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子爷!太子爷!太、太——”
小仁子脚下生风,从梨花院一路飞奔至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喊着自家主子,俏生生的小白脸上一副大事不好死了爹娘的模样。
宣弘景前日从宁遥战场上归来,因了胜仗,皇上一高兴,将朝廷里的事全权交给了他,皇位一事似乎也是板上钉钉。
如此,太子府上上下下本都是喜庆至极,可那后院里新来的姑娘,却愣是闹得府里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宣弘景放下卷轴,长腿一迈,绕至桌前,凌厉的神色透露了不满:“小仁子,本王不是说过,近日府中来了不少政客,你这般慌张作甚。”
一身玄色长袍,负手而立,颀长身形无端端给人一股压迫。
慌慌张张的小仁子,即使从小伴着爷长大,这时候也仍免不了结结实实的一跪,压低了颤抖的嗓音:“回、回太子爷,梨花院的姑娘昨儿夜里悬、悬梁了……”
小仁子看得出来,那姑娘虽是爷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俘虏,但确是被爷看重的人,不仅安排她住了只有正宫娘娘才能住的梨花院,还给她配了十来个侍女,就连自己这个跟班儿也被打发去看着那姑娘——
这若是出了个好歹,小仁子是要负责的。
果然,宣弘景一听这话,脸上的厉色瞬即被担忧取代,也顾不得责怪谁,抬脚便往门外走。
小仁子不敢怠慢,紧随其后。
宣弘景这两日要处理的事情确实太多,救了城楼上的女子,回来后却连一眼都未来得及探视,终日坐在书房中接客,处理奏折,忙得昏天黑地。
可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她。
既然是他救的人,自然是由他负责到底,近日呈上的折子里,关于如何处置亡国公主一事,各大臣可谓众说纷纭。但这所有的众说纷纭里,无不隐晦了一个共同点。
就是如何处死她。
说法不同,手段不一,目的却是一样的。
“还活着吗?”邻近后院的石板路上,宣弘景浓黑的眉头紧紧皱起,能夹死一只苍蝇。
“还活着,太医已经去了,说是绳子不结实,那姑娘半夜里掉了下来。”
紧张的面色微微舒展,行至门口时,脚步微顿,淡淡问道:“哪家的布庄?”
小仁子紧张的情绪岔了岔,这才反应过来问得是悬梁的帐幔,忙答:“叶嘉布庄。”
“赏。”
说完,大步迈进厢房,守在一堆的侍女们见了,忙神色紧张地跪地行礼,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一屋子人都不敢正眼瞧他,只除了床榻上那位,自杀未遂,悠悠醒转的女子,空洞无神的眼眸,仿佛暗藏了黑色的漩涡,盯着几步外匆匆走近的男人,恨不能将他吞没一般。
苍白消瘦的小脸宛若被抽去了魂魄,白色亵衣宽大而不服帖,裹着那副瘦削的身子,乍一眼瞧着真不像是个活人。
直到他两步行至榻前,那无神的双眸才忽的闪了闪,无声地撇过脸去,转而盯着花纹繁复的屋顶。
“如何?”
宣弘景盯着那张一度让他惊艳的脸,即使是此刻,苍白如纸,也依然让他移不开视线的脸,嗓音蓦地有些嘶哑。
太医跪上前:“回禀太子殿下,姑娘连着三日水米未进,昨夜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大伤元气,臣等恐怕……”
说及此,太医欲言又止,其余几位也只是低头默不作声。
眼角微眯,沉声问:“恐怕?本王看她好得很,太医若是没法子,那本王恐怕也养不起尔等废物了。”
言语森冷,凤眸睨着地上颤巍巍的太医们,额角微跳。
笑话,他救她回来,岂能有恐怕一说!
“太子殿下息怒,臣、臣等自当竭尽全力,可这姑娘心病还须心药医,单凭几味方子,臣等实在是没这个把握啊……”
“那你便给本王医好她的心病!”
说时,宣弘景向来不显山露水的脸上,已是染了一层薄怒。
正当众人皆无话可说,气氛急剧冷凝时,床上那失魂般的女子,突然开了口。
无一丝血色的薄唇微微开启:“太子爷何必为难他们,就是神仙下凡,也开不出一副心药。”
柔柔软软的腔调,在呼吸都显得沉重的房间里,竟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力量。
这是自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宣弘景遣散众人,又命小仁子添了盆新炭,关上门后,屋子里一片暖意。
他搬了高凳坐到床边,随手拿起枕边的貂绒暖筒,隔着金边架子烤了烤。
方才宁落倾的一番话确是勾起了他的兴致,说什么神仙下凡也做不到,他偏就不信。
这女子是个什么心肠,小时候他便见识过,今日若不能将其捂热,怕是以后处理政事都不能心安了。况且,宁落倾口中的心药,他其实也猜到了七八分。
一个刚刚亡国的俘虏公主,得的什么心病,显而易见。
不多时,烧旺的炭火将手中暖筒烤得热乎,他将暖筒搁置在她手边——她的手很冷,从进门开始他就看出来了。
只是没有哪个丫鬟敢碰她,伺候得丝毫都不周到。
“兴许,本王能给你开一副心药。”
他起身拢了拢床上绣金线的锦被,温热的指甲状似无意地划过她额前零散的碎发。
“当真?”像是受了刺激般,她蓦地看向他,凹陷的眸子里射出冷冷寒光。
宣弘景愣了愣,复坐至床边,邪魅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当真。”
许是怕她不信,他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极轻,却极为认真:“这世上就没有本王做不来的事情。”
她与他四目相对,从那双含笑的眼里,找不出一丝波澜,只有满得要溢出来的胸有成竹。
良久,她微微阖了眼,“若是我的心药,是你至亲之人的心头血,”透着绝望的笑意里夹杂着些许不屑,“你也能做到?”
他看着那抹微笑,眼里涌出痴迷。
几乎是一丝迟疑也无——
“能。”
床上人瞬然睁开眼,心尖莫名划过一丝痛快,可那痛快过后,却是撕扯而至的莫名的悲伤——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不顾至亲之人!
为什么她深爱的却可以被这种人毁掉!
看出她的惊疑,他忍俊不禁,出口的话明明是那般阴狠,却偏偏用了温柔的语气:“为博佳人一笑,本王愿倾所有。”
更何况,那所谓的至亲之人不过是束缚他的统治者。
想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随时得提防着一个至亲之人的心情——
如此至亲,不要又何妨?
有些事情,终究是等不了,该死的一天都不得多活。
宁落倾低估了太子的野心,也低估了他的手段,她以为所有的血缘都该是难舍难分的。
直到一月后,他传她来到皇帝的寝宫,亲眼见了床上病恹恹的宣王。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了——”
乍暖还寒,春风拂柳,大地渐渐换上嫩绿新装。
宁遥已灭,西夏归顺,寒冬腊月在炮竹声里悄悄走远,宣国迎来了最好的时节。
宣炎晟就是这个时候死去的,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长安街头为他而设的明月楼——百姓说,这座楼建给战无不胜的皇帝,建给大宣国的功臣。
皇上驾崩的消息,从养心殿一直传到等待早朝的朝明宫,又从朝明宫传到皇宫紧闭的宫门,号角声高高低低响遍了每一个角落。
而养心殿内,候在龙榻旁的,只有一个太子,一个御医,一个丫鬟。
“父皇——!儿臣来晚一步!”
“各位爷请留步,太子爷还在里边儿呢——”
“混账!来福说得这是什么话!难道就他太子一人是父皇亲生么!”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子爷吩咐过,半个时辰内任何人——”
“笑话,父皇死了,我们做儿子的怎能不在身旁!”
“……”
门外吵吵嚷嚷,大抵是各宫皇子得了信儿,争相赶来。
门内却是安静的诡异。
床尾低着头的丫鬟,微微抬眸,瞥了眼龙榻边上“深情相谈”的父子,唇角绽出一抹冷笑。
“父皇,这江山本就是你为我而设,今日我不过是提早得到我应得的,”宣弘景握着父皇骨瘦如柴的大掌,那厚厚的老茧彰显着岁月的痕迹,他心疼地摩挲着父皇的手,低沉婉转的嗓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清冷,“父皇你知道吗,我过得很辛苦,这些年来我一直被折磨得很辛苦,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他抬眼盯着父皇浑浊的老眼,那眼里挣扎的怒意充红了双眼。
却在听到他后一句话时,蓦地一顿。
宣炎晟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说不出,御医那一针扎进了声门,他才知道所谓的治疗不过是个幌子。
“父皇是不是觉得很难过,很愤怒,很想杀人?”宣弘景瞧着父皇脸上的变化,一时失笑,“这种感觉,儿臣每晚都要享受一遍呢,父皇真觉得一个太子之位就能抹平这种感觉吗?”
宣炎晟颤抖的双唇渐渐平静,连同眼里翻涌的愤怒,也一并黯淡,沉重的身躯颓然倒在了明黄的龙床上。那一声闷响,似是最后的回应。
对于这个小儿子,宣炎晟始终存留着愧疚,他几乎满足他从小到大的一切要求。可即便是这样,宣炎晟仍然觉得不够,有时候,他甚至想杀了这个儿子。
那样与生俱来的病痛,活着就是折磨,倒不如死来得痛快。
“父皇,你怎么不生气了?”宣弘景猛然起身,双手撑着床垫,微微俯身,看着父皇眼里渐渐消散的怒意,反倒是越发阴狠起来,“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当初生下我,后悔后来没有杀了我,后悔给了我太子之位!父皇,我告诉你,没用的,后悔没用!就是今日我继承了那把龙椅也没用!”
“好端端旧疾复发,父皇,你这是故意为了满足我吗?你对儿臣真好啊……”
绣龙纹的深黄帐幔,静静遮掩着帐内排山倒海的可怕局面。
跪在地上的女子,突然打了个寒颤。
听完宣弘景一席话,她突然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晦暗的,危险的,不可回头的路。
而后,门外喧杂拥挤的皇子们,最终突破了侍卫们的阻拦,带着极大的孝心,放声恸哭,蜂拥而至。
宣炎晟死了,如她所愿,如他所愿。
宣弘景凭着一纸印有玉玺的遗诏,即日登基。
但整个过程,宁落倾再清楚不过。哦不,她现在已经更名了。
登基前夜,宣弘景说:“佳人如煦,佳煦,这名字很适合你。”
“如此你可满意?”
“皇上说笑了,奴婢满意不满意全凭皇上旨意。”
“呵,宁落倾,朕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她要他的江山,她要他的命,她要整个宣国为之更名。
而他,除了要她,更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