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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蚂蚁蓝眼睛 第八章

七棵树仅二十多户人家,却是个有名的贼庄,外人不与来往。村人以偷为技,以偷为生,以偷为乐。男人偷,女人偷,连小孩子也从小学偷。

你不与他来往,他却常光顾你家。男人到外头去偷,近则方圆几十里,远则几百里外,金银财宝、牲畜、粮食、布匹,凡能偷的都偷回来。自然偷久了也有失手的时候,挨一顿打是家常便饭,也有被官府捉去蹲监砍头或被失主打伤致残的。七棵树的男人断腿断手破相残废者居多,在村里走一圈,难得看到一个肢体齐全五官端正的男人。民风如此,谁也不笑话谁。几日不见少一只耳朵,不稀罕。

但七棵树的男人没人打光棍,瞎子瘸子都能讨上老婆。老婆也多是偷来的。七棵树的男人有这本事,而且很挑剔,要模样儿俊的,奶子大的。别看七棵树的男人都歪瓜裂枣,女人们都一个个水灵鲜嫩,当街喂小孩,掏出奶子来都像水罐子似的,有男人走过,冷不防滋你一脸奶汁,爆出一片大笑。

七棵树的女人们很快活。

这也是慢慢习惯的,当初可不是这样。那时七棵树的男人在外名声很大,且有许多传奇故事。他们偷盗大体有个规矩:偷东西偷好户,偷女人偷穷家。穷家的女人肯吃苦,好调理。周围百十里地,哪村有可意的女子,早瞧在眼里,就破上十天半月在附近转悠跟踪。或趁走亲戚,或趁下地挖野菜,或趁夜晚睡沉时,突然跳出来把衣裳往头上一蒙,扛起就走。女子自然要挣扎,那男人早掐住胳肢窝,那里有块痒痒肉,两手一捏,让你哭不得笑不得,浑身缩成一团,只好软软地由他扛着走。扛到荒野无人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女子睡了,然后告诉她,我是七棵树的,跟我走吧,我把家都交给你,有吃有喝,保证一辈子不打你不骂你,到七棵树要是不中意我,你可以偷男人,看中谁偷谁,就看你本领了,只要别让我撞上就行。到这一步上,那女子大多都认命了。而且他许下的愿已经满满当当,一个穷家女还能奢望什么呢?于是哭哭啼啼说你把我毁了。男人说不把你毁了你会跟我走吗?女子说你说话算话?男人说七棵树的男人都这样,不信你去瞧瞧。到了七棵树,那男人果然说话算话,钱粮钥匙一把交。这是规矩。媳妇不进门由婆婆掌家,媳妇一进门就由媳妇掌家,婆婆自动让权。男人不理家事,从来如此。女人到七棵树,就像到了女儿国,尽显着女人呼喂喊叫,指派丈夫,教训儿子,显摆得很。有那些外村女子听说了,满嘴咂舌,真巴不得让七棵树的男人抢了去。啥贼庄不贼庄?福地!

七棵树既然家家是贼,互相攀比的就只能是贼技。男人去外地偷,女人就在本村偷。男人去外村偷为的是财物,女人在本村偷多为戏乐,显示手段。张家女人去李家串门,一转脸偷去几只鸡蛋。李家女人也不生气,隔天去张家闲唠,临回揣怀里一只母鸡。张家女人同样不生气。大家心照不宣,也不揭破,只在暗中较劲,七棵树的女人到谁家去,决不空手而归,实在没机会下手,弯腰捡根柴棒也要带回来。

七棵树的男人有言在先,不中意可以偷男人,只要你有这本领。其实这是男人不懂女人。男人勾女人未必个个行,女人要想偷男人,却是一勾一个准。只要她想。就能得手,勾不上张三勾李四。七棵树的女人个个水灵,不愁偷不得汉子。女人刚来七棵树时还不敢,以为那不过是男人说说哄她的。但日子久了,才发现不偷男人吃了大亏。自己的男人早让人偷了!

七棵树的女人偷汉子方便,丈夫外出常常数日不归,勾个男人只管放心大胆在家睡。男人要是半夜回来了都是先敲敲门,然后转一圈再回,怕万一撞上了,大家不方便,这也叫君子协定。村里女人偷汉子夜夜有,却从没有捉奸闹事的。大家看得开,你偷我女人,我再去偷你女人,一样。而且从没有休妻离夫家庭破裂的。都是白头偕老、善始善终。村人邻居也都相安无事,极少争执打闹。

七棵树天下太平。

七棵树距黄口镇骑马仅一天路程,瓦选中这里做窝点,再理想不过。外人不与来往就很隐蔽,有事去黄口镇黄烟袋那里打听点什么消息,也很方便。最大的好处是村里人把他视为道中人。

瓦发现七棵树,是因为一个七棵树的人在黄口镇偷了他的钱。瓦捉住那人后很惊异,就问他:

“你叫啥名字?”

“捉住就捉住了!割耳朵断手指,随你。别问我叫啥,我叫王七。操!”王七不说不说还是说走了嘴。

瓦一听就笑了:“王七你倒有本事,能偷走我的钱?”

王七不服气说:“不是你人多我溜回家啦!”

瓦说:“你是哪里人?”

王七说:“没听说过?七棵树的!”

“怪不得好手段!”瓦也听说过七棵树的小偷厉害,没想到让他碰上了。“交个朋友行不?”

一斤酒下肚,两人成了朋友。

再后来,瓦带着十几个手下人住进了七棵树。是一天夜间突然进去的。大伙还在惊愕来了一帮什么人时,王七已在帮着料理食宿了。王七说大伙帮帮忙,腾点房子让他们住下,是我朋友来了,住些天就走。

既然是王七的朋友,就没啥说的了。七棵树的男人在外干活,哪个都有几位朋友,无非同道,不用再细问了。于是不少人家忙着腾房备饭,热情招待。瓦被王七领到自己家中,腾出三间主房安置下。瓦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心想七棵树到底是贼庄,且住些日子再说。

现在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梦柳了。

他不知该怎么处置她。

自从把梦柳抢来之后,梦柳就似乎成了痴呆。一天到晚不说话,不洗脸不梳头,两眼发直。但只要你吩咐,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瓦常打她,几乎天天打。梦柳也不喊叫,只把一只小拳头塞嘴里,浑身哆嗦,惊恐地看着瓦。瓦打累了,又帮她洗脸梳头,喂她吃饭,竟是出奇地耐心。

把梦柳抢来的第一天晚上,瓦就要强暴她,却发现她是个石女。这让瓦万分惊奇。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天仙一样的模样,身子柔软得像水,乳房丰盈可人,一切都和正常女子没什么两样,却偏偏是个石女。初始他觉得十分晦气,就拼命打她。梦柳缩在床上无处躲闪,跳下床往外就跑,又被瓦拉回来扔在床上。他当然不甘心,索性把梦柳全身剥光了又扑上去,可是不管他多么用力,还是不能进入。梦柳似乎也意识到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对了,越发惊恐地在床上挣扎喊叫。这是双重的恐惧。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同的。

可是有什么不同呢?她仍然一无所知。母亲从来不曾告诉过她。她只记得母亲每次洗澡时都避着她,从不让她看她的身子。但母亲却常常偷偷地看她。记得一次半夜醒来。突然见母亲正端着灯照看她的下体,并且正在流泪。当时梦柳懵然无知,说娘你怎么啦?娘惊慌地把灯挪开,说没怎么,你快长成大人了。梦柳说长成人不好吗?我天天盼着长大,长大了就去找我爹。这一下娘哭得更厉害了,抱住梦柳说苦孩子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梦柳也哭了说娘我可不做苦命人,苦命人是咋个苦法?娘说做不做苦命人都是天数,由不得自己的。梦柳说你说你是苦命人,是不是因为爹不在家?娘说家里没男人女人就遭罪了,日子可难呀!梦柳说让爹回来不就行啦?娘流着泪摇摇头,说哪里去找他,从你生下来一岁,他就走了,说是出去做生意,再没回来。不知是死是活。

梦柳对爹没任何印象,也就没什么感情,甚至常常恨他。对她来说,爹只是个遥远的存在。她无法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在她的印象中,那个风尘仆仆到处奔波的人肯定长一脸大胡子,高大魁梧,紫红脸膛,两眼炯炯有光。他时常推一辆独轮车,在荒原上孤独地行走,一天天不说话。梦柳把那个遥远的男人想象得很具体。她觉得她很恨他,不来看看娘看看她,爹一定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可她有时又觉得很想他,老想着他在哪一天会突然回来,有时就跑到林子边上往远处看,可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天地之间只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钻进身后的树林子。有一阵子,梦柳把爹忘了,只专心跟赵爷爷学认字,学念书,听赵爷爷讲故事。于是她又沉浸在那些更加遥远的故事中去了。

但爹是个无形的存在。只要娘一流泪,梦柳就会想起爹。她懂得劝慰娘了,在娘流泪的时候,她便搂住娘的脖子撒娇,说娘你别哭了,你看我快长成大人了,长大了招个女婿,咱家不就有男人了吗?

谁知娘哭得更厉害,搂住梦柳半天也不松手。

娘没法把她是石女的事告诉她,她没法把这件事说明白。石女怎么嫁人、怎么招女婿呢?当初她爹就是因为这个才彻底厌烦了这个家的。那时她知道他不喜欢她,她指望生个孩子能拴住他的手脚,谁知梦柳的出生却叫他绝望了。他说他要出去做生意,那晚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第二天离家时没看妻子,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梦柳。那时梦柳还是个粉嫩的肉团。梦柳冲他笑了一下,他突然眼里涌出泪水,夺门而去。

那时她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梦柳自从小喜子突然出现又突然走了之后,就有点失魂落魄。她知道少女怀春是什么滋味了。尽管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但她知道她喜欢他。喜欢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让她感到耳热心跳,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引力,要把自己吸过去。而且他那么爱说话,一刻也不肯安静,要不是当时母亲早早把她喊走,小喜子真会牵着她的手飞跑去玩儿的。梦柳太寂寞了,没有人和她玩儿,没有人和她说话。母亲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流眼泪,要么冲她发火。赵爷爷的故事又过于古老陈旧,说得她心里沉沉的,当母亲大声让她回屋时,她多么不情愿啊。那时她还不能理解母亲的用心,她怕她和人接触,尤其怕她和男子接触,她害怕终有一天梦柳会知道自己是石女和作为石女的不幸。

小喜子像一片云,只是从天上滑过又永远消失了。但却带走了梦柳的心。从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她是伏在墙后偷偷看着小喜子离开的。那时她真想翻过墙头追上去,跃上他的马背随他走。她甚至觉得跟上小喜子就能找到父亲。

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梦。

梦柳到底还是个苦命人。

赵爷爷赵奶奶和母亲都被烧死了,那是她仅有的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成了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她被瓦捏在手里,随时都会被掐断脖子。

其实,当瓦把她弄走并在当夜对她施暴时,梦柳就不想活了。他是那么粗野地扯掉她的裤子,臭烘烘地压在身上,她感到的是一阵阵钝疼和昏天黑地般的恐惧。后来瓦一次次重复这种毫无效果的动作,又一次次斥骂她,瓦说你怎么是个石女呢!你懂不懂什么叫石女?就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阴阳人,你没有男人的××也没有女人的××,你不能给人当老婆不能生孩子也不能和男人××,你那玩意儿不透气懂不懂!……

瓦用最下流最肮脏也最明白的责骂,让她明白了十八年都没明白的事。仿佛这是她的错,仿佛是她欺骗了他,仿佛她天生欠了他什么,仿佛她做了对不起人的事。

梦柳如五雷轰顶,惊呆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成这种样子。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那么美。和母亲睡在一起时,这感觉尤为突出。她没有别的女人好比。在她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中,仿佛世界上就这么几个人,没见过什么男人,也没见过什么女人,世界就是由赵爷爷赵奶奶母亲和自己组成的,至多还有一个杳如黄鹤的爹。和母亲的身体相比时,梦柳有一种负罪般的优越感。母亲的手那么粗糙,那是干活劳累所致;母亲的脸那么多皱纹,那是风吹日晒老是哭泣造成的;母亲的乳房下垂得像两个布袋,是因为自己吃奶吃到八岁。相比之下,自己的身子通体光洁如玉,一双小乳丰盈尖挺,腰身纤细可握。她在一次次偷偷和母亲比过之后,常觉得自己美得对不起娘。但她毕竟在心里偷偷喜欢自己,浑身轻盈得像一只漂亮的小山羊。

可自从被瓦说破一切之后,她顿然觉得自己成了怪物,一个可怕可憎可怜的丑陋不堪的妖女。在后来瓦一次次咒骂她的时候,竟恍惚觉得真的对不起他。他让她张皇失措自惭形秽。她甚至怀疑瓦不会做这种事或者还不够用力,她渴望出现奇迹让他突然在哪一次能够进入,证明他错了是他自己不行梦柳不是石女梦柳没有毛病梦柳是一个正常的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的女人。

石女的巨大不幸已让她神魂错乱,那个男人所施加的强暴已算不得什么了。她甚至渴望更加凶猛的强暴,最终证明自己的无辜。她被这念头搅得麻木了。痴呆了,一天到晚就是想这件事。

怎么会是石女呢?

怎么会是石女呢?

瓦没有把梦柳卖掉也没有杀死她,完全是因为猎奇。就像发现一只单腿的野雉,三条腿的白兔。他由最初被愚弄的恼火和尴尬,渐渐变为收藏珍稀的喜悦。

收藏。

是的他只是想收藏。

他并没有打算让她为他生孩子,他从来就没有让哪个女人为他当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的念头。他不要传宗接代。自从娘老子用五斤秫秫把他卖掉之后,他就没有娘没有爹没有祖宗了。日他娘,五斤秫秫!只卖了五斤秫秫!你怎么不卖十斤秫秫呢?你们把我多卖几斤秫秫也让人好受一点,我只值五斤秫秫!一个带着鸡巴能给你们传宗接代的小男孩就卖五斤秫秫,一条狗也比这卖得多!后来瓦长大后专门打听过一位老人,说那年灾年一条和他同样重的狗能卖三十斤秫秫,因为狗肉能吃。狗肉比人肉值钱。瓦就很恼火。他不相信狗肉比人肉值钱,狗肉比人肉好吃,我就是要吃人肉!

瓦不要祖宗,也不要后代,梦柳不能当老婆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当紧呢?梦柳是石女同样没什么当紧。瓦并不缺少女人,想睡女人的时候,随便就能抓一个来。当最初对梦柳强暴发现她是石女时,瓦曾非常恼火,他真想拿一把刀子给她捅一个洞。但后来想想算了。你即使把她改造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充其量还是个女人,而石女却不复存在。

瓦对石女的好奇还没有减退。他时常把她扒光了仔细察看和欣赏,然后欲火升腾,扑上去百般动作,咬她的乳房,掐她的下体,体会和享受别一样女人的滋味。那时她便紧闭了眼,浑身颤抖着由他摆弄。她知道她无法反抗这个人。他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自尊和羞涩,打破了所有的隐秘和禁忌,埋葬了所有的稚嫩和单纯,使她一夜之间饱经沧桑。

现在她最恨的不是瓦而是爹。

爹!你在哪里?你枉为男人,你抛弃我们母女一走了之,你害了娘也害了我。我已经不是人,但我要找到你,我要问问你,你愧不愧?

当瓦从黄烟袋那里运回来十几条火枪时,七棵树的人有些慌了。这玩意儿是要伤人的。他们对瓦一伙究竟是什么人开始怀疑了。莫非这是一伙强盗?

七棵树的人虽以偷为生,却有一个规矩,就是不要杀人。这叫盗亦有道。正因为这个,七棵树才得以长久平安。在外失了手,被人逮住了打一顿也就了事,不会再到七棵树来找麻烦。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为偷东西杀人就不算偷了,也算不得本事。

后来王七代表村民和瓦交涉,瓦斜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有点傻。但他随即笑了,说买枪是为了去荒原上打狼,不会去伤人的,更不会连累大伙,放心。王七把这意思向村民转达了,大伙还是心存疑虑,担心这伙人终会给七棵树带来灾难。也有人开始抱怨王七,说王七太多事,引来这些不明不白的人。王七大大咧咧,说他敢!七棵树不是他们乱来的地方!

瓦是从黄烟袋那里听到消息的,说柴姑买了十几条火枪,说腊已和柴姑联手,说他们要合起来对付瓦,说什么什么的。

瓦说你这个老狐狸,不会是骗我吧?

黄烟袋说骗你很容易。

瓦说你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不是你当年了。

黄烟袋笑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哄你玩还绰绰有余。

瓦说你是三斤鸭子二斤嘴,嘴皮子功夫。我叫你今夜死你活不到天亮。

黄烟袋一阵大笑,说你那只眼是柴姑弄瞎的吧?

瓦就有些窘,说你怎么知道?

黄烟袋说该知道的我都会知道。

瓦说我早晚会杀了她。

黄烟袋说你们谁杀谁都和我没关系,我是做生意的。

瓦说你干吗要卖枪给她?

黄烟袋说,屁话!谁买枪我都卖,就是不卖给你。

瓦说咋不卖给我?怕我不给钱?

黄烟袋说你还不敢。

瓦说我买你十五条枪。

黄烟袋说不卖我说过了。你去买别人的吧。

瓦说老狐狸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烟袋说敬酒怎么吃?

瓦说卖给我枪,照价付钱。

黄烟袋说罚酒呢?

瓦说一把火烧你这个黑店!

黄烟袋说我愿吃罚酒。说着一抬头,一把刀子不知从哪里飞来,贴着瓦的鼻梁插到桌子上,寒森森乱颤。瓦惊出一身冷汗,看时黄烟袋已背手走了。

瓦忙在后头喊,前辈是我不好你别走哇!

黄烟袋没有睬他。

后来瓦去黄口镇其他两家买枪,一问都关闭了。说黄口镇就黄烟袋一人卖枪了。问他们原因,都说生意不好,没人说别的。瓦当然不信这话,不少人去荒原打狼,卖枪的生意最好做了,怎么会生意不好呢?瓦知道还得和这个老狐狸打交道。他打听过了,方圆二百里内就他卖枪。

瓦再回头时,黄烟袋已让人把枪搬出来,笑眯眯看着瓦说:“努!你不是要买枪吗?看看货吧。”

瓦喜出望外,说:“前辈你是大人不见小人怪,多谢!”

黄烟袋说:“屁话少说,掏钱!”

瓦说:“一条枪多少钱?”

黄烟袋说:“柴姑买枪,一条枪三两银子。你买呢,一条枪五两银子。”

瓦就笑了:“你不是作践我吗?看上那个婊子啦!”

黄烟袋说:“不买就滚!”

瓦强作笑颜,连说:“好好好!我认了。”心里却想,老狐狸,我早晚抹你一嘴稀屎!

瓦带人把枪运走后,黄烟袋露出一丝冷笑。心想你们去打吧,我老喽。

他怕天下太平。

秋风吹过,荒原一夜之间枯萎了。

高远的天空,不时有雁阵南飞,发出一阵阵悠长而凄凉的叫声,“嘎——啊——”那声音辽远而动人心魄。腊数过,这一天一夜,就有十八队大雁日夜兼程往南去。不知为什么,这些鸟竟让他异常感动。它们群起群落,秋去春回,像一个严整的和睦的大家庭,过着自己的生活。它们不和其他鸟类杂居,也很少让人看到它们的真面目,鸟兽间的生杀争斗和它们没有关系。它们远离一切纷争,恬静而高贵。腊手中的火枪,不知打死过多少鸟兽,却从不敢向大雁开枪。他把它们视为天鸟。

事实上,要想射杀大雁不是没有可能。在他居住的木屋前,就是一道小河。河水清澈明净,深秋以来,每天都有数队大雁落下,饮水觅食,落脚歇息。只要从草丛潜伏爬近,一枪就能打死十几只。但腊却始终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他感到自己作孽已经太多,苍天有知,早晚要惩罚自己的。

当初和瓦分手,就是因为既不能再容忍瓦,也不能再容忍自己。或者说更不能容忍自己。自己一年年都干了些什么呢?四处漂泊,无所事事。做生意几乎赔光,然后又去赌博。赌输了拿不出钱被人痛打。腊在一个破庙里躺了整整一个夏天,身上的伤口腐烂化脓,蛆虫一抓一把,浑身不再疼痛,只觉麻木发痒。他以为自己必定要死了。他曾想起那个被他抛弃的家,想起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婆和粉团似的女儿,心里却没有任何怀念。他躺在那里,只偶尔猜想那粉团似的女儿该有几岁了。然后又昏昏睡去。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幸亏有个小乞丐每天来看他,把要来吃剩的饭菜喂他几口,又从哪里弄半碗水灌进嘴里。临走时,用一把破扫帚为他扫去身上的蛆虫。腊重新站起来时已是秋天。他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当腊知道自己已经活下来时,便产生了一种生的疯狂。死是多么容易啊,阴阳界只在举足之间。既然活下来,就不再有任何束缚。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后来认识了瓦。

瓦为他洞开一个世界,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

瓦说你不要把任何人当人包括亲娘老子,你就把他们当成畜生,可以买卖可以宰杀可以割了肉煮着吃,你要认为谁都欠你的,你不要有亲情感情什么的,什么的什么的。瓦向他说这些的时候,两眼放凶光,腮帮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样子非常怕人。腊笑道瓦弟你这么多年都这么干的?瓦说别问照我说的干没错。后来他们便合伙做拐骗小孩妇女的生意,再后来就到了荒原捕捉野人。他们狠发了一笔财。当腊手中的钱越来越多时,他感到茫然了。挣这么多钱派啥用场?辛辛苦苦为谁忙?

于是他想到找个女人重建一个家。

多年漂泊辛苦,他想有个家了。

他想到了小迷娘。

当初他带小迷娘离开瓦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小迷娘对他一向敬重,把他视为大哥,也说过要留在荒原和他过日子的话。

但他们在荒原上仅仅单独待了十几天,小迷娘就说要走了。那时腊说小迷娘你别走,你不是说过要和我在一起的吗?小迷娘说大哥你原谅我,不知怎么我又烦了。腊说大哥对你不好?小迷娘说大哥你对我一向都好,待我像亲妹妹一样。腊说你嫁给我吧,你要是不喜欢荒原咱们就走出去到外头买一处房子,我有的是钱。小迷娘说大哥我怕是不适合做人的妻子,我不会过日子也不会生孩子。腊说不要你做啥事,不能生孩子就不生我不想要孩子了。小迷娘就流泪了,说大哥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真的我不想给人当老婆,我这辈子都不想给人当老婆。腊说你不喜欢我?小迷娘说大哥我喜欢你,你啥时要我都给你睡,就是不能当老婆我不能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我会跟别的男人好,跟别的男人睡,我管不了自己的,我不是个好女人。腊哥你就让我走吧,我会记住你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和小迷娘终于分手了。

他知道留不住她。没有哪个男人能留住她。

小迷娘的确不适合做妻子。几年的相处,他太了解她了,但腊却真的喜欢她。从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把她从娼馆救出来时,就让他无法忘怀。她常常做些异想天开的事,让你生气让你发火让你恼怒让你开心让你无可奈何,最终让你老是想着她。

自从和小迷娘分手后,他就在这小河边搭了这座小木屋。他想在这里终老一生,不再回人间去了。他曾很安静地度过了一段日子。他在河边开垦了一片地,种些粮食和蔬菜,每日打打鸟兽,看看雁飞,倒也清净。但他却时常回想过去的一切,花花世界,轰轰烈烈,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他并没有多少遗憾。多年积蓄,手头有一笔钱,现在也已经没有用处。他已经把它深埋在小屋旁的一座沙丘下。有时,他会想起这笔钱,也许这一辈子都用不上了,也许在自己死后若干年又被人发现。那么那个人是谁呢?肯定是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想到这些时,腊又有些不甘心。应当趁自己活着时交给一个人,派些用场。

于是他又想起那个被他抛弃的家。

对于家和妻子,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甚至恍若前世的事。但对那个他亲自造就的孩子,却每有牵挂之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孩子出世前,腊曾寄予热切希望。也许因为太讨厌妻子,他希望能生个女孩子,希望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孩子没出生,他就为她取好了名字。一个多么美丽的名字:梦柳。但命运是那么残酷,当他终于确认梦柳是个石女时,他绝望了。

离家出走十八年,他没有回家一趟。

梦柳现在如果活着,该长成大姑娘了。

十八岁的梦柳是个什么模样?

她知道自己是石女吗?

她知道石女意味着什么吗?

她会盼着爹回去吗?

她会盼着爹回家去帮帮她吗?

她会恨那个远走高飞的爹吗?

她每天都在干什么?

在柳林边放羊,往荒原里张望?

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家,失神呆坐,泪水挂满两腮。

一年年没有穷期的等待,已使她失望至极。

她会上吊寻短见吗?

她会出走流浪寻找爹吗?

她会遭什么劫难?

腊近来老是心惊肉跳,有时半夜里会突然惊醒。

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应,心里悬悬的,像被一根丝线勒着。

他的蓬乱的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两眼充满血丝。

他以为他早已割断亲情,成为一个谁也不牵挂的野人,却发现心底并没有忘记女儿。那是他唯一的骨血。只是那牵挂十分遥远,十分朦胧,老是不愿承认这种牵挂。那粉团似的小人儿其实是在他想象中一年年长大的。

他原以为他早已被人遗忘,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没有谁再会想到他。但当他在想象中越来越感到有个可怜的人在盼他归去的时候,他的血复又热流奔涌了。自己在外人眼里也许并不重要,可在女儿那里却可能是唯一的思念和靠山。

腊住不下去了。

他要归去。

那天清晨,他收拾停当,提上猎枪,用藤条拧上木门,大踏步离开河边。回首看那座埋藏金银的沙丘,枯草杂木已把它整个覆盖,这是他平日有意移木留草将它掩盖的。荒原沙丘极多,几乎都光秃秃的,因为沙丘都是流沙筑聚而成,一场狂风又能将沙丘掀翻,让沙丘滚动移位。上头栽上草木就把它固定住了。在他居住的小木屋周围和靠近的河边,已形成一个小小的灌木林。这也是他平日东挪一棵西移一棵从荒原寻来的杂野树木。

腊在心里说,找到女儿我还要回来。

老二在桃花渡住了几个月,渐渐有些不耐烦。虽说刘老汉三家人一如开初,像伺候山神一样伺候着他,他还是坐立不安。开始还有些新鲜,山前山后月亮潭到处走走看看,慢慢看完了也觉寡味。后来就一天到晚睡觉,让大白鹅陪着,他睡就叫她睡,他起才叫她起,搂着大白鹅天天干那事,也把女人瘾过得足了。大白鹅吃了不动,又得男人滋养,越发白胖肥硕。老二说要走,离开桃花渡,大白鹅不肯,说这里有吃有住有玩儿,就在这过日子吧,过年我给你生个儿子。老二说你算了吧!看你这身膘油,坐胎也得化了。大白鹅叫起来,说我早先可是生过孩子的!老二说鸡巴!我才不信。大白鹅就很委屈,说你这个人不知道疼人,你要走就走,我可不走。老二正嫌她跟着是个累赘,就说你不走就留下,这里有个憨满筐,你给他当媳妇吧,过年生几个憨子出来。大白鹅呜呜地哭起来,说你真没良心,我跟你这么长久,说不要就把我扔了,满筐那个憨样我不跟他。老二说你不跟也得跟不答应就揍你!

第二天,老二把孙老汉叫来,指指大白鹅说这女人送你家满筐了你领走吧!孙老汉慌得赶忙作揖,说哪里得罪了恩公,这俺可不敢答应。老二说俺在这住几个月,白吃白喝,权当抵了饭钱。孙老汉说恩公可别这么说,你是俺桃花渡的大恩人,莫说住几个月,住一辈子也该伺候的,万不可这么做。老二一瞪眼,你这老儿也是不识好歹,送个女人给你家做媳妇还不好?就这么办,赶快领走!

孙老汉还在疑疑惑惑,老二已扯胳膊把大白鹅推出门外。他看大白鹅哭哭啼啼,就说这也是为你好,跟我到外头除了吃苦还担风险,说不定哪会儿又回来看你呢。去吧去吧!

孙老汉把大白鹅领回家时,还像做梦。几个月来,他们都已看出老二凶蛮,不是良善之辈,因此格外小心伺候,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女人丢在这里。他把大白鹅安顿好住下,又去找刘老汉商量,怕这里头有诈,别是个什么圈套。刘老汉听了也觉突兀,决定一块去找老二,意思把那女人归还。

可他们到山上小石屋时,老二已经走了。

老二离开桃花渡几乎像逃跑一样,就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怕人追赶上来。他在山道上踉踉跄跄,不时小跑几步,回头张望一下。其实他什么东西也没偷。在桃花渡几个月,没干过任何坏事。这连他自己都奇怪。莫非是让桃花渡仙境样的山水洗换了脑子?还有那几户古朴得有些傻气的山民,仿佛有一股什么气逼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他脑子里老有杀人放火的念头,老有把这几户人家提着腿扔进月亮潭的念头,他想那肯定是很快活的。可他到底没干。他觉得手脚不听使唤。想的和做的老是不一样。这让他感到格外别扭,浑身的力气无处使,胸膛里像憋着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往外冒烟。事实上,他如果把这几户人杀了,没有谁能阻止他。但他就是干不了。这地方太安静太祥和太君子太仙气太虚幻,虚幻得不像人间。他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在哪里一脚踏空掉到了一个什么仙人洞里了。他心里老不踏实,云里雾里飘忽飘忽的。

他害怕的就是这个。

他得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怕那几个村民追上来挽留他。他们要是挽留他,就怕抹不开脸。你想几个老人像孙子一样侍立那里,诚心诚意留你,对你没任何防备,光怕得罪你,你怎么好意思拒绝他什么。你只能光想着为他们做点什么,不然也不会下月亮潭去捞什么尸首。你无法和他们生气,更无法动手。就像一片云一股清风,你冲它打一拳头,不会有任何声音任何感觉,它还是那么软软的让你舒坦,舒服得让你难受。操他姥姥,还有这样的事儿!

老二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飞奔下山。数日后,终于把桃花渡扔在身后。姥姥,我把你整个扔了!

桃花渡的绿水青山让他浑身不自在,荒原边境的污泥烂草却让他兴奋得直想打滚。他一路东张西望,大声吼喊,像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他要呼喊和寻找他的老朋友,找到曾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难民群落。他要尽快到他们中间去,带他们去干点什么,和他们争吵打架抢夺女人,带他们去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和鬼子带领的士兵冲撞对峙。他相信他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他。他想起鬼子就恨得咬牙,这给他带来快感。恨点什么比什么都不恨要美妙得多。鬼子和他的士兵从他手里夺去了哑女,又把难民驱来赶去,像赶兔子赶羊群一样。姥姥的!

老二又走了几天,已经接近荒原边境。他吃惊地发现,边境已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混乱。他看到一些难民,但很少成群结队了,多是零零星星无精打采的,像被霜打的茄子。原先的精气神呢?又是鬼子那杂种干的!

路边树底下有两个乞丐正打盹。老二上前一人踢了一脚:“喂!”

两个乞丐吓一跳,拔腿要跑,被老二伸手都捉回来:“甭跑!我是老二!”

乞丐还真认识他,忙擦擦眼,惊喜道:“是二哥回来啦!你一向到哪躲风去了?”

老二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说:“放屁!老子哪也没去躲风,去外地办点事了。伙计们呢?”

“伙计们都散啦!鬼脸带兵赶来赶去。”

这是意料中的事。老二说:“甭急!我饶不了那个鬼脸。”

两个乞丐对视一眼,不大相信他的话。

老二说:“你们吃饭了没有?”

“两天没吃东西了。”

“跟我来!”

老二带两个乞丐转到一个荒村村口,看有一户孤零零的人家。这时已到黄昏,那里正冒炊烟。就一指说:“那不,正给咱做饭呢!”三人赶到这家门口,老二举起拳头就擂门,“咚咚咚……”大门闩得很紧,看来他们防备着呢。老二来火了。如果这家不插门,他也许进去弄点吃的就会开路,但现在他火了。他怎么能不火呢?他已经很久没发火了。没发火是因为没人抗拒他。没有抗拒他让他受不了,因为那无法显示他的力量。有人抗拒他又让他发火,姥姥的!怎么敢!两个乞丐像两个看热闹的,跟在老二腚后头嘻嘻笑,看他怎么动作。

没人开门。

先前好像还有人说话的,后来就没有声音了。炊烟也没有了。大概是打灭了火。

老二就很生气。他居然被人拒之门外,不仅在两个小乞丐那里显得难看,他自己也受不了。于是他退后几步,猛一蹿扒住墙头翻过去了,打开闩着的门,让两个乞丐进来,自己领先进屋了。屋里就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都七十多岁了,吓得缩在灶间。老太婆好像比老头胆子大一点,看见他们进来,伸手摸了一只锅铲子。但没有动,依然缩在灶窝,像两只老鼠盯着三只猫。这景象更让老二生气。还以为院里藏着黄花闺女呢,原来是两个老得不能动的老东西。更可气的是老太婆,你怎么摸个锅铲子,要和我拼命?当然可气的还有那个吓得直哆嗦的老头,怎么说你也是个男人,好歹你也抓个烧火棍什么的,装装样子也好,可他什么也没抓,只张嘴看着他们,呼噜呼噜直喘气。老废物!老二对这些该死而不死的人一向深恶痛绝。当初老鳏夫活着时,他几次要把他扔到黄河里去,只怕老大不饶才没敢。他知道他干不过老大,那时他就知道老大活到他爹这把年纪也会很讨厌的,他们都太认死理。这两个老东西活着干什么呢?不是明摆着活受罪吗?

后来老二和两个乞丐掀开锅,把他们做好的饭吃了个精光,还没有吃饱,这也是很叫人生气的事。老头老太婆自始至终没动也没说话,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但带着明显的仇恨情绪。老二临走时把他们捆上把锅屋点着烧了。当大火把锅屋整个吞没时,他们才转身离开。跨出大门后,老二似乎听到锅屋里传来一阵极快活的呻吟。

他相信他是做了一件善事。

鬼子和他的士兵已在天齐庙驻扎一个多月。每天吃完饭就是训练。天齐庙门前的空地被他们踢腾得尘土飞扬,伴着阵阵吼叫,很是威风。

荒原边境秩序渐趋平静,大批流民不是被送进荒原,就是被驱赶到别处。有这支兵马往返折腾,流民结伙滋事已是很难了。鬼子本想带兵回城去,上头又不让走,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说是边境上平静了,荒原里事又多起来。索性驻守待命。鬼子无奈,他知道他们这伙人名为士兵,实际小城并不需要他们,像一群后娘养的孩子,差不多给扔了。鬼子就有些心烦,几次想甩手走开,离开兵营,哪里不能谋生?但他又舍不得扔下士兵不管,大伙看他亲兄弟一样,他一走就都散了。可留下又难。士兵无事可干最难带。别看他们抓流民齐心合力,要是一解散也会成为流民,也会去杀人放火,强奸抢劫。前些日子已经几次出事。一次是退还被流民抢劫的财物时,一个士兵私藏了几件金器,一次是三个士兵偷偷溜出兵营,到一个乡村酒肆饮酒,喝醉了和人打架,打伤几个人。又一次是两个士兵在押解流民时,夜晚轮奸了一个妇女。后来那两个士兵说是那女人先勾引他们的。鬼子异常恼火,前两拨犯罪的士兵每人打了二十棍。后两个本来要杀掉的,他有这个权力。离开小城时,上头给了他临机处置的权力。可他想想算了。在这荒凉旷野之处,哪个士兵都想女人,就把他们每人打二十棍赶出兵营除名了。那女人承认勾引了他们。

士兵难带,又不能不带。于是他把队伍拉到天齐庙来,这里不和村庄流民接触。每天就是训练,又苦又累,让士兵累得顾不上想心事。既然无事生非,就让他们天天有事干。鬼子和士兵一块训练,同样累得够呛。

哑女小秋似乎已习惯天齐庙的生活。每天和那名老杂工打扫落叶,吃饭都由她做,勤快得很。老杂工和哑女处得像祖孙俩。鬼子带兵住进天齐庙后,又让士兵帮着把那些破漏的房子修补了一下。天齐庙居然有些新气象,里里外外都很干净。

哑女对鬼子重来天齐庙非常惊喜,但不像以前那样死缠住他了。相反,每次看到鬼子都有些害羞。脸红红的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态。她很感激他,为她安排了这么个好地方。更感激他当初从老二手里救出她来。那些日子真是不堪回首。那时她像一只可怜的小鸡被老二拎来拎去。他当着大白鹅的面强奸她。哑女拼命反抗,她的瘦弱单薄的身子受不了他的兽性,每次都把他脸上抓出血来。哑女也就每天挨打,夜晚怕她跑了反剪手捆在地上,任她呜哇乱叫也不松绑。大白鹅有点可怜她,一天夜里刚把她放开,老二惊醒发觉,索性把两个女人都绑上。后来鬼子带人把她救出来时,哑女已奄奄一息。

老杂工像疼爱孙女一样疼爱哑女,他为她营造了一种家的气氛。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也不再惊惊吓吓。有了以往那种孤零零噩梦一样的经历,眼下的安定生活真叫她万分满足。她哪里也不想去了,她不想再四处飘荡。从六岁起和父母失散,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在她的记忆中,第一次被人强暴是十二岁,之后就不断受人摧残。这种事从来没有给她留下快感和美好,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恐怖。每次被人强暴,她都会痛苦地想,自己为啥是个女儿身呢?她有苦不会说,只能流泪痛哭呜哇大叫。她没有一次不反抗,也没有一次不挨打。在她接触的男人中,几乎就没有好人。有的男人看起来还不错,对人怪和善的,但最终还是为了打她的主意,而且一旦付诸行动都显得那么粗野。后来有女人告诉她,都是因为你太瘦弱,瘦弱的女人容易让男人产生强暴的欲望。她还是不懂。反正她认定男人没有好东西。但鬼子和老杂工却让她改变了看法。原来男人也有这么好的人。鬼子一脸凶相,可她一点也不怕他。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怕他。他凶是凶在脸上,其实心地善良。他比那些表面和善内心阴狠的男人叫人放心。他叫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一种大哥哥一样的感觉。她好像已经找了他很多年。她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的,认识鬼子和老杂工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软弱,多么渴望有人真心实意地保护她。

那晚老杂工打了一壶酒,叫哑女小秋做了几样青菜,炒几个鸡蛋,请鬼子来坐坐。鬼子不好推辞就来了,但他来前已吃了晚饭。老杂工和鬼子对饮,小秋坐一旁为老杂工缝补衣裳,房间里充满家庭的气氛,几个人心里都暖暖的。老杂工平日不喝酒的,也不吃荤的。鬼子也不喝酒。今天都破了戒。老杂工喝点酒话就多了,说兄弟你救了小秋是个好人。鬼子眼睛已被酒烧红,说老人家你也是好人。老杂工说我在天齐庙六十年,今年七十三,活不多久了。小秋在一旁叫起来,冲老杂工直打手势,让他别说,眼里泪汪汪的。鬼子说老人家你身体好呢,活一百岁没问题。老杂工又喝一杯酒,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说死就得死。我一辈子没有妻室儿女没有牵挂,这会儿有牵挂了,我怕死后小秋没人照顾,小秋的泪就流出来了。鬼子一时无语,心想老人家真心疼小秋呢。老杂工说兄弟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鬼子说老人家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老杂工说你只要愿意,肯定能做到。小秋也不知什么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知这两个男人在说什么。老杂工说你看小秋是个好姑娘吧?鬼子说小秋很聪明很懂事的。老杂工说那就好,我叫你娶了小秋,日后你们都有个照应,我死后也放心。鬼子一下急了说不成不成你看我当兵咋能带个女人呢?不成不成!小秋一下子脸红了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老杂工说不是叫你这会儿就娶她,你只要答应下来,小秋还住天齐庙由我照顾。等你啥时候不当兵了再接她去。三年不来等你三年,五年不来等你五年。这总行了吧?这事太突兀,鬼子好一阵没说话,看看小秋,泪水吧嗒嗒往下掉呢。他怕伤了小秋的心,老杂工话说到这份上不好再推辞,就说老人家你放心,我把小秋当亲妹妹看,日后我会照顾她的,眼下仍让她在天齐庙和你老人家做伴。老杂工摸摸胡子笑了,说你这会儿把小秋带走我还舍不得呢!你放心干你的事去吧,别牵挂这里。这把老骨头还能熬几年,我要活到八十四。努!就活到八十四吧!说罢大笑起来。小秋也抬起头笑了,腮边还挂着泪。

鬼子回到他一向住的那间屋子,心里鼓鼓囊囊的,晕晕乎乎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陡然觉得多了一桩事情。他有些后悔,怎么就答应了。他倒不是不喜欢小秋,而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事,娶老婆过日子会是个什么情景?鬼子越想越荒唐,越想越迷糊,心里烦得要命。我算个什么人?当起菩萨来了。

当晚鬼子一夜没睡,和衣仰躺,和天上那颗星星对望。天齐庙不少破漏房子都让士兵给修好了,但他住的这一间没修。鬼子不让修的,也不愿搬到别屋去住。房顶那个洞如一扇天窗,把他引向遥远,给他带来一小片宁静。

他迷恋那颗星。

连日来,荒原边境又不断发生骚乱,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连续不断。像是死灰复燃,原先零星的被打散的流民重又聚集起来。

这消息鬼子很快就知道了。

来天齐庙前,他留了几个士兵做眼线,装成乞丐模样,监视边境一带的动静。更主要的是寻访老二的下落。他估计只要老二不死,就肯定还会出现。他来天齐庙驻扎的原因之一,就是麻痹老二,诱他出头。

老二当然不知道有个什么圈套在等待他。

离开桃花渡,他像只攒足了劲的猛虎,扑到哪里,哪里就有灾难。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已经聚合了上百流民,到处吃大户,到处杀人放火,如入无人之境。

老二下山后最早碰到的那两个乞丐,正是鬼子留下的眼线。他们没有急于动手,怕逮不住他,老二的凶蛮和力气是他们早就领教过的。也没有忙着去报信,因为老二刚回来,行无定所,想等他在哪里稍微安下一个窝时,再回去报信。便一直随着他,像两个忠实的小喽啰。老二居然毫不怀疑。

当鬼子接到信,连夜带兵直赴那个小村,从一户人家的床上把他拉起来时,老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床上还有个姑娘,是这户人家的宝贝闺女,浑身赤裸着缩在床角打哆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鬼子拉过薄被扔在她身上,一群士兵蜂拥而上把老二捆了个结结实实。

老二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

在逮住老二的第二天,大队流民闻风而逃。

鬼子没让追。他不想再抓什么人。

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抓人送人的勾当。

把老二带到天齐庙,鬼子并没有急于杀他。一刀割下脑袋太便宜他了。他得想想怎么治他。

老二显得格外的不安分。他知道他的死期到了,落到这些王八蛋士兵手里不会有好结果。他有些瞧不起鬼子。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身子歪斜着坐不起来。鬼子走过去把他扶正了坐好,说老二这样是不是舒服一点?鬼子说着也坐在地上和他面对着面。他终于可以从容地面对这头野兽了。老二说你别假惺惺的,老子不领你的情。鬼子说我对你并没什么情,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慢一点,看着你慢慢难受。老二说你根本不懂,好受和难受都是享受,就像弄女人最好受的时候就是最难受的时候,最难受的时候就是最好受的时候。你没经历过吧?鬼子摇摇头,说我没经历过。老二说你亏了!鬼子说咋就亏了呢?老二说男人就该有好受也有难受,缺一不可,你白活了。鬼子心里像被蜇了一下,说我总是没像你到处害人。老二说害人?笑话。这年头到处人害人,富人害穷人,穷人也害富人,当官的害百姓,百姓也害当官的,你不是替当官的害老百姓,把人抓起来扔进荒野,他们是死是活你全不管。你害了人还没得啥好处,不是可怜吗?鬼子说我不要啥好处,我就是吃粮当兵,按上头说的办,当兵的就是服从。老二哈哈大笑,说你这人也真可怜,当个狗一样的角色,还来给我讲道理。鬼子觉得有点说不过他,他讲的是什么道理怎么一下子就感到理亏了呢?就说你想让我放了你?老二说放不放由你我不会求你。鬼子说我不会放你,你不是说到处都在人害人吗?我就是要害你。老二说这就对啦!你得承认是害我,这有点像鬼子了。你害我想得到啥呢?鬼子说我抓住你就觉得很快活我抓了个到处杀人放火的家伙,我也得杀了你,杀了你就很解气很快活。老二连连点头,说这又对啦!你得学会害人。害人为钱财为女人为快活为啥都行,干脆就是为了想害人去害人,心里就舒服。以前在黄河里打鱼的时候,我就老想着不该去救人。我们家祖传的规矩,救助落难的人,不知救过多少人,一辈辈都救人。到头来不落啥好,家要绝种了。这时候来了个女人,姥姥的绝美!你猜怎么的,我爹说不能害人家,俺兄弟们不干了,说不行不能放她走得睡她操她,操死活该操不死留下当媳妇。俺兄弟们轮着来,由老大先来。老大先来不是因为他是老大,这事不能让人的。俺弟兄们打了一架,老大最厉害。我输了,在第二。老三不行,出手太轻,被我一拳揍倒了,他排第三,三兄弟轮着上,你猜怎么着?那女子乖得很,留下了。可惜后来黄河决口了,都说是那女子搞的鬼,说不清。对了那女子叫柴姑,姥姥的绝美!鬼子说柴姑死了吗?老二说不知道,也许淹死了也许没死。鬼子说你咋舍得丢下她到处乱跑呢?老二说你想啊三个男人争一个女人不烦吗?干脆我就乘黄水出来了没回去。你说哪里没女人?伸手就能抓一个。鬼子似乎被他的故事迷住了,说你家老大和老三呢?老二不想说见过老三的事,就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鬼子说别是淹死了。老二摇摇头,说才不会呢。俺三兄弟是在水里长大的,啥风浪都经过,淹不死的!我有点口渴了,给我弄碗水咋样?鬼子说中,就去外头倒一碗水来,端着灌他嘴里。老二咕咚咕咚喝空,又来了精神,说鬼子说说你的事咋样?鬼子说没啥说的。老二说咋?你还怕我笑话你。鬼子说不是怕你笑话,是没啥说的。老二说咋能没啥说的,听说你是乞丐出身,也算个小流民了,哪能没啥说的!鬼子笑笑,说起自己来,说小时候流浪的事,说在小城里的那一帮难兄弟难姐妹,自然也会说到小迷娘。后来老二就吃一惊,说鬼子你认识小迷娘?鬼子说那是铁姐妹。老二就呔一声说真是天下事巧得很呢!鬼子说你也认识她?老二就把在小城的见闻说了。他说他也是在伙计饭店听那些小乞丐说起小迷娘的,从那才知道伙计饭店的老板娘叫小迷娘。老二说姥姥的你说怎么的?你那铁姐妹和俺三弟搭伙计,说不定成了夫妻呢。鬼子也早已听说小迷娘开店的事,却没想到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牵扯,世上事真是越理越乱,再说下去不定和王母娘娘也能攀上亲。鬼子不想再和他扯淡了,就说老二这样吧,今儿咱俩说得怪投机也算有缘了,你选个死法吧,我保证满足你的要求。老二说怎的你还要我死?鬼子说你必须死,我不能放你。老二说鬼子你真王八蛋!鬼子说你别火这是没办法的事,我逮不住你由你,逮住了就不能放。老二说我不想死。鬼子说你说过不会求我的。老二说我没求你放我。要不这样吧,你把绳子松一松,我半夜时逃跑,就算你没放我,我也没求你,大家双便。鬼子说你出去了还要杀人放火,我不能放你。老二说你说对了我改不了的。鬼子走过去把绳子松了松,老二说你真打算让我逃走?鬼子说你想得美,又把绳子紧了紧,比先前捆得还结实。老二说你是个王八蛋,你耍我!鬼子说睡一觉吧,这是最后一夜了。

第二天,鬼子带一部分士兵牵上老二上路去了荒野。老二说你要带我去哪里?鬼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行人走了十几天,已进入荒原深处。这天鬼子让人给老二喂了一顿饱饭,然后把他捆在一棵树上。老二说你要把我怎样?鬼子说我已经决定了不杀你,就把你捆这里。你运气好或许有人救你,运气不好就让狼吃了你。老二叫起来王八蛋你还是把我杀了吧!这一路上他们已碰到几次狼群,只是因为人多,狼群才没敢靠近。在这之前,鬼子已经知道荒原里来了狼。他觉得这么处置老二很公平。有人救他是天意,让狼吃了也是天意。但他知道老二凶多吉少,这附近就有狼群。

当鬼子带人离开时,老二在后头大骂起来:“鬼子我日你姥姥!”

鬼子回头说:“你日西北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