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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十章

腊是傍晚离开黄口镇的。他带着大黑牛一夜急奔,赶到七棵树时,日头才刚刚出来。一夜走了一百二十里。

当他疲惫不堪地出现在七棵树村头的时候,瓦的几个伙计正在村头的柳树林里练飞刀,他们似乎不经意地看了腊一眼,没人理会。他们显然对他身后的大黑牛更感兴趣。黄烟袋派来的人已在半夜就送了信来,说腊寻姑娘来了,让他们早作防范。原以为他会带些人来,没想到却跟着一头大黑牛。于是有人偷笑起来。

腊看这光景,知道是瓦的人,就站住了问:“这是七棵树?”

有人说:“你找谁?”

腊说:“带我去见瓦。”

那人说:“你是谁?”

腊说:“带我去见瓦!”

那人说:“这么凶?”

腊瞪了他一眼。

那人说:“好吧,跟我来。”

腊随着那人七拐八绕,来到瓦的住处。那人先进院通报,瓦迎出来,笑道:“腊哥!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腊转身对引路的那人说:“劳你驾,把我的牛喂喂。”就随瓦进了院子。瓦说:“大哥,你怎么带头牛来?”

腊说:“捡来的。”

瓦说:“你倒好兴致,养个畜生。”

腊说:“畜生比人强。”

瓦说:“大哥,你这是骂谁呢?我总没得罪你吧!”

腊说:“你最好别得罪我。”

瓦笑起来,说:“大哥长脾气啦,好!”

两人到屋里坐定,瓦忙着倒茶。腊打量一圈,这是一座普通的民房,一应家具都有,还有粮囤什么的。一张大木床在里间,隐约有女人的衣服搭在绳子上。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既希望女儿在这里,又希望她不要在这里,梦柳若真的落在瓦手里,可就遭了大罪了。他知道瓦的残忍。

瓦佯装不知,心想把他骗走完事。夜里他就把梦柳转移到别处去了。是村角一个瞎老太婆家,派了个伙计看着不让梦柳出门。

有伙计提议,腊来时把他收拾了,就完事了。瓦说好,收拾就收拾了。可他想想又觉得这很没趣。杀了腊固然再不会有人追究石女的事,从此太平无事,但太平无事不是瓦喜欢的。他喜欢有事,有事才有趣,有事才刺激。他想和腊玩玩儿捉迷藏。他没想到石女会是腊的女儿,这真是太巧了。腊和他分手是友好分手的,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他对腊说不上恨。但这并不影响这个游戏。看到腊痛苦的样子他很开心。而且他不想把石女还给他。那么就只能和腊玩儿捉迷藏。

瓦偷眼看腊,心里很开心。他要等他开口。

腊坐下喝一口茶,又喝一口,接着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奔走一夜,他渴坏了,也饿坏了。但这时他顾不了要吃的,把他来的意思说了。

瓦做出吃惊的样子:“大哥你怀疑是我干的?”

腊说:“你干得出来。”

瓦说:“可我没干。”

腊说:“你屋里那女人衣裳是谁的?”

瓦笑道:“大哥你这不是瞎打听吗?我说出来你也不认识。”

腊说:“你屋里女人哪来的?”

瓦说:“哪里不能弄个女人玩玩。嘻!”

腊盯着瓦看。没说话。

瓦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你咋这么看我?”

“我真想宰了你!”

瓦知他拿自己没办法了,就笑道:

“大哥,你可别宰了我。我还得给你准备饭吃,走一夜路,饿了吧!”

腊叹口气,低了头没吱声。

他知道这儿找不到女儿的。

一会儿,有人送饭来。腊又没食欲了。但他还是吃了一点。这时他忽然听到院门外一阵喧闹,有人大叫:“宰了它!”

腊摸起枪就冲出去,院外一伙人正围住他的大黑牛团团转。已有两个人被大黑牛顶在地上,其中一个好像肠子被牛角挑出来了。大黑牛身上已插了几把飞刀,血流满身。一个汉子正扯住牛尾巴死不松手。一伙人大呼大叫都拿着刀子。远远地站了一片男女老幼看热闹。

腊没吱声,举起猎枪对准那个扯牛尾巴的家伙放了一枪,“轰——通——”一声惨叫,那人倒在地上。

其余人一愣,摆开架势向腊围过来。

瓦从后头喝住了:“都回去!”

腊收起枪,上前从大黑牛身上拔出刀子,抓几把土按在伤口上,拉起牛就走。

瓦跟上来,说:“腊,你一枪打死我一个伙计,行啊!”

腊说:“我说过,畜生比人强。”

瓦说:“下趟再来你当心一点。”

腊说:“你也当心一点。”

腊带上大黑牛大摇大摆地走了。

七棵树围观的男女直直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对这个牵大黑牛的大胡子汉子有几分神秘和佩服。但他们不知这汉子干什么来了。

腊走了以后,瓦就有点后悔,还是应该杀了他。他本来想在七棵树人的面前表现一点气度的,没想到却让腊显了威风。那些男男女女的目光他看得出来。

自从来到七棵树,他和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处好过关系。他不知关系该怎么处,他没想到过要去讨谁喜欢。在他的感觉里,他是个谁都不喜欢连爹娘都不喜欢的人,当然他也不喜欢任何人。他和任何人的交往都不带感情色彩。他觉得这样不错。

当天晚上,瓦没把梦柳重新带回他的住处,而是去了那个瞎眼老太婆家。他多了个心眼,怕腊探明了地方夜间突然返回。他知道腊的厉害。他们在一起几年,每逢冒险的关键时刻,都是由腊出头的。他要是深夜潜来七棵树,他的伙计没谁能挡住他。所以还是不让他知道梦柳在这里为好。

瓦对梦柳身子的迷恋,不仅没有减退,反比过去更强烈了。他不能失去她。七棵树的女人虽然风流,但对瓦都不感兴趣。瓦也懒得去撩拨她们。瓦并不是特别贪恋女色的人,他只是兴之所至,过去对小迷娘就是如此。现在,年轻美貌的梦柳让他如痴如醉,别的女人就很难让他动心了。

瞎眼老太婆的家在七棵树西北角,一小片杂木林掩映着,十分隐蔽,村里人轻易不到这里来,瞎眼老太婆是个被人遗忘的人。她也从不和村里人来往。老太婆虽然眼瞎,却几乎能和常人一样在她的世界里来往。她已经瞎了四十多年,也独居了四十几年,院子里什么东西放哪里,林子里哪里又冒出一棵小树苗,她的院墙上的葫芦秧结出几个葫芦,鸡在哪里下几个蛋,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衣裳破了需要缝补时,她还能穿针引线。所以七棵树历来有个说法,说瞎老太婆并不是真瞎。她只是装的。

这种说法,七棵树多数人不赞成。

她干什么要装瞎呢?

而且一装四十多年,有什么必要吗?

在她来到七棵树的四十多年间,外头没有人找她,她也没到哪里去过,甚至连七棵树的人都不打交道,一直默默无闻,无声无息。她不可能一装四十多年。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苦命的女人罢了。

七棵树多数人都这么看。

七棵树早已失去了谈论她的激情。

瞎眼老太婆已经人老珠黄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了。

说她被人遗忘,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梦柳被送到这里来,瞎眼老太婆既不欢迎,也没反对。好像这件事和她无关。

敲开她的门时已是半夜多。老太婆扶住门框,屋里没点灯。点灯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其实她屋里根本就没有灯。

老太婆冲外头问:“干啥的?”

瓦的伙计就把来意说了,说要把一个姑娘藏在你家。

老太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梦柳已被推进屋。

瓦去的时候,那伙计已经守候了一天半夜,没敢离开那地方。但他实在不想看到这个瞎眼老太婆。老太婆一天走里走外,完全不理会屋里两个陌生人,也不打听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梦柳也不理会,表示一下愤怒和同情,或者表示一下幸灾乐祸什么的。没有。她只管做她的事,喂鸡、挖菜、打扫院落。瞎眼老太婆有洁癖,不允许有一根草棒、一块瓦片在脚底下。到哪里拿什么东西,完全不用摸摸索索,径直走过去,伸手就能拿住,准确无误。她的所有物品几十年都放在同一地方,各样物品的方位和它们之间的距离都记得清清楚楚。看守梦柳的伙计是个人伙不久的年轻人,坐得不耐烦了便在院子里走一走,顺便往一个木墩上踢了一脚。老太太停下手里的活,说:“你别碰我的东西!”一张脸毫无表情,并且面朝天空。伙计真想一脚把她踢翻,可他到底没动。

瓦傍晚来的时候,伙计如释重负,赶紧逃也似的走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小院已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瓦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但老太太没理他。

瓦在屋里发现了一张新铺的床。

这是两间柴屋,里头放些树枝、落叶、干草什么的,都收拾得很整齐,在中间的空地上支起一张床,上头有被褥,也是干干净净的,梦柳正睡在上头。他不知是老太太给收拾的,还是梦柳自己收拾的,看上去很舒适。那么晚上睡在这里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后来的很长日子里,梦柳都被藏在这里。瓦让伙计送来米面,让梦柳自己做饭吃,当然也总会有个伙计看管着。梦柳似乎也很安心,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她没地方好逃。她不知道自己将怎么结局,没人告诉她腊来寻找女儿的事,她像老太太一样是一个瞎子。

自从搬来这里以后,瓦并不天天都来。他最近好像很忙,时常带人外出,有时十天八天回来,有时三五天回来。回来时很疲倦,倒头睡一两天才能恢复,然后又精神抖擞地折腾梦柳。梦柳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他玩弄的对象,他像一头兽在她身上抓咬、抚摩、吞吃。她的细长白嫩的脖子最让他迷恋。像一截藕,一截葱,嫩得能掐出水来,他便时常用双手卡住了,慢慢使劲,直到梦柳憋得翻白眼。然后又用舌头一寸寸地刷过去,温温的软软的,像吞吃粉皮一样一路吞过去,一直吞到脚趾。那时他已大汗淋淋,而梦柳已昏迷一样,赤裸着像一根软虫由他摆弄。先前还能呻吟喊叫,此刻已毫无声息。最后瓦会把她身体翻转,从后头猛烈进入她的身体。这是梦柳最痛苦最不堪忍受的时刻,她会像雷击一样挣扎痉挛,声嘶力竭地喊叫。但这时的瓦正是最销魂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进入她身体的洞穴,他获得的是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没有的满足。

当瓦心满意足走出屋门时,会突然发现瞎老太婆正站在院子里。

“喂!瞎老婆子,你站那里干啥?”

“听风。”

那时,夜风正淙淙涌来,杂木林一片涛声。

老二背负一棵树已经坚持了七天七夜。这中间下了一场雨,他昂首接到嘴里一点水,此外没吃过任何东西。他已经瘦得脱形显骨,他知道已经到了极限。等他终于栽倒在一片沼泽地时,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老二没死。

他被一个小孩救了。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头乱发,上头挂着些草,一身都是稀泥,双手捧着几尾小鱼。她先是惊愕地发现了一棵树向前移动,树怎么会走路呢?后来发现了是一个人背着那棵树,艰难而缓慢地行走。这叫她非常奇怪,这人背一棵树干什么呢?她愣在那里,手间的小鱼滑脱了都没发觉。

其实老二已走得很近了,但老二并没有发现这个小女孩,他的视力已减退到几乎是零,疲惫和饥饿让他整个儿昏头昏脑,他只是机械地往前挪动脚步,走一步算一步,这样走有什么意义也不管,只是走,而且那时小女孩和沼泽地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他倒下去时还在想,操他娘这下完了,这样也好,操他娘。

小女孩愣了一会儿才跑过去,从泥水中跑过去时溅起一簇簇混浊的水花。到跟前才一切看清,这人是和树绑在一起的。她用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便赶紧为他解绳子。但绳子绑得太紧了,她的力气那么小,根本解不开。于是她反身跑回附近的一个庵棚,拿回一把砍刀,并且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光屁股的小男孩,两个小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女孩用砍刀砍开他身上的绳子时,才发现这个男人一身都是淤血肿块,嘴唇干裂得像一块老树皮,他肯定是渴坏了。便和小男孩跑回沼泽地用一块破瓦片弄了一点水来,扒开他的唇灌了进去。

老二仍然不能动弹。他已经太虚弱,而且神志不清。

小女孩想把他拖回庵棚,和小男孩扯住胳膊一块用力,结果发现根本拖不动他。他们只把他翻过身体,让他仰面朝天,这样舒服一点,然后小女孩又去弄了几趟水,都给他灌下去。

夜幕已经降临,两个小孩坐在泥地上一筹莫展。

小男孩说:“姐姐,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女孩说:“是好人。”

“你咋知道他是好人?”

“你看他被人绑在树上,肯定是坏人干的。”

“他还能活吗?”

“他没死。”

“我有点害怕。”

“我也害怕。”

“要是能救活他就好了。”

“让他给我们做伴。”

“他要是不肯呢?”

“你就哭。”

“我才不哭呢,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哭吗?”

“那就别哭了。我们求他,给他做好吃的。”

“我去抓鱼。”

“怕是没用。”

“你不说他是好人吗?”

“娘也是好人。”

“娘是坏人!”

姐姐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爹娘带他们来这里的。随着大队难民被押进荒原,后来大家都分散开了。不久爹病死了。娘在一天夜里跟一个男人跑了,把姐弟俩扔在这里。在她的感觉里,娘是最疼爱他们的,从来不舍得打骂,倒是爹时常揍她。但娘跑了,她怎么会忍心呢?

那天夜里,那个男人伸出胳膊拉她,摸她的脸和还没发育的乳头,她不知他要干什么,她吓坏了,就使劲往娘怀里藏。娘一向睡在他们姐弟俩中间的,一条胳膊揽一个。爹死后,娘常哭泣,她和弟弟倒没觉得怎样,有娘在就行了。他们还有依靠。那个男人突然来到以后,娘不哭了,千方百计讨好他。她时常发现娘在他们睡倒不久就抽身出去,在庵门外和那个男人在地上翻滚。开始她还以为那个男人是在欺负娘,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娘很快活,她的枯黄的脸渐渐泛出红润,她时常背着姐弟俩和那个男人互相抚摩亲嘴。他们在草地上在月光下搂抱打滚合为一体,脱得一丝不挂。她终于渐渐懂得了他们在干什么。那天晚上那男人拉她时,娘并没有睡着。她伸手打了那男人一巴掌,然后把她拽到身后和弟弟躺在一起,自己抽身和他躺在一起去了。他们在一起折腾了很久。开始她还在偷听偷看,她只能听到声音却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她就睡沉了。等她和弟弟天亮醒来时,娘和那个男人都不见了,从此再没有回来。弟弟天天哭喊着要娘,她也哭。但娘不回来了。她已经十三岁,她必须和弟弟活下去。她挖野菜抓小鱼,捡些柴火烧着吃。娘为他们留下一口铁锅。娘什么也没带走,连她仅有的一件褂子也留下了。娘是光着上身跟那男人走的。她恨娘又想娘,天渐渐冷了,你受得了吗?

白天还好过,一到晚上她就吓得哆嗦。最害怕的其实是她。弟弟还不懂得害怕,反正有姐姐搂着。就像当初爹死了还有娘一样,那时她也不怕。但现在不同了。她已经没任何依靠,她必须靠自己。

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让她惊喜又让她害怕。

自娘跟那个男人走后,她和弟弟还没见过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都会让她惊喜的。她还是个孩子,她希望有人能救她和弟弟,和他们做伴,带他们生活。可她又隐隐对这个男人害怕。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带走了娘,这个男人会不会给他们姐弟带来新的灾难呢?她不能确定这种说不清的害怕是什么,这种害怕和对黑夜对孤独对无助对狼的害怕都不一样。这种害怕似乎只和自己有关。她后来无数次回忆过那个男人和娘搂抱在一起的场景和他捏弄她乳头的干硬的手指。她不知男人是怎么回事。在她过去的经验中,男人只是父亲,是父亲的打骂和疼爱,是父亲宽阔的胸膛和力气,是为一家人操持吃的烧的,是一家人的胆量和依靠。但现在她知道了,男人不光是这些,男人还有另外的叫她不能理解的欲望和要求。男人是一个充满温暖同时也充满危险的世界,像荒原一样深不可测。

这个男人会怎样呢?

弟弟已经瞌睡了。

她把弟弟背回庵棚,让他睡好,心里乱得很。

她的心还没有乱过。

她拿不定主意是去看护那个男人还是由他去。

她呆呆地坐在弟弟旁边。望着外头的黑暗,身体瑟瑟发抖。

后来她就躺下了,想睡沉了就不想那个人了。可她却不能人睡。沼泽地那个男人正在受苦,好像在喊她去救他。那人太需要帮助了,想那么多干啥呢,还是应当去救他。

小女孩终于重又爬起身,钻出庵棚,往沼泽地奔去。一股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天空突然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远处传来一阵雷声。

要下雨了。

荒原上并没有多少雨。

通常情况下,一年四季在荒原晃荡的是风。那风是粗粝的,它能刮出沙土扬向天空,把茅屋、昆虫和飞鸟打得七零八落,狂风过后,是一片狼藉。

雨是荒原的救星,越大越好。

荒原太饥渴,如注的大雨呼啸着浇下来时,如同天父和地母的性交,野兽、荒草连同干燥的沙土地都在痛快地呻吟和颤抖。

在那个暴雨之夜,老大痛彻体验被摧残的快感,如鞭的长雨抽打在大地上,整个大地都在翻滚,风雨声把天地间灌得满满当当,人在其间,只像一只蚊虫那样弱小无助。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最后他索性趴伏在地上再不动弹。那时,他感觉着大地的摇撼,豪雨的抽打,身下的草丛间都是流淌的水溪,他整个浸泡在雨水中,像躺在母腹的羊水里,和大地母亲共同经受着分娩的阵痛和畅快。他忽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那一瞬间,他的心情竟是十分欢愉,多日来缠绕他的烦恼、郁闷和焦躁全被冲洗得无影无踪。

走进荒原,和整天守着那个庵棚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忽然感到这荒原的壮阔,其惊心动魄的魅力一点不亚于黄河。而这壮阔的荒原正是那条消失的大河造成的。这里有黄河的一切声音,这沙土、茅草中浸涵的都是黄河的血液。这荒原上蓬勃的所有生命品类都是它养育的。

一道白光如一柄宝剑,“咔嚓”一声巨雷。

那一瞬间,老大看到十几步远的地方,一群被淋得精湿的狼紧紧靠在一起,惊恐地看着天空。

它们居然离得这么近!

老大突然一跃而起,挥舞手中的枪管,大声吼喊着扑向狼群:“噢噢噢!……啊!……”

狼群被这猝然而来的攻击吓得呆了,它们不知这吼喊的黑影是什么,于是四散奔逃。老大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声音豪壮而凄厉。

他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只觉不能控制自己,只想干点什么,浑身的力气无法使出,只有这样吼喊才对得住这狂风暴雨,对得住这荒原之夜。

当他一路吼喊着在雨夜中狂奔消失的时候,狼群又渐渐聚拢起来。

它们终于醒悟到那只是一个人。

它们感到被这个家伙耍了。

天亮时,老大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座沙丘上,这时大雨已经停了,整个荒原湿漉漉的,无数小溪在流淌,但不知流向何处。

天空依然布满阴云。

老大已经平静下来。他轻轻喘息着,宽厚的胸脯微微起伏,肚子瘪瘪的,他觉得十分饥饿。这种饥饿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在老河滩守着那个庵棚时,他总是没有食欲,什么都不想吃,有时嚼点野菜,把嘴弄得苦巴巴的,日子就像野菜一样,一天天清寡无味。

但现在他想吃东西了。他向四周打量着,到处都是水洼和流动的小溪,明晃晃的,在水里有许多鱼蹦跳扑腾。真是奇怪得很。这些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地方本来只是草地和沙丘,有了水就会有鱼钻出来,好像是种在地里的,或者是黄河决口时滞留沉积下来的,沉入草地和土层,它们静静地等待着,一旦有水就冒出来,永远也不会死。老大走下沙丘,很容易就抓到一些鱼。他有选择地抓了一些鲢鱼,这种鱼刺小,肉质鲜嫩,尽可以生吃,还有些甜丝丝的味道。

在后来的一些日子,老大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偶然会碰到一个人,大家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并不说什么,好像没什么要说的。然后又走开。人在这里已经失去交流的习惯和激情,一个个变得孤僻、沉默。

老大并不知道有一群狼始终尾随着他,白天相距一箭之遥,晚上也就几十步远。这群狼大约有十几头,就是那个雨夜尾随来的。它们并不急于向他发动攻击,因为它们并不饿。荒原上可吃的东西太多。它们跟着他是因为无聊,它们要找点事情干,跟上这个汉子并探究他要去哪里,就可以打发很多日子,并能满足一些好奇心。

但数日之后,它们发现这个家伙和它们一样无聊。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只在荒原上随处游荡,累了就睡,饿了就吃。既不像要去干什么事,也不像要去找什么人。对于周围是否有什么威胁也全不留意。这叫狼们有些不快。就是说他不怕任何人也不怕狼。

老大每天都睡得很沉,像吃东西一样香。这也是很反常的。以往总是欲睡未睡,似梦非梦,惊惊矍矍,现在是倒头就睡。但那天夜里他突然惊醒了,他感到有人在抓他的脸,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臊腥。他慢慢睁开眼,突然看见黑暗中一团毛乎乎的东西正俯在面前,是狼!他意识到被狼包围了。老大心里一阵紧缩,却并没怎么害怕,他相信自己的力气。他装作翻身的样子,把头转了转,立刻看到周围十几双绿色的光点。还好,他相信能对付得了。

狼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玩耍式的骚扰,要不要咬死并吃掉这家伙,要看情形而定。老大也想和它们开个玩笑。他装作睡着的样子,由那条狼用前掌在他脸上抚弄,一只手已悄悄摸住了身边的枪。他知道十几条狼围着他蹲了一圈,稍有不慎将会被狼咬得爬不起来。他还是头一次和一群狼打交道,必须慎之又慎。

当又一条狼走上来有些不耐烦地用爪子抓向他的胸脯的时候,老大突然一个翻滚,同时双脚踢向两条狼,这两脚踢得太重了,两条狼嚎叫一声滚下沙丘,其余的狼本能地往外一跳,但这时老大的枪响了。

这枪撂倒三头狼,其余的都逃走了。

老大装好枪,等在沙丘上,他估计它们还会来的。他有充足的火药和铁砂,分别装在两个密封的牛皮口袋里,这一路上还没有用过。

但他等到天亮,也没见狼再回来。

老大隐隐有点失望。

这天傍晚,老大在经过一道漫河和一片灌木林时,突然发现了白羲!

肯定是它。

没有第二条狗和它一样。

那时它正衔一只兔子往灌木林里去。老大大喊一声:

“白羲!”

白羲愣了一下,转过头来。它显然也已看见了老大并认出了他,它停下来,似乎要走过来的样子,尾巴摇了摇。可忽然间,它转身走了。走得非常坚决,连头也没回。

老大蹚过了河一直追进灌木林,到处找遍了却没有踪迹。

白羲认出了他,却不再和他亲近。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站在林子里茫然四顾,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这趟出来,其实也揣着寻找白羲的念头。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它曾是他唯一的朋友和牵挂。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它疏远了自己。

老大十分看重、珍惜和白羲的友谊。

但现在他失去了。

就像当初得到它的友谊一样突兀。

老大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他这么在乎。

老大没找到白羲,却发现了一座小木屋。

这是一座完全用圆木搭盖的屋子,算得上精致了。他猜想这木屋的主人应当是个男人,或者是一个有男人的家庭,女人是搭盖不了这个屋子的。

他本想绕开,他不想和谁打交道。但这座小木屋的沉寂让他纳闷,莫非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地方,人呢?

老大慢慢走近了仍没有任何动静。

门没有闩,好像虚掩着。

他推了推,里头似乎有棍子顶住。木门晃了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人吗?”

老大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里头有人!

老大用膀子稍一用力,木门“哐当”洞开,借助昏暗的光,他看到木床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同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老大疾步走上前,那女子微微睁开眼,看见老大,突然“哧哧”笑起来,把老大惊得一退:

“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子其实笑得很虚弱,一边笑,一边涌出泪来,说:“老三,你……再晚来一天,我就是鬼……了。”

老大如坠五里雾中,说:“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瞪起一双美而无神的大眼:“傻瓜!我是——小迷娘啊,连我都不认识啦?”

小迷娘把老大误认为老三了。这也难怪,在三兄弟中,老大和老三长得最像,连个头也差不多。她这时神志恍惚,实在也分不清了。

自黑马走后,小迷娘就在这里等待腊,她是真心实意地等他。很长时间不见,她很想看到他,并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欢喜。

她觉得腊不会走得太远的,说不定三五日就能回来,他不会舍下他精心搭盖的小木屋,更不会舍下他的金银财宝。谁知十天、二十天过去了,腊还没有回来。小迷娘没耐性了,她决定离开这里,去寻找柴姑。她最大的愿望还是想见到那个女人。但这时她却病倒了,她得了恶性疟疾,隔天发一次高烧。她知道是荒原上的蚊虫害了她。得了这种病无人照料是极其危险的,可这样带病上路又根本不可能。几次高烧下来,浑身软得像烂泥,迈一步都很困难。她每天支撑着去小河里弄一些水放在小木屋里,再挖些野菜来,强逼自己硬吃下去。她希望能坚持下来,坚持到腊回来。

但病情却在加重。

后来就每天高烧发昏,大约从太阳出来开始,一直持续到黄昏,到夜间才稍稍清醒。但这时她已不敢出门去,屎尿都在屋里,弄得臭气熏人。她觉得自己没指望了,身体瘦弱不堪,嘴上烧起一圈火泡,就索性躺在床上等死。心里倒也平静,只是有点可惜了自己的身子。心想死后这身子不论多美多艳,也会烂掉脱骨的,她并不牵挂哪一个,世上没什么人真让她牵挂,她只牵挂自己。她无力地抚摩着自己柔软的身子,摸到哪儿哪儿都在颤动,这是个天生要让人抚摩的身子,可惜了可惜了。

小迷娘没想到会绝地逢生,这只能说命不该死,来了这么个大男人。她从他吃惊发愣的神态里,终于弄清这不是老三,可他又实在太像老三了。

“你不是……老三?”

老大听她说起老三,就觉有些蹊跷,忙问:“你认识老三?他在哪里?那是我兄弟!”

小迷娘这下明白了:“你是老大!”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大?”

“我见过你们老二,他比你们都矮一点,你只能是老大了。”

“你是从北方那座城来的?”老大万分惊喜。

小迷娘笑着点点头,说有话以后再说,快去给我弄点水来喝,我要渴死了!

老大这才想起应当先救她再说,急忙在屋里寻一个瓦罐奔河边去,洗洗干净了盛满水就往回奔。他见屋里有锅,说烧开了再喝,小迷娘已等不及了,说我先喝一会儿再说,捧过瓦罐,一阵“咕咚咕咚”猛灌。老大扶她坐好,这才从容收拾屋子,生火烧水,又去河里抓了些鱼来,顺手在门外摘几把野菜,洗净了和鱼一块放锅里煮。不大一会儿,一股香味就飘溢出来,屋里也已收拾得清清爽爽。

那时小迷娘靠坐床头,一直没说话,只看他忙里忙外,就有一种温暖的家庭一样的感觉,这是和老三在一起时也不曾有过的。她看得出来,三兄弟中,这个老大是最沉稳最有分量的一个。他不像老三那样脆弱胆小,也不似老二那样凶蛮粗野,他是一个有长者气象的厚重的男人,不由就生出欢喜来,庆幸自己是有福气。心想这世间的男人,真是一人一个模样,一人一份性情,哪怕一个娘胎出来,也有这许多区别。品尝男人,实在是个有趣的事呢。

老大伺候小迷娘喝点热鱼汤,没让她多吃,也不让她多说话。只叫她躺好了,说我去采些草药来,你好好睡一觉。小迷娘说你不会走吧,老大说哪能呢,我过一会儿就来。小迷娘说大哥你千万别丢下我啊,老大说你放心,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就掩上门,用一根小木棍从外头把门环别上了,怕有狼闯进来。一头就想,也是上苍点化,无意间跑到这里碰上这么个病重的女子,看来一时间是走不脱了。

老三自小迷娘走后,就有些心里不踏实,像没了主心骨似的。又怕生意上出什么差错,每天都要去饭店客栈看一看。但生意上的情况不错,并没有多少事要他操心,特别是顺子、玉子夫妻俩,尽心尽力,说掌柜的,你只管放心,这里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老三看看客栈,确实生意兴隆,每晚来歇脚的客商很多,还有些从蒙古来的马贩子,赶着几十匹马浩浩荡荡拥进客栈。玉子和顺子带伙计们殷勤招呼忙里忙外。心想小迷娘确有眼力,把这对夫妻找来,省心多了。

倒是伙计饭店那边常有些小麻烦,都出在每晚一顿的施舍上,小乞丐越涌越多,有那外地的乞丐听说了,也闻讯赶来,每晚吃施舍的不下几十人,有时上百人,费用多了不说,人员也就杂起来。本不是一帮一伙的,在一起久了就会打架闹事,有时吃着饭就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放施舍一事,老三原本就不同意的,眼下看越弄越乱,满城乞丐乱窜,不要说官府老大不悦,就连居民也都嫌烦,说伙计饭店像个茅屎坑,什么苍蝇都招来了。于是老三下令停止施舍!这主意来得很决断,完全不是小迷娘在时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居民们都说,看不出这个老三,倒有些气魄。那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第三天夜里,伙计饭店失了一场大火,是从外头烧起的。有晚睡的居民说,发现有几个乞丐放火,喊人已来不及了。大火把伙计饭店烧成一片废墟。

老三闻风赶来时,大火才烧了前堂。他抓住一个惊慌失措的伙计:“人都出来了啊?”伙计说:“人都出来了,可这火怎么救!”说着就吓哭了。老三说:“别哭,不死人就行。”这时赶来许多救火的居民。提水桶拿脸盆,一片嘈杂,老三往高处一站,大吼一声:“谁也不许救火!”大伙都愣住了。那时火光冲天,正“毕毕剥剥”卷向后院,老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大火吞噬的是别家的财物。居民们第一次感到了这个外乡人的分量。许多年后,老三和一个很大的恶帮结下仇恨,应当说从这个夜晚就开始了。

大火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城的乞丐几乎销声匿迹,就像一把火烧了一件棉袄也烧光了隐藏在棉袄中的虱子。小城少了一些骚乱,多了几分宁静。乞丐们嗅到一些火药味,闻风而逃了。事实上,老三并没有打算报复任何人,他只是从此厌烦乞丐。他知道,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鳏夫家族救助落难者的故事。

这场意外的变故,几乎重新造就了老三,起码,他变得自信而强硬了。或者说,这场大火唤醒了家族血统中强悍的性格。仅仅两个月后,一座砖木结构的环形二层楼在伙计饭店的废墟上重新矗立起来,老三为它起名凤城饭庄。他用重金聘来小城几位最好的厨师,又请一位老秀才做他的管账先生,使凤城饭庄一跃成为小城最显赫的社交场所。其实,当这座气派的环形楼以神奇的速度建造的时候,老三已被刮目相看。一个人成为舆论中心常常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老三被人们反复议论之后,居然发现这个外乡人并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他不烟不酒不赌不嫖,几乎没有任何恶习。他唯一嗜好只是吃着一根冰糖葫芦站在人群里看热闹,什么吵嘴打架的,玩猴斗鸡的,杂耍卖艺的,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乐哈哈一看就是半天。但这算什么坏毛病呢?这家伙有钱,不用为吃喝奔忙,而且那时一切有小迷娘操持,他只是个甩手掌柜罢了,这会儿小城的人们说,若不是小迷娘乱当家,老三怕是早就干大了。这家伙大智若愚呢!

凤城饭庄开业那天,老三请到了小城所有的头面人物。也就从那天开始,有人称老三为三爷。第一次有人这么称他三爷的时候,老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开张那天晚上,老三回到住所时,一个脸上有疤的当兵的人正等着他。老三不知他是鬼子,但老三听小迷娘说起过这个人。鬼子自报家门后,老三说你来找小迷娘?鬼子说小迷娘呢?老三说她去荒原了。鬼子说她啥时回来?老三说你要去问她。鬼子就有点火,说我去哪里问她!老三也有点火,说你去荒原问她!

鬼子愣了愣,起身走了。

这趟回城没一件事让他开心。他直想发火,对他的长官,对这小城的居民,对老三,对老三那座气派的环形楼。他发现他仍然是个流浪儿,这小城没他待的地方。他曾去找过顺子和玉子,可他走到伙计客栈门口时又停住了。

他看到了他们忙碌和快乐的身影,看来这地方对他们挺合意,他不愿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孤零零走在青石街面上,鬼子试图从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一两个蜷缩的乞丐和流浪儿,那似乎能让他感到一点温暖,找到一些曾在这小城生活过的痕迹,但他失望了。他已经知道,伙计饭店那场大火后,小城已难得看见一个乞丐了。鬼子对自己这种老是怀旧的情绪同样恼火,好像谁都比他活得快活,人们都在往前走,而自己却老要往后看。干吗呢?发贱!

那晚他喝了一点酒,出了酒馆只觉浑身发热,脚步打晃。一条狗冲他吠个不停,他冲上去一脚将狗踢翻,那狗尖叫着跑开了,鬼子哈哈大笑。这时他正经过一家妓院门口,一个年轻的妓女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忙跑过来搀住他,笑盈盈地说这位爷你跟我来。鬼子一瞪眼说跟你去干啥?妓女说给你泡壶茶醒醒酒呀,鬼子说你是什么人?妓女就笑了说你说是啥人俺就是啥人。鬼子已认出这是妓院门口,那妓女已把个高耸的胸脯贴他身上,一股撩人的香气钻人鼻子,他终于无法自抑,由她搀扶进去了。

睫其实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孩子。嫁给老三她知足了。她知道该怎么伺候他,让他高兴让他舒心。老三不让她在外头做事了,只让她在家收拾家务,几个月下来,她已由原来干瘦的黄毛小丫头变成一个白白净净水灵灵的姑娘,个头似乎也长高了。

老三很珍爱睫。

他总是泡一壶茶,静静地看她娇小的身影忙这忙那。老三已经很会泡茶了。那是他从茶馆里学来的。茶馆、书场都是他常去的地方。老三其实很聪明,看了就记在心里,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泡茶,怎么起坐。他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学得很像了。唯独吃冰糖葫芦看热闹的嗜好无法改变。但也有城里人说他是装傻。

哪里是装傻呢?

他的确爱吃冰糖葫芦,因为他常常感到一股鱼腥味从腔子里泛出来。他的确爱看热闹。多少年捕鱼时的寂寞生活,使他对任何喧闹的人语和场面都有一种吞吃的饥渴。当他吃着冰糖葫芦站在街头看热闹的时候,会快活得浑身发抖。自然,看女人也是他最喜欢的,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人,她们的高矮胖瘦,她们的发型,她们的服饰,她们的脸蛋,她们的胸脯和屁股,以及她们的大腿和走路的姿势,都在他欣赏之列。但他不会直直地去看,他怕被人发现了难堪,他对女人们有一种畏惧感。只有当他和小迷娘一起时,才能大胆地释放他的欲望。

现在对于睫,就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他可以居高临下看她,欣赏她,无论从心理上还是形体上。

睫被他看得心慌意乱。

她知道当他老是盯住她看时,就会很快要她了。

她怕他突然袭击式的搂抱,不论白天还是夜晚。

她更怕他庞大的身躯和器官,她几乎无法承受。

但她知道她只能顺从。

当老三喝掉差不多半壶茶时,就慢慢站了起来。

那时睫已主动躺在床上。

她尽量让自己放松,让全身心都放松下来,那样会好一些。

老三走到床前,动手脱去她所有的衣裳,像剥蛋一样剥出一个嫩白娇小的身体。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显得很小,一对小乳结实地挺起,不像小迷娘躺倒时总摊在胸脯上。她的腿间的毛丛稀疏,几乎可以数得清楚。当老三将头脸俯上去时,那里便有一股悠悠的清甜的气味发散出来。他持久地用他的舌濡湿着,那时他心里便充满了对睫的爱怜,感受并滋生着一种强大的感觉。他必须持久地借助他的舌激发她的欲望和回应,不然进入就会十分困难,她会痛苦地抖动和抽泣。只有当她开始抽动身子并用手抚摩他的后脑时,他才起身进入。她给他的感觉永远都是处女的感觉。他满满当当地体味她的狭小和温暖,常常久久不动,只让她小心而拘谨地寻找若有若无的快感。那时他整个覆盖着她,低下头看她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心里便涌出澎湃的男人的情怀。和柴姑在一起时,他感到他是个小偷,和小迷娘在一起,他感觉他是个嫖客;只有和睫在一起时,他才感到是个真正的男人。感到自己的强大,并生出某种责任心。哦,哦哦!这娇小的人儿,我要给你快乐,让你无忧无愁,别的女人有的东西,你应当都有,你会成为小城最富有的女人。

老三为睫买了很多布料、首饰。睫高兴得跳起来,把布料披在身上左瞧右瞧,把首饰戴在头上手上,笑得像小孩子。但她终于说我不要这些,这不是我应有的东西。老三说就是为你买的。睫说你给小迷娘留着吧,她也许会喜欢。老三说她才不要,她喜欢随随便便,天生就是个流浪女。睫说我本来就是乞丐呢。老三这才觉得失言,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在意。睫又笑了,眼里却闪着泪花,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真的不要。就把布料首饰锁进箱子,说跟着你有吃有喝就够了,你往下不要为我操心,管好生意上的事就行了。老三抱住睫,说睫你给我生个儿子吧,睫就红了脸点点头。

鬼子离开这个小城时,有一种悲凉诀别的意味。

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七天七夜,他在妓院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用军饷嫖了七个妓女,一天换一个,品尽了女人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睡女人,睡了第一个女人后就越发不可收。他让鸨母把所有的妓女都叫到面前,一个一个挑,那时他酒气冲天血红着眼,脸上的疤块一抖显得异常凶狠。鸨母说你有那么多钱吗?鬼子把一百两银子全掏出来哗啦撂在桌子上,说你个老杂毛收好了走时结账!一百两银子是上头给他做军饷的。鬼子这趟进城,本来是要求把队伍拉回去的,可上头不同意,命他立刻返回带队伍去荒原,一百两银子把他打发了。鬼子离开妓院时已经一文不名,是妓院把他赶出来的。鬼子甩了鸨母三个嘴巴子,踉踉跄跄出城去。

西城门外三里多处,有一座很大的柏树林,当地人叫蛮子林。里头坟丘荒冢、墓碑石马,足有一百多亩。里头埋葬的都是外乡的生意人。当地传统,务稼穑贱商贾,自宋明以后,做生意的都是外地人,江浙、福建、广西、山西,都有人来这里做生意,并成立了江浙会馆、山西会馆等六大会馆,丝绸、瓷器、木材、药材、铁器、烟草等六大商号都由他们经营。一辈辈传下来,就有家人来此定居,虽说也时常往返进货、探亲,但多数时间还是在这座古城落脚。人死了只有埋在当地。六大会馆合伙买下西城门外这一百多亩地皮,专做坟场祭祀之用,数百年下来,已经很有规模了。小城人把这些外地做生意的人称为蛮子,蛮子林也因此得名。鬼子小时候常和一些流浪伙伴出城玩耍,钻进蛮子林捉迷藏。人藏在碑座下,够你找上半天的。

鬼子走进蛮子林就像鬼使神差。

他忽然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葬身之地。

蛮子林更荒芜了,上头是黑森森的柏树,下头是没腰深的草窠子,一条擀面杖粗的花蛇被惊动,突然从草窠里蹿出来,钻进一座碑底。一只老鸦“呱”地叫了一声,从一棵柏树飞向另一棵柏树。

他记得有一次和一群伙伴约好来这里打仗,正打得不可开交时,忽听玉子在哪里尖叫起来,叫得十分瘆人,大家忙住手跑去,原来是玉子跑去解手时发现树上吊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在一根绳子上吊死了,舌头伸得老长,裤子都蹬掉了,裸露着下体,那女的腿间还有血迹。看上去两人都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几个胆小的吓跑了,躲得远远地看,女孩子只剩下小迷娘。小迷娘说把他们弄下来吧,怪可怜的。于是顺子、老炮和鬼子几个男孩子爬到树上,把绳子解开,将他们放下来。那时都还小,猜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男一女双双吊死。还是顺子稍大一些,而且已经开始和玉子好了,就说他们肯定是相好的,说不定是家里不同意才自杀的。大家围着两具尸体议论了半天,兴奋不已,后来就把他们埋在一个土坑里。这件事让他们高兴了好多天,以后便常来蛮子林,希望再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事实上,蛮子林在小城人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蛮子林充满了神秘和凶险,好大一片柏树林几乎是一片封闭的世界,常人很少涉足。大白天有小偷在这里分赃,夜间有强盗潜伏,仇人相约在这里决斗,女人被拉到此处强奸,隔些天就有无名尸体抛在这里,连官府杀人也放在蛮子林。蛮子林做刑场,最初曾遭到外地生意人的联合反对,但没有用处,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蛮子林就成了杀场。鬼子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目睹了许多他们这个年龄不应该看到的事,白天给他们的是乐趣和刺激,夜间是噩梦和惊吓。在鬼子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蛮子林不仅是一个生死场,而且是个轰轰烈烈的世界。他曾亲眼看到三次砍头的场面。被砍头的一个是白面先生,另两个据说是绿林好汉。他们都很了得。那书生被砍头前还吟了一首诗,绿林好汉被砍头前大笑三声,当人头骨碌落地后,身子还猛地蹿了起来,一腔血喷向高处,十分壮观,引得一片喝彩。

奇怪的是当时鬼子没害怕也没喝彩,其实那时他离得最近,他总是挤在最前头的。他看得非常真切,甚至连砍刀锋刃砍入脖子的瞬间都看到了,掉落的人头挤挤眼也看到了。但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喝彩。而是阴着小脸一言不发,然后袖着手走开了。那时他像个梦游者找不到归路,急匆匆的身上一阵阵发冷。

鬼子在柏树林里转了很久,找到一根柔软的藤条。他用力扯了扯非常结实。他把它拴在一根柏树枝权上,挽了个套子。在把头伸进去之前,他又重新把腰带系紧了。他记起当年那两个吊死鬼蹬掉裤子的场景,他觉得那很难看,他不能把他的裆露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吊死。好像出城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打算。他并没有预谋死亡。但来到蛮子林以后,就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死就成了很自然的结局。这里没有选择的余地,无须下什么决心,更没有悲壮感,走向死亡就像走向柏树林一样平静,只是走向一个地方。至于确定吊死,是因为不可能有别的死法,没人和他决斗,也没人来砍他的头,想死就只能吊死。对鬼子来说,死在蛮子林应当是个合适的地方。死在这里和埋在这里的人有外地人也有当地人,有好人也有坏人,他同样无法确定自己应当属于哪种人,那么混在他们中间就再合适不过了。他抬头看看那个藤条做成的圆圈,湿润而柔软,一束阳光从里头穿过来,竟是十分灿烂。他感到很奇怪,这么浓密的柏树林怎么会有阳光穿透。

鬼子忽然有点犹豫。

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你是……鬼子兄弟?”

鬼子扭转头,看到一个戴狗皮帽子的汉子站在距他十几步远的地方。鬼子不知他是谁,只觉他的装束有点像远方来客,虽说是深秋,戴狗皮帽子在当地还早了点。

鬼子打量着他。有点面熟。

“我是老炮!鬼子兄弟,你不认识我了?”

哦!老炮。

是老炮。鬼子走过去,当胸给了他一拳头,然后又扇了他几个嘴巴子。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完了,两人拉着坐在一块碑座上说话。

他们说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的时候。

他们谁都没说上吊的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他们只是偶然碰到一起的。

两人走出蛮子林时,鬼子才发现路边停了一辆马车。

老炮说:“你真要走?”

鬼子说:“那帮兄弟在等我。”

老炮说:“咱们合伙干买卖吧。”

鬼子说:“我得回去。”

老炮说:“回去又能干啥呢。”

鬼子说:“我不知道。”

老炮说:“你一定要走,我不拉你,啥时有难处了,再来找我。”

鬼子笑笑。

鬼子转身走了。

太阳已经落下,许多归巢的鸟正向蛮子林飞来。

许多年后,鬼子被五花大绑着押进蛮子林砍头的时候,也看到了一群鸟。不过那群鸟是飞向林子外头的天空,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天地特别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