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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一章

那一轮浑圆将要坠到大堤上时,她摇摇晃晃着出现了。落日显得很近,很亲切。

她却显得遥远而荒凉。

当时谁也不知道,她从关外的深山密林里逃出来,已经跋涉数千里,才来到中原地方的黄河沿上。

那时,她的衣衫已经完全破碎,幸好有垂腰的长发披散着,遮住近乎赤裸的身子。她疲倦极了。她扶住村口一棵枯柏树站了很久,神态凄然而冷漠。两只大眼像含着幽蓝的冰块,发出冷飕飕的光,使人觉得她通体都是冰凉的,通体都浸着仇恨。

她抬头看看光秃秃的枯柏树。上头还有几根干枝。用手拍拍树身,发出“空空”的声音。她又拍了两下。然后,她注视着面前这个破烂的小渔村,冰冷的目光渐渐有了些暖意。她长长地舒一口气,嘴角泛出纯而野的一点笑意。之后她走进村子,完全没有陌生感。仿佛,她早就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地方,也早就知道小渔村是她的最终归宿。

打一进村,她就看到了。

泥泞中筑有许多窝棚,是那种渔村特有的窝棚。窝棚低矮得像羊圈。清一色用芦苇苫盖。四面都是泥巴墙,从剥落的泥巴墙里,露出的还是芦苇。窝棚的排列毫无规则,坟包样散落在一丘丘土岗子上。窝棚前毫无例外地挂着一串串半干的咸鱼,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苍蝇成群结队,嗡嗡乱飞。在窝棚与窝棚间的低洼处,时有几片污浊的泥水。泥水中插些凌乱的木桩、树枝,上头晾晒着破破烂烂的鱼网。几个补网的老人黑瘦而干瘪,像挂在鱼网间的发了霉的鱼干,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动着,在鱼网间穿梭。这时,你才能确定他们是些活物。

在一个土丘旁,一群赤膊男人正围住一条破船,叮叮当当修补。汗珠在脊背上滚落,亮闪闪水渍渍的。旁边站着些女人和孩子,像一群肮脏的乞丐。小孩子无论男孩女孩全是赤裸着,手里几乎都拿着几片鱼干,嘴里咀嚼着白沫,闪出兽一样锋利的牙齿。几个女人有的在缝补衣裳,有的在奶孩子,同时嘁嘁喳喳说着什么。一个几岁的小孩趴在母亲怀里,双手抱住一只肥长的奶子拼命吮吸。女人像一头安详的母羊,微微闭着眼,任凭孩子吮咂。她嘴里同样咀嚼着一条冒着白沫的鱼干,使人想到母羊的反刍。

当陌生女子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仓皇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动弹。修船的斧子停在头上,手中的针线掉落地上。那个吃奶的小孩噌地拔出小嘴,惊鹿一样回过头。

他们不认识她,谁都不认识她。

这是个体态长相和本地女子都不一样的少女。破破烂烂的衣裳不仅没有损害她的形象,反而充分展露了她惊人的美丽。

世间有这样美的女子吗?

这人从哪里来?

没人问出口,自然也没人能回答。

“这地方像是草儿洼……”

女人梦呓般说了一句,却并不期待谁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而且她把“地”说成“得”还带着卷舌音。他们都听清了。依然没人说话。然后她原地转了几圈,四处乱瞅,看天看地看窝棚看不远处的黄河大堤,似乎在辨别什么,确认什么。

仍然没人搭腔。大家的脖子全随着她的脖子转,看天看地看窝棚看不远处的黄河大堤。但眼神却有些松弛了,不再像先前那么惊异。什么草儿洼?汉子和女人们全都莫名其妙。他们估摸她找错了地方。这村叫石洼,周围上百里也没个叫草儿洼的地方。

“姑娘你找错地方了吧?”有汉子试探着问。

那女子不理他,继续往渔村深处张望。

那时没人注意,正在近旁补网的几个干瘪老人,正面面相觑,惊得张大了空洞的嘴巴:草儿洼是个早被人遗忘的名字,只有老人们在一起谈古时才偶尔提及。村里年轻汉子和女人们很少有人知道,草儿洼正是石洼村三百年前的古名。这异邦女子咋会知道草儿洼呢?莫非她和当年的草儿洼有什么渊源?

日怪,三百年!一窜就过去了。

几个老人几乎同时从记忆深处翻捡起老石匠的故事,天下真有这样的奇事?他们擦擦眼屎,惊慌地盯住那位半裸的年轻女子,仿佛盯住一匹妖。

那女子并未注意到侧旁的几个老人。

她对周围仔仔细细打量完了,忽然从渔村深处发现了什么,然后拔脚走去。她只是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们,便旁若无人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她听到一阵僵硬的喘息。

她径直走过去,径直走向坐落在村子中央的那座小石屋。在一簇低矮的窝棚中间,小石屋像宫殿一样显眼。

她一眼就看到了。小石屋果然还在!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漫天笼罩着血光。不见蓝的天,白的云,只见炫目的血光。那血光晶莹欲滴,似乎一声惊雷就能化为漫天血雨,让整个世界改变颜色。

然而并无惊雷,也无狂风。连近在咫尺的黄河也停止了咆哮。滚滚巨浪变得无声无息,温顺得像个胆怯的娘儿们。天地如一头被勒紧脖子的巨兽,被一把长剑插入心脏,于是血光四溅。那巨兽战栗着,哆嗦着,匍匐在地。那些仓皇看着她背影的汉子和女人,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瞬间有什么特别。他们只觉得这女子太古怪。连长相都古怪。

但在鱼网间的几个干瘪老人,却惊恐地发现了天地间的异象。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使世界在这一瞬间昏晕、窒息。到处战栗着令人不安的寂静和死亡的气息。

老人们强烈地感觉到了,但没有说出来。

他们怕极了。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惧怕。过往的和未来的人生艰辛和苦难,都不足以令他们有这样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仿佛一个人突然被抛入荒野,周围是黑森林的大林莽,天地混沌一片,涛声阵阵,狼嚎虎啸,猛兽四伏,脚前身后都是蠕蠕而动昂首吐芯的毒蛇怪蟒。你惊得魂飞魄散,却孤立无援。没人能搭救你。于是初民时期生命的原始恐怖,一下子把你击倒了。你颤抖着跪倒在荒原,泪流满面,喃喃乞求上苍的庇佑……在鱼网间的几个老人,翻着白眼手脚痉挛,纷纷瘫倒在地。朦胧中,他们意识到石洼村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陌生女子走进老石屋破败的庭院时,像是再也迈不动一步了。

那时,她的草鞋已经脱底,脚指头露出来,磨得血肉模糊。她的黑布衣成了凌乱的碎片,鳞片样在身上披挂着。胸前胡乱拖缀着一根草绳,稍一走动,就会把布片荡起,裸出两个结实高耸的乳。

可她丝毫没有羞涩之态。像一个没经过教化的野女子,还不懂羞涩。长发软软地披散在双肩,垂落到腰际。那上头沾一些草屑尘土,很不舒服。她不时挠几下,把头摇一摇,双乳便和长发一起跳荡。

院子里几个男人正懒洋洋地忙着什么。其中一个突然叫起来:“噢噢噢!……噢噢!……”短促而低沉,像发出什么紧急信号。

接着,几个男人都发现了她。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紧张而缓慢地向一起靠拢。同时用目光探询着,咋会有女人到这院里来?咋不认识?疯子?野人?落难女?这一刻,他们简单的大脑不够用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把他们弄得异常亢奋,亢奋得有些紧张。

陌生女子似乎没注意到正慢慢向她逼近的几个男人,只顾疲惫地打量着这个小院。院子不大,分成前后两半。但比别的人家阔气多了。前院是东西两口草屋,低矮得比渔村别的窝棚好不了多少。满院子挂满鱼网和咸鱼,同样的腥臭扑鼻。不同的是后院。院子中间隔一道短墙,当中一个豁口。透过豁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古老的石屋。老石屋门前,有一小片明晃晃的水洼。水洼四周和石屋的石缝间长着荒草。整座院子散发出一股潮霉之气,叫人身上发痒。大群蚊虫正从角落里飞出。

她抱着膀站住了。

脸上露出一种遥远的回忆的神态。她似乎见过这里,或者千百次梦见过这里,现在要核对一下梦的真实。在那遥远的回忆的神情里,惊讶掺和着失望,又有点儿无可奈何的满足。

就是这里了。不要再向任何人打听。

她嘲讽地笑了笑。把目光收回到身旁。

眼前站着四个局促不安的男人,全都公牛一样健壮。

她眼睛倏然一亮,好像刚刚发现他们的存在。但突然间她脸色一寒,跳开一步从腰间拔出一把窄长而锋利的刀子。那好像是一个本能的动作或者一个幻觉,随时准备厮杀。四个男人惊得闪身跳开,又骇然站住。死死盯住那把刀子,不知这女子怎么骤然间一脸杀气。

女子愣愣神,用刀背拍拍头,自嘲地笑了。她把刀子重新插在腰间的草绳上,动作熟练而迅速,就像玩魔术一样。似乎为了缓和空气,她冲他们笑了。闪出一嘴白牙就像玉齿。

“你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吗?”声音有些沙哑。

四个男人松一口气。主人?当然。他们几乎同时点点头,忸怩了一下,重新站稳了。头一个男人尴尬地搓搓手。表示惭愧。

这个男人上岁数了。起码在六十开外。但仍然健壮。一脸茅草样的大胡子蓬松着,那上头沾几片鱼鳞,很滑稽地吊着闪亮。他光着上身,下头穿一件肥大的长裤,却又挽到膝盖,显得邋邋遢遢。

看来他是父亲了。

接下来的三个汉子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或者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你很难判断他们的确切年龄。

几乎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健壮,一样的赤膊,一样穿一条短裤。短裤衩子叫布片更确切一些,刚刚包住屁股和前裆,连大腿根都露了出来。

三人一字排开,就像三尊生铁铸成的裸体,已在那里矗立了千百年,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双肩鼓凸处黑红黑红的,像蒙着一层铁{钅(左)录(右)}。但他们不是生铁裸体,而是三个肌肉发达、筋骨强健的男人。眼珠子都在碌碌滚动,不离她的身子。分明一股野气,显示出过剩的生命力。

年轻女子满意地笑了。

那神情像人贩子打量黑奴,像买主相看牲口,像女强盗挑选杀手,像哥萨克欣赏种马。

她拍拍腰间的刀柄,不像刚才那么沮丧了。

她喜欢强健的东西。

哪儿在动!

微微的,悄悄的。像山林间潜伏的野兽正挥出锋利的前爪,像猎人正悄然抬起黑洞洞的枪管。

她以山里人特有的机警感觉到了。

她把目光迅疾抛出,噢——有三处地方同时在动。是那儿!在三个年轻汉子的裆里。破烂的衣片下,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勃起。

女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这是三个不安分的家伙。

她在心里承认对他们发生了兴趣。她开始重新打量他们。

第一个汉子正冲她挤眼,浓眉一跳一跳的。他有一抹毛茸茸的胡髭。四方脸,体魄匀称,富有弹性和爆发力。你尽可以相信,他猛一用力,能用双臂举起一条船。在三兄弟中,他应当是老大了。她想这家伙有点幽默,是个厚脸皮。她对他印象不坏。

第二个稍矮。肌肉发达得像鼓气的癞蛤蟆,一脸横肉和凶相。还有点罗圈腿。两只牛眼正贪婪地盯住她,用湿漉漉的充满性欲的目光抚摩她的全身尤其是两个乳房。像要随时扑上来将她一口吞掉。她厌恶地皱皱眉,“噗”地吐他一脸唾沫。罗圈腿握起拳头刚要发作,却半路停住。他用粗糙的手背在脸上抹一抹,眨眨眼忍住了。她看到他的喉结滚了几滚,然后残忍地笑了。她也笑了。“噗!”她又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她知道他受得住戏辱。无论如何都得受住。她不再理他,把目光转向第三个男人。

这一个身条稍细,皮肤也白一点。大概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了。老三看人时斜着眼,看一眼忙低下头,然后又看。显得游移、虚浮而胆怯。他老是回避她的目光,却又舍不得离开。他很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却又缺乏自信。她对老三的印象最坏。这家伙胆子太小。

她仔仔细细看完了,忽然觉得好笑。于是“扑哧”笑了。四个男人像一队列兵,一队衣衫褴褛的列兵,正在接受她的检阅。而自己正像个潦倒的女王。这还不好笑吗?

她记得自己已经好久没笑过了,好久没放肆地笑过了。一种要发泄什么的欲望遏制不住,突然就大笑起来:“哧哧哧!……咯咯咯咯!”

四个男人先是愣着,怵惕地看着她。但很快也都手舞足蹈,莫名其妙地随着笑起来:

“嗬嗬嗬嗬!……”

“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

“嘻嘻嘻嘻!……”

那时候,院门外已站满了破破烂烂的男女。

他们都是尾随来的。他们已在那里站了很久。他们想看看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他们终于还是不明白。而且越发不明白。老石屋家的四个男人向来都很凶悍,怎么在一个女娃子面前全都那么失态,那么服帖。

他们没人笑,只木然站着。像一片没有生命的石头人。

那女子笑得泪流满面。蓦然回首,忽然没了情绪。她重又现出倦态,朝四个狂笑的男人挥挥手说:“把老石屋收拾收拾,我就住那里了。”突然冲院门外的人群大叫一声:“呦哎!”同时抽出那把刀子挥了挥。

人们被她的这声呐喊,全都吓得跑走了。他们不知道她喊什么。

这是个野女子!

她随便而放荡的神态语气,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老石屋家四个男人心惊肉跳,兴奋而又惶遽。这女子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啥住这里,往后还走不走,他们全不知道,也不敢打听。

他们完全被她的气势和魅力征服了。

她有中原人罕见的野性美。一张带有男性剽悍的脸上洋溢着山林草莽之气。鼻子高挺,睫毛长长的,两眼半闭着却透着不屑和藐视。从微闭的睫毛下,闪出两道蓝幽幽的光,如两柄利剑,冷气逼人。丰满而略大的唇带着撩人的肉欲。长发披风样拂在身子前后。蛇腰细软,愈加显得胸部饱满。小母马一样发达的臀部结实而又富有弹性。无论肤色、长相、体态,都像一个混血儿。老鳏夫和他的三个儿子心旌摇荡,眼睛都看得直了。

他们强健的筋骨和神经,可以征服黄河大浪,可以撕碎任何敢于欺负他们的对手。但在这位翩然而至的美女子面前,却不曾设防。

他们立刻就投降了。

打她走进院子那一刻,她和他们的位置便整个儿颠倒过来。她成了主人,而他们成了卑微的仆人。

怎么怎么怎么,她要住下她要住下?

四个男人先是互相机械地瞅了瞅,不敢相信似的。然后几乎是天真地笑了,几乎是一同大声欢呼:“噢噢噢!……”几乎是蹦起来冲向后院收拾老石屋去了。

他们太愿意她留下了。哪怕只有一夜。不不不,他们要为她收拾一个舒适的窝,请她永远留下来。不管她将来属于谁。

这个小院需要一个女人。

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庭永远是动荡和破碎的。

年轻女子看着他们蹿去的背影,也看到了四颗强健而干渴的男人的心。她顿时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不由抱住膀子打个寒战。

她悚然愣在那里,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想立即逃走。那完全来得及,没有人能阻挡她。

她终于没动。她只是抖得厉害。

这一刻,山林、厮杀、鲜血、遍野的尸骨、追杀、逃亡、数千里跋涉、路途的艰险……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出来。还能到哪里去呢?

她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哪怕这里是狼窝,也得住下。她已经耗尽心力,再也走不动了。

当晚,老鳏夫为她烧一大锅热水。三个汉子为她收拾了后院和老石屋,并且燃起一大堆艾火,把蚊虫驱尽。饭后,那女子掩上沉重的木门,脱光衣裳,泡在一个大木盆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一身污垢洗净,浑身像脱了一层皮。身子软沓沓的,四两力气也没有了。

屋角铺一张床,是用很厚的木板搭起来的。

她擦净身子躺上去时还在想,今夜随便来个什么人也能把我收拾了。收拾就收拾吧,反正得先睡一觉再说,想着想着就睡沉了。

这是一个忙乱而骚动的黄昏。

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

然而沉睡的老石屋从此苏醒了。

老石屋。

那是祖上留下的一个无解的谜。

它其实远没有宫殿的辉煌。但却是石洼村的标记。

老石屋身上每一层干涸的水迹,都记载着石洼村的土著们与黄河生死搏斗的历史。

石洼村紧傍黄河大堤。对石洼村的土著们来说,黄河是天河,就在头顶上横空而过。骇人的咆哮声日夜不息。遇有狂风,大浪轰鸣着撞击堤岸,滔滔洪水每时每刻都可能破堤而出。随着每一次大浪轰鸣,飞溅的水珠会隔着堤岸蹿飞过来,小小石洼村老是水雾蒸腾。

石洼村的土著们头顶黄河,每日每夜都面临死的威胁。

数百年间,黄河不知决口多少次,石洼村也不知被冲垮多少次。唯独老石屋一次次顶住了。劫后余生的人们找到老石屋,也就找到了石洼村的旧址。于是一次次地重建家园。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毁灭的村庄。

石屋的营造者是一位绝代石匠。

那时,石洼村叫草儿洼。

民间传说,石匠降生前夕,空中隐隐有金石之声,三日不绝。生下后,发现他全身布满鳞甲。更奇怪的是,在一片片鳞甲上,文着各式图案。小时还不甚清晰。年龄稍大就看得很清楚了:亭台楼阁、水榭道观、寺庙宝塔,五花八门,全是建筑图。图案有的大若掌心,有的小如指甲,玲珑剔透,纹路清晰可辨。唯有前胸一簇图案,看不出是什么建筑:纵横交错,层层叠叠。建筑之内又有建筑,门、洞、道、室,曲里拐弯;室内床、案、桌、几,一应俱全。建筑之外,又有文臣武将和诸多兽状动物分列两旁。气势之雄壮,颇似宫殿。

这孩子长相奇特,短腿长臂,大手大脚,天生一个建筑师的材料。一岁会在沙盘上构画图案,两岁会在地上以砖石造屋,三岁造楼耍,四岁垒塔玩儿。成天闷声不吭,低头摆弄,也不和别的孩子玩儿。到他长到九岁时,就能平地上造房,和大人一样干活了。十二岁已经名闻乡里。

石匠是个半哑。平日酷爱鬼怪书画。三十岁前,几度远游,这时已名闻中州数省。各州府县纷纷请他设计筹造各种建筑。此后几十年,他风尘仆仆,四海奔波。寺庙宝塔、亭台楼阁,不知多少精美的建筑,一座座从他手上托起。他成了有口皆碑的“圣手石匠”。

老石匠在外漂泊多年,忽然思乡。五十八岁那年,他回到草儿洼过生日,徒子徒孙从各地赶来为他祝寿。人数有数百之众,都是独当一面的高徒。

那时,草儿洼一时热闹非凡。大家都希望老石匠歇息一阵,重新出山。不想,他在筵席上当众宣布,从现在起,他将归隐草儿洼,并为自己建一座房子,安度晚年。徒子徒孙们端着酒碗面面相觑,一时无语。但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师傅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再说师傅劳累一生,是该歇歇了。他在几十年间,经手造了那么多亭台楼阁、锦绣山庄,却没有一座是属于自己的。如今,他要为自己盖一处房子,还不应该吗?

那一天,徒子徒孙们全都喝得大醉。他们很伤感,他们太留恋师傅。“圣手石匠”是他们的荣誉和骄傲。走遍天下,只要说出他们的师傅,人们就会刮目相看。那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现在,他们觉得异常孤独,一棵大树没有了。可他们又无法说出自己的依恋。因为师傅委实太累,他需要休息。

生日过后,大家都没回去。他们要亲手为师傅盖一处漂亮精致的房子。草儿洼虽然不大,盖几进庭院还是足够的。

于是忙着选地、构图、备料,分头忙开了。

但老石匠让大家不要忙。他说只要帮他运来石料就行了。徒子徒孙们先还不解,但很快都明白了。为自己盖房,想来师傅筹划已久,自然成竹在胸,无须另外构图。至于地皮,以师傅一生的积蓄,买下整个草儿洼也不成问题。草儿洼的百姓只要有钱,尽可以迁居别处。说不定师傅已和他们说好了。

有徒弟问及地皮,老石匠指指他的三间窝棚和周围一片地面:“扒……扒掉!……原地……造造……”

徒弟们素知师傅口拙,多年相随,已使他们善于根据手势体察师傅的意图。老石匠到底没把话说明白,但徒弟们全懂了:师傅要造楼。

扒掉窝棚,原地破土,是师傅不愿惊动草儿洼其他人家。师傅不是那种不顾邻里的人。但这点地皮盖不成几进大院,自然只能造楼了。着!造楼。地面虽不宽敞,如果盖成百尺飞楼,却也别具情趣呢。师傅的着想到底不同一般。

果然,施工开始,师傅让掘地七丈,乖乖。七丈就是七十尺呢。然后一层层铺上料石。全是有角有棱的大方石,中间又用沙浆灌缝。凝固之后,就像埋进整整一座小山。他们跟随师傅多年,什么亭台楼阁都造过,却从来不曾打过如此牢固的地基。于是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七丈深的地基,足可盖百尺飞楼。是了。

在老石匠的徒弟中,不乏有学问的人。有人便给大家描述了一幅极具情致的景观:百尺飞楼在草儿洼鹤立鸡群,插长堤,入浮云,巍巍耸立,登斯楼也,白日看黄河东流,浪里飞舟;黄昏听涛声夜雨,渔舟晚唱;入夜,临窗一壶酒,慢慢品味。回首处,浪涌堤,铮铮鸣溅,一生辛劳,砖石无语,尽在人间……

可是谁也没想到,地基打好,师傅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个小石屋的图样。然后用脚搓掉,让徒弟们照图施工。徒子徒孙一看,全都哈哈大笑。说师傅你开玩笑吧?这算什么百尺飞楼?老鳖盖一样。师傅以手代言,比比画画,说我没让你们盖百尺飞楼,我就盖个小石屋,足可容身了。徒弟们说,师傅缺钱花我们大伙凑。师傅说我不缺钱,我的钱多得没法花。徒弟们说师傅你怕招惹人眼惹麻烦。师傅说我从来就不怕麻烦。徒弟们说那你为啥要盖这么个小石屋子。师傅说你们不懂,我想盖这小石屋子已经好多年了。徒弟们说既是盖个小石屋,又何必把地基打这么深呢。师傅说你们还是不懂,这座小石屋就要这么深的地基。

大家呆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师傅怕是糊涂了,他的这些念头怪怪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他们知道,师傅的话是极难更改的。

可怎么能盖这样的小屋呢,这算个啥呀?一个最普通的石匠也会垒这种小屋的。但你老人家是圣手石匠哎!造这样一个老鳖盖,就把你一世英名给毁啦。当世人会说你江郎才尽,后世百代会说你徒有虚名。

数百徒子徒孙齐刷刷跪倒,说孩儿们大胆请你老人家改一次金口,咱不造小石屋,咱造一座百尺飞楼,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就依俺们这一回吧。这也许是你经手的最后一个建筑了,不能给后人留下笑柄。

老石匠把打头的几位高徒扶起,摇摇头苦笑了。他抬抬手让大伙全起来,说师傅的用心你们不懂。我一生造了那么多锦绣楼阁,寺庙宝塔,可真正有价值的也许只有这座小石屋。你们别再说什么了,就照我说的盖,不准走样。记住,不准走样!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纳着闷施工。

小石屋很快造好了。

草儿洼的土著们围着看稀罕,哧哧发笑。

摆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座不伦不类的建筑。屋墙全用三尺厚的青条石砌成,石缝间不仅灌有泥浆,而且嵌有铜锭。四个屋角内方外圆,滑溜溜呈椭圆形。屋顶不用砖瓦檩条,更不用芦苇茅草,全用条石封顶,砌成拱形。

整座小石屋像焊结在大地上,矮小坚固。

老石匠倒背手转了一圈又一圈,显然非常满意。他点点头:“蛮好!……蛮……蛮……”

可徒子徒孙们围住小石屋只想哭。

天啊,一代圣手石匠和他的众多高徒,居然造了这么个东西,一个奇丑无比的老鳖盖。

小石屋实是太丑陋了。

在老石匠一生所有的建筑中,没有比它更丑、更不显眼的了。即使一个最拙劣的石匠,也有权利嘲笑它。

但它确实出自一代名家之手!

在草儿洼人面前,他的徒子徒孙们垂手而立,默默无语。他们感到的是难堪、沮丧、羞愧和耻辱。

那时,的确没人能理解。没有人能看到它的价值,包括他的众多的徒子徒孙。

当时,一切正如他们的徒弟们所预料的那样,一时间,老石匠和他的小石屋被世人传为笑谈。一代宗师名声扫地。

然而当时光把一代代人化为枯骨,一代代人又降生到世上的时候,人们终于发现了它不寻常的价值所在。

在漫长的岁月里,凶猛的黄河水如天河倒悬,一次次破堤而出。滔滔黄水可以恣肆地吞下整座村庄城镇,席卷一片又一片荒原,却终于不能摇撼小石屋。

这个丑陋的小石屋不声不响地创造了奇迹。

当中原数省千百万老百姓被洪水追得四散奔逃的时候,当遥远的京都龙廷在一次次快马飞报中大惊失色的时候,小石屋正顽强地据守着它脚下的那一寸土地。

它像一架大山的顶峰,整个沉重的山体深深埋藏在大地之中。

它已和整个大地焊结为一体。

你可以将它一时淹没,可以从它头顶上呼啸而过,你可以任意撞击它、嘲弄它、无视它的存在。但洪水最终发现,被嘲弄的是它自己。

在不声不响的小石屋面前,洪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为虚张声势。它既没有将它撞碎,也没有把它移动半步。浪头一旦过去,小石屋不过撸一把水,又湿漉漉地显露出来。就像一只满不在乎的大甲鱼。谁都以为它完了,可它没完。小石屋完好无损,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只是洪水和岁月为它增添了一层铁锈色。小石屋越发显得冷峻和傲然。

于是后人们终于发现,它的深深的地基,它的厚重的石墙,它的低矮的屋体,它的内方外圆的奇特构造,无一处没有学问。

小石屋实在是大巧若拙呢!

几百年后,一位作家来到石洼村,带着人生的伤痕和疲惫,在故乡的土地上流连,寻找失落的童年。

他叫天易,是老石匠的后人。

他曾在这里长大,对小石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当他蓦然回首,重新审视这座小石屋、企图探究它的真正意义时,却依旧茫然。他佩服老石匠的远见和用心。他相信,那位传说中的远祖,不仅是建筑上的一代宗师,而且是一位预言家,一位哲人。小石屋无疑是他一生所有作品中最杰出的作品。

但它超越世纪的存在价值,仅仅是作为石洼村的标记吗?

小石屋造好后的次年春天,老石匠突然接到圣召,命他去一千八百里外的燕山脚下建造皇陵。

这事轰动了村村寨寨。他的徒子徒孙们闻讯赶来,要求和他一同前往。在他们看来,这才是最荣耀的事。师傅一生扶云托月,至此将登上辉煌的顶峰!

小石屋给大家带来的晦气和不快一扫而光。

但奇怪,老石匠的脸色却阴沉着,一点儿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接完圣旨,他低头看看前胸那簇迷宫样的花纹图案,摇摇头长叹一声。之后九天九夜没说一句话。

他知道应验了,也该收场了。一生的事都该收场了。

他早有预感。

他所以急急忙忙回到草儿洼盖这座小石屋,就因为这个。他鳞甲样的皮肤上所有的图案,都已变成建筑实体。而且一旦变成建筑实体,他身上对应的图案也随之脱落消失,皮肤像正常人一样光滑柔软。唯独前胸这片迷宫样的图案还没有着落。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座建筑非比寻常。单看图案就够恢弘够神秘了。那图案压在心口窝,常常扰得他心神不宁。它让他激动,让他亢奋,让他烦躁,让他恐惧。他一直战战兢兢地等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天的到来。现在,终于一切明了,那是一座皇陵。

还能是什么呢。

九天九夜。

老石匠紧锁嘴巴。他坐在大堤上,凝视着浊浪滚滚的黄河一天天发呆。他知道他逃不脱,这是天意。

他曾企图逃脱。

小石屋是唯一在他身上没有对应图案的建筑,那完全是违背天意,按照自己心愿构造的。那是一座人间的建筑,那是他自己的建筑。

他几十年都在困惑、亢奋和恼火中,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指派着造这造那,却似乎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天意的使者,奉命装点人间。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心底蠢动着反叛。终于匆匆赶回来造了小石屋。总算在人间留下一点自己的东西。他相信它的价值是永存的。那是他瞒着上天的耳目,偷偷干下的一件最愉快的事。

但他终于还是上天的使者。用最后的时间去完成最后一座建筑——皇陵。

面前,黄河在无语哽咽。顺流而下的帆船箭一样射向下游,逆水而行的沉重的木舟在浪峰波谷中一寸寸推进。天空混沌苍茫,纤夫的号子声一声声透着悲凉:“哟嗨!哟嗨!哟嗨!哟嗨!……”

一只老鹰在大河上空无休止地盘旋,不知在寻找什么,犹豫什么。

行期终于到了。

徒子徒孙们一直纳闷,不知师傅为何这般沉重、郁闷。他们不敢问。他们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石匠回到家中,绕石屋转了一圈。在众多徒子徒孙面前站定,泪花闪闪。他滚着喉结,哑哑地说了一句话:“往后,师傅不在了,你们好自为之……”这是他平生说出的最清晰的一句话。

老石匠上路了,一个徒弟也没带。

这一走,再没有回来。

老石匠在草儿洼永远地消失了。

后来,便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有人说,他其实没去,当夜又折回来跳了黄河。

有人说,老石匠还是去了。在燕山脚下风里雨里干了八年。当他砌上最后一块石头时,一道无情的石闸突然落下,把他关闭在皇陵里了。同时被关里头的,还有几百个工匠。他们都是来自各州府县最优秀的工匠。朝廷怕他们泄露了皇陵的秘密。他们全都成了殉葬品。

但老石匠的后人坚持说,那位祖先后来从皇陵里逃了出去。因为里头的暗道机关全是他设计的。从接到圣旨的那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会是这个下场。因此才只身前往,不带一个徒弟。建造皇陵时,他暗中串通工匠们,悄悄在里头留下活道。半夜后,他带领几百个工匠趁黑摸进活道,顶开一块石板,从皇陵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爬上地面。之后,他们不敢再回故乡,就结伙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而且老石匠的后人相信,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他们家族的一个分支。总有一天,他们会派人找到老家草儿洼来。

好多年过去。

天地沧桑,世事流转。那个遥远的地方并没有来人。

草儿洼已发生很大的变化。最初的草儿洼土著,有的人家已灭族亡种,有的迁徙外地。自然,也有些外乡人又迁来这里,然后又迁走。以后又有人迁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岁月。草儿洼已由老石匠的后人改名为石洼村,为的是纪念老石匠。他们有权这么做,因为只有他们一直坚守在草儿洼。他们有一个若断若续的渺茫而美好的希望。那是一个童话,一个遥远而美丽的童话。

正是这个缘故,这个家族的人一代一代都特别看重救助远方的落难者。他们没有土地,世世代代都在黄河里谋生。光从黄河里救起的人就不计其数。

但这个家族的人却极少善终,不是葬身鱼腹,就是贫病而死。那个美丽的童话和无望的等待,不能丝毫改变他们困窘的日子。

这个家族已经濒临绝境。

四个男人就住在前院的土庵棚里。

女主人已经死去多年。老鳏夫带着三个儿子,终年在黄河里打鱼。日子清冷而孤独。长期的贫穷和凶猛的黄河大浪,把四个男人的脾气全弄坏了。他们嗜酒、骂人,动不动就和人拼刀子。兄弟之间也时常拔拳相对。

今夜不知为着什么事,又吵得人仰马翻。

吵闹声从前院传来,夹杂着激烈的打斗声。什么被砸碎了。乒乒乓乓乱响。但一时间又沉默了,接着又是压抑的争吵,闷雷似的。偶尔一声粗野的叫骂:“杂种!我操!……”

老石屋里,那位远方来的女子沉沉大睡。她实在太困了。她被惊醒时,好像已过夜半。女子机警地翻身坐起,伸头望望窗外,又一句也听不清。

她有些心神不宁了。

她隐隐意识到前院的争吵和自己有关。但她没动,只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失神而麻木地望着黑洞洞的夜。

夜空黑黝黝的,只有点点星光在跳荡闪烁。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弥漫着一种汹涌的声音。这声音雄浑而低沉,似乎很有节律。使你疑心高空星光的闪烁也是因为它的撞击。这声音不刺耳,只是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却永远把耳朵灌得满满当当的。

她明白了,这是黄河的声音。

她惊奇地发现,这声音和她熟悉的大森林的涛声如此相像。这使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一种到家的感觉。她是在大森林的涛声中长大的,那是她生命的依托。当她逃出大森林踏上漫漫路途时,她曾以为再也听不到涛声,只能在黄土地的死寂中打发日子了。她无法知道等待她的新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她的内心其实是恐惧的。

前院的争吵终于结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协议。

突然感觉到的寂静里,平添一束紧张的气氛。

她意识到今夜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少女的心顿时收得很紧。她知道自己将经历一件没有经历过的事。那件事使她恐惧,又使她觉得神秘。

一个人的脚步声嚓嚓传来。

她扒住窗台,屏住呼吸往外看。不大会儿出现一个人影。她看不清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但肯定是四个男人中最强悍的一个。从他自信的脚步声里,你能感到他是他们中的胜利者,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和决斗的胜利者。

那人在老石屋门口犹豫了一下,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痛苦地打开了。

姑娘迅速从枕下拔出刀子。这是一把浸透了血腥的刀子。她曾用它杀死过虎豹,杀死过十几个仇人。靠着它,才得以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

黑影正摸索着向她逼近,像一座山影在移动。

那一瞬间,她有点欣赏他的胆量。也有点替他担心替他可惜。他并不知道正有一把锋利的刀子等着他。但也许他知道黑暗中潜伏着危险。他还是来了。

她忽然感到这男人的厚重和强大。

她握住刀柄的手有点发抖。她本可以不发抖的,她并不缺乏胆气和残忍。她完全可以冷不丁一刀子捅进他的肚子或者割断他的喉咙。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杀人了。

但她终于没那么做。忽然轻叹一声,把刀子放下,原样儿静静卧在床上。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反正是提不起杀戮的激情。而杀戮是需要激情的。

她知道他要什么。心里有些怆然、惶然。

那人似乎同样紧张。喘息声粗重而急促。他一步步挨到床前,摸住她一条腿。他拉了拉,毫无动静。他胆子大了,立刻往上摸住她的身子。她哆嗦了一下,仍然没动。

他意识到她醒着,可她没动。

汉子兴奋了。一把撕开她的衣服:“嚓——”很脆的一声响。几乎没费什么劲。她的衣裳太破碎了。接着一只滚烫的大手,在她凝脂样的肌肤上贪婪地溜过,抖抖颤颤。少女死了一样,任他轻薄。那时,她的泪水已在黑暗中涌满眼眶。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么胆小,这么委屈,这么无助。她想重新跃起操刀杀了他,胳膊腿却不听使唤。在那个男人手指的诱使下,她的肉体背叛了她的灵魂。她终于哭出声来。哭声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她的无奈。那一刻,她的蛮性,她的高傲,她的不屑全没有了。她再也没有地方去。她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压抑的哭声刺激了汉子的神经。他热血沸腾,周身蓬勃着雄性的征服欲。突然,他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两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两个乳房。她觉得自己被骤然嵌进铁板里,憋得透不过气来。她愤怒地抽出一只手,甩手给他一耳光:“啪——”她还骂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没听清。汉子笨拙地欠欠头,重又压上去。她闻到他嘴里一股血腥味。接着就感到下身一阵奇妙的锐疼。像反射一样,她猛欠身搂住那人的脖子,一口咬住他的肩胛。使劲,再使劲!她的锋利的牙齿切人他的肌肉。那时她泪流满面,疯狂地甩着头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昏热迷乱中,她含混不清地大叫着:“啊啊……呀!……噢噢……啊啊啊啊!……”

叫声在黑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整个石洼村都能听到。

那是一种兽性的叫声。恐惧、疼痛、舒坦、宣泄……一直到此后多年,每次交媾,她都要这么大声地淋漓尽致地叫唤。

仿佛是一场生死搏斗,一次肮脏的宰杀,一种神圣的生命的祭奠。她的不顾一切的叫声,每每让石洼村的男人和娘儿们骇然: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他们在黑暗中谛听着从老石屋传来的叫声,真真切切,声声入耳,不由得停止了黑暗中的一切动作。她使他们感到震撼,感到羞耻,感到惭愧,感到自己交合的索然无味。男人觉得窝囊,女人觉得憋气。于是男人会疯了似的掐住女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训斥:“咋不叫唤?咋不喘气?叫呀叫呀!大声喘气呀!你死了吗臭娘儿们!……”终于,女人忸怩着叫出声来。却像猫的叫声,细微而胆怯:“哎……呀……”

到底,他们热汗淋淋地失望了。男人沮丧地一拳打在枕头上,女人嘤嘤地哭起来。他们诅咒她,又歆羡她。他们只能承认,那个远方来的女子是整个石洼村的精灵。她使他们所有的人黯然失色。

第二天夜晚,来了另一个男人。

第三天夜晚,又是一个。

他们都同样年轻,同样粗野,同样的具有杀伤力。饥渴的本能已顾不上救助远方落难者的家族古训。不管老鳏夫如何反对,三兄弟还是结成联盟,并达成共同占有她的肮脏协定。谁让她自投罗网。他们嘲笑老鳏夫是个傻瓜。多少年来,没有任何女人迈进这个破院一步。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放走她,老石屋肯定要断子绝孙。

老鳏夫又何尝不想留下她呢?只是不愿让儿子们强迫人家。而且打她走进院子那一刻起,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莫非是等了几百年的那个人吗?对那位假想中的远方使者,老鳏夫有过无数次猜测:一位英俊的青年猎人,一位长须飘拂的长者,一位载金载银的富翁,一位白马银枪的将军,一位……或者就是一个乞丐。他什么人都想到过,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可她的神态、举动,以及对老石屋的熟悉,都太像那个人了。如果是,那么几百年前,老石匠就的确是逃出了皇陵。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也真有他们家族的一个分支。他们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身、繁衍、生息,而且从来就没有忘记草儿洼,从来没有忘记老石屋。那里,也同样辈辈相传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如今,他们终于派人来了!

老鳏夫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判断。

如果真是这样,那个遥远的家族分支肯定是出了意外,遭了大劫大难。这女孩子只身一人数千里寻根,显然是逃出来的。她也许是他们中唯一的幸存者了。而儿子们欺负她将是深重的罪孽。

但他知道挡不住。儿子们会杀了他。他们太渴望一个女人了。为了这个女人,他们宁肯不要爹。

终于,老鳏夫颤抖着沉默了。他认定一切都是天数。

第四天夜晚,他又来了。

是头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她感觉得出来。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不再被动。她知道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她多少有点喜欢他。

这个外乡女子成了老鳏夫三个儿子共同的女人。

她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们的得手竟是意外的顺利。

三个男人手舞足蹈。古老的院落如枯木逢春,重又现出勃勃生机。他们不再打架酗酒,不再烦躁不安。每天一早就去黄河里打鱼,每天都是满载而归,那些天,黄河里的鱼突然就多起来,多得令人吃惊,站在河边,伸手就能抓到大鱼。一网撒下去,就像从锅里捞扁食,密密麻麻。人们高兴极了,有的渔民忙得通宵不眠。他们不能错过这百年不遇的机会。他们要发财要赚大钱了。

那外乡女人每天在大堤上慢慢溜达。冷漠地看着面前忙碌的渔民。既没人顾得上再去探究她的来历,她也从不和人说话。她偶尔向大浪里抛下几朵野花,然后伫立观望。每天的黄昏,血色霞光染尽天地,一河流淌翻滚的都似鲜血,你仿佛能嗅到血腥味。那时,她便悄然跪在大堤上,深深地拜下去,像在祭奠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那时你很难看到她真实的身体,她的身影显得极其飘渺虚幻,你只能看到她乌黑的长发,长发裹住她蜷曲的身子,然后从肩胛流泻下来凝结在大地上,就像一团黑色的气浮浮动动的。

渔民们不再注意她,这女人古怪就是了。

只有村里几个最老的老人总是远远地注视着她,有时悄悄尾随在后头,两眼直勾勾的,不时嘀咕一阵,神神秘秘的。就有年轻人说,邪门,几个老家伙让那女人给迷住了,一大把年纪,倒是花花肠子。

但他们哪里知道,几位老人却在提心吊胆,夜夜不能入睡。他们一致断言,灾难就要来临。他们小声而坚决地商量着什么,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他们跌跌撞撞,分头到渔村各家,不厌其烦地劝说人们赶快离开村子,走得越远越好。

没人相信。

他们嘲笑几个老东西发疯了。

时值秋季,一场连绵大雨下得河水暴涨,遍地都是泥泞水洼。村童在雨中嬉戏,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疯痴老头披头散发,从雨中长歌而来,村童们围上去嬉笑。疯痴老头在滂沱大雨中和村童一起玩耍,手持芦苇拖在胯下作划船状,且歌且舞。

胯作船兮,

苇作桨,

天河将崩兮,

淹死爹娘。

胯作船兮,

苇作桨,

快逃快逃兮,

流浪四方。

胯作船兮,

苇作桨,

知天易兮,

唯上苍!

……

一天夜晚,村里最老的七个老人上吊自杀了。在无法摆脱的灾难预感和极度恐惧中,他们选择了死亡。

灾难终于来临。老人们的预感被证实了。

在那女子来到石洼村第八十一天,黄河再一次决口。

那晚人们正商议办理丧事。七个老人被大伙从梁上卸下摆在一起。人们开始感到不安,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不知谁突然喊一声:“蚂蚁!”这一声喊得极瘆人,像见了鬼似的。众人回头看时,见那人指指脚下,吓得呆了。大伙忙用火把照着往地上看,不得了!一地都是蚂蚁,正急慌慌往一个方向流动,就像一地黑水。人们全吓坏了,谁也没见过这么多蚂蚁,谁也不知它们从哪里来的。火把照耀处,那黑水闪着光亮,经过庭院,经过草丛,经过大路和一个地方,正向小石屋方向窜窜爬行。那时大雨已骤然停止,黄河也不再咆哮。整个世界静得可怕,静得沉甸甸的。人们向小石屋方向注视着,两腿簌簌发抖。这时已经没人再怀疑老人们的话了。那时居然没人喊一声:“快跑!”没人喊。人们已被恐惧攫住了魂魄。

事实上,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百万牛吼,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数丈高的水头齐斩斩如一堵无边的高墙,呼啸着在大地上推进,整座村庄倒塌时只是打个漩便不见了。

旬日之间,中原千里尽成泽国。

这是一次毁灭性的灾难。数万村庄从此消失。

石洼村不见了。仅剩一座小石屋。

黄水破堤的瞬间,伴随一声巨响,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弥天大夜顿如旭日东升。在那一片灿烂中,只见一裸身女子突然出现在断堤上,她的长长的头发随风翻卷上去,脚前几步远的地方,滔天黄水正飞扑而去。那裸身女子似乎极其兴奋,如水妖样扭动着身子疯狂地舞蹈起来……

“啊!……”

有人惊恐地叫了起来。但黄水随后就到了。

就这么快。真快。

这是最后一次决口。

黄河自此改道,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黄河走了。黄河在这里流了七百年。

黄河走了。这里从此成为一片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