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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四章

土地结一层薄冰,走在上头“咔嚓咔嚓”响。踩碎的冰片像水晶石一样铺了一路。头天踩过的地皮重又冻上,只是冰层不整齐了。歪歪扭扭的。干枯的草棵子抹根嵌在冰里,好像稍一动弹就能被冰片割断。

那样子很叫人难受。

柴姑不喜欢冬天。冬天没有生气,大地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到处像死了一样。她感到心里很闷。闷得老想出长气。已是隆冬季节,老三还没有回来。柴姑记得他是秋天去的。很久了。出了什么事?还是迷路回不来了?她日夜盼着他回来,盼着他运来粮食布匹种子和农具。一天天过去了,没任何音信。老三会回来的,她相信他会回来。她知道他那么迷恋她,只要没啥意外,老三终会回到她身边来。柴姑很为他担心,也有点觉得对不住他。他是硬被她赶出去的,他没有出过远门,万一有个意外怎么是好呢。

江伯说:“柴姑,你甭担心。那么大个人,不会有啥事的。你看俺这些人,几年在荒野里混不也活过来啦?”

柴姑说:“他不是情愿去的。”

江伯说:“不情愿去就更会回来。”

柴姑想想也有道理。但老三总不回来却无法让她安心。眼看冬天过去,播种季节就要到了,一误就是一年。再说,这么些人老闲着没事干,心会散的。千辛万苦找来他们不容易。她怕他们会走掉。

江伯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地说:“你放心,他们全听我的。我不走他们就不会走。再说,往哪走?还没野够?”

江伯就是那个矮个小老头。在一群野人中,他年岁最大。

江伯带他们去打草。

用棍子打。冬天的草都干了,很脆。打断了归拢成堆,再一捆捆运到柴姑的那一片土地上。到处是干草野棵,一片片没人深。里头藏着许多小动物,兔子、黄鼠狼、蛇、山猫、獾,还有成群成片的鸟:老鸹、麻嘎子、麻雀、野鸭。这些飞禽走兽多为群居群栖,碰上就是一片,少则几十只上百只,多则成千上万。他们打草,也打动物。一群兔子被惊出来,四散奔逃。他们拎起棍子追打,奔跳呐喊,围追堵截,四野为之震荡,那场面热火极了。

小喜子不大喜欢打草,却喜欢追打兔子飞鸟,在草棵里钻来钻去。江伯吆喝:“小喜子,干活喽!”

小喜子一回头笑嘻嘻说:“我干着哪!”又去追赶兔子。这比打草好玩得多。

茶说:“江伯,让他去吧。反正要有人弄吃的。”

茶打草格外卖力气。好像把小喜子的活也干了。

运草的活儿多是老佛的。老佛力气大,把草捆起来往背上一搭,像背一座山。小喜子从哪里钻出来,一纵身蹿到草捆上一躺。老佛也不计较,一晃一摇背走了,引得众人大笑。老婆就生气,扯开喉咙骂小喜子:“小喜子,日你娘,下来!”老婆就是那个胖娘儿们,和老佛最要好的。晚上两个睡在一个草庵子里。老佛叫她老婆,大伙也都叫她老婆。老婆很爱老佛。老佛因此变得更温和。

柴姑问江伯:“江伯,打这么多草啥用?”

江伯笑笑:“当肥料。”

“当肥料?”

“开春一把火烧成灰,撒到田里,壮得很。”

柴姑很感动。

柴姑和他们一起干,打草、运草,样样来。

柴姑手嫩,两手都是血泡,疼得直皱眉头。

江伯说:“柴姑你歇着吧,这么多人呢。”

柴姑说:“和大伙在一起开心呢!”

茶心疼她,说:“你怀着孩子,当心一点。”

柴姑说:“我倒没觉得。就是那阵子恶心难受,过后就好了。这会儿没事一样。”说着摸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茶说:“你还是当心一点好。我生过孩子,难受还在后头呢。”

柴姑说:“你也别太累了,胳膊伤刚好。”

茶和小喜子的断臂都是柴姑接上的。柴姑的本领是在大森林里学的。她给他们用木板固定上,又采些草药敷上,三个月不到就长结实了。两人的精血旺得很。

茶和小喜子睡在一起。养伤那些天,小喜子不老实,茶就是不给。小喜子就狠狠地揍茶。揍也不给。她说我不能给你,这事伤身子会废了胳膊。小喜子说废了活该我就要。茶说小喜子要听话,不是闹着玩的。小喜子说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你男人。茶说我把你当儿子看的。小喜子说我不给你当儿子我是你男人。茶的泪就流出来说我是报应。小喜子说你想要啦?茶说我是想要可我还是不能给你我是为你好。小喜子恶狠狠地甩过去一耳刮子,打得茶耳朵轰轰响。

小喜子每天都要折腾半夜。他精力太旺盛。茶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由他掐由他拧由他咬由他踢打。

茶不反抗,只流着泪躲闪着劝说。身子抖成一团。

茶说:“哎哟——小喜子……”

茶说:“小喜子,你忍一忍……哎哟!”

茶说:“小喜子等你伤好了,你要怎样哎哟……就怎样我都依你……哎哟!”

茶说:“小喜子你不该这样对我的……唔唔……哎哟!”

茶说:“小喜子疼死我啦!”

小喜子折腾累了,躺下一会儿就睡熟。

茶忍着伤疼,重新把他揽到怀里。盖好。睁着眼到天亮。泪水凉凉地挂在腮上。擦去。又流出来。

隔壁庵棚里,老佛和老婆滚到半夜。两人像打架。

然后老佛就睡沉了。老佛的鼾声如沉雷:“咕噜!……咚咚!……”

柴姑决定亲自去置办种子农具。

江伯说:“你身子不方便,我带人去吧。”

柴姑说:“你自然要去,这些事我全不懂,要靠你挑选呢。我也要去,跟你看看。顺便,我想找找老三。”

江伯说:“老三去哪个方向?”

“往北走的。”

“估计去了凤城。”

“远吗?”

“很远。”

“再远也要去找他。”

江伯没说话。

“怎么?”柴姑问。

“我怕误了季节,凤城太远。”

“你说呢?”

“我们往南去。黄河是北岸决口。南岸会有人家。”

柴姑睁大了眼:“咋就没想到这个理呢?”

“人都蒙了。几百年没有过黄河的习惯。”

柴姑叹一口气:“好吧。”

江伯说:“过后再去找老三。专门找,行不?”

黄河不再有汹涌的大浪。但有水。一片片死水。

黄河咆哮奔腾了七百年,终于安静下来。

黄河显得疲惫、破败,再没有昔日的威风。

在崩塌的堤岸豁口,在河床水边,到处是蓬蓬丛丛的干草,闪亮的黄沙。黄沙柔软细密,平坦得像女人的肚皮。顺河筒望去,空旷而辽远。成千上万只老鸹从那里飞来,“呱!呱!……”惨叫不止,打着旋往下落,如一片黑云压下来。

它们发现了什么可以猎食的东西。

一条汉子顺河床走来。

他已经走得累了。两脚踩在松软的沙滩上,一步一晃,好像随时都会摔倒。老鸹在低空尾随着,时起时落,不紧不慢,耐心地等待他倒下去。

汉子披着长长的头发,手握一根棍子,不时向身后挥一挥。他知道一旦倒下,就会立刻成为老鸹们的猎物,霎时间被啄食得只剩一副骨架。

一只大胆的老鸹突然落到头顶上,用翅膀拍拍他的脸。他一伸手抓住它,一手扯一只腿,猛力一撕,把老鸹扯成两片,殷红的血鲜嫩的肉都敞开来。汉子把脸贴上去大嚼几口,反身抛向半空,惊得老鸹群“呼”一声重新升空。但它们没有飞走,依然在头顶上空盘旋惨叫,好像决心要和他比比耐性。

汉子知道无法摆脱这几千只老鸹了。

他的魁梧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是七天前被它们盯上的。七天来,它们一直尾随着他。有时落下来吃些草籽,喝点水。看他走得远了,一抖翅膀又跟上。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游戏。

他已经活捉了几十只落在头顶和肩膀上的老鸹,全都让他撕成两半。但没用。老鸹越来越多。第一天只有上千只,第二天就变成几千只,现在是明显又增加了。

他的肩头和脸上已被抓出很多血痕。他的整个脸上也因生食老鸹弄得血迹斑斑。他的粗糙的面部没有表情,只有些麻木。他已经疲倦极了。但两眼却骨碌碌转动不停,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晚上,他睡在草丛里,扯些干草盖在脸上身上。防止老鸹们突然扑上来啄食他的眼睛。那时他的周围全是栖息的黑压压的老鸹。月亮在天上轻盈地悬着,大地上迷迷茫茫的。周围的草丛沙滩上,老鸹群落时有骚动的声音,然后又平息下去。那是一片死亡的阴影。

汉子并不显得特别惊慌。他坦然睡在它们的包围中,静静地养神。七天过去了,他还没有受到老鸹们大规模的进攻。他知道在它们看来还不到时机。这是一场体力和意志的较量。他无论如何要保持力量,无论如何不能倒下。

月亮沉西了。大地一片漆黑。夜风冷冷地漫过黄河,草束发出细碎的抖动的声响。老鸹们似乎都已睡沉,周围一片安静。汉子冻醒了,他抬头看看天,知道天快亮了。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突然间,他发现几十步远的草丛中,有一对小火球一样的光亮在闪烁!汉子一惊,再往周围看,又发现两对火球,都在草丛中闪烁。距他不过二三十步。他知道糟了,是三条野狗围上了他。

这是真正的足可以在瞬间致命的威胁!

几年来在荒野里,他经历过几次真正的危险,都是野狗的闪电般的攻击。野狗常常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突然扑上来。但那多是一两条野狗。

现在是三条。而且他已经被几千只老鸹纠缠了七天七夜。汉子摸住棍子,慢慢坐起身。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惊慌。稍一失措,就会引发野狗的攻击。

他希望天快亮起来,黑暗中的对峙是极为危险的。

柴姑一行人越过黄河,走出几十里地发现了一大片树林子。小喜子叫起来:“看!说不定有人家。”

江伯说:“小喜子,在外头可别冒失,处处留神才好。”

小喜子说:“怕啥?有老佛跟着呢。你说对不?老佛。”

老佛转回身挥了挥拳头,表示不怕。

柴姑和江伯都笑了。柴姑说:“没啥怕的,咱这么多人呢。”

说话间已到林子跟前。这是一片柳树林子,幽深而安静。里头藏两座院墙,各有几间草屋。柴姑上前敲开一座柴门。开门的是一位长须老人,年纪在七十岁开外,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站在柴姑后头的小喜子伸头看看,又缩回头嘀咕:“乖乖!”江伯不露声色地捅了他一指头,小喜子又赶紧站好了,不敢有捣蛋样。

老人慈眉善目的,打量一下面前的几位客人,全都穿着草帘子,显然是从荒野走出的人,忙笑哈哈招呼道:“请到家里坐!”

柴姑忙说:“老人家,打搅你了!”

老人说:“不打搅,不打搅。我这里难得有客人呢。”

一行人随进院子,又被老人领进三间草堂,被一位老妇人迎住。老人介绍说:“这是我老伴。快请客人坐。”

老妇人倒不斯文,迎着柴姑说:“啊哟!哪里走来这么个美人儿,天女下凡不成?”说得大家都笑了。柴姑不好意思说:“老人家,我叫柴姑,这些都是我的伙计,要去办些事的。你看俺们这身打扮,怕是不方便,想在你们这里先买些衣裳穿,不知行不?”

老人忙笑道:“各位先坐,有事慢慢说,不急。总有办法的。”

柴姑这才放心,和大伙儿坐下来。这家的板凳全是木墩,很好玩儿的。小喜子坐下又站起来,看着木墩嘻嘻笑。江伯忙从后头扯他坐下。老妇人看在眼里,笑道:“随他吧。看样子他坐不住。”小喜子忙说:“我叫小喜子,我喜欢到处跑!”老妇人说:“好好,小喜子,随你去哪里玩吧。”小喜子腾地跳起身,又跑出屋门去了。

老佛站在大门外一直没有进屋。临来时江伯嘱咐他:“老佛,出门在外,你就是柴姑的保镖,学机灵点!”老佛就记住了。这会儿就在门外走来走去,很神气的样子。他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重要,这么被人看得起。

这时,小喜子溜出来,趁老佛转身时,一猫腰就爬上老佛的肩背。他时常这么捉弄他。老佛以为是歹人,反手抓住小喜子一只胳膊,扯下来扔出十几步远。小喜子被摔得“哇”一声,好一阵没爬起来。邻家院墙上有人在“哧哧”笑。小喜子一抬头,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露半截身子,正捂住嘴笑他。小喜子喊道:“喂!我叫小喜子,你叫啥名?”少女脸一红,缩回去没影了。

小喜子顿觉很没趣。

他决定去敲她家的门,和她谈谈。当然要谈谈。

柴姑一行人当晚没有走。一来歇歇脚,二来要买衣裳。两家人没那么多现成的。好在都还有些土布,要连夜赶做。自然只能粗针大线地缝。柴姑不会做衣裳,帮不上什么忙,就只靠老妇人和另一家的一个女人。

老夫妻姓赵。另一家也只母女俩,男人出远门了。两家相依为命,倒也清静。老人原是个读书人,却无意仕途,在这里隐居几十年。这一带荒地极多,少有人家,老夫妻稍种些庄稼菜蔬棉花,就够吃用了。闲下无事,赵老先生便教邻家的女儿梦柳识字读书,分文不取,只求一乐。两家相处极和睦的。

但柴姑发现梦柳的母亲不甚好客,对外人颇有戒心。梦柳在柴姑带人去她家时只坐一小会儿,就被母亲喊里间去了,从此再没有出来。那时小喜子专盯着梦柳看,看得梦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梦柳也实在好看,十五六岁的年龄,一张桃形脸,睫毛密长,脖子雪白雪白的,温文尔雅。对一帮客人的到来又惊喜又害怕,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知道小喜子在用眼神和她说话,就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又低下头。看得出她很喜欢小喜子的调皮劲儿。想说话儿又胆怯,特别母亲在场,就更不敢。先前小喜子一人曾敲过她家门的,但母亲不让她开。后来还是赵老先生带人来才给开了门。梦柳的母亲不大说话,年纪也就三十几岁,却显得老相憔悴,还有点神经质,好像受过什么刺激。

“梦柳,进去!”

梦柳就起身到里屋去了。那目光里有哀求和无可奈何,似乎在乞求母亲让她多坐一会儿。但母亲不再看她。梦柳的眼里噙着泪。小喜子看到了。小喜子心里一阵针扎样的疼,他立刻坐卧不宁了,指关节被握得嘎嘣响。柴姑看出来了,说:“小喜子,你先去玩。我和这位大婶说点事。”小喜子起身走了,使劲横了梦柳母亲一眼。

第二天午后重新上路,柴姑一行人已是穿戴整齐。赵老先生本不收钱的,柴姑还是执意丢下一些零碎金子。

老佛和江伯都很高兴,只小喜子闷头走路,一路走在最前头,也不和人说话。柴姑逗他:“小喜子,是不是还在想梦柳?”小喜子一昂头:“想就想!”声音像在哭。

柴姑说:“小情种!当心回去我给你茶姐说。”

小喜子一转头:“我才不怕她!”

柴姑心头一沉,隐隐感到这件事要有些麻烦。

一场搏斗终于无法避免。

黎明前夕,野狗终于发动了攻击。三条狗几乎同时向他扑来。汉子操起手中的棍子一阵乱打,陀螺一样转着圈子。野狗凶猛地狂吼着跳跃着,汉子同样凶猛地狂吼着闪挪着,人和狗搅成一团。转眼之间,汉子身上已被咬伤十几处,鲜血到处淌。而几条野狗也已伤痕累累,汉子手中的棍子多次击中它们的腰部腿部和头部。其中一条野狗肯定断了一条腿,而另一条也肯定断了几条肋骨,所有的狗嘴都在淌血,不知是汉子的血沾上去的还是被汉子手中的枣木棍打破的。但它们却毫不停歇地继续向汉子攻击。那时天已微亮,东方的霞光有些发红,脚下的草地一片狼藉。汉子已是气喘吁吁,眼看不能支撑了。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周围的老鸹都已经被惊醒,一时间群鸦在头顶和周围的草地上飞舞噪叫,翅膀扇起的风阴森森的。汉子觉得天旋地转,不断有老鸹的翅膀打在脸上,而野狗已死死咬住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他知道要完了。他几乎已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但这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那条最为健壮机灵的白色野狗,猝然倒戈,转头扑向咬住汉子的两条野狗。三条野狗丢下汉子,顿时咬成一团。它们全都人立起来,颈毛耸直了又叫又咬,灰狗和黄狗联合抵挡着白狗的攻击,都无济于事。白狗不时凌空跃起,从它们头顶蹿出,又闪电般转身从后头进攻。灰狗的一条后腿已经断了,黄狗的肋骨断了几根,行动显得迟缓而忙乱。大白狗却没有什么要紧的伤。刚才向汉子进攻时,它一直十分敏捷,并没有被枣木棍击中要害。它只是跳来跳去。让灰狗和黄狗冲在最前头。它似乎在保存体力,也许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现在汉子倒下去已成定局,它决定独自享用他,连同它的两个同类。

汉子愣了愣,立刻弄懂了它的企图。

他叹口气。这是一条优秀的猎狗,在荒原争斗中,它必定是个王者。它应当获胜。

三条狗在打斗中渐渐远离汉子。而数千只老鸹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那时汉子已瘫坐在地上。他朝身上看了看,到处都在流血。他没有擦抹。擦抹或包扎都已经没有意义。但他不想这么被老鸹们啄食掉。一条七尺高的汉子被鸟吃掉,是件很窝囊的事。当然他也不希望被那条白狗吃掉。他环顾了一圈,周围全是干枯的野草,很深。一个主意已经打定。他决定把自己烧成灰烬。

现在他庆幸河滩里有这么多草了。而在这之前,他是非常讨厌和仇恨这些草和本来只属于陆地上的任何生物的。黄河里只应当有水和鱼虾,不应当有别的什么。但黄河没有了,只剩下一副空旷的躯壳。比想象的还要丑陋。几年来,他曾试图忘掉黄河,忘掉黄河边的一切,忘掉在黄河大浪中搏击的岁月。但他终于不能。

他对黄河的思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黄河在的时候倒不觉得,甚至常常厌倦那枯燥乏味的日复一日的捕捞生活。那时他并不天天想到黄河,就像你不能天天想到你的鼻子眼睛。但黄河走了,它的奔腾不息的影像才愈加清晰固执地留在脑子里。这时他才意识到,黄河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祖祖辈辈的血汗是和黄河水一起流淌的。除了黄河,自己一无所有。他不能没有黄河。

于是他回来了,回到它的怀抱和躯壳里,要和它相伴厮守,终老一生。他没打算死。

但现在却必须死。

这样也很好。

汉子摸出火鎌:“嚓!”一道火光飞出,面前的干草被点着了。很快,火势蔓延开来,伴着淡蓝色的轻烟向四周扩散。

当东方的朝霞轻风样漫过高天的时候,整个黄河已成为一条火龙。

按照赵老先生的指点,柴姑一行人一直往东南方向走,渐渐有些零星的人家了。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村庄。到处是一片荒凉。赵老先生说,数年前这一带发生过一次大瘟疫,人畜死亡十之八九。果然一些村庄看上去还有些歪歪斜斜的草屋残壁,进去看看都没有人住。屋框子里都是荒草,扒开来还有锅灰。村庄荒了,土地也荒了。

柴姑站在一处坍掉的草屋前发愣,一时默然无语。

江伯拍打拍打手上的锅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这样,像这地里的草,死一茬,又发一茬。一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看开了,也没啥,你等着看,要不了多少年,这里还会有人家,还会有炊烟。”

重新上路后,柴姑好久没有说话。这是她自从有了土地之后,第一次感到心里苍苍茫茫的。

十二天之后,柴姑一行人来到一个叫黄口的镇子。

当晚住在一家客栈,向掌柜的一打听,可巧赶明儿有会。是个腊月年会。几个人这才知道要过年了。

几年来,他们早已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黑夜白天,阴晴雨雾,更没过什么节日。一伙人都很开心,连小喜子也高兴起来,跑里跑外地张罗住处和吃的。柴姑说:“记住日子,回去咱也办点年货带上,好好过个年!”

小喜子说:“我要买几挂炮仗!”

柴姑说:“随你!”

老佛说:“我想给老婆买几尺印花布。”

柴姑笑了,说:“还是老佛疼老婆。”

江伯说:“正经事还没办一样,尽扯斜撇子。赶紧睡吧,我累得不行了。”

几个人要的是个大套间。柴姑住里间,老佛、江伯和小喜子住外间。临睡前,江伯装做解手,在外头转了一圈,有些不大放心。客栈在镇子口上,前头是大路,后头就是野外,路上草棵很深,看上去黑咕隆咚的。

江伯回到房间,对老佛和小喜子说:“今儿夜里要当心点,别叫人暗算了。我看咱轮着睡,我睡上半夜,你们俩睡下半夜,有动静就摸家伙!”

老佛说:“怕啥哩,我也想睡了。”

小喜子被江伯说得汗毛直竖,伸手先摸个顶门棍:“江伯,你……看见贼啦?”

这时柴姑从里间开门出来,看小喜子吓成这样,就说:“不怕!你们都睡吧。有事我叫你们。”

柴姑回到里间,刚要睡觉,忽然听到后窗有轻轻的敲击声:“嗒!嗒!……”

柴姑一惊,忙悄悄逼近窗口,往外看看,什么也看不见。敲击声也消失了,就疑心是风吹后窗。慢慢退回来,心里仍嘣嘣跳,可不是虚惊一场。可是刚要上床,后窗的敲击声又响起来,只比刚才稍重了些。柴姑断定是有人了,转身“呼”地吹灭油灯,再转脸往外看,只见贴窗一个人影。

“啥人!”柴姑弄清是人,反倒不慌了,就轻声喝问了一句。

“黑店!当心!”那人透过窗缝,送过来四个字,突然消失了。

柴姑紧走两步追到窗前,那人已不见了。

这事有点奇怪,黑店?啥意思?莫非这店家就是贼?再说,这报信人是谁呢?不管咋说,还是防备些好。柴姑站在床前,好一阵犹豫,还是决定暂不惊动江伯他们。一包金子都缠在自己腰里,她不相信谁能取走。此时,柴姑毫不胆怯,倒是有些兴奋,路途的疲劳一扫而光。她已经很久没经历凶险搏杀了。

她想见识见识这些黑道人物。

外间屋老佛的鼾声一会儿急紧,一会儿舒缓。除此以外,客栈里一片死寂。窗外的荒野里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柴姑和衣躺下,仔细回想傍晚进店时的情景,不知哪里露了形迹。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耷拉着眼皮端个烟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猛见柴姑一行人进店时略有些吃惊,不知是惊异于老佛的奇丑奇壮,还是惊异于柴姑的美貌。后来打招呼时,却瞄住柴姑微微凸起的肚子,扫了一眼便滑过去。然后转身喊道:“小二,伺候客人!”后来店小二跑来时似乎在她腰间碰了一下。当时柴姑没留神,以为他不过是想讨点便宜。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肯定触到了她腰间的金子。

柴姑在黑暗中冷笑一声,摸出那把窄长而锋利的刀子和从不离身的鞭子。有这两样物件,够了。再说,外间房还有老佛他们。她要看看他们怎么进来。

但柴姑低估了她的对手。

柴姑在警惕而兴奋的状态中持续到三更天,渐渐有些困得慌。开始她以为是走了几天路太累,连打几个哈欠。她知道不能睡着,睡着了随时都会出事。她一直在猜想那个敲窗的陌生人是谁,是恶作剧还是好心肠人。如果是恶作剧就没什么道理,新来黄口镇,并没有得罪谁。但好心人能是谁呢?柴姑怎么也想不出。而且脑瓜渐渐发沉,眼皮又涩又重,怎么也睁不开。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要奋力坐起,想在地上走走。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还是动不了,仿佛身上坠着千斤重量。

这时外间屋江伯的情景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他心里还很清楚。凭他大半生的阅历和经验,知道有人做了手脚。说不定此刻正从屋角的某个小洞口,有人正朝屋里施放迷魂药。江湖黑道上的凶险,江伯经得多了。他记得早年冬闲时常在外头做小生意,路途客店都是黑道人物出没的地方,刀子、棍子、迷魂药是常用的东西。傍晚一进店,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味,虽然困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店主耷拉的眼皮和店小二过分的殷勤,总让他心里不踏实。江伯知道自己年岁最长,一刻也不能麻痹。他希望自己能帮助柴姑干一些事情,他已经没任何亲人,他早已准备把自己的余生交给柴姑。他佩服这个年轻的女子。和她在一起,觉得自己的心也年轻了。从年轻时,江伯不知做过多少土地梦,梦见自己拥有一大片土地和一座庄园。他辛苦劳累了大半生,却终成泡影。他的土地梦破灭了,家也毁了。却不料大劫大难不死,又碰上这个奇女子。他觉得是上苍安排好这一切,让他来辅佐柴姑的。

江伯拼全力滚下床铺,爬向老佛和小喜子睡觉的地方。他想推醒他们。他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着,只能一寸寸挪进,好像身子已不属于他。几步远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终于爬到老佛的床前,但他却抬不起手来,而老佛的鼾声已极为微弱,小喜子干脆已无声无息。他知道他们已在昏睡中失去知觉,即使能抬起手也无法把他们摇醒。江伯心里急得冒火。他知道已经刻不容缓,歹人随时都可能破门而人,那时几个人只能束手就擒。

江伯决定爬向柴姑的内房。他相信柴姑也无法幸免。他希望能用头撞开柴姑的房间。他几乎是绝望而混乱地想着什么,却力不从心。他不知道他的努力还有什么作用。

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柴姑的对手采取了最简单最省事也最适宜的手段,可以兵不血刃地夺取她的金子和性命。然后把几个人随便扔进荒野或者掩埋起来。一切都做得无声无息。黄口镇死几个陌生的客人,谁也不会知道。此外的一切手段都不可取。单是老佛这个庞然大物就够对付的了,你甚至砍他几刀都弄不出血来。迷魂药省去了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柴姑的对手已在黑暗中笑了。

但这时却突然一阵大响:“嚓嚓!嚓!嚓!嚓嚓嚓!……”

柴姑的后窗被人从外头砍开。随着一股刺骨的冷风,从窗台跃进一个敏捷的身影。他动作快如猿,直扑柴姑床前,伸手摸摸她的鼻孔,一把扯开棉被,让冷风直吹她的全身。后又一跃拉开套间里门,让冷风吹进江伯他们住的外间,然后转身从后窗飞窜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神秘的黑影一句话没说又消失了。

窗外的荒野里传来一阵怪叫声:“冷啊!冷啊!……”

奇怪的是客栈里没有任何声音,既无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更无人追赶黑影,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汉子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怎么还会活着呢?他记得自己是在烈火的包围中躺倒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躺倒在一个小土墩上的,这会儿却躺在一片浅水里,刚好露出半个头。

显然是这片浅水救了他。

啥时滚下来的?那会儿我并没有求生的欲望,只想烧成灰,不做野狗老鸹的口中食。

汉子慢慢坐起身。他的目光呆滞中带着惊奇。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乱蓬蓬的一片片干草不见了,到处是灰黑灰黑的,有好几处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

密密麻麻的老鸹群不见了。地上灰火残烬中有一些坠落烧死的老鸹。看来是那场冲天大火把它们吓退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火能退鸦。

狗呢?野狗呢?

哦!那里有一条……那里还有一条,都在地上死了,被火烧得糊叽燎焦的。好像还应当有一条……大白狗呢?

汉子艰难地站起身,一身水淋淋的。伤口已被泡得发白,不再流血,也不再疼痛,只觉得木木的。

它坐在十几步远的一个土墩上。

汉子一转脸,立刻就看到它了。

一团雪白!白得潇洒而飘逸。像一个精灵。

汉子恍恍惚惚的,一下又醒过来。他记起大白狗和那两条野狗的搏斗。它显然是胜者。汉子知道,眼下它是自己唯一的威胁了。要对付它并不容易。但既然活过来了,就得活下去!

这是个潇洒而有心计的家伙。

它的两个同类既败于它的勇猛,又败于它的阴谋。

汉子决定和它决一死斗。

它仍然坐在那里。看到他醒来,一点也不惊慌。它看了他一阵,又低头舔理它的雪白的毛。它身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先前打斗时弄乱的毛被它用舌头梳理得光滑发亮。这是个爱美的家伙。

汉子被它的从容和傲慢激怒了。

它本可以在他昏迷时将他撕得粉碎的,但它没有。它要等他醒来,等他重新站起来。这很有点侠士的风度。

它仍在漫不经心地用舌头梳理它的毛,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好像在说,你还不行。你刚刚醒过来,你还站不稳,而且一身是伤。咱们等一会儿再斗怎么样!英雄不打倒地汉,我这么赢了你算不得本领。

汉子在浅水中转了一圈,又弯腰捞了一阵,没找到他的棍子。那是个很好的枣木棍子,已在手中使了几年,都磨得光滑了。那是个称手的家伙,甩出去“日——”一声带出一股风。他用它打死过人,也打死过狗,还曾经是他的一条腿。很可惜,找不到了。说不定已被大火烧了。

汉子摇摇晃晃蹚出浅水洼,向那条大白狗走去。

他要用双拳打死它。他相信他行。

大白狗已不再坐着舔它的毛了。它站好,把身子使劲摇了摇,把筋骨舒展开,迎着他一动不动。

汉子在距它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了,像一座黑塔。他希望它首先向他扑来,他会抓住它的腿,折断它的骨头。

但大白狗没有进攻,却低头啣起一根棍子往前走了几步,丢在他面前的地上,转身又回到土墩上坐下了。

汉子一惊。正是他的枣木棍!汉子困惑地看着它,不知它是在表示轻蔑,还是表示臣服。他弯腰捡起枣木棍。不管是什么,都是很丢脸的事。汉子抬手把棍子扔出十步远。对付你,我并不需要它。但大白狗跳下土墩,重又把棍子啣回来,丢在他的面前,然后又回到原地卧下了。这次是卧下,前腿扑地,尾巴摇动着,发出友善的呜呜声。

汉子终于明白了,大白狗并无恶意。刚才的一切举动都是友好的表示。也许它压根儿就不想和他为敌,说不定先前就是它把自己拖到浅水里,在大火中救了他。

汉子松了一口气。浑身像散了架。这时他想,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是它的对手。

柴姑和江伯最先醒来。都知中了暗算。

江伯后悔不迭,责怪自己防范不力。

江伯说:“都怪我。明知不安稳还要睡觉。都怪我!”

柴姑不在意地笑笑:“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没出事吗?”

江伯疑惑道:“那砍开窗户的人你没看清?”

柴姑笑起来:“黑咕隆咚的,我哪看得见。那会儿又头昏脑涨的。”

“能是谁呢?”

“好心人吧。”

“未必。”

“坏人能救咱们?”

“我说不准。这会儿我谁都不信。”

“不怕!往后当心点就是。”

两人说话间,已渐渐天亮。外头冷风直吹进来,两人都有点冷。这时外间的老佛和小喜子都相继醒来。他们都睡得死沉,中了毒不知道,解毒还不知道,一股劲睡了个舒坦。两人跳下床走到里间,老佛说:“你俩一夜没睡?”

柴姑没事一样咯咯笑起来:“都是你打呼太响,震天动地的,哪睡得着?这不,坐了一夜。”

小喜子揉揉眼:“我说不叫老佛来,你们偏要他来,打呼像头猪。老公猪!”

老佛伸手扯住他耳朵:“小杂种!我碍着你屁事啦?”

江伯说:“别闹啦!半夜里把你们抬出去埋了,也不会知道。”

小喜子说:“出啥事啦?”

江伯把夜间的事说了一遍。小喜子吓得直吐舌头,伸头看看被砍破的窗户,又看看窗外,赶紧缩回头:“柴姑,这是黑店?”

柴姑点点头:“住到贼窝里了。”

老佛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把这店砸了!”

小喜子有老佛壮胆,也随后说:“我一把火给它烧喽!看那掌柜的瘦老头,我就想扇他几耳刮子!”

江伯喝住他们:“逞能!忙啥!咱合计合计还是换个店住为好。黑道上人不是好惹的!”

两人转回头,都等柴姑拿主意。

柴姑说:“天亮再说吧。别一惊一乍的。”

江伯不吱声,心想她倒沉得住气。是个干大事的主儿。

掌柜的瘦老头外号叫黄烟袋,黑道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早年在豫西做过大杆子头儿,不知杀过多少人。后来年岁渐大,便隐姓埋名,指望安度晚年。但一生结怨过多,仍不时有人暗中打探他的行踪。黄烟袋便离开豫西,潜到黄口镇开起店来。这里是苏鲁豫皖交界地,半天之内就能抬脚走遍四省。黄口镇说方便也方便,说闭塞也闭塞。四省边境,藏污纳垢,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着。藏几个歹人像藏几个虱子,只要自己不拱动,别想发现它。

黄烟袋开几年店倒也平静,当地人也混得熟了,谁也不在意他更不知他是什么根底。但他终是耐不住寂寞,这一年多又干起黑店的勾当。昨夜本以为得手,却不料被人冲了。那从中作梗的人必也是黑道上人,只不知是哪路人。不管咋说,这是个不祥的预兆,说明自己已被人发觉。这事不可大意了。

天明起来,黄烟袋没事一样敲开柴姑的房门,哈欠连天地说:“姑娘,半夜里听到一阵响动,没出啥事吧?”

江伯、老佛和小喜子一看他装傻,气就上来了。小喜子嘴快:“掌柜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柴姑不想揭穿,忙接口说:“出事倒是没出事,就是后窗坏了,一夜怪冷的。”

黄烟袋走进里间,装模作样看了看,说:“街上孩子调皮捣蛋,后窗砍坏几回了。真对不住。这样吧,今儿调个套间,你们几位到楼上去住。上头清静雅致。”

柴姑一笑:“多谢掌柜的关照。不要换房,你派人给修修后窗,今夜还住这里。”

黄烟袋一愣,忙赔笑说:“中中!我就派人修。早饭怎么吃?要不要叫伙计端进来?”

柴姑说:“不必了。新来这里,想尝尝街上风味。待会儿俺几个去街上随便吃点就行了。”

“也好,也好!”

黄烟袋一走,江伯掩上门小声说:“柴姑,今天换个店吧?这里不保险哪!”

柴姑指指门外,冲他摇摇手,大声说:“走吧!咱们上街赶早会去。”

黄口一条街足有五里多长,居民分住两旁,能有七百多户,算得上繁繁闹闹一座大镇子。逢腊月年会,方圆上百里的人家都赶来凑热闹。

柴姑一行人到街上时,人虽不甚拥挤,却也熙熙攘攘了。路远的人都在头天就赶来了,有钱的住店,无钱就借住百姓家。好在这里民风好客,借住一宿不算回事的,且赶在年会兴头上,人人都图个高兴吉利。借宿的人把带来的土特产给主家一点,主家也乐于接受。一年二年,也有因此而成知交的,居然互有走动。

一大早,街上还有些乱哄哄的,要出售东西的人正忙着搬弄整理摊铺,大呼小叫,成交买卖为时尚早。倒是卖早点的饭铺子已经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了。柴姑几个人选个清静的临时饭铺子坐下。老佛看是酥香的热煎包子,馋得口水直淌,说:“柴姑,我就爱吃这个!”柴姑说:“你爱吃就放开肚子吃,今儿管你饱!”小喜子不以为然,说:“老佛,你啥不爱吃?我看你除了屎蛋子吃啥都香。”老佛说:“你欠揍!我又没招惹你。”

说话间,江伯已端来煎包,用一只柳条筐子,估摸也有一百多个,都热气直冒。几个人其实都馋,几年下来没认真吃过一顿好东西。有筷不用,都用手捏。老佛一口一个,转眼间二三十个下肚,噎得脖子直挺。江伯忙喊:“掌柜的,快盛粥来,这边要噎死人啦。”说得大家都笑。掌柜的老板娘精明干练,一时盛上几碗粥放在案板上,说:“各位慢慢吃,我这里是黄口镇上最好的煎包,算你们识货,待会儿便宜了算账。”

老佛和小喜子只顾埋头吃喝,江伯和柴姑边吃边警惕着四周。一夜惊险,两人再不敢有丝毫麻痹。面前人来人往的,谁也说不准里头有无坏人。

饭铺左前方几步远的另一个案板前,背向柴姑他们坐着一个人。这人是随后过来的,穿一身青布棉衣,戴一顶灰色皮帽子,案板前斜放一杆猎枪,倒也普普通通一个猎人。起先并没引起柴姑、江伯的注意。但此人像个哑巴,要煎包热粥都是冲老板娘招招手,既不言语,也不转头。皮帽耳垂下来微微张开,端坐在一个木墩子板凳上稳如磐石。看背影是个青年猎人,吃东西却不似老佛、小喜子狼吞虎咽,只慢慢咀嚼,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样子,仿佛背后飞一只蚊子也会知道。

柴姑和江伯都注意到此人了,互相使个眼色。江伯装作去盛粥,绕到那人侧旁。那人却刚好转头向另一方。江伯没看清,盛一碗粥回来,冲柴姑微微摇摇头。柴姑好生纳闷,又怀疑自己疑神疑鬼,也许人家就是喝粥吃煎包的。

不一时吃完饭,由江伯用带在身上的散碎钱付过账,几个人便相跟着离开饭铺,朝街里热闹处走去。那猎人已先一步离开,不知踪影。但柴姑凭感觉知道他就在不远处跟着自己。刚来黄口镇不过一夜工夫,就有这许多蹊跷,可见世事艰险。柴姑毕竟是见过生杀大场面的,又独自走过数千里路,此时倒也沉得住气,只是格外留神。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各种年货林林总总,排了一街两巷。还有那各种杂技武术场子,吸引了许多人,拥拥挤挤,喝彩喊好声不断。小喜子闻声就要往人堆里钻,被江伯一把扯住:“别乱跑!”老佛也大大咧咧说:“别乱跑!”小喜子不满地冲老佛撇撇嘴:“呃!……装样!”

街上眼花缭乱,柴姑一行人不敢去热闹处乱挤,一路打听寻找,先去牲口市,打算买几匹牲口,不论牛马。再买两辆大车,好用来拉货。

牲口市在街外的一片空地上,零星几棵树,地上打不少木桩,都是拴牲口用的。牛马驴骡怕有上千头之多,而周围还不断有人赶着牲口进来。这里虽不似街里嘈杂拥挤,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马嘶牛叫驴鸣,一堆堆热腾腾的粪蛋。买卖牲口的多是男人,不像街里大呼小叫的。而且天还太早,不到成交的时候,卖主在默默等待,买主在默默转悠,偶尔搭讪几句,然后又走开。这是心计和耐性的较量,一点也急不得的。柴姑几个人转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引起人的注意,看得出像个大买主的样子。

江伯对柴姑小声说:“这样不行。太惹眼。你们在这棵树底下等一会儿,我自个儿去转。买牲口别急,要挑岁口好蹄腿好的,价钱要合理。”又转身对老佛说:“不要离开柴姑一步!”

江伯倒背手慢慢走开去。老佛果然听话,端端裤子,立在柴姑身后如一座黑塔,周围人见了忙远远躲开,生怕触犯了这巨人不是玩的。小喜子觉得无趣,在就近的地方随意溜达,这里瞅瞅那里瞅瞅。柴姑说:“小喜子,别跑迷了!”小喜子说:“不会!我哪能迷路?”

其实柴姑也觉无聊,一个年轻女子混在牲口市里,背后又站个奇丑无比的巨人,老招来周围的目光。她倒不怕人看,只觉走到哪里都有眼光追着,怪不方便的。可她又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老佛的确不能离开,否则随时都会出事。不说身上的金子,单是一个美貌女子也会招来麻烦。柴姑站站走走,无所事事。她知道买牲口只有靠江伯,自己不懂,老佛和小喜子也不懂。

柴姑正转过身,忽见江伯已匆匆走回,不知有什么事。江伯到跟前,神神秘秘把柴姑拉一旁:“柴姑,我碰到一个人,你猜是谁?”神情中有些兴奋。

柴姑笑道:“我哪里去猜?”

“我碰上黑马啦!”

“黑马?”

“对,就是吃早饭时见到的那个青年猎人!”

“……”

“你不记得黑马啦?”

“怎么不记得,那次荒野打斗过,你们随我来了,他却走了。”

柴姑一时蒙了,那是她不能忘怀的一个人,虽然只是一面之识。他是第一个叫柴姑动心又叫柴姑难堪的人。半年前,她曾无数次想到过他,她念他又恨他,越是恨他又越是念他。那是一个强悍而能干的人,如果有他在自己身边,肯定是一个得力的臂膀。但柴姑知道不可能。他太傲慢,他不是那种可以受人管束受人支配的人。他只能独来独往。就在那一别之间,柴姑也看出他对自己也是动了心的。她预感到终有一天,黑马还会出现,而且会成为自己生活中一个重要部分。她隐隐约约觉得,起码在精神上两人已不能分开。自己的存在和一切,同样已成为他生活的重要内容。那么,昨夜那个砍开窗户救了自己的人,就必定是他了。

柴姑怦然心动,顿觉心里热乎乎的。

她不知他什么时候来黄口镇并发现她的。

也许,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行踪,暗中保护着。

“他人呢?”

“走了。”

“走啦?”

“走了。”

“……噢……”

“他叫我对你说……”

“说什么?”

“他说让咱们换个客栈,眼下住的客栈掌柜是黑道上人,外号黄烟袋,很毒的。”

“用不着他操心,今晚还住黄烟袋那里!”

江伯看柴姑陡然变色,好像和谁赌气一样,就劝说道:“我看黑马是好心……”

“咱们的事不用他管!”

江伯不敢再吱声,依旧买牲口去了。

柴姑突然变得十分烦躁。

黑马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柴姑又一次感到莫名的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会这么难受。有情耶,无情耶?

的确,柴姑承认还不了解他。

他仍然是个陌生人。

内堤河坡起一座庵棚,向阳。

坡下的河底蓄一片水,是黄河残存的一片水,狭长而辽阔,像一片明静的湖泊,风起处,微波荡漾。里头有成群的野鸭子在游动,不时扎进水里叼出一尾鱼,泼刺刺一阵水响。

汉子坐在庵棚前的草坡出神,大白狗就坐在他身旁。他们已成朋友。他给它起名叫白羲。大白狗很快就记住了。“白羲,你跟我要受苦的。”白羲摇摇尾巴。

它有惊人的悟性。

这是一种最古老最优秀的猎狗,当地土著称为羲狗。民间传说,人类的始祖伏羲氏和女娲兄妹成亲,繁衍人而至万民,并教民从事渔猎。人之初,洪水遍地,猛兽四伏,伏羲便驯化了这种狗与人为伴,捕杀和驱赶猛兽,为开创人类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伏羲感念之极,便以自己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称为羲狗,并教导子民世世代代爱惜它们。羲狗从此和人类结下不解之缘,凡有人遇险遭难,它们必定拼死相救。

羲狗是义犬。

白羲不肯离去。它愿意与他为伴。

它不知道汉子怎么啦。它已经尾随他很多天。在荒原上,在黄河故道里,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晚上,它就睡在距他几十步远的地方。它跟踪得非常隐秘,他一直没有发现它,后来它发现无数的老鸹聚集而来,又发现另两条猎狗,便知它们都不怀好意了,对付那么多老鸹,白羲毫无办法,它很为他着急。但对付那两条猎狗,它自信和对付两只兔子差不多。那是两条土狗,体大腿短,跑起来像蹦跳,肚子晃荡晃荡的,食量很大。常被人收养来做看家狗。因为它喜欢大惊小怪,一有动静就汪汪直叫,一边拼命喊叫主人,一边拼命往后退,直到屁股顶住门。这种狗很少有勇气单独攻击对手,要么有主人壮胆,所谓狗仗人势,要么和其他狗联合攻击敌人。至于在荒野里追赶兔子或其他猎物,它是从来不干也确没那本领的。它只能靠主人喂养。然后吃饱了卧在门前的草垛上。但如果这种土狗沦为野狗,就什么都敢吃,比如吃屎,吃死人,甚至向活人进攻。白羲瞧不起它们。它们品位太低。羲狗是不受人羁绊的。它们不会向人类献媚,也不会向人类进攻。它们永远是人类忠诚的朋友,那是从血统里继承的关系。但这种友谊是有适度距离的,它们有自己的独立性。羲狗不依赖人活着,它们总靠自己捕获猎物,在荒野奔跑搏斗中既有无限的乐趣和自由,又保持了强健的体魄和功能,于是具有独立生存的能力。

羲狗是荒野骄子。

汉子决定捕猎。

有白羲相伴,生活一下子有了色彩。

一切正如柴姑所料,几个人在黄烟袋那里住了三天,夜夜相安无事。

黄烟袋没敢再轻举妄动,他有点摸不清这女人的来头了。头夜事发,她显然已经知道这是黑店。可她不露声色,依旧住在这里,肯定是有防备的了。她身后紧随的那个巨人没人能对付得了。何况还有那个半夜砍窗的神秘人。

柴姑一行人采购了足够的粮食种子布匹农具牲畜等。此外还买了一群羊。荒原上放牧,再省心不过了。大家都很开心。

但在临上路那天,小喜子却突然失踪了。

一大早起来吃点饭,江伯、老佛忙着装车牵马。小喜子说再去街上给梦柳买点东西,回去肯定还要经过她家的。江伯本不让他去,说你乱跑个啥?柴姑还是让他去了。她知道他的心思。小喜子喜欢上那个小姑娘了。柴姑给了他一些零钱,说你快去快回,咱们一会儿就上路。

小喜子去了,高兴得一路撒欢。

柴姑摇摇头,心想这小家伙真是个情种,家里有个茶,心里又念着梦柳,看你日后怎么结局。

小喜子去了,却一去未回。

几个人急得穿梭样来回找了几趟。老佛看着套好的马车,江伯和柴姑东街跑到西街,西街跑到东街,总不见个影儿。显然是出事了。

小喜子不会自己跑走,那么就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企图无非是讹一些钱财。柴姑实在想不出那个做手脚的人要干什么。抱怨小喜子没道理,是自己答应他去的。恨那个做手脚的人又不知他是谁。很可能还是黄烟袋的人暗中使坏,但黄烟袋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一天下来,也没个人递话传话,比如要多少钱要啥条件等,没有。

柴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没头没脑的,心里窝一团烈火。第二天早起,柴姑站在院子里吆喝:

“江伯,喊老佛套车。”

江伯说:“咋?”

“上路,回家!”

江伯几乎一夜没合眼,摸黑去街上寻了几趟,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这时擦擦眼屎说:“小喜子……还没回呢。”

柴姑说:“管不了那么多啦。”

“这……不好吧,他一个小孩子?”

“死不了他会自己摸回来,死了也怪他自己。”

“柴姑!……”

“套车上路!”

江伯心里一抖,没有说啥,就喊老佛套车。

黄烟袋店里几个伙计看了这场面直抽冷气。嘀嘀咕咕说这女子恁没情义,少个伙计像少只羊羔,全不当一回事。就有人转脸骂道:“操她!”

黄烟袋一直洞若观火,这时慢悠悠磕去烟灰,冷笑一声进店去了。

三人三辆四轱辘大车,装得满载,出黄口镇咯噔咯噔上了路。

江伯在前领路,头辆车是三匹马拉着。柴姑居中是三头犍子牛拉车,老佛车后又是三匹马。三辆大车帮上还拴几头牛驴。后头又跟一群羊,头羊拴在老佛车上,其余都跟着走。

这是一个臃肿的队伍。无法走得很快。

江伯心里不痛快,走在前头一言不发。老佛倒是满不在乎。他实在有些讨厌那个小家伙。

柴姑也不说话。她不怎么会赶车。好在上了套的犍牛都还老实,一路上踩着前头的车辙走,柴姑不时挥一挥鞭子,一切都觉得很新鲜。前后看看满载的粮食物品,既兴奋又担忧。几天来发生的事,使她感到路途上未必能平安无事。但怕也没用。她的心绷得很紧。

一天下来,才走了几十里路,傍黑歇在一个小村子里,约摸十来户人家。村里大人小孩也就几十个。几乎都出来看热闹,围着几辆大车惊奇赞叹。买这么多东西,必定是大户人家。

“往里走荒滩野地的,没听说有啥大户人家。”

“就是。说不定是去开荒呢!”

然后女人们对柴姑指指点点,男人们围着老佛嘻嘻哈哈,这两个人都长得怪。柴姑长相不似汉家女子,却美得出奇;老佛则像一头巨兽。再加上一个又瘦又矮的老头,大伙一时弄不清这几个人什么来路。

柴姑也不惊怪,这几天在黄口镇上老被人看,现在也只好被人看。她希望一路上都能这样,人多的地方不会出事。当晚,几个人在一户老人家借锅灶做饭吃了,柴姑让老佛和江伯先睡,她说我看着东西就行了。江伯说你睡吧我睡不着,说着就到外头去了。

车马都停在外头的空地上,牲口已喂过,拴在车帮上。牛驴都已卧倒,马都站着打盹,不时打个响鼻。江伯拍拍一匹枣红马的头,吸着烟叹一口气,望着黄口镇的方向,心里还惦着小喜子,盼望他能像小马驹一样跑回来。

柴姑知他心事,也没睡,一时跟过来搭讪:

“江伯,你还惦着小喜子?”

江伯没吱声,只顾吧嗒吧嗒抽烟。

“江伯,我也惦着小喜子哪。你当我就那么狠心?”

“那你咋不等等他?”

“哪里能等来?显见是被人逮去了。”

“那就更应该找回来!”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找不到的。逮他的人想拿他做押,讹咱的钱呢。或者就是给咱们闹点别扭。”

“钱……钱是你的!我知道不该多嘴。”

“我不在乎钱,可一天一夜也没人来开个价码。给多少钱,给谁钱?算来小喜子还在镇子上。他们在暗处,看着咱们着急呢。我那么说是故意的,他们看没吓唬住我,说不定会放了小喜子,再扣住他就没意思了。”

“柴姑……你!……真是的。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我也是这么猜想,能应验就好了。”

“小喜子能摸回来。”

“我看能!”

以后的几天,路越来越难走,村庄也越来越少。有时走半天也难看到一个人。数年前留下的那些废弃的村舍茅屋残墙断壁,又零零星星出现在荒野上,就像千万年前留下的部落遗址。

柴姑的心紧揪着,恓恓惶惶的,老往四周远处张望。这会儿她怕看到人了。远远看到一个人,就一直紧盯着看,直到那人消失。

这天中午碰到一个采药的老人。老人皓首童颜,几根长长的白眉毛疏朗地耷在眼角,显得和善而慈祥。那时老人正在一道干涸的河汊里挖土为灶,烧了几块红芋,坐在土坡上啃。抬头看见一队车马滚滚而来,惊奇地站起身,就有要躲闪的意思。这两日已换成柴姑在前头赶马车,她也已看见老人,忙跳下来,吁住马招呼:“老人家,你一个人在这呢?”

老人看是个年轻女子,越发惊奇,笑哈哈道:“我还当是歹人呢。”

柴姑也笑道:“你怎知道俺们不是歹人呢?”

“看你这女娃子说话,好人歹人我还分不清哇!”

两人又都笑起来。

这时江伯和老佛也都停住了车,凑上来说话。柴姑看天已过午,有点饿了,就吩咐老佛支锅烧饭,歇息一阵。江伯也忙着喂牲口去了。河汊里许多干草,江伯牵着牲口在周围放牧吃草,柴姑一边帮老佛做饭,一边和老人闲聊。不一会儿都熟了。

老人姓许,是个郎中,闲时也种些庄稼蔬菜,平日是行医,常外出自己采药草,配些方子。说起多年前那场瘟疫,老人感叹不已,说那是一场浩劫,数天之内席卷这片大地,许多人来不及请郎中就倒下了。那会儿我忙得日夜不歇,请人帮忙采药,帮忙用大锅熬煮,熬好倒在大缸里,病人来了用大碗舀着喝,咕咕咚咚饮一气,命就能保住。来得晚了就死在半路上。最可惜还有一些人距药缸只有十步八步,一头栽倒就断气了。来不及,神仙也来不及。更有千家万户的人根本就不知咋回事,几天之内就死绝了。这是天数。六十年一劫,我经了两回啦……

老郎中老泪纵横,柴姑听得心紧得发疼。长白山也曾尸骨遍野,那是人祸,这里是天灾,人间究竟有多少难?

江伯斜靠在河坡上,眯着眼吸烟,马匹牛驴都散在坡岸上吃草。草棵很深,虽已干枯,却是绝好的饲草。冬日的斜阳暖洋洋的,江伯有些瞌睡,渐渐打起盹来。

突然一匹大青马惊跳起来,咴咴直叫着往回窜,一群牲畜像炸了营左冲右突。江伯猝然睁眼,只见草棵里跃出十几个人,手拿钢叉木棍直冲过来,喊杀怪叫声顿时打破河坡的宁静。江伯刚喊一声:“有强盗!”就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噗”地倒在地上。

正在做饭的柴姑、老佛和许老郎中都已知觉,忙跳起来。柴姑大叫一声:“老佛!摸家伙!”立时抽出鞭子说,“老人家你快逃!”一把拽起老郎中,猛一推,老郎中立足不稳,骨碌碌滚下河谷去了。

柴姑转身站住,迎面十几个人正狂呼乱叫着扑来,只差二三十步远了。她愤怒地盯住他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决心要和自己的大车马匹共存亡。

十几个歹徒被她的凛然正气惊得一愣,在她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柴姑鄙视地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要干什么?”

歹徒们的身后走出一个瘦瘦的黄脸汉子,只有一只眼。

“瓦!”

“姑娘你记性不错。我说过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你要怎样?光天化日下抢劫?”

“不不,姑娘你误会了。你看,我赤手空拳,哪像是抢东西的样子?”

瓦确实是赤手空拳的。他很自信用不着自己动手。三天前黄烟袋派人送信给他,把几个人模样儿一说,他就疑心是柴姑,真是冤家路窄。忙带上手下一帮人斜刺里赶来,追了两天多,总算赶上了。

瓦说:“君子不计前嫌,我一只眼算白丢给你了,咱们旧账不提了。今儿大爷说个明白,你把东西留下,放你走路,这么个美人害了你也可惜。你说行这买卖就成了,你别瞪眼。”

“我要说不行呢?”

“那就别怪我不够朋友了。”

柴姑笑了,闪出一排玉齿:“肯定不行。”

瓦回身一挥手,十几个人舞动钢叉棍棒直冲柴姑奔来。瓦厉声道:“把这娘儿们剁成肉泥!”

柴姑看来势凶猛,正要躲闪开,就听老佛大吼一声跃上来挡在前头。他已从车上摸一盘耙来,耙有九尺长,桑木框、双排铁耙齿,一般人扛在肩上还嫌沉,他提在手里却像捉一把大算盘。老佛挥动铁耙迎上去,只听“哗啷啷”一阵响,连人带钢叉被他砸倒几个。老佛正要再追上去,却见几个家伙从斜旁绕过扑向身后的柴姑,忙转回身提着耙向他们冲去,背后打散的歹徒却又呼喊着跟踪追来。柴姑突然尖叫一声:“老佛当心背后!”话刚落音,一把双股钢叉直飞过来,颤悠悠扎在老佛肩膀上。老佛疼得猛吼一声,咬住牙回手拔下,一转身又把钢叉摔出去,正扎在一个家伙胸口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倒下。柴姑忙冲过来护住老佛,大声向围在四周的歹徒喊道:“别打了!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不许伤我的人!”

老佛一把推开柴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小子们来吧!”抡起铁耙向周围乱打。瓦站在远处,指挥手下人:“先把这小子宰了!”于是一群歹徒团团围住老佛,棍棒钢叉又打又扎,老佛毫不畏惧,吼喊如猛狮,把铁耙抡得如飞,碰上的不死即伤。歹徒们不敢近身,却又缠住不放,不时甩出飞棍飞叉,老佛身上已是多处受伤,浑身都是血。柴姑也摸了一条棍,紧紧随着老佛,心里又恨又急。在这样一场力量悬殊的拼斗中,老佛纵有神力,也独难支撑。他已流了那么多的血,要不了多久,就会轰然倒下。

老佛已经打死打伤六七个人,地上倒下一片。瓦急了眼,心想这巨人实在经打,要是常人流这么多血,早就死了,可他依然呼喝喊杀,威风凛凛。只是动作明显缓慢了。瓦不再袖手旁观,也操起一根钢叉冲过来。他想不能和他硬拼,必须看准了,用飞叉结果他。还有这小娘儿们,索性弄走,消遣消遣她,肯定比小迷娘更有滋味。

在后来的很多年,白羲成为荒原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应当从这一刻算起。

它几乎是从天而降。

谁也没注意到它是从哪里出现的。

就在瓦脱手掷去飞叉的瞬间,草丛中划出一道白色的闪电。闪电把人们的眼睛都晃得晕了,于是都呆住停在那里,像被闪电击中的一群僵尸。

一声尖利的叫:“啊呀!”是柴姑,脸都白了。

老佛也呆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钢叉向他心窝飞来,却没有躲闪。老佛似乎麻木了,傻傻地笑着,像看着一个很好玩的东西。他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

钢叉抖动着飞翔,像一条黑色的飞蛇。

那道黑光真快。

但那白色的闪电更快。如流星赶月一般。在后头紧紧追踪。

就在钢叉飞至老佛胸口几寸远的地方,白羲从后头“咯啷”咬住了叉杆,然后在地上打个滚,将钢叉丢落草丛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之后的一场混战,有点莫名其妙。

先是白羲横冲直撞,如落人狼群,把一群歹徒冲得七零八落。接着是随后奔来的三条汉子。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冲过来扑向歹徒就是一阵猛打。

柴姑和老佛就像两位看客,一时间都蒙了。

其中两个是黑马和小喜子,老佛都认得的。另一条大汉是谁呢?他转头看看柴姑。柴姑眼瞪得老大老大的。黑马和小喜子在一起并且同时出现,让她立刻就猜到一点什么。可那个铁铸般的汉子的出现,却大出意料。

柴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老大。

老大没有葬身黄水,他仍然奇迹般地活着。

那么老二呢?说不定也活着!三兄弟是黄河里长大的黑鲤,不会轻易淹死。说不定哪一天也会突然出现。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怎么会聚到一起?

柴姑走神了。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多。

歹徒的包围圈已经崩溃。

三条汉子的猛冲猛打和白羲凶猛的攻击,使瓦和他的残兵败将无法招架,纷纷拖叉逃窜。一个歹徒在经过柴姑身旁时,顺手一棍打在她肚子上。柴姑“哇”一声叫,一头栽倒在草丛里。柴姑重新醒过来时,小喜子正紧紧揽住她,哭得泪人一样,直说:“柴姑,都怪我,我不该跟黑马走!……”

江伯已被老郎中救醒。他头上挨了一棍,幸亏有手挡着,打昏了,却没有致命。老佛也已由老郎中包扎好,坐在那里喘息。这一场恶斗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

柴姑感激地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这时黑马、老大和白羲都已走了。

柴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看到她探询的目光,小喜子说:“我和黑马是在前头的河汊里碰上那个黑脸大汉和他的狗的。黑马请他帮忙,他就来了……”

许老郎中已经帮忙套上车,这时走过来说:“姑娘,天不早了,你们快上路吧。”

柴姑仍坐着不动。她的目光有些呆滞。

她心里乱极了。黑马又一次突然出现,又一次不辞而别。老大的出现和消失就更神秘。他难道没有认出自己?这不可能。可他为啥连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呢?

她不知道她的心随了谁去。黑马,还是老大?

柴姑眼睛里涌出泪水。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她觉得被人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