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你睡着了么?”
午时,四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
佳煦慵懒地躺在大红喜床上,昨夜等了一夜,今日大早又闹腾一番,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奈何身边有个不安分的男人,在床沿边如坐针毡,发出簌簌细微的声响。
大概是憋得难受了,终是忍不住轻声唤了她。
“嗯,睡着了。”佳煦懒懒答道。嘴角的笑意浅浅晕开,因这般轻松惬意的时刻,在皇宫从未有过,她提心吊胆了三年,没有一刻能卸下烦丝。
这会儿跟个傻子同处一室,也不用担心他会设计陷害自己,更不必在意什么淑女形象,当真是舒坦。
“好吧,我睡不着。”傻子王爷背靠床边雕花的木栏,言语间透露着百无聊赖。
佳煦笑他:“昨晚睡得太饱么?你可知,我等了你一晚。”
本是说得玩笑话,王爷的反应却是极大,连得整个床都晃了三晃。
“娘、娘子等我了?”
佳煦笑笑,不说话。
“昨夜被枭玄拉到湖心亭去了,他让我陪喝酒,还说不喝就把我扔进湖里……”他挣扎着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索性就闭了嘴。
这倒提起了佳煦的兴趣。翻身坐起来,她斜眼看着他,娇笑着问道:“你和枭将军关系很好?”
他回望她,十分诚恳道:“嗯,算得上好,他经常来找我玩儿。”
“又是玩,他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跟你能玩什么?”佳煦支着下巴,瞧着他俊美的脸。
她发现宸渊王不笑的时候,和那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重叠的。主要是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可能哪些细节是她没注意的,但真的很像很像。
可是那个人,她就见过一次,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王爷被娘子盯着看得开心,忍不住咧嘴傻笑:“他带我去醉香楼看姐姐,有时候也带我去千金坊抢银子。”
千金坊?
佳煦皱了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醉香楼就是有好多漂亮姐姐的地方,”说着,王爷又止不住傻笑,“不过我觉得她们都没有娘子漂亮,嘿嘿。”
佳煦被夸得脸红,眉心舒展,伸手拍拍他的头:“这种话不要总挂在嘴边,下次带我也去见见漂亮姐姐。”
“嗯,好!”
“那千金坊呢?”
“千金坊就是有好多银子的地方,不过那里太多坏人,只有枭玄带我去我才敢去。”说着,王爷腼腆一笑。
佳煦无视他的腼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话本子上说王爷见着女子就喊打喊杀,见着男子就又摸又亲,兴许也不是完全杜撰的。
不过,那高大威猛的枭将军,瞧起来也是一枚阳刚真正的好男儿,当真会做这档子事么?
佳煦由着思绪乱了会儿,越来越觉着不能以貌取人。就拿上回在容禧宫见着的男子来说,这如今已不知是个什么世风了。
再说那千金坊,据说是个赌坊,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又没有官府衙门敢动它,说是国库里的银子,几乎半数是来自千金坊。
思及此,佳煦不免有些激动。
悠悠叹口气,重新躺回床上,为掩饰内心的狂喜,便转移话题随口问道:“你以前那些新娘子呢?”
王爷傻愣了会儿,双手搓着白色长衫,一时有些吞吐。
半晌,王爷怯怯憋出了一句话:“娘子,我有点冷。”
佳煦翻了个身,软趴趴站起来。方才他那身衣服实在太脏,就给他脱了上衣,丢了件随嫁的长衫给他。
“你等着,我给你挑件厚实点儿的。”按理说这个时辰,完全算得上热了,佳煦翻箱倒柜,最后从容禧给的那堆衣物里翻出了一件滚边深紫色锦袍,不是太厚,正适合春日外披。
不过这个款式,倒是和上次见到那男子身上的衣服有七八分相似。
“喏,穿上试试。”佳煦咬着下唇,小脸莫名发热。
王爷听话得双手接过,本想穿得小心些,奈何手脚协调不好,穿起来竟是格外费劲。
佳煦抄手盯着他,见他穿了许久也没穿对反倒是憋红了一张脸,便摇头上前帮了帮,语重心长嘱咐道:“一边手对一边袖口,再对另一边。”待他终于穿好,她又忍不住笑他,“你平日都是怎么穿衣服的,都要穿几个时辰么?”
王爷抓抓头发,灿然一笑:“有小橘子啊,她手巧,每次都是她帮我穿,你瞧我这头发,也是她给束的。”
佳煦坐回床边,赞许地点点头:“看来还是有听话的丫头嘛,叫小橘子?下回你带我瞧瞧。”
“娘子你瞧过了啊。”王爷理着衣服上的褶子,抬头看了眼她。
佳煦皱眉:“我见过?你是说偏厅里的丫头?”
“嗯,就是管娘子叫妖妃,还说娘子刺伤我的那个丫头。”
“她?”佳煦立即是火冒三丈地站起来,“她不行,睁眼说瞎话的丫头,我瞧她八成是那嬷嬷的私生女!”
王爷惊讶地盯着她:“娘子好厉害!小橘子就是嬷嬷的女儿。”
佳煦一脸果不其然的表情,很是严肃地睨着他:“她没个正经名字么?叫什么小橘子,真是叫得人牙酸。”
“没有啊娘子,我牙不酸。”边说着,边砸吧了一下嘴。
“总之娘子不喜欢她,以后不要跟她来往了。”佳煦没好气得翻了个白眼。
“嗯,我再也不跟小橘子玩儿了!”王爷态度坚定道。
“别叫她小橘子,我听着牙酸。”
“那叫什么?”
“叫臭丫头。”
“嗯,我再也不跟臭丫头玩了!”王爷态度越发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佳煦恼着的脸瞬间破功,满心愉悦地坐回他旁边,情难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王爷真乖!”
王爷听着一乐,好看的薄唇咧到极限,不过瞬间便又愁了起来。
“可是,不理臭丫头,谁给我穿衣服梳头发呢?”
“我啊!”佳煦拍拍胸脯,笑得义气凛然,“我的手也很巧。”
“娘子真好!”
主子的厢房里嘻嘻闹闹了几个时辰,后花园里雀跃的小鸟,也纷纷吟唱着温暖的季节,隐隐约约,仿若伴奏。
待到酉时,佳煦已经饱饱睡了一觉,醒来时候,发现身上盖着被子,而床沿边一个乌黑的脑袋埋在被子里,呼吸清浅。
瞧着这副场景,佳煦愣了愣。
她和宸渊王聊着无关紧要的无聊事,然后聊着聊着睡着了,这傻子还十分懂事地给她盖了被子,自己却跪坐在榻上,仿佛在守护她一般。
这种温暖的,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了。
虽然他傻,虽然她对他了解不深,也不知道这傻是真的傻还是装得傻,可短短一天内,他陪她整了奴才,替她挡了危险,说了很多好听话哄她开心。
就像很久以前,哥哥在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她闯祸哥哥会担着,她受罚哥哥会担着,她不开心哥哥会想法子逗她乐。
那一战,血洗宁遥,她却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
“娘、娘子,你醒了?”
王爷不知做了什么梦,忽地惊醒,呆呆看着床上坐起来的女子。
“嗯。”佳煦敛了敛情绪,理了衣服便下了床,“我们去瞧瞧那些不听话的奴才。”边说着边往屋外走。
莫名沉重的氛围拉开两人的距离,王爷有些恍惚,似乎还沉在方才的梦里。他脸色不大好,拖沓着跟在佳煦身后。
天色不早了,遥远的微风吹散晚霞,西边日头渐没,青黑色的天空挂上了半弯新月。浅浅的,如银钩一般,若不仔细看便只能瞧见漫天点亮的星星。
王爷府当真安静,昨日的婚礼丝毫没有留下痕迹。
“娘子,我们去哪?”闷在后头的王爷,加快步子跟上佳煦,说话时候也不似之前那么笑嘻嘻的。
佳煦别过脸看了看他,狐疑道:“你怎么了?怎么睡一觉醒来就感觉变了个人。”
王爷低头一笑:“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
佳煦淡淡笑笑,噩梦于她而言已经是寻常便饭,每次睡完觉醒来都如同落水一般。
“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噩梦?”王爷见她不再追问,便主动凑过去,神色紧张。
“不管那是什么,它都只是梦而已。”
后花园的花开得很艳,争先恐后一般,有些已经压到丛中的小径上,稍不注意就会踩到,可想而知,这花圃定是久未打理了。
佳煦专注于脚下,身后的王爷也不再说话,仿佛赌气一般。不就没听他说噩梦么?真是个小气的傻子。
不过,这后花园像是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
佳煦停下来,环顾四周长得都同一个模样的小屋子,一时没辙。
身后的傻子虽不说话,倒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停下来,他便也停下来,只是低着头看着脚尖,鼓着腮帮,一副被人强了贞洁苦大仇深的模样。
佳煦眼角抽了抽,清咳一声问:“厨房怎么走?”
王爷像是没听到般,依然盯着自己的脚,丝毫反应也无。
……这活脱脱的傲娇,让佳煦不忍直视。
而立之年的男人,这副模样当真看得不习惯。
“那你说说,做了什么噩梦?”
王爷当即有了反应,猛地抬头,紧张兮兮地看着她:“我梦到奴才把我们关起来,要杀了我们。”
佳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耐心追问:“那你看清是哪个奴才了么?我现在就去把他赶走。”
他懊恼地垂下头:“没有,他们蒙着面,看不清。”
佳煦眨巴眨巴眼,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能不伤害傻子单纯的内心。
“要不我们今晚不去找他们了?”王爷讨好地看向她。
“可以。”佳煦点点头,此时夜色已渐渐袭来,不多时周围便成了黑压压一片,她走至王爷身边,小声道,“可是我还得去厨房啊,我很饿。”
佳煦比了比自己的肚子,它已经饿了一天了,饥肠辘辘抗议了许久,完全没法儿忽视。
“你不饿么?”说着佳煦伸手拍了拍他瘪瘪的肚皮,傻子是不知道饿么?
夜色里,他眸光如星,亮晶晶仿佛住了一盏灯,他看着她丧气的脸,不禁好笑。
“喂喂,宸渊王,你怎么不说话了啊!”
佳煦有些紧张,她本就怕黑,在夜里看东西都不大清楚,这会子看他的脸,就只能隐约看清他的眼睛。可他却突然安静,脸呼吸都仿佛变得轻了……
“你别吓我啊……”在宫里走夜路都有来福伴着,一个人的时候也一定会提一盏灯。
今此在陌生的王府,路边一盏灯都没有,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燥凉的夜风吹过脸颊时,也莫名瘆人。
三年了,她还是没法克服。无论表面多么强势,遇到软肋的时候,她也还是胆怯了。
“娘子,我在想还有什么地方有吃的。”他在夜里看清她的恐惧,一只手拽上她的衣角。
“想到了?”她靠得更近一些,发顶抵着他的下颌却不自知。
他顿了顿,依旧是傻乎乎的口气:“嗯,想到了,书房里有好多好吃的,都是枭玄从塞外带给我的。”顺势拉起她的手,脚步轻快地转了个弯,“走,我带娘子去!”
于是,宸渊王一路傻乎乎的笑着,紧紧牵着她的手在长廊中奔跑……
虽然画风诡异,但佳煦莫名地放下心来,方才的害怕也渐渐消散,只跟着他的步伐,横冲直撞。
待到厢房的时候,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不、不是说在书房吗,怎么回来了?”佳煦扶着门框,瞧着屋子里黑漆漆一片,昨夜红烛的残香还隐隐逗留。
王爷摸黑进去后,一阵翻箱倒柜,砸翻了不少东西,最后终于点亮了桌上的纱灯:“娘子进来吧。”
佳煦拖着疲累的身子进门:“很饿很饿。”
“喀——”
吓——
床头的兽角被他转动,高大的床帏后,那堵毫不起眼十分平常的棕黄墙壁缓缓升起。
“这里就是书房。”他拉着她进去密室一般的书房,洋洋得意,“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这是枭玄设计的。”
枭玄枭玄枭玄……
到底为什么枭大将军要跟一个傻子这么要好?
佳煦皱皱眉,微微侧目。
看来这个王爷果真不简单。唔,不过,这桌子上都刻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佳煦坐在案前的大师椅上,目光被上好的红花梨木桌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所吸引。
待看清所刻内容后,佳煦眼角抽了抽,小脸红了红。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春、宫、图么?
“娘子,你看这些够不够。”宸渊王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大包袱,层层打开后,各类坚果,酥饼,小点心一一摊开。
佳煦还没反应过来,眼睛瞄了瞄桌上的刻画,又瞄了瞄摊开的美食,一时哑然。
到底是饿了,二话没说,挑起一块酥饼就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这些点心虽看起来不太精致,但口感却是极佳,酥酥软软,甜而不腻,吃完口齿间淡淡馨香绕存,一点也不必皇宫那些大厨的手艺差。
佳煦吃了七八块酥饼,瞥见一旁的宸渊王正百无聊赖刻画桌子上的人物,顿时就噎住了。
“咳咳咳——咳咳——!”
“怎么了!”王爷立马停下手中的活计,神色紧张而焦灼地盯着她,一时慌乱,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佳煦咳了半晌,终于缓了缓,余光瞥见桌上的东西,跟触到什么火舌一般迅速收回来。
“咳,王爷怎么把桌子画成那个样子了?”面红耳赤之际,终是忍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他大眼无辜地盯着桌面,笑得十分纯洁坦然:“这是艺术品,枭玄教我的,他说没人玩的时候,就刻这些艺术品打发打发。”
又是……枭玄。
佳煦抚额,那个枭玄怎么能这么带坏一个傻子?看他人模人样,没想到,咳,内里竟是这副样貌。
佳煦转头到一边去,摇头吃着酥饼,便悠悠教导:“王爷还是少刻那些艺术品,对身体不好。”
王爷琢磨了会儿,不太明白:“我身体很好啊。”
“咳,我吃饱了,先就寝去了,王爷您慢慢儿刻着。”
终是不忍多说下去,佳煦匆匆收拾完现场,转身回了厢房,动作麻利地脱掉鞋子和外套,一股脑钻进大红锦被里。
独留傻不愣登的宸渊王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