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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新阕 阕十二 惊心动魄杀机起(一)

“皇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玉面书生留着最后一口气儿,奴才觉着……”

申时,坐北朝南,地势甚高的乾修宫,门窗紧闭,黄色帷幔层层挂起,却仍挡不住外头流火般的日头。

黄幔内的案桌旁,来福边往白玉瓷盆里添冰块,边拾着檀香扇悠悠扇着案前正襟危坐的皇上。

底下的丫鬟全都遣去了门外晒太阳,独留沁凉的光明大堂一主一仆。

来福琢磨着皇上的神态,厚厚一摞折子只批了小半,眉宇间蹙着一股子烦闷。这般状态,从佳煦嫁入王爷府后,已整整持续了两日吧。

皇上前月着他派出去的人昨儿个晚上便回来交差了,可估摸着眼下这个状态,着实是难以启齿。

“如何?”

宣弘景将折子丢置一旁,睨了眼欲言又止的来福,神色清淡地端起手边热气微袅的茶杯,正端至鼻尖,稍闻了闻,眉间的烦闷更甚。

来福收拾完瓷盆里的冰块,就将那小银铲搁在一边,换了手接着缓缓扇风,幽幽凉气便四散开来。

他略斟酌了一番,面上肌肉一紧,说出的话似是咬着牙:“奴才觉着,那宸渊王许是造不出什么幺蛾子的。”

听罢,宣弘景锐利的凤眸微微眯起,吹了吹杯上的热气,浅浅抿了口。随即又是浓眉紧皱,索性将茶水也弃置一边,语气透着几许愠怒:“乾修宫现今的奉茶是哪个?”

来福一愣,低头答道:“回禀皇上,是佳煦姑娘临走时举荐的丫头,名唤闵玉。”

宣弘景一听佳煦二字,当即就变了脸色,厉声道:“她以为自己是谁,朕瞧这闵玉当不了这差事!”

来福伏低身子,瘦骨嶙峋的扇风手加大了力度。

“那皇上的意思是?”

先前本是要讨论要事,这会子竟平白扯到了佳煦身上,来福不动声色的老脸上也不诧异,顺着皇上的话头接下去。

佳煦刚离开乾修宫的时候,宣弘景便满满地不自在,行走坐起时总觉着少了些什么,但念着她还在宫里,也就强忍了下来。如今佳煦已经出了宫,嫁了人,他倒是忍得越发辛苦了。

再说宣弘景自幼体质便不大好,虽是生在皇室,打小锦衣玉食,可这体质是生来的,如何调理都治不了根本。

前些时候外出打猎,回来后略感风寒,太医诊治了几日,好容易渐渐有了好转,却又被一堆烦心事缠上来,太医又说是急火攻心,内里冰火相冲如两重天,只靠吃药已经不大管用了,只得靠着皇上自个儿挺一挺。

来福是看着他长大的,巴巴瞧着他从一堆皇子里脱颖而出,坐上这万人之上的位子,日理万机,病痛缠身,瞧着也是心疼。

奈何大基初定,外头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盯着龙椅暗揣野心的臣子,邻国间也是骚动不断,片刻不得松懈。来福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思来,生怕再腾出别的麻烦。

至于佳煦,来福每每想起这位倾国倾城的亡国公主,心尖就汨汨冒出一股子犹疑——当初皇上逆了众臣之意,强行要留下她,长久下来,倒成了病引子。可颠倒过来,又似是药引子。

“要不皇上跟奴才出去走走?”

“走走?”龙颜不悦,大手拍在一沓明黄的奏折上,“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人都说得什么话,朕哪里还有心思走走!”

“奴才是说,佳煦姑娘昨儿个托人捎信来,说是王爷府的事情有些眉目,”来福抬眼瞧了皇上的脸色,见着似是稍微缓和了些,便接着道,“要不奴才跟皇上一起出宫一趟,也当是散散心。”

果然,宣弘景听了这番话,方才愠怒的神色顿时敛了不少,眉间也淡淡舒展开:“哦?她才刚进去,便有了发现?”

天子面前,睁眼说瞎话就等于欺君,但其实皇上和来福都明白,这番说辞,无论真假都称了皇上的心。

“佳煦姑娘的能力,皇上心里头也清楚。”

宣弘景硬朗的脸庞微微侧了侧,狭长的双眸斜斜睨着他,紧抿的嘴角却是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来福,果然还是你最懂得朕的心思。”

来福执扇的手微微一顿,换了另一边,笑眯眯道:“奴才不敢揣测圣心,”说罢又顺口提到,“那奉茶的闵玉丫头,皇上可要换人?”

宣弘景理了理一身月白袍子,拄着龙头手柄,颀长之姿巍然立起。

“即刻启程,去宸渊王府。”瞬时之间,精神抖擞,宣弘景兀自挑开案前的帷幔,步态轻盈地下了缓梯。似是刹那间忘却所有琐事。

来福面上一喜,赶紧捧着盛满冰块的瓷盆,佝着腰杆,快步跟上。

待行至门前,甫一开门,那毒辣辣的日头便像是迎面泼了盆火星子般,来福两步上前,正要呵斥殿外站成两派的宫女怎得没人撑起掌扇,头顶上却蓦地一阴。

“皇上要去哪儿?”

霎时间,一个婉转如歌,欢快如涓涓细流般悦耳的声音,嵌入这满庭的流金铄石之中——

几乎是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宣弘景蓦地转过脸去。

身形娇小的女子,一人撑起偌大的掌扇,骨节分明的纤纤玉指紧紧抓着横长的扇骨,若雪般莹润的肌肤,在炎炎烈日之下似乎熠熠闪光,而那粉红薄唇咧起的纯澈笑容,掺进乌亮的眼眸里,泠泠如同空谷幽兰。

宣弘景眯着狭长眼角,锐利的目光透着打量,他看着刺眼的阳光毫无顾忌地铺陈在女子嫩绿的长衫上,脑海里忽然想到一句诗:

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

良久,闵玉被看得莫名生出了怯意,她想起佳煦姐姐说得话,不要跟那个坐拥江山的男人四目相对。只是她才上任不久,皇上又常常将她们遣至门外,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似乎是第一次。

闵玉静静垂下眸子,举着掌扇的手微微有些摇晃。

到底是没什么经验,佳煦姐姐当初将她从浣衣局里领出来后,手把手教了段时日,但真跟皇上打了照面,明显感觉到龙威逼仄的时候,确是心肝俱颤起来。

“这是哪个宫里的?”宣弘景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的陌生女子,话却是问得来福。

来福上前一步,瞧了眼闵玉,复低头答:“回禀皇上,这姑娘便是闵玉。”

闵玉,佳煦举荐的奉茶?

呵,笑话!

好你个佳煦,倒是了解朕的口味,人走了也不忘留个垫背下来!当真以为朕是什么人!

方才云淡风轻的龙颜上,风云变幻不过瞬间。宣弘景黑着脸大步朝前,明黄的靴子踩在大理石阶梯上,似蹬风一般,行走的飞快。

而身后躬身的来福则是一脸无奈,端着冰块盆子又恐走得慢了,慌忙之下,便着了闵玉放下掌扇,端上冰块一起跟了去。

闵玉自是大气不敢出,追了一路才追上那莫名其妙的主仆二人。

宣弘景依旧黑着个脸,马车和侍卫已经候在宫门口,浩浩汤汤列队而立,阵势颇有些壮观。

闵玉稍稍退了几步,站在一个侍卫的身侧,端着已经化了大半水的瓷盆,顿觉手脚都是冰凉的。呼吸急促,掌心微微刺骨的触感也让她险些站不稳脚。

可瞧着这么大阵势,一时间就只想屏息而立,恨不得掘地三尺埋了自己。

宣弘景行至六匹骏马牵套着的金雕龙撵,几乎是不带停顿地跨步上去,底下气喘吁吁的来福握着拂子颤悠了半晌,待他提上气来,抬眸再看撵上的皇上,却见他也正蹙眉瞧着自己,顿时腿上一软——

一把老骨头刷地跪下来:“皇上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着,来福就开始自扇耳光。

宣弘景这才冷冷的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隐匿在一侧,浑身微微发着抖的闵玉,眸光蓦地森寒。

“你,给朕过来。”

闵玉闻言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几步之外的龙撵上那个气宇轩昂的男人,来福公公的耳光如背景一般仍在有力地响着。

她颤巍巍走过去,脚步踩在拖地的裙裾上绊了绊,摇晃着的样子再不复初时的处子模样。

宣弘景看得不耐烦,怒喝道:“朕叫你过来!”

这一声怒吼便彻底慌了闵玉的心神,脚下一绊,手上的冰块盆子洒了大半凉水出来,大片大片倾在石板上,被当空烈日肆无忌惮地汲取着。

“皇、皇上,奴、奴婢——”

“上来!”不待闵玉抽抽搭搭说完,宣弘景又是沉声一喝,“朕还会吃了你不成!”

佳煦泪眼朦胧地瞧过去,愣愣踩上小太监跪伏的脊背,手里还死死揣着那盆冰水,生怕再泼洒了。

待二人坐定,佳煦抵着轿撵的抚框,瑟缩着不敢大口呼吸,眼里的惧意却是分外明显,不多时已经化成簌簌而下的泪珠子。

宣弘景嫌恶地瞧了她一眼,对着外头沉声道:“公公可别再揣测圣心了。”

外头的来福得了令,忙不迭站起来,维诺道:“奴才遵命。”说罢,又恢复了常日的模样,挥一挥拂子,尖声下令,“起——轿——”

龙撵悠悠晃晃,宣弘景单手抚额,摸着眉心褶皱,语气森冷而嗜血:“朕倒要看看,她要怎么把你塞给朕。”

轿子里瑟缩的闵玉瞬地打了个寒颤,黯然的眸子眨了眨,两行清泪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