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人生在世上,更多的也许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床榻上负伤的男子,你又救我一次,可我的心思,从头到尾都是取你性命。
于佳煦而言,那横空飞来的一剑,除了削除宣弘景心里的愧疚,并没有真的改变什么。至少,他还活着。他挡在她面前,露出的微笑虚弱却痛快——
为什么不死呢?
佳煦紧咬着下唇,盯着那月白衣衫渐渐染红,恨恨的想着。
而刺客们就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般,在皇上挡过那一剑后,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突然如潮涌至。所有的剑锋都瞄准这一处不太宽阔的角落。
宣弘景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纳于眼底,漆黑如墨的眸子散发着星点般的微光,在身后重重利刃逼近时,他盯着那张绝色的脸,轻笑出声:“落倾,今日,怕是要如你所愿了。”
佳煦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动,在听清那句话时,浑身奔腾的血液一滞。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可是,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宣国千万百姓该如何?
如果连宣国都不复存在了,谁来给逝去的宁遥一个交代?
她的复国大计又该从何开始?
——电光火石间,浅紫色的袖口飞出数支袖箭。
许是无人料到,角落里被保护的女子,怎会使出这样的绝技,那淬毒的利箭,竟毫无失手,箭箭封喉。
“撤!”
混乱中,身手矫健的头目,一声口哨响起,白色烟雾挥洒满厅。
“咳咳咳咳——”
宣弘景急剧的咳嗽声在混乱后的烟雾堆里仿佛收尾一般,薄唇边的弧度隐约看不真切,几分得意,几分嘲讽。他抵着墙壁的大手缓缓滑落,庞大的身躯,蓦然前倾——
整个重量都栽向面无表情的佳煦。
软玉温香?呵,朕今日赚了。
戌时,红纱帐,熏香。
佳煦正翻箱倒柜找火折子,心绪已然麻木。
“娘娘,借一步说话。”
来福急匆匆进来,素来从容不迫的步子此刻也是惊魂甫定,凌乱不已,瞅了眼床上因失血过多而晕厥的皇上,再瞅瞅忙忙碌碌不肯消停的佳煦,苍白的面上才稍稍缓了缓。
佳煦闻言一顿,起身看着床上仍旧昏迷不信的宣弘景,莫名冷淡:“公公有话这里说便好。”
来福也不耽搁,上前几步,杵近了道:“后花园里,一堆的婢女嬷嬷,皆是……”说到此处,来福忽地一顿。
“怎么,她们还在府里?”佳煦自进门起就没见着佣人们,原以为她们是自觉收拾东西走人了的。
“娘娘此话怎讲?”却见来福苍白的肤色愈加惶恐起来。
“她们伺候不周,昨儿个我将她们都打发了。”说到此处,佳煦秀美轻拧,“公公的意思是?”
“死了。”来福花白参半的眉尖微微抽动,尖利的嗓音压低,“全是袖箭封喉的手法。”
袖箭封喉,呵,不就是她方才教训刺客的手法么?
方才一阵白色烟雾过后,约莫半个时辰后周遭才恢复,怎料佳煦等人正想从死去的刺客身上寻找线索时,那光洁的大理石板上竟连一滴鲜血也无!更别提什么刺客了。
此刻宣弘景又是昏迷不醒,随行的御医诊治后,说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服了乾坤丹,施了银针,敷了金霄止血散,满屋子的药草味儿,混合腥腻的血腥,压迫着黑黢黢的夜。
本就烦闷至极,又闹了这么一出。
“有劳公公瞧着皇上,佳煦这就去后院看看。”
夜里莹莹闪烁的眉目,寒光湛湛。既然刺客的目标如此明显,她又何需坐以待毙。
几道亭廊蜿蜒,静悄悄的小径晚风习习,凝固的血腥随之涌入鼻息。
佳煦微微皱眉,隔了一片荷花池的石板桥上,足以看见凌乱的花塘中,黑黪黪一片,横尸遍野——
后花园的上空盘旋着几只怪叫的乌鸦,衬得繁星下的人间分外瘆人。
池中惊跳的鱼儿,激起冰凉的水花,突兀而苍白的声响让桥上的人打了个寒颤。
在夜里,她向来视物不清,今日却是瞧得明白。西边残留的一丝薄光,给眼前的人间铺陈了一道血红的祭礼。
究竟是何人,手段如此残忍。她的仇敌?一个亡国公主,还有仇敌么。
“娘子!娘子!娘子……本王要找娘子,你们……你们谁敢阻拦!”
长廊处传来骚动,眼前种种被瞬间打破。
佳煦环着双臂,试图抑制源源不断的颤抖,直到身后的骚动越来越近,她才终于冷静下来,转身看向被一群侍卫拽拉着走过来的宸渊王。
虚浮的脚步间,满满当当的醉态。
佳煦清冷的眸光中带了一丝打量。她以为这傻子早从千金坊回来了,和坊主交接之后,佳煦一路都没有见着这傻王的影子。
这会子,偏偏是这会子,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过一片之后,姗姗来迟。
“娘子!”傻王看清桥上的人时,浑身一使劲,大力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傻笑着连滚带爬地赶到佳煦身前,开口之时,便是满嘴的酒气,“嘿嘿,娘子在这儿做什么,不怕黑么!”
佳煦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冷艳的面庞对着不远处堆积的尸首,嗓音清淡:“王爷可瞧得清院子里的花儿?”
傻王闻言上前几步,深吸一口气后,皱眉道:“娘子,这花的味道好怪。”
“香吗?”
“嗯,说不上,我觉着挺好闻的,就是和以往不大一样,娘子觉着呢?”
佳煦惊疑地看向他,那张如画般的脸只能依稀看清轮廓,她却从这副冷硬的轮廓上感受到了认真——
一个傻子,闻着满室血腥,认真地说出那样的话,如果是假装,那么他的心该有多么扭曲?
佳煦突然有些后悔,嫁到这个地方,嫁给这么一个虚实混淆的人。
今日的刺杀被宣弘景挡下来,那以后呢?
一个装傻的傻子若想要杀人,似乎是怎么都无法逃脱的。
“娘子,你怎么不说话了?”宸渊王又恢复了傻笑,满身酒气凑近一动不动的佳煦,“娘子,我今日又喝了好些酒,枭玄每次都要耍赖……”
“我能不能问王爷一个问题。”
夜风里,酒香合了血腥,不远处的侍卫已经走远,死亡气息浓烈的后院里,此刻只剩夫妇二人。
一个傻笑不止,念念有词,一个清冷淡漠,愁容满面。
她盯着那方轮廓,想象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似乎比平日里的傻气更甚。
他离她很久,酒气喷洒在她的发顶。
“娘子你问。”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杀我,你会不会救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但又不明显。
“谁要杀娘子!我当然会救!”
傻王虽是醉醺醺的,神志还算清楚。而这个答案也是佳煦预料之中的。
她只想给他一个暗示,杀或不杀,救或不救,她都已做好了准备。
“没有谁,王爷,我们回去罢。”
浅紫长裙,曵地无声。
她不露痕迹的避开他,反身往回走。身后的血腥提醒她,这一次有人没能杀了她,下一次恐难预料了。
傻王迟钝地回神,盯着渐行渐远的娘子,修长的指节微握。
“娘子慢点走!”
他飞快跑过去,大手蛮势地牵起小手:“娘子,你手好冰!”
佳煦撇了眼咋咋呼呼替她暖手的傻王,心尖处忽地杂生一股子怨念。
此情此景,多么像父王母后,可眼前的男人却不是她能相信的人。
“娘子,小侄子怎么在这里!”
行至门前,傻王拉住她。屋内燃了红烛,来福躬身立在床尾,闻声瞧了过来。
微眯的老眼扫过醉醺醺的傻王,目光停在佳煦僵滞的身形上,低声道:“娘娘,皇上醒了。”
可不是么,醒了,还能笑得出来。
佳煦与那沉静的双眸两两相对,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原本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此刻已是强撑出一缕笑意,先前的蛮横强势尽扫,苍白的唇色瞧得她胸口微闷。
良久,一旁沉默不语的宸渊王忽地开了口:“娘子,你喜欢小侄子么?”他晃着她有了些暖意的小手,问得委屈而直白。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床榻上原本只是微微笑的男人,听了这话后竟十分畅快般大笑数声:“咳咳……咳咳,四叔倒是说到朕的心里了。”肩胛的抽痛都不能让他舒展的眉头皱一皱。
佳煦听罢,只拿眼睨着傻王,微微使力挣脱他滚烫的掌心,语气不容置疑:“相公,这话切莫再说第二次。”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称呼,眼见傻王又从委屈转换成痴傻模样,嘴角涎水不断:“娘子今儿又叫我相公了,叫得真好听,嘿嘿……”
果然,宣弘景那毫不掩饰情绪的龙颜瞬间变了颜色。
瞧着佳煦走近时低眉敛目的模样,再加之她身后那酒气熏天蹦跶的傻王,浓眉紧蹙:“朕今日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个脸色对着朕。”
沙哑的喉间,嗓音低沉,带着病态的怒气逼向床前面无表情的女子。
佳煦摘下他额头的布巾,又试了试银盆里的水温,动作温柔且认真,仿佛手中之事是再重要不过的事。
“宁落倾,朕在问你!”
宁落倾。
佳煦手上一顿,轻轻拧了水。
宣弘景今日可谓失态,三年来都不曾提及的名字,今日却提了两次。
“臣妾不知皇上想看什么脸色,但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情,臣妾定是笑不出来的。”她将布巾敷在他额头,言语间带着一股子讽意。
正要收回手时,却被宣弘景抓住腕子。
“呵,如今当了宸渊王妃,朕的话,不管用了?”他紧紧盯着她的眼,企图寻出一丝波澜。
却被一旁的宸渊王大力拉开二人的手,那张憋红的脸上,满满的傻气:“小侄子,这是本王的娘子!”他一把握住佳煦的手,莫名的占有欲让周遭气氛骤然一冷。
佳煦皱眉,还想挣开,却被宸渊王整个拉进了怀里——
这傻子的力气怎么!
佳煦气急,床榻上的男人突然冷声道:“四叔,你该知道,这天下所有东西都是朕的。”
宣弘景盯着宸渊王箍紧的双手,眸光暗沉。
“你胡说!我家娘子又不是东西!”宸渊王咬牙反驳。
佳煦额角跳了跳……
皇上被这傻气逗笑,语气却依旧森冷,说出的话也是令人胆寒:“朕瞧着你能傻到几时,你这娘子,可是朕给赐的。”
言罢,宣弘景一手掀开被子,长腿一伸,候在床尾的来福忙不迭上前伺候穿鞋。
“摆驾回宫!”
宣弘景长臂一展,黄袍加身,冷冽的面上颜色狠厉。
走过佳煦身边时,肩胛的药草味儿仿佛也烧着一般,浓烈得刺鼻。
她微微皱眉,挣开傻王的禁锢,转身行礼:“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躯一震,随即大步迈出门外。
呵,万岁?宁落倾,朕定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