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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七章

小迷娘决定去荒原。

小城的生活让她感到寂寞,和老三厮守更让她感到无聊。荒原对她来说,具有神奇的诱惑力。那里充满好奇、杀戮和惊险,那是一个真正的舞台。小城呆板有序的生活死气沉沉,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老三不让她走。

老三说你不能走。

小迷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想管住我?能管住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

老三说咱是夫妻了。小迷娘说谁跟你是夫妻?老三说咱不是一直在一起睡觉吗?小迷娘笑了,你这人真是的,跟我睡觉的人多啦,谁说的睡过觉就是夫妻?

老三脸憋得通红,说我把金子都给了你。你看,都给你了。小迷娘说谁让你给我的?你给了我不是都置办饭馆客栈了吗,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我不带走。我给你张罗了那么久你还没付我工钱呢。老三说饭馆客栈是咱们俩的,不是我自己的。小迷娘说别来这一套,我不沾你的光,我是个穷要饭的,除了光身子是我的,再没什么是我的了。你看我的衣裳还是破破烂烂,手上没戒指,脖子上没项链,就是个要饭的。

老三大窘。他的确没想到过要打扮一下小迷娘,他哪能想到这些呢?他根本不懂怎么讨一个女人的欢心,更不懂怎么讨小迷娘的欢心。老三在小迷娘面前从来就是无所适从。他说你看我又不懂,衣裳首饰值个啥钱,咱买就是,我这就给你买去。说着就往外走。

小迷娘拉住他,说你别屙屎才想到筑茅坑,我不稀罕,想穿金戴银我早就自己买了。我喜欢穿破烂衣裳,这样舒坦。我去荒原说不定光屁股呢。

老三说你别走,我求你了别走,这样过日子多好,咱有钱有店铺有房子,再有几个孩子就更像个家了。你留下来咱生孩子吧。

小迷娘咯咯笑起来,说你还指望我生孩子哇?生个屁!别看我奶子好,下头可生不出来,没那本事没那本事,早让人给操毁了!

老三哭了,说不能生就不生吧,你还是不要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会想你的。

小迷娘就怕人哭,说你枉为个大老爷们儿,哭啥哭?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女人来,让她伺候你,让她给你生孩子,这样行了吧?

老三哭丧着脸,说我还是不想让你走,去荒原会吃苦的。你一个女人家,遇上凶险没人帮着怎么行。

小迷娘说这你就别管了,我天生就是吃苦的命。你别再啰嗦,就这么定了。

后来小迷娘就找来一个叫睫的女孩子。睫原是个弃女,从七八岁混在一群小要饭的中间,小迷娘早就认识她,她一直很照顾她。睫很瘦弱,十六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两只眼睛很大很亮,黑眼珠多,睫毛特别密长,一天到晚不大说话。每次在伙计饭店吃完饭就帮着伙计洗碗收拾桌子,勤快得很。有一天收拾完碗筷正要走,被一个胖胖的伙计抱住了,按在地上就扯裤子。睫拼命大叫,把胖子抓得一脸是血。可巧小迷娘撞上了。小迷娘操一根棍子照准胖伙计后脑勺就是一家伙,把胖伙计打昏过去。上前拉起睫,为她抹去泪水,说别害怕有我呢。后来小迷娘就把胖伙计赶出伙计客栈,让睫替了他。小迷娘让她伺候老三,说睫你愿意不?睫点点头一脸都是感激。小迷娘说不光是伺候他吃穿还要跟他睡觉生孩子当媳妇。睫一脸困惑说你不是他的……吗?小迷娘笑了说我才不是……好好好!就算我是大媳妇,你是小媳妇行了吧?你别怕我不会吃你醋的,我到荒原去就把老三交给你了,今夜你就搬过来。

睫当晚就搬过来了。老三和小迷娘住一座四合院,早先买下的,空房甚多。平日小迷娘和老三各住一室,并不天天在一起的。小迷娘喜欢独居。院子里也养了几个下人,无非打扫做饭之类。让人伺候着,小迷娘不习惯。倒是老三有个老爷模样,下人有事都是问老三,老三也就哼呀哈的指手画脚。小迷娘看了好笑,这小子倒是个可造之才,才几天就像回事了。

当晚,小迷娘让下人准备一些香烛,让老三和睫磕了头。老三初始不肯,说咱还没磕头呢,倒让睫磕啥头哩?小迷娘其实是为睫着想,说她有个正式名分,就不会受下人欺了。老三和睫人洞房后,小迷娘回到自己屋里,忽然涌出泪来。这还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流泪,说不清是个什么味儿,只觉得心里有些酸痛。屋里空空的,小迷娘形单影只,坐一阵子觉得像丢了什么,就起身收拾一点随身用品,准备第二天上路。忽然听到隔壁老三房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连一声的哭喊,是睫!

小迷娘扔下东西冲出门去,到老三门前大声骂道:“老三你个狗杂种!你轻一点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老三大概正在兴头上收不住势,睫还在一迭连声锐叫,像一只被宰杀的可怜的羊羔。小迷娘气极,搬起一块石头“咚”的一声砸在门上:“老三你是婊子养的!”

几个下人躲在黑影里哧哧偷笑。

第二天,小迷娘骑一头毛驴出门去,驴脖子上挂一个小包裹,样子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颠儿颠儿地走在石街上,引得许多人追着看。大伙不知小迷娘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小迷娘觉得很好玩,也不理睬街两旁人的议论,只顾催动毛驴往城门走,驴蹄踏在石板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到城门时,是老兵拐子守在那里。老兵拐子显得老多了,胡子长出老长。看见小迷娘骑毛驴走来,老兵拐子就要躲开。小迷娘一声喊叫:“你往哪去我看见你啦!”

老兵拐子只好转过脸来:“嘿嘿嘿!……我也看见你了。”

小迷娘说:“看见我你还藏什么?老东西。”

老兵拐子干笑了几声:“不是怕招姑娘嫌嘛。”两眼却直勾勾往小迷娘怀里看。

小迷娘本来想逗逗他就上路的,一看这老东西眼神不对,一下子来了气。却装出一副笑脸,冲他招招手:“过来你过来离那么远能看见什么?”说着解开衣襟,露出一只白花花的乳房。老兵拐子经不住诱惑,疑疑惑惑走上来,刚要伸手去摸,却被小迷娘飞起一脚踢在脸上。老兵拐子大叫一声捂住脸蹲在地上。小迷娘却一阵疯笑,往毛驴屁股上拍一下,颠儿颠儿跑出城门去。

老兵拐子在后恨恨地骂道:“小浪货,让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因为官兵不断地驱赶,还是难民对土地的向心力,荒原上陆陆续续有了一些开荒人。他们仍然住着最简陋的庵棚,使用最简单的工具,把土地刨起来,撒上种子,然后等待收获。

这是唯一的等待。此外,还能做什么呢?

荒原上的兔狐和鸟类空前地多起来。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繁衍。它们像风一样在荒原上荡来荡去,它们是自由的。荒原上有足够的东西供它们食用。在群狼进入荒原之前,对它们有威胁的只有野狗和老鹰。野狗总是三五成群,不紧不慢地在草丛中跑动。但它们跑动不快,事实上也用不着太多的跑动,只稍微围堵一下,就能抓到几只小动物,饱食一顿之后,就卧在草丛中睡觉或者性交。野狗正是靠着这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才保持着种族的延绵不衰。

一个黑瘦的老人坐在庵棚门口,两条麻秆一样的手臂搭在膝盖上,看着面前的一小片土地,那上头刚刚种上一些豌豆种子。土地周围都是沙丘和茅草。起风了,茅草像妇女的长发一样扑来扫去。一阵雷鸣,接着天空出现大片乌云,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临。老人动也没动。他近乎痴呆的眼神只向天上翻了翻,长长地叹一口气。这已是第三次播种,前两次种下的豌豆还没出苗,就让大雨给拍死在地下了。这一次怕也没多少指望了。

突然,从飞舞飘动的茅草丛里蹿出几条野狗,看见黑瘦的老人,站住了。它们显然是被雷和风惊坏了,好像要找一个躲藏的地方。它们看见了老人,也看见了庵棚。老人和它们对视着,似乎在猜测它们的意图。如果它们扑过来,他肯定不是对手。但老人好像并不担心,他从容地从腚下抽出一把镢头,颤抖抖站起来,冲几条野狗挥了挥,同时喊了一声什么。那声音极尖利,尖利得有些变形。这声音好像比雷声还要恐怖,四条野狗转身又逃回草丛。老人却突然“嘎沙嘎沙”地笑起来,笑得双腿一抖一抖的。

应当说这是一个四口之家,除了夫妻俩一个小孩,还有一头黑牛。

他们居然有一头牛。

他们居然建立了一个小家庭。

这在荒原很罕见了。

看来他们已来了很久了。男人四十几岁,女人二十多岁,小孩子刚会蹒跚走路。他们住的是泥屋,这比庵棚要好一些。上头自然还是草盖顶,下头却是泥巴墙,防风防雨的性能大为提高。

泥屋旁边有一个坑塘,里头蓄满了清澈的水。夫妻俩抱着小孩去塘里洗澡,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夫妻俩开心地大笑起来。

黑牛拴在塘边的一棵弯树上,看着塘里欢闹的景象,发出一声低叫:“哞——”树上的几只麻雀吓得“日”一声飞走了。

这很像一对难民组成的夫妻,男人几乎能做女人的父亲了。但他们显然处得极好。他们同塘洗澡,都脱得一丝不挂。女人似乎有点害羞,背转脸把水往胸前淋,男人一手抱孩子,一手为她搓背。小孩子已不那么害怕,紧紧搂了男人的脖子,东张西望。忽然小孩子叫起来,男人先是没睬,小孩子继续“噢噢”叫个不停,且用手往塘外指。男人这才转脸看,却吓得大叫一声:“不得了啦!”

原来是一群狼从草丛里钻出来,伸长舌头往塘里看。这时夫妻俩都发现了,他们先以为是一群野狗,但看看又不像,野狗的嘴没这么阔大,舌头也不会这么血红地伸出来,而且尾巴都往下垂,顿时都吓呆了,赶紧蹲在水里动也不动。小孩不知害怕,还在挣着往岸上看。狼群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下水,这三个人让它们眼馋了。这正是花狼率领的狼群。一头高大雄壮的公狼看出花狼贪婪的目光,似乎要讨好它,便冲出狼群,要向坑塘里扑去。女人吓得尖叫一声,昏倒在男人怀里。

正在万分危急时,突然斜刺里飞出白羲,直扑公狼!

自从发现狼群之后,白羲就一直跟踪花狼一群。

它终于弄清了它们的活动规律。刚人荒原时,狼群昼伏夜出,十分小心。在渐渐弄清荒原对它们并没有什么威胁后,就变得大胆了,大白天也到处游荡。但主要活动时间是在后半夜和上半天。午后和上半夜基本上是找一片草丛睡觉。花狼每天一次的交媾仍在黄昏进行。它像个永不餍足的浪女,天天都要挑选一头公狼。公狼们似乎也每天都盼着这一刻的到来。为了争得花狼的青睐它们时常发生争斗,有时几头公狼咬在一起,撕扯得皮肉淋漓。它们知道花狼喜欢强者。当它们为了显示威猛而互相凶残地打斗时,花狼是绝对平心静气的,或坐在地上挠痒梳理一身漂亮的毛,或蹲下撒一点尿,或伏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它们,时不时扭动一下它的丰美的臀,于是受到刺激的公狼们就会更加凶猛地拼斗。

一场黄昏的打斗,使死寂的荒原有了些许生气。那时晚风徐徐,暮霞满天,失败的公狼疲惫地逃到一旁喘息,眼里却充满嫉妒和仇恨。取胜的公狼也绝不轻松,伸长舌头喘一阵气,慢慢向花狼靠拢,它的沾满血迹的身子让花狼极为赞赏。于是它懒慵慵极矫情地站起身,迎着那头公狼做出一副媚态,然后掉转头给它一个屁股。公狼上身之后,花狼立刻变得如一缕在风中舒卷的云絮,身子柔软得可以卷起来。

白羲总是远远地看。

白羲总是远远地看。

白羲总是远远地看。

白羲不能不看。

不论是狼群的奔袭还是草丛中的潜伏,不论公狼流血的争斗还是花狼放肆的骚情,都让它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命热力,这是真正的狼的生活,真正的荒原的方式。它羡慕它们。它们是天敌,但你得承认它们是快乐的、凶残的、野性的、强大的、神奇的、无拘无束的、自由奔放的。有时它真希望它是它们中的一员,加入它们的奔袭,加入公狼的情斗。那匹漂亮的花狼太具有诱惑力了。当它和公狼忘情交媾的时候,白羲常常感到一种无法遏止的冲动,那交媾的场景和气息使荒原的黄昏充满温馨和富有诗意。可白羲只能远远地潜伏在草丛里窥探,它只是一个孤独的看客,一个从远古就决定了的敌对者。它不仅不能参与其中,而且要消灭它们,起码也要把它们从荒原里赶出去。它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它不能背叛祖先的遗志。这是它的职责。

我不能背叛吗?

你不能背叛!

我不能和它们共存于这片荒原吗?

你不能!

我只能向它们挑战?

你必须挑战!

就我一个?

没有谁能帮助你。

我会死去的。

战死是羲犬家族的荣耀。

当然。

白羲伏在草丛中流出两滴泪,就有一种悲壮感。它为自己瞬间的软弱而羞愧。我没什么好胆怯的,我应当感到骄傲,因为我一个面对一个狼的部落。我将比我的先祖们更加荣耀。羲犬家族也许会从此灭绝,但我会以我的全部勇敢和智慧,证明羲犬无愧于先祖,无愧于伏羲爷的封号。

当某一天的黄昏,白羲以闪电般的速度向狼群发起攻击时,这场无法避免的厮杀终于拉开序幕。那时,它是多么骄傲啊!

开始了。

终于开始啦!

花狼和它的公狼们完全不及防备,已被白羲击倒了几个。它们不知道这个白色的和它们长相差不多的东西从哪里来的。它的锋利的前爪和牙齿锐不可当。当它以连续的转身扑咬弄翻几头公狼之后,又从花狼身上撕去一撮金色的毛,然后又风一样离开了。

花狼和公狼们醒过神来时,全都被激怒了。花狼发出一个愤怒的讯号,狼群立刻围追上去。花狼以最快的速度冲在最前头,它总是跑在最前头的。它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它的公狼们居然被这白色的怪物弄翻几个,而自己被撕去一撮毛!它向来最爱惜的就是这身金色的毛,在柔软的金色毛丛中,间隔和点缀着一些规则的白色花纹,这是它的骄傲,它宁愿流血,也不能容忍失去一撮毛!

但现在它失去了,这个可恶的东西!

它以全部的力量和速度率群狼猛追不舍。有一刻,它的速度已让它远离狼群,独自在前头追赶。但它终于发现它根本追不上它。前头白色的怪物跑得太快,它几乎是在轻松地奔跑,偶尔还跳跃一下在草丛里打个滚,然后又向前跑去。它甚至从来不回头看它一眼,它似乎知道它们根本无法追上它。花狼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它相信它遇到了强大的对手。

当白羲终于从它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花狼真是沮丧极了。

那天夜晚,花狼扑翻和咬死了一个夜行人。是它亲自扑翻和咬死的。但它没吃,那一撮毛已弄得它全无胃口。它只是需要发泄。那个白色的闪电让它烦躁不安,它站在一片空阔的沙岗上,望着星光朦胧的夜,发出一阵又一阵长嗥。

白羲当然没有消失,它只是兜个圈又回来了。回到距狼群很近又让它们看不到的草丛里。

在以后的日子里,它总是若即若离地跟着它们。花狼知道它就在附近,这犹如芒刺在背,十分地不舒坦。于是它带着它的狼群不时地突然转身,向荒草中搜索。白羲有几次已被狼群包围了,可它总是很轻松地跳出圈外,并且伺机弄翻几头公狼,临走再从花狼身上撕去一撮金色的毛。白羲向它们主动发起攻击的时间,都在每天的黄昏。那正是花狼交媾的时刻。它一次次扑上去把公狼弄翻,一次次冲散花狼的好事。它像个无法捕捉又挥之不去的幽灵,把公狼惹得异常恼火。而花狼却渐渐平静下来。它已经判断出这个白色的闪电是羲犬。它像白羲没有见过狼一样,也同样没有见到过羲犬,它同样是凭血脉中的原始记忆做出判断的。它和充斥游荡于荒野的野狗根本不同。野狗凶残而又胆小,通常和狼共存于荒野,从来不敢单独向狼群发动攻击。而这个白色的闪电一样的犬子却屡屡发起挑战。它的矫健的体魄,闪电一样的速度,以及它的机警和骁悍,都证明它只能是羲犬。这个判断既让它吃惊又让它惊喜。因为它的祖先早就告诉过它,狼的最富挑战性的天敌羲犬已经灭绝,游荡于荒野大山中的野狗根本不足为患。花狼曾为此遗憾。当它的祖上向花狼描述羲犬自远古和狼群逐战荒野的历史时,是充满了敬意的。那些充满血腥和惊心动魄的大战是那么令人神往。不知怎么的,羲犬突然消失了,花狼的祖上这么说,它们是动物世界最有灵性的品类,它们的灭绝让狼再也找不到真正的对手。从那以后,在花狼的记忆里,就留下一个童话。它遗憾自己生也晚知也晚,再也没机会一睹羲犬的风采。

白羲奇迹般的出现,让花狼激动得战栗,还能是什么呢?只能是羲犬!

这是个骄傲而自信的家伙,虽然独自一个,却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它相信狼祖的话了,如果是单个较量,它手下的公狼没一个是它的对手。它冲进狼群的时候,就如狼入羊群,公狼们在它的攻击下显得忙乱而不得要领。而它每次撕去自己一撮毛,简直就是戏弄和挑逗了。这让花狼既恼火又兴奋。

现在,花狼相信仅凭发现已经被认定消失灭绝的羲犬,这次来荒原就算不虚此行了。

当它手下的公狼们被白羲如影随形的纠缠攻击弄得昏头昏脑暴怒异常的时候,花狼正盘算着如何让自己更多地引起它的注意。它希望单独和它较量一次。它对它的公狼已不抱什么希望,全是些没用的家伙。

应当说,扑向坑塘的这头公狼是这群公狼中最厉害的一头。白羲曾见它在公狼的情斗中屡屡获胜,也曾多次看到它和花狼忘形地交媾。这头体形硕大的大灰狼行动迟缓,但却有狗熊般的力气,不管别的公狼以敏捷的跳跃在它身上占多少小便宜,可一旦让它抓住或咬住,就肯定会撕下一块肉来。白羲曾在一次突然袭击中咬去它一只耳朵,这使双方的记忆都特别深刻。当白羲为了救助坑塘中的三个人,不得不在大白天从草丛中扑出来时,大灰狼的愤怒便可想而知了。它立刻掉转头迎战白羲,而其他的公狼也一拥而上,一阵长嚎短叫,把白羲围在坑塘边的一片草丛里。拴在树上的那头黑牛已吓得挣脱缰绳逃走了。白羲的目的并不在于拼杀,而且大白天被围在中间也绝对没有便宜可占,它深知它早已是这群公狼不可容忍的敌人。它只是要把它们引开。于是白羲在十几条公狼的围击中,一边跳跃防护,一边往远处撤退。十几条公狼果然穷追不舍,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它。白羲自然不敢大意,事实上它身上已被狼群抓破几处,好在没有大碍,它必须把它们拖引得更远。它咬翻一条公狼突出包围,往远处跑去,却没有跑得太快。它始终让它们感到用不多久就能追上它。

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也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这场无声的追逐,搅扰得荒原添了些紧张的气氛。沿途的小动物们先是惊慌地四散奔逃,继而发现这和它们没什么关系,于是重又聚拢来窃窃私语,似乎在研究发生了什么事。

在奔跑了很久之后,白羲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它几次回头,都没有发现花狼。它知道花狼在它们中跑得最快,它应当跑在最前头的呀。不对,上当了!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陡然扭转身,又向来路跑去。公狼们已气喘吁吁,还没弄清白羲怎么又回头跑的时候,它已凌空穿越狼群,狂奔而去。

这一次,白羲是真的急了。它以全速往前飞奔,草丛在它肚皮上纷纷扑倒,不大会儿,转身重又追来的公狼们已远远地落在后头了。

但晚了。

当白羲重又回到坑塘边的时候,立刻看到三具人的尸体。女人和小孩漂浮在水里,周围水面浮着缕缕血迹。男人死在岸上,浑身都是抓破的血痕,脖子上一个血洞仍在冒着血泡,地上一摊殷红的血已经凝固。看得出,他是进行了一番生死搏斗的。

不远处的一丘沙岗上,花狼正坐在那里舔梳它的金色的毛。看到白羲,它动也没动。却挤挤眼,似乎在说:“努!看看我的杰作吧,小子。”

白羲只觉浑身冷飕飕的,它没想到这头年轻风骚的母狼会如此狡诈和凶残。但旋即它又想通了,它还能是什么样子呢?花狼到底还是狼,而且是一个狼群的首领!

现在白羲决计要把它干掉了。

白羲朝沙丘上看了一眼,异常平静地一步步逼上去。

数日后,小迷娘已渐渐进入荒原深处。

她吃惊地发现,荒原比以前更加荒凉,有茅草的地方草丛更加稠密,有沙丘的地方沙丘更加裸露,飞禽走兽成群结队。最叫她意外的是,荒原里有了开荒的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是单身。几天来每天都能看到几个开荒人。过去那种赤身游荡的野人,几乎很难见到。这叫小迷娘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不至于太寂寞,只要找到开荒人,就能找到食宿。她的失望也同样在于此,这稀疏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荒原原有的情调。她喜欢的是往日的面目。但不管怎么说,这空旷的荒野还是比小城让她心旷神怡。

麻烦的是她骑坐的那头小黑驴。小黑驴很顽皮,特别进入荒野之后,就一路撒欢,不时又蹦又跳。看到飞鸟和兔子就拼命追赶,看见狐狸就停足不前,拼命大叫,不知是吓唬狐狸还是吓唬自己。小迷娘哭笑不得,骑在上头常被它颠下来摔个跟头。好在它并不跑远,看到小迷娘摔下来,又颠儿颠儿地跑回。小迷娘没有骑毛驴的经验,来时驴身上没有垫上软垫,几天下来屁股已被磨出血来,真个是驴脊如刀。她不得不时常把屁股往后挪,骑在稍宽平的驴臀上,但时间一长,再加上它喜欢蹦蹦跳跳,不仅依旧磨屁股,而且动不动就摔下地。后来她只好下来走,让小黑驴信马由缰随着走。这样速度就大大降低。

但急个啥呢?小迷娘此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在潜意识里要去寻找一个人——柴姑。

她很想见见那个女人。

那次柴姑留给她的印象让她不舒服。她似乎比自己还野,而且透出一股盛气凌人的味儿。小迷娘想见见柴姑现在的样子,扣住老三是不是让她很沮丧。她希望柴姑能求她放了老三,那样她会放了老三的。老三即使不愿回来,她也能扯住耳朵让他回来。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嘛。当然,她必须求她,必须!不然,哼哼!

数日来,小迷娘明显地消瘦了,而小黑驴却眼见得长了膘。到处都是丰美的青草,小黑驴哪能不长膘呢。荒原气候无常,一时骄阳似火,一时大雨倾盆,一人一驴常在泥泞中跋涉。小迷娘累极了时,就趴伏在驴背上,让头发散乱地垂下。那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正午时一阵大雨,又把小迷娘淋成落汤鸡,且感觉有些烧。这时她看到远处一座庵棚,便催动小黑驴往那里赶。到达庵棚门口时,把那个黑瘦的老人吓一跳,他以为驴身上驮着个死人:“看看,这是咋说的?”说着就往外赶,“去去!把个死人驮我这里来。”拿起一根棍子连着打了几棍。小黑驴转身要走时,老人又蹿上去抓住缰绳:“啊嘿!甭走甭走,你得留下,天上掉下个小黑驴,造化哩!”说着就抱住小迷娘的脚往下拖。小迷娘成心恶作剧,也不吭气,索性装成死人,看他怎么摆布。却把身子紧紧贴住驴背和瘦老头较劲儿。“死沉死沉,真是死人沉!”老人嘟囔着松开手,又抱住小迷娘的腰,这一抱觉得热乎乎的,又特别柔软,就吃一惊,这人没死哩,怕是让雨淋昏了!猛一用力,就把小迷娘拖下驴背,踉踉跄跄往庵棚里扛。小迷娘腰搭他肩上,被骨头戳得生疼,却忍住了,由他扛到庵棚里,轻轻放到草席上。小迷娘也不睁眼,却听他大口喘气,喉咙里似有痰音,心想不容易哩,老人家你悠着点,我没死可别把你累死喽。

黑瘦老人喘息稍定,半跪下身子,用手背轻轻搭在小迷娘嘴上试气,小迷娘憋住一口气不往外出,由他翻来覆去地试。老人试不出气,抽回手说怪了,身子热乎乎的不像个死人,咋没气呀?便又伏倒身子偏转头,把个耳朵贴在小迷娘乳胸上听,这下子小迷娘没办法了,没法不让心跳。老人听出心跳咚咚响,大叫一声有救哩!又急忙起身用指甲掐小迷娘人中,然后按太阳穴,然后按压胸口。按压胸口时自言自语说,这女子救不活可惜了,一对好奶子!一头说一头忙前忙后。小迷娘再也忍不住笑,“扑哧”笑出声来,猛一下坐起身:“好呀你老头不怀好意!”

黑瘦老人吓得一愣:“你你……你不是诈尸吧!”

小迷娘笑起来,说:“别害怕,我是逗你玩呢!”

“你真的没死?”

“废话!死了还会说话?”

老人抹一把汗。“你这女子,咋神神鬼鬼的?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小迷娘说:“我是试试你是不是歹人哩!”说着又笑起来。

老人已缓过气来,也笑道:“刚才我该把你扔出去喂狼!”

小迷娘还不知荒野里来了狼,以为他说笑话,就说:“喂狼没有,喂野狗还差不多。”

老人说:“咋了?你还不知这荒野里有狼?有狼噢!”

小迷娘一伸舌头:“真的?”

“哪个骗你!我见过几次呢,都是三五成群的,和野狗差不多,都拖着尾巴,夜间眼珠子都是绿的。”

“狼吃人不?”

“像我这一把骨头的老人,没啥吃头。你就难说了,肉嫩骨头嫩,怕是要馋出口水呢。”

小迷娘说:“我看你也是老不正经。我才不怕!”

老人说:“不怕就好,先占三分气势。不是我不正经,你一个年轻女子在荒野里走,是得小心哩!”

小迷娘就在老人这里住下。身子有些发烧,老人去寻了一些药草,熬成汤水让她喝下,第二天就好了。

连住几天,小迷娘也不说走,老人就有些纳闷,说姑娘你不走啦,小迷娘说咋的你赶我走,老人说不是赶你走,是我养不起你。小迷娘说你吃啥我吃啥还不行,老人说你看我天天吃野菜怕你受不起这份罪,小迷娘说我从小就是吃野菜长大的,有福还享不起呢。老人说这么说你不走啦,小迷娘说嫁给你当老婆行不。老人就笑起来,说你这女子乱说,当我孙女差不多。小迷娘说我不信你就那么正经。老人说这不是正经不正经的事,我这岁数还讨啥老婆,没那福气喽。小迷娘说我看你也没那福气,在这里待着等死吧,赶明儿我就走。老人说你要不怕吃野菜,只管住下,等秋天就有粮食吃了,我种了一片豌豆,长势不孬。小迷娘说豌豆你自己吃吧,我就吃野菜。小迷娘第二天上路时,心里也打鼓,碰上狼群可不是好耍的。可想想总不能困在这里和一个老头子闲扯淡,心想还是走。老头说狼只要不是饿极,轻易不会吃人,再说大白天的,好意思下口吗?路上当心就是,出来就是冒险的,真让狼吃了也是活该。老头送她一根棍子,说姑娘当心,实在不行再回来。小迷娘笑道,当老婆还是当孙女?老人说你这女子!

花狼知道羲犬上钩了。

它知道它已经引起这家伙的足够重视。它望着它凛凛逼来的样子,知道要生出一场麻烦。这正是它所盼望的。它承认它已经喜欢上这个独来独往的荒野小子了。它的公狼们已经让它感到乏味,那些家伙只会臣服和讨好它,每天等待的只是黄昏的交媾。而羲犬却高傲地独存于荒野,以王者自居,不要什么人臣服和簇拥,以一身之勇向一个狼的部落挑战,这气魄让它敬佩。最叫它羡慕不已的是白羲的那条尾巴,它的尾巴总是高高地扬起,向上卷起一个圆筒,奔跑时拖成一条直线,搏斗时又仿佛一根棍子,它的全部高傲都集中在那条尾巴上。相比之下,狼的尾巴却永远是下垂的,它只能拖在身后,夹在腿间,成为胆怯和犹豫的象征。这叫花狼妒羡不已。自从见到白羲和它的那条尾巴,花狼就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它不大服气,曾多次试着把尾巴往上挑起,却根本办不到,它的尾根已决定了它只能下垂。这让它记起狼祖传下来的那个故事,说是上古时代狼群曾和羲犬有过一次生死大会战,那时双方无论数量和力量都势均力敌,七天七夜的大战,双方死伤无数,满山遍野都是尸体,都是血迹。但在最后的时刻,狼群失败了。而在这之前,羲犬和狼的尾巴都是竖着的。一如各自的旗帜。自从狼群战败,夹起尾巴逃跑之后,就再也竖不起来了。下垂的尾巴是狼家族的耻辱,它是失败的象征。

花狼知道它无法改变那个上古时代的故事。但那个故事已经过于遥远,和自己又有多大关系呢?那只是祖上的耻辱,它不能继承这份遗产。它不能笼罩在祖先的阴影里而盲目地和这只羲犬为敌。事实上,花狼是个实际的享乐主义者,它一直生活得很快活,一直寻找新的刺激,它带领它的部落进入这片荒原就为的是这个。这头可怜的羲犬不能为那场上古时代的大战负责。它既不是胜利者,也不是狼祖失败的制造者。它只是羲犬家族一个遥远的后代,一个迟早扮演羲犬灭族亡种悲剧的角色。

花狼看着白羲朝自己一步步靠近,忽然生出一种母性式的怜悯。

它将是羲犬家族最后一位勇士。

你这样义无反顾究竟为了什么?

荒野中的一切拼杀究竟为了什么?

生存还是天性?

若说生存,拼杀只能加速死亡,自寻死亡,羲犬已没有资本拼杀了呀。

若说天性,这也许是所有参与者共同的乐趣和悲剧,灭绝对大家来说都是早晚的事,羲犬的今天就是狼的明天,谁也逃脱不了。

那么,我们今天的争斗就有了悲剧意味,就有了某种仿古和表演的性质。也许,这将是狼和羲犬最后的决斗。

当白羲闪电般跃上沙丘时,花狼已从另一个方向跳下向远处的荒野奔去。

花狼不希望有谁帮助。

它要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单独和它较量一番。

一连数天,小迷娘并没有碰上什么狼群,就以为是那老头吓唬自己的,渐渐把心松弛下来。小黑驴伴着她,一路玩得十分开心。

这天傍晚,小迷娘在一道漫河边露营。把小黑驴拴在一棵荫柳下,自己脱衣到河中洗澡。河水只深及肚脐,清澈见底。几尾小鱼游于腹前腿间,撩得小迷娘欢叫不止,以手泼水,把全身上下污垢洗个干干净净。忽见一条水蛇从远处飞一般游来,小迷娘惊叫一声,拔腿飞奔上岸。心想这河边潮湿,晚上不能睡这里。便穿上衣裳,牵上小黑驴,又走了几百步,选一处高岗沙丘停下,环顾四周,这里地势最高,而且干燥临风,蛇虫蚊子不易侵扰。小黑驴无处拴,索性为它盘上缰绳,由它在附近吃草饮水,料也不会跑得太远。

连日游走,实在累乏。这么早就睡,又心存不甘。这时晚风清爽,四野渐渐幕合,一道流星从天际划过,夜色蓦地变浓了。侧耳细听,草木萧萧,荒野阒无人声,小迷娘恍惚忆起童年被抛弃郊外的景象。这时她极希望有个伴儿,并不要说什么,只要相依相伴着就好。这趟出来和前几次大不相同了,以前有瓦和腊,还有一群伙计,呼啸奔走于荒野捕捉野人,多么热闹,多么好玩儿。如今他们在哪里?

不知什么时候,小迷娘腮边挂着两滴泪睡沉了。风还在柔柔地吹,小黑驴就卧在她身旁,像个害怕黑暗的孩子,一时看看四周,一时看看沉睡的小迷娘,两耳笋一般支棱着。忽然,它感到沙丘下的草丛有“沙沙”的声音,那声音极其细微,但决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同时有一股陌生的臊味钻入鼻孔。小黑驴警觉地抬起头,向草丛中搜索,却什么也看不见。但黑暗中显然潜藏着什么危险。它不安地打了个喷嚏,小迷娘一下惊醒了。她揉揉眼,看到小黑驴已腾地站起身,不安地踢动四蹄,紧紧向她身边靠拢,就意识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也赶紧抓住棍子跳起来。这时她闻到了那股臊味。一个念头闪出,莫不是真的有狼!

小迷娘惊慌中稍稍有点兴奋,猫下腰向沙丘下的草丛细看,这一看让她毛骨悚然:草丛中一圈都闪动着绿色的光点,正不知有多少狼包围了沙丘!她记起那个老人的话,不要惊慌失措,不要轻举妄动。身上却有些哆嗦,手中的棍子怎么也拿不牢。于是和小黑驴靠得紧紧的,等待事态的发展。她不知它们会怎样,稍感安慰的是身旁的小黑驴,这是她唯一的伴儿了。

包围她的这群狼有三十多头,它们其实已经跟踪了两天,只是离得太远,小迷娘没有觉察到。狼群没有贸然进攻,一是并不怎么饿,荒野中可供它们捕食的动物太多,二是它们惧怕那头小黑驴。小黑驴让它们摸不着头脑,它一会儿蹦跳奔跑势如奔马,一会儿昂首大叫声震八荒,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它们对小黑驴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小迷娘的兴趣。它们远远地耐心地跟踪,实在觉得好玩极了。

一条狼悄悄爬上沙丘,试图接近小黑驴,小迷娘看见了,扬起棍子就是一棒,只听“当”一声打在头上。那头狼打个滚又回到草丛中,却没有叫一声。狼头真硬呢,小迷娘的手有些发麻。周围又有狼悄悄往上爬,小迷娘大叫一声,挥起棍子往四处乱打。小黑驴突然大叫起来:“啊哈!……”几条狼掉头就跑,其余的狼也蹿出草丛往远处奔去。小迷娘拍拍驴头,别叫了伙计,叫多了它们就不怕啦。小黑驴果然安静下来。

这一夜直到天亮,狼群也没敢靠近。小迷娘自然地没敢再睡觉。天已大亮,小迷娘站在沙丘上往四周看,并没有看到狼的影子。但她不相信它们会离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潜藏着,不定哪会儿就围上来。

小迷娘决定赶快离开这里,寻找一个有人家的地方。她再也顾不上屁股疼,骑上小黑驴匆匆上路。小黑驴似乎也意识到潜伏的危险,一路上居然不再调皮,颠儿颠儿直往前跑。

草滩。

沙丘。

漫河。

沼泽。

小迷娘失望了。

荒原深处,已不像边缘地区那样容易找到人。一天下来,连个庵棚也没看见。一路上倒是看到几副人骨架。有一副还比较新鲜,上头残存一些血肉,引得几只鹰争相啄食。小迷娘看了直恶心。

一天没有进食,肚子空空的。她本想傍晚逮一只兔子烧烧吃,看到人骨架后已胃口全无。天色将晚,看来再往前走也难找到人家了。小迷娘在一棵歪树下停住,往上看看,树权纵横,枝叶繁茂,便决定在树上过夜。拴上小黑驴,在附近找了些野菜,却没有水洗净,只好就那么带泥生吃下去。好在野菜中有水分,倒没怎么觉得口渴。小迷娘爬上树,往周围看看,感觉很好,这里视线开阔,又很隐蔽,夜间不怕狼再来了。低头看看小黑驴,小黑驴拴在树上,有些可怜巴巴的。她想了想又爬下树,把小黑驴放了,万一夜间来了狼,起码它还能跑动一下,拴在树上不是让它等死吗?

小迷娘重新爬上树,捡一处盘枝刚想躺下,忽然听到上头有人说:“你心眼倒不坏。”

小迷娘吓一跳,这树上还有人?忙昂头看,在一簇稠密的树叶中,果然看到一个人斜仰在一根枝权上,立时高兴起来:“哎哟天!我先前咋没看见你?”

那人说:“你自然看不见。我在天上。”

小迷娘觉得这人有点古怪,说:“你藏在树上干什么?”

那人说:“你藏在树上干什么?”

小迷娘说:“我怕狼。荒原里有狼。昨晚就差点让狼吃了。”

那人说:“狼有啥好怕的?”

小迷娘说:“鬼话!你不怕狼藏在树上干什么?”

那人说:“我不怕狼,怕你。”

小迷娘就笑起来:“又是鬼话,你一个大男人怕我一个女子?”

那人说:“咋不怕?我怕你再把我捉去了当野人卖掉。”

小迷娘警觉起来:“怎么你认识我?”

“你是小迷娘,屁股上有两颗痣,一边一个,对不?”

“这家伙!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管得着吗?”

“我不理你啦!这人真怪。”

“嗬嗬!你不理我才好呢,夜里来了狼,我一脚把你蹬下去。”

“你敢!”

“等着瞧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那人似乎又睡了,还有轻轻的鼾声。小迷娘到底耐不住,折了一根小树枝往上戳:“喂!你恨我是不是?”

那人打个哈欠:“我恨你干什么?”

小迷娘说:“你不是说我捉过你吗?”

那人说:“那是我让你们捉的,我乐意。”

小迷娘猛然记起他是谁了:“你是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和一个胖女人拴在一起的,对不?”

那人说:“你记性不坏。”

小迷娘说:“对不住,我是跟他们玩儿的。”

那人说:“知道你是跟他们玩儿的。这趟跟谁玩儿的?”

小迷娘说:“我一个人来的,不好玩儿。碰上你就好了。”

那人说:“你不怕我把你害了?”

小迷娘笑了:“只要你舍得!”

碰上小迷娘,黑马稍感意外。但他对这个风骚而任性的女子没有太多的恶感。那次被瓦和腊“捉”住后,他一直观察他们,只有瓦心狠手辣,其余的不过是财迷心窍,小迷娘就纯粹是为了热闹好玩儿。自己束手就擒被他们捉去,不也是为了好玩儿吗?但黑马对这个女子赤裸裸的淫荡又心存戒备,和她单独在一起是危险的。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住她的诱惑。她肯定是要进攻的。他和她曾共同生活了很多天,那时她除了胡闹就是和男人调情,她常常把衣裳脱得精光把一切都展示给你,她的充满挑逗性的身子和汹涌的情欲,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招架,让你感到那是一头疯狂的雌兽;她的狡黠和诡秘让你觉得她是一个饱经世故洞穿一切的女巫;她的无心无肺的胡闹和举动,又让你感到那是一片纯净的水。

黑马不知该怎样评价她。

当他傍晚突然看到她骑一头小毛驴从远处走来的时候,竟突然有些心跳。

那一瞬间,他为自己的心跳感到羞耻,仿佛被什么玷污了似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心跳并没有什么情爱的成分,只有身体的欲望。

在这茫茫荒野之上,他的年轻强悍的身体已经压抑得太久了。他需要像排泄一样把他的欲望排泄出来,不然他真要发疯了。可他却以坚强的意志隐忍着,似乎要为谁保留他的处子之身。

他知道他是为另一个奇女子保留着。

那是一个他真正钟爱的女子。

他从第一次看到她的背影就怦然心动了。事实上,他从东北大森林一路跟踪而来,更多的是看到她的背影。他本来可以让她走不出大森林的,因为他追踪她就是为了杀掉她。但这个仇家女子美轮美奂的背影却让他迟迟下不了手,到后来终于成为深入骨髓的爱恋。

但他只是单相思。

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从东北大森林一路跟踪了数千里,更不知他是个危险的杀手。后来荒原相遇认识之后,也仅仅知道他叫黑马。在后来的日子里,黑马已觉察到她是喜欢他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到她身旁。但面对这个一无所知的仇家女子,他却不能敞开心扉。两个家族血海样的仇恨成为一道无法超越的障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女人。

他忍着海一样的仇,也忍着海一样的爱。

他无法下手杀她返回大森林复命,也不能娶她在荒原落地生根。他的心悬荡在半天空,无所依附,没有归宿。他和小迷娘一样,只是个流浪者。

半夜里,狼群果然又围上来。这次它们几乎没有犹豫,就向小黑驴发动了进攻。小黑驴又踢又蹦,拼命反抗,有几条狼被它踢得半死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但仍然无法摆脱狼群的围攻。它拼命冲出去,又被狼群赶回来。树下的生死搏斗惊醒了小迷娘,她连连朝上头喊:“喂喂!不好了,狼来啦!”黑马其实早就知道了,就说:“你嚷嚷啥?狼来了又没有上树。”小迷娘带着哭腔说:“你快救救小黑驴吧!求求你啦!”黑马说:“没法救。”小迷娘说:“它们要把小黑驴咬死的!”黑马说:“咬死就咬死呗,总比咬死人好。”小迷娘急了,说:“你是个王八蛋!见死不救,你不救我救!”说着操起棍子“哧溜溜”地爬下树去。

黑马大吃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不顾一切,忙操起猎枪,三荡两跳也跳下树。小迷娘已尖声大叫着往狼群冲去,一根棍子高高举起,那样子极其英勇,一瞬间狼群愣了一下,却没有动。这突如其来的人把它们弄蒙了。紧随其后的黑马却意识到这是最为危险的时刻。通常狼群在荒原游荡或者在没有下决心向目标攻击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危险,但一旦群狼向目标发动攻击并且即将成功时,就是它们最为兴奋、最为凶猛的时候,任何意外的干扰都会引发它们疯狂的进攻。

这一愣神只是瞬间。但小迷娘不懂。

必须在它们醒过神来之前,让它们继续蒙下去。

黑马飞步追上,一把抓住小迷娘将她扔在身后,举枪向狼群一扣扳机,“轰咚——咣!”火光闪处,一群狼几乎直立起来,眼睁睁惊恐地看着扇面喷去的铁砂。一声巨响之后,倒下三四条狼。其余的狼一阵嚎叫,转身奔命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连小迷娘都吓蒙了。她没想到黑马有枪,而且出手如此之快!

小黑驴已被狼咬穿脖子倒在地上,血汩汩流淌,四蹄在痛苦地抽动。小迷娘扑过去,抱住小黑驴的头大哭起来。黑马重新装上火枪,拉起小迷娘说:“快走!狼群还会回来的!”小迷娘还有些恋恋不舍,黑马连拖带拽,扯住她胳膊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白羲和花狼双双卧倒在草地上,都是遍体鳞伤。两个相距六七步,眼睁睁相望,喘吁吁呼气,都已精疲力竭。

在它们侧旁的草地上,已有三条公狼倒毙僵挺。

花狼引着白羲往偏僻处,本来是要单独较量的。不想没多大会儿,那群公狼又追踪而来,看见白羲便不顾一切围上去撕咬,连花狼也阻止不住。白羲奋起神威,不再像以往那样和它们周旋,只放开手脚在狼群中左冲右撞,一时凌空跃起,一时转身扑咬。公狼仗着势众,毫不退缩,轮番向白羲攻击。这群公狼毕竟都是花狼挑选来的,个个身强力壮,凶猛异常。往常白羲只是凭借身轻快捷,对它们骚扰一番便脱身而走,公狼们追又追不上,无法贴身厮杀。这次白羲不躲不藏,正是它们求之不得的。一个个恨不得立时把它咬死。白羲身前身后都是凶猛而来的对手,一点也大意不得。它知道这样和它们硬拼,对自己非常不利,但总是跳来飞去,让它们小瞧了,以为我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索性和它们正面斗一下,也让它们知道我的厉害。

真的,白羲很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本领,毕竟这样的生死搏斗是从来没有过的。它身上已经几处受伤,但也有七八条公狼腿断肚破,不能像刚才那样凶猛攻击了,只是仍然没有退意,其余的十几条狼却更加疯狂地围住它,不给一点喘息的机会。白羲毫无惧色,杀戮的激情已让它陷入亢奋状态,公狼一个个被它咬翻,嘴上身上全是血和一撮撮的狼毛。那时花狼站在圈外,一直没有参与攻击。白羲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从它烦躁的神态里,似乎可以看出花狼的某种不满,好像这并不是它希望的一场搏斗。白羲稍一走神,那条大灰狼突然扑上来咬住了它的肩,白羲猛使劲居然没有甩开,这家伙体大身重,向来有一股慢悠悠的狠劲。在它以往和别的公狼的情斗中,因为行动迟缓,常常吃很多小亏,但最终取胜的常是它。它要的是一次性打击。只要被它咬住,就别想脱身。

白羲知道糟了。

大灰狼以它沉重的躯体把它固定住,任你怎么折腾都不松口。它的锋利的牙齿仍在一点点往骨肉里钻进。其余的狼愣了一下,好像在欣赏一个奇迹,怎么!这家伙被咬住啦?那么余下的事就是大家一拥而上,一鼓作气把这个可恶的家伙咬死。

时间不容再有丝毫的犹豫,只有舍去肩上这块皮肉才能脱险了。白羲突然把尾巴斜着竖起,捅向大灰狼尾根处的幽门,就像一根棍子戳过去。那实在是个不曾防备的地方,大灰狼又痛又痒,口一松,白羲已脱身而去。大灰狼恼羞成怒,会同其他公狼又一次扑上去把白羲围住。

但这时意外的事让白羲和狼群大吃一惊,花狼纵身扑过来,没有攻击白羲,却在大灰狼腿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在狼群中横冲直撞,连连发出可怖的嚎叫。大灰狼腿断了,其余的狼猝不及防,接连被它咬伤。群狼不解地看着花狼,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然后停止对白羲的攻击,悻悻而去。

大灰狼拖着一条断腿,怨恨地看了花狼一眼,也随后走了。

地上留下三条被白羲咬烂脖子肚肠的公狼,不一时蹬蹬腿都死了。

良久,遁去的狼群从远处发出一阵阵长嚎,其音也悲,似有呼唤之意。

但花狼坐地未动。

花狼和白羲的厮杀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花狼当初争夺部落首领的位置时,也不曾这么厮杀过。那时它的主要对手是大灰狼。大灰狼是在老狼死后首先争夺这个位置的,在这之前,大灰狼一直是老狼忠实的护卫。即使老狼已经老迈得无力统率这个狼的部落时,大灰狼依旧忠心耿耿辅佐它,曾有好几次击败了企图篡位的反叛者。老狼死后,大灰狼并没有成为当然的首领,它积怨太多,都是因为辅佐王位。它受到强有力的挑战,一个又一个挑战者站出来。但大灰狼凭借它的凶猛、沉着和老谋深算,把对手一个一个击败。它就要成功了。但这时突然花狼向它宣战,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那时花狼在大家的心目中,只是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几乎还没有长成成狼,它似乎从来对权力不感兴趣,只是到处勾引公狼,到处调情做爱,喜欢奔跑追逐,快乐无比。它是已死去的老狼的孙女,老狼特别宠爱它,所有的狼都宠着它。但没谁想到它会争夺王位。它提出要和大灰狼单独决战,大灰狼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当它们一前一后离开狼群走向一个山凹的时候,谁都觉得花狼回不来了。但当三天后它们重新归来时,它们发现花狼完好无损,而大灰狼却伤痕累累,一身疲惫。大灰狼向狼群宣布了花狼将是这个部落首领的消息。大灰狼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谁也不知它是怎么被花狼打败的。花狼成为首领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大灰狼是它的贴身护卫。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笔交易。但花狼是胜利者,是谁都承认的,尤其那些公狼们,更是它的忠实拥戴者。

事实证明花狼是一个优秀的首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它率领它的部落接连赶走了另外几个狼群,独霸那一片山林,这是老狼在世时都没有做到的,深入这片荒原,是它开拓疆土的又一壮举。

花狼要击败和杀死白羲,它相信它能做到。

击败和杀死白羲是一件诱人的事,甚至是一个壮举,是一个比开拓疆土更伟大的壮举。因为这是一个标志,它将意味着一个种族的彻底灭亡和一个时代的结束。任何一头狼都乐意为此拼搏的。

但是只有花狼撞上了。这是它的幸运。

它将和羲犬家族的最后一位勇士一同载人史册。

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它们已经交手几十次。双方都流了很多血。白羲的血流得更多一些,前一天和大灰狼们的搏斗中,它已经受了伤,而且耗去太多的体力。但它没有倒下。它知道这场搏斗的意义。它是羲犬家族仅有的犬种,它不仅不能让羲犬从它这里灭绝,而且还要使羲犬中兴,再造一个新生的种族。它是在和群狼的搏斗中,突然痛下决心的。

它感到它是那么孤独、无援。

三条死狼已被白羲和花狼分别掏空内脏。它们需要补充水分和填充肚子。然后歇息一阵,开始又一次搏斗。累得不能动时,又歇息。

它们需要舔净身上的血迹,梳理毛皮。花狼和白羲都是特别看重、珍惜毛皮整洁的。一场厮杀过后,皮破血流,毛皮凌乱,两个都觉狼狈。它们对整洁的癖好如此相像,使双方都觉得奇怪。

花狼对白羲是毫不留情的,它的锋利的前爪和牙齿每碰上白羲,都会划出血来。它很想尽快把白羲弄死,结束这场危险的战斗。它知道它赶走了大灰狼们,意味着自己已身处绝境,要么生要么死。它本来要独享这份光荣的,但真正的战斗开始之后,它才发现自己过于自信了。白羲比它预料的要顽强得多。白羲尽管前膀被大灰狼弄成重伤,影响了它的前冲力,但它强健的后腿所具有的弹跳力,足以应付花狼的扑咬。它为了节省体力,尽量避开和花狼纠结撕咬,仍以它惯有的轻捷和它周旋。它知道不能再干和大灰狼搏斗时的傻事了。

在经过数次搏斗之后,白羲知道它已胜券在握。花狼急于求成,耗费太多,体力上已不占上风。对付它比对付大灰狼还容易一些。白羲早可以把它置于死地了,但现在它已有另外的打算。每当花狼眼看不支的时候,白羲便停下来,不再主动攻击,然后双方开始歇息和梳理皮毛。每一次重新站起开始搏斗,又都是花狼首先挑起。事实上,它已经意识到不是白羲的对手,仅靠自己的力量杀死它已不可能了。但它像个任性而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决不服输,到后来已近乎耍赖撒娇了。它的前爪乱抓乱挠,却已经失了章法,只把个丰美的臀扭来扭去。

当白羲再一次把它弄翻,并走过去用舌头为它梳理一身蓬乱的毛时,花狼没有动弹。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