腊还没睡着,索性披衣起床,悄悄开门走到院中来。那时月已沉西,到处黑咕隆咚,腊站在院子里听四野秋风,一派凄凉光景,心想这婆媳二人也真够大胆的,有歹人闯进,还不是束手待毙,连呼救都不会有人听到。其实腊有所不知,一般良民不会起这歹心,有那些强盗土匪也多挑富豪之家行劫打夺,在这荒野小店逞威就会被人耻笑,何况两个妇人并不会有多少钱财,这店名“开一天”就是明证。相反,此店开张五十多年,江湖人多慕老妇人、文君端庄,知书达理,从不多言是非,都敬着她,偶然来小店落脚歇马,都是规规矩矩。方圆百里,道中人谁不知这“开一天客栈”?一般百姓都知这老妇人交往甚多,不是等闲之人,因此有那游手好闲、鸡鸣狗盗之小偷无赖,并不敢随意撒泼。何必呢,哪里不好乱来,偏到这里来!

“开一天客栈”在江湖上的名望之大,甚至连老妇人都不知道。她只是本分帮人,并无结交江湖人士的愿望。当初老先生起意开客栈,也并非为了赚钱。那时黄口镇一带还很荒凉,却又是四省通衢之地,老先生开店只是为了路人方便,行个善事而已,叫“开一天”也就是临时歇脚之意,并不指望有回头客。店就是这么一天天开下来的。你说它是店没错,因为每天都可以容客过宿,你说它不是店也行,因为常常数日不见有人投宿。娘儿俩也不着急,有客来热情招待,无客来自己快活。居然没有什么大的麻烦。

小有麻烦都是在文君身上。

文君十五岁嫁过来,次年春,老妇人儿子即死于肺病。文君年少守寡,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又兼人长得俊秀水灵,自然会有男子撩拨勾引,镇上少年有事无事,总来搭话。今天这个邀去割草,有邀必去,和他们嬉嬉笑笑,毫不提防。文君的父亲原也是读书人,自小家教极严的,但文君生性活泼好动,常感管束之苦。现在和镇上少年嬉笑进出,正合了脾性。她哪里知道那些小子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呢。一次又跟一个少年去野外放羊,那少年从瓜田里偷了几个西瓜来,尽让着文君吃。文君已吃得饱了,那少年还是让她吃,文君只觉偷瓜好玩,吃瓜爽口,不知是计一直吃了个昏天黑地。那少年只在一旁偷笑,并不言语。不大会儿文君觉得尿急,要寻地方小解。可是看看周围,竟无一物遮挡,一时憋得脸红。情急之下只好抓一只羊在身边挡着,脱下裤子小解。那少年突然一声口哨,文君手中的羊惊跑了,而小解尚未过半,一个白生生屁股尽露出来。文君这才知道上当,正待起身,那少年抢前几步抓住她,文君正在挣扎时,幸好婆婆见她久不归家一路找来,从远处喊叫,这才救了她。回家后文君仍惊魂未定,直怪自己太贪吃太相信别人了。从此以后,文君再不轻易和人外出。婆婆也提防得紧了。这以前老妇人总觉儿子刚死,文君烦闷,由她外出散心,哪想会出这种事。文君自经那件事以后,好像忽然间长大了。后来虽仍有人打她的主意,文君却不再上当。过往客人偶有轻薄,文君一概装聋作痴,不予理睬。

腊在院中站了一阵,又走过去看看大黑牛。大黑牛吃饱喝足已卧倒休息,听到脚步声,便立刻醒了,抬头看看腊,摇摇尾巴,腊弯腰拍拍它的头,依旧走回来。正要回房时,忽然听到主房里文君一阵笑声。腊有些奇怪,天到这时,这女子还没睡觉,且又没点灯,和谁笑闹呢。便悄悄走到窗下,细听,屋里又传出老妇人的声音,死丫头你别悔棋炮二进六将!文君说相五退三!老妇人说车六平八!文君说车一平二!……两人连珠炮似的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腊不明白她们在干什么,好像在下棋的样子。可是下棋又没点灯,怎么摸黑下棋呢?文君突然又气起来,说娘你输了炮八平五将!老妇人说我怎么就输了呢马三退五!文君说还不认输车六进六将!老妇人也笑起来说死丫头赖皮你不悔棋早输了好好算你赢一盘,文君说你才赖皮走棋慢腾腾还尽是圈套诱我上当。老妇人笑道行棋如兵道,兵不厌诈嘛,文君说你不服气咱们再下盘!老妇人说今晚三比一赢过你了我要睡了,文君说不行不让你睡再下一盘,老妇人打个哈欠,说我真的倦了,回你里间床上去吧我要睡觉了,文君说我不去就跟你睡,老妇人说又耍赖皮!文君说谁要耍赖皮说好的赢你一盘棋就让我跟你睡你才赖皮,老妇人说你不走我可要胳肢你了,文君说我不怕痒!老妇人伸手就挠她胳肢窝,文君立时笑得缩成一团:“哈哈哧哧咯咯……娘快住手……哧哧咯咯!……”

腊在窗外听得差点笑起来,忙捂住嘴退回来进客房去了。心想这婆媳俩也真是处得好了,像一对老小朋友,白天黑夜厮守,尽享天伦之乐。睡倒许久,眼前还有文君在婆婆怀里撒娇疯笑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

不知为什么,腊决定在这里住一些日子。

那天老大没有看花眼,他看到的确是白羲。

白羲就在这附近。

在距小木屋约半里远的河边,有一个很大的沙土岗子。土岗上长满灌木和荒草。土岗下头原是一座倒塌的房屋,又被洪水过后的淤沙埋上,看上去像个小山包。这里临水、干燥、向阳,又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很远的地方。白羲和花狼在这里扒了一个窝,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最初的日子里,它们像一对情意浓浓的恋人,在荒岗上下追逐打闹,渴了去河边饮水,饿了在附近追捕小动物,然后就是做爱晒太阳。

白羲不再关心人间的事,而花狼也忘了它的狼群。仿佛荒原上就是它们两个的世界。当它们做爱时,对双方来说,那感受和快意都是崭新的。白羲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异性,花狼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异类。白羲说我不很在行,这样行吗?花狼笑起来说你无师自通,蛮行的就是有点慌张,你慌什么呢?白羲就放慢了速度一下一下冲撞,说干这事容易慌张,花狼又笑得咯咯的说不是干这事容易慌张,是你自己要慌张,老像做贼似的,白羲说你不慌张吗?花狼说我从来不慌张,你没见我当着它们的面干这事的吗?白羲说我见过,那时看着你们干这事就慌张。花狼说那时你又没干慌什么呢?白羲说不是慌什么是我也想干。花狼说算你便宜了,没和大灰狼它们决斗就得到我了,它们可厉害了。白羲冷笑一声说打架我可不怕,它们不是我对手。花狼就有些不高兴,说你小看它们了,这事不算完,它们会找你算账的。白羲说那没用只要你愿意就行了。花狼说你别得意忘形,说不定哪会儿我就不愿意了,哎哟你快一点使劲,白羲就笑了,说你不愿意我可就下来了,花狼说别别别下来,你这个无赖,白羲说我说你会舍不得的,花狼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看你是异类我才愿意的,白羲说像吃东西吃个稀罕?花狼说一点不错,我喜欢猎奇,你还不稀罕吗?羲犬只在传说里听说过没想到让我遇上了,我就是要尝尝你的味道,白羲说这是你的造化羲犬属古犬再过几年我死了你就碰不上了,花狼说你们也怪可怜的,怎么羲犬会越来越少呢?白羲说不知道,花狼说看来你们是不行要绝种了,你看我们狼满世界都是,白羲说一种生命不在多少数量而在于质量,狼多没有用,名声太坏。花狼就火了说怎么名声坏你说清楚,白羲说比如狼的凶残、贪婪、狡诈、胆小、无耻什么的,花狼跳起来说你们才无耻一辈子依附于人类从来就没有独立过,甘愿做走狗,白羲说那是友情,花狼咯咯笑起来,说见你的鬼去吧!屁的友情,你们所以灭绝就是因为和人靠得太近,白羲说这事咱们说不到一起的,别说了,还是专心干这事儿吧。花狼也暂时闭了嘴。其实它们心里早已充满敌意,它们的交媾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它们持久地盘结在一起,却各有打算。花狼尽情品尝着白羲的味道,它的确和狼的方式不同,它比狼更耐心,更能坚持住,即使完了事还要盘结许久,不像大灰狼完了事就抽身而去。花狼每次都从它的余味中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时它想我不能轻易放过它,白羲的确是个优秀的家伙,我要把它全部的精力都要过来,让它在我身上耗尽精力,然后再咬死它就毫不费力了。羲犬的灭绝必定在我手上,但不是现在。而白羲却有另外的打算,它要在花狼身上做一种大胆的尝试,它希望让它怀上它的崽,为它生一群犬子,虽然那将不是羲犬的纯种,但毕竟有羲犬的血液。何况这条漂亮的花狼有许多可取之处,说不定会集中双方的优点造就一种新的生命品类。当白羲从后头看着花狼在它的冲撞下如痴如醉的时候,心里便战栗着居高临下的喜悦和捉弄的快感。

它们也时常打架,互相咬得鲜血淋漓,谁也不向谁屈服。但花狼不是白羲的对手,白羲只要用六分力量就足可以和它周旋了。花狼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它十分恼怒,常常像一个骄傲的受了委屈的公主突然向白羲攻击,没完没了地纠缠。它的这种不屈不挠的做法让白羲吃惊和防不胜防。它们时常在厮打后做爱和做爱后厮打。它们互相吸引、互相佩服、互相需要、互相仇恨。白羲在和花狼的相处中一天天增加着野性。现在它懂得狼为什么在荒原上久盛不衰的原因了。

当它们厮杀或做爱之后精疲力竭趴在土山上晒太阳的时候,那气氛又分外宁静。它们互相呼吸着对方的气味,享受着阳光、风和旷野的风景。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花狼越来越焦躁不安。它越来越意识到,不管这头羲犬多么杰出,都不能代替它的狼群,它的部落。它已经不能没有前呼后拥,不能没有女王般的尊贵。这种私奔式的生活渐渐让它凄清难耐。

忽然有一天,一群狼从土山下走过。花狼看见了,长叫一声欢呼着飞扑下去,那时它是多么激动啊,它又看见它的狼群了,它已经有些日子没和它们在一起了。可是当它扑入狼群并试图和它们亲热的时候,一群狼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花狼后,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便躲避瘟神样地逃走了。

花狼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狼群消失的方向,心里冷冰冰的。它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好,它离开它的狼群已经太久了,它的部落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这群狼怎么会疏远自己呢?

白羲站在土山上看到了这一幕,它知道花狼在这里待不太久了。

果然两天之后,花狼突然在夜间消失了。

花狼离开的时候,白羲其实看到了。那两天,它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它知道它要去寻找它的狼群了。狼群对它的疏远会引发花狼对自己的仇恨,这场爱的游戏让它失去了自己的部落。但花狼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袭击它。它只是朝白羲看了一阵,然后跃下土山扑进黑蒙蒙的旷野,那时半边月亮被一片浓云遮住,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老二的一只右手烂掉了。从手腕那里整个掉下来。

左手仍然不能动。

他希望能保住这只左手。

他时常会想起那些噩梦般绝望的日子,他居然背着一棵树走了那么多天,他没想到能活下来。但他活下来了。

老二仿佛变了一个人。当他看着那小姑娘和她的弟弟为他忙碌的时候,他眼里的凶光再也不见了。那时他显得如此温和和平静。

他还不能做什么,只能到处走走,看看。他看着他们姐弟住的这座庵棚,上头已是千疮百孔,如果下雨,就根本不能住人了。他想等左手好一些了,要帮他们修一修。他们睡觉用的铺草也太少,应当多割一些干草来,把下头垫得厚厚实实的,不然冬天没法过去。

老二奇怪自己对这两个孩子会有这么些温情。

是因为他们救了自己?

是。又好像不完全是。

小男孩正在附近捕捉蚂蚱,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扑倒,弄得一头一脸都是土。已是深秋,草都枯黄了。蚂蚱已不大蹦得远,捕捉并不太难。小男孩每捕一只,便穿在一根细细的树枝条上,他已经捕了一大串。老二走过去,静静地看他忙,心里生出无限怜爱之心。他才只有五岁,穿着娘留下的大衣裤,松松垮垮,两只脚赤裸着,脚背上满是草叶划破的痕迹,有的露出一道血来。

“羊羊,来歇一会儿吧。”老二和他打着招呼。

“不!我要逮很多很多蚂蚱。”羊羊并不抬头。

“羊羊,你姐姐呢?”

“姐姐去挖野菜了。”

“你不害怕吗?”

“不怕。姐姐说有你和我做伴。”

“姐姐还说啥来?”

“姐姐说,”羊羊想了想,“姐姐说她要多挖些菜,让你吃饱,伤就好了。”

老二没再说话。

他觉得他已经欠姐弟俩太多。

他从来没觉得欠过谁什么,可现在他在这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面前,却显得虚弱而惶恐。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做过那么多坏事,他们只认定他被人绑在树上就是好人,对他也就没有丝毫的戒备。那个小女孩每天用清水为他洗净伤口,为他弄吃的,而且总是用巴结讨好的目光看着他。

因为他们希望他留下。

仿佛不是他们救了他,而是他救了他们。

可是他怎么能留下呢。

他知道他最终是要走的。

“姐姐!”羊羊忽然叫起来。

老二看到小女孩回来了,她提着一大篮野菜。现在这个季节,挖野菜很不容易,只在背风、向阳、河边湿润的地方才有,她是一大早出去的,这会儿日头快午了。

“姐姐我饿!”羊羊迎上去往姐姐怀里扑。

姐姐拉住他的手说:“姐姐给你煮饭,哟!羊羊逮了这么多蚂蚱?我给你烧着吃,好不好?”

“青青,”老二站在庵棚门口迎接他们,“挖这么多野菜?”那神态像迎接一位主妇。

“大叔,你伤口还疼吗?”青青忽闪着一双大眼。

“不!不疼了。”

“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你看,又没啥事要干。”

老二站在一旁,看青青洗菜捡菜,一双小手十分灵巧,看得出她很快乐。她心甘情愿地伺候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天,他伤得这么重,却从来不叫疼,连哼一声也不哼。那只右手烂掉的时候,他是用左手慢慢拿下来的,像从胳膊上拆下一个物件,除了殷红的浓血,还有白生生的骨节。他的左手抖着,眉毛直跳,就是没哎哟一声。青青和羊羊吓得抱在一起。那时青青既可怜他又佩服他。

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老二很少讲话,大部分时间躺在庵里睡觉。其实多数时间里并没有睡着,他只是沉默着不说什么。青青曾问过他,他们为啥要把你绑在树上,他们是些啥人。老二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青青很懂事,从此再没有问过。她相信他心里有巨大的痛苦。她也没问过他能不能留下来和他们做伴。她不敢问。但在这二十多天里,青青和弟弟却不再害怕,白天快乐地挖菜,捉鱼,玩耍,夜晚睡得安安稳稳。有个大人而且是这样强壮的大人在这里,他们有一种安全感。青青原先隐约担心的事并没有出现,这男人很规矩,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她有意把羊羊安排在她和他之间,那实在是一个无力的屏障。但后来她发现她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这个男人在最初的七八天,几乎是在生死线上徘徊,连青青都能随时杀死他的。青青每夜都要起来为他喂几次水,她没什么好喂他,只能喂水。后来青青每天逮鱼,烧一些鱼汤喂他,果然效果大不一样。他的身体在迅速恢复。

老二在昏昏沉沉中,知道这个小女孩为他做的一切。

后来老二问她:“怎么就你们两个在这里?”

青青告诉他,爹死了,娘跟一个男人走了。

老二久久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老二的左手终于好了。

他先是带着青青姐弟俩弄了许多树枝和干草,然后重新把庵棚修得结结实实,把铺草铺得厚厚的,说这样就不怕冬天了。然后又用枝条编了一只渔罩,用它在浅水里逮鱼方便多了,一罩下去就能逮好几条。羊羊快活得直笑。青青却沉默着看他忙这忙那。她的一双大眼闪动着不安。

终于,她怯怯地问:

“大叔,你要……走吗?”

老二一愣,随即笑了笑:

“不走,不走!”

其实,他想的是该走了。他怎么能留在这儿呢?带这两个孩子,困在这片荒滩上,从此与世隔绝,他会发疯的。当他在死亡线上挣扎,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唯一的愿望是活下去,能活着就行了,再也不去冒险,再也不干坏事,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终老一生。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已经恢复了体力,生命之火又开始熊熊燃烧。他又有精力也有可能去恨他的仇人鬼子了,他要去找他报仇,让他也尝尝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的滋味。他虽然仅剩一只左手,也已经足够了。

可他又实在不忍心说出要走的话。

他清楚地知道,这小女孩和她的弟弟在这里生活的危险,风暴、寒冬、饥饿、野狼、生病,什么都可能让他们丧生,他们在这荒凉的旷野上生存的能力,甚至不如一只小兔子。丢下他们不管,就等于让他们在这里等死。现在他们还只是害怕黑夜和孤独,并没有意识到死亡在等着他们。

老二已经犹豫了几天。

越是住下去,他越是烦躁不安。身上发颤,手心出汗,坐卧不宁。像鬼魂附体一样。

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的目光越来越不对头。

鬼魂说,你看羊羊像一只小羊羔,嫩骨头嫩肉的,抓起来一下就能摔死,你应该试试你的力气。

老二说不能,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娘,我不能摔死他。

鬼魂说你别假正经,你其实老有干坏事的欲望,你对青青就没安好心。

老二急忙分辩,说你胡说!青青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怎么能害她呢?再说她还是个孩子。

鬼魂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说老二你算了吧,自从你身体好了以后,你就不安分了。你看青青的目光就不再是看一个孩子,而是看一个女人了。特别那天青青突然来红以后你就更是想人非非了,那是青青第一次来红,吓得脸都白了,她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血顺着大腿往下流,转头就往河边跑。可是你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浑身的肌肉疙瘩都在哆嗦,你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还是控制不住悄悄去了河边。你躲在一片荫柳棵后头,匍匐着身子,分开枝条往河里看。那时青青已经脱光了衣裳,正在一片浅水里洗身子,她低了头到处寻找伤口,她想弄清楚是哪里破了,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来,她不懂这时候是不能下水的。她显得惶恐不安,不时往岸上看,怕有人或者说怕你看到了,你把头往下缩了又缩,她到底没发现你,于是大胆地洗起来,她终于发现血从哪里流出来的,就使劲往那里泼水,她以为这样就能阻止血往外流。可是看来没用,血还在流,那一小片水都浸成浅红色了,她把两只手捂住那里,一动不动。那时她全身都已弄湿,滑亮的水冲去身上的污垢,露出一个洁白如玉的小身子,两只小乳挺挺的,像雨后春笋。那会儿你的腿都软了,你想扑过去,两腿却不听使唤,是不是?

老二讷讷地说,我最后不是悄悄地回来了吗?我想我不能那样做,她虽小到底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害她,不能。

鬼魂说你还能坚持几天?我看你坚持不了多久了。你从黄河决口之后就像一匹脱缰的马横冲直撞,你老有一种攻击破坏毁灭什么的欲望,你的那些鬼念头不时地钻出来,你管不了自己的。你真的不想伤害这个小女孩?

老二说真的不想,真的!你说我应当怎么办?

鬼魂说赶快逃走!越快越好!

老二说我走了他们会死的。

鬼魂说你管不了那么多啦,只要不死在你手上就行。

老二两眼发直。他知道另一个他最终会战胜自己,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他或者说会恢复凶残的面目。那个可怕的极有诱惑力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乱蹦:把那小女孩抓过来……

这天半夜里,老二悄悄离开庵棚,走了。

他走的时候,小女孩其实醒着。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一声没响,两行泪水却流出来。

她知道她无法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