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国四十二年,值国丧三年之际,天子大赦天下。
时值春暖花开,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蝶舞蜂邀,万物欣欣向荣。
“佳煦,皇上近日可安好?”容僖贵妃端坐亭中,放眼望去争相斗艳的御花园,俏丽妩媚的玉面忽添了几丝黯然。
晃眼已过三年,当初国丧之时,容禧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现今十八本也该是风华正茂青春尚好的年纪。
可这宫墙高筑,连个说话人都没有,往日无忧已不复。
皇上与容禧是指腹为婚,当初虽因国丧未大宴群臣,红毯长驱,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仪式都没有,但这三年来倒也没亏待她。
短短三年承蒙盛宠,平步青云坐上了贵妃之位。
旁人常道这女人不知足,有了地位还要帝王的爱情,整日里愁眉不展,眼巴巴瞅着皇上的影子。
佳煦低眉,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叹息。
这后宫里的女人大多现实,只求步步高升,造福鸡犬。容禧却是不同的,佳煦懂她,除却权势利禄,她更希望得到夫君的疼爱。
偏偏皇上如避虎狼一般,从不踏足她的寝殿。
怪只怪她爱的人不是普通百姓吧。
自古帝王,哪有不是三妻四妾,雨露均沾的,就好比佳煦生母,得到爱情又如何,还不是要忍着一堆子闲杂人等,到头来,却是唯一一个殉葬的。
三年了,每每想及此处,想起母后红裙艳妆,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模样,心都疼如刀割。
她苟延残喘至今,从一开始的斗志斗法,到现在委身仇敌,说到底,她的力量还是过于薄弱。
这深宫之中,一个人要复仇,且那对象还是当今圣上。简直荒唐。
说起来佳煦一步步当上御前奉茶也是不易,这宫廷里处处暗藏着杀机,哪怕是宫女之间也常有明争暗斗,为了博取上位,这里的每个活人都活得不简单。
渐渐的,心绪倒是习惯下来,沉静了不少。
“回娘娘话,皇上近日安康,只是政务繁忙,无暇就寝。”佳煦稍稍抬头,眉眼还是低垂着,眼角余光却是静静打量容僖贵妃的反应。
容禧玉掌握成拳,秀气的眉间微微皱起,低声冷哼:“他当然是忙,千名秀女,怕是看不过来。”
佳煦识趣地闭嘴。
这种事佳煦不方便解释,选秀之事宣弘景是真的未曾过问。
且她只要一想到,这后宫之中能多一份对他的怨念,心头就爽快不少。
静静待了许久,贵妃再不说话,只怔怔看着虚无处。
佳煦有些无聊,微微抬眼瞥了天光,想着已近午时,宣弘景又要去乾修殿批折子。
他今日总是阴晴不定,稍没见着佳煦,就要发脾气。
踌躇一阵,便朝着贵妃欠了欠身:“春日风凉,娘娘少坐些时候便回宫歇歇吧。佳煦也该回宫奉茶了。”
容禧闻言才转过头,淡淡看着她,顿觉酸涩。
自己的夫君,却连些日常都要询问一个小丫鬟。
纤纤玉指抬起,在眼前晃了晃,神情淡漠地取了拇指上一枚红玉扳指,语气疏离,暗含威慑:“本宫好些时候没见皇上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容禧宫瞧瞧。”
佳煦盯着面前的玉扳指,只觉得太阳穴发疼。
在宫中待久了,容禧也不似初时那般天真烂漫,不问世俗了。
佳煦浅笑接过那枚扳指,不管怎么说,这深宫后院,多些钱财总是好的,无非是还个人情罢了。
“娘娘放心。奴婢告退。”佳煦作揖完,便转身而去。长长的宫裙摩擦着新发的草芽,发出清风拂箫般的轻响。
这般弯腰低头,唯唯诺诺的日子,她终是没能习惯呢。
“钟亟哥哥,皇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好些时候不来看我了。”
打发走乾修殿的丫鬟,容禧一脸疲累,瘫软在贵妃榻上,小嘴吃着男子剥的葡萄。
“哼,他是在想法子对付我,没旁的功夫罢了。”
玄衣男子唇角暗讽。
修长的指节灵活悠闲,博葡萄的功力见长。
容禧盯着男子俊朗不凡的侧脸,心尖慌乱。她从小跟着他,见了他人前无害,人后狠毒的所有模样。
可就像是被下了咒般,他所有的模样,她都爱到骨子里。
甚至不惜为他嫁给皇帝。
“钟亟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宫啊,这里真得闷死了。”
容禧绞着帕子,娇滴滴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那被唤作钟亟的男子悠悠起身,斜眼睨着她,边拿了帕子擦手,冷声道:“你若能今晚完成任务,明儿大早出宫也成。”
说罢,边将手中帕子弃置一旁,负手而立,瞧了容禧委屈的模样,唇角的不悦越发明显:“本王每月来看你两次,你却要拖到什么时候。”
拖拖拖,是她想拖么?
只是那高高在上的是皇帝啊,他要她杀皇帝,她杀便是,却没想过万一她失手了呢?
容禧掩着心底的哀愁,咬唇答应他:“我会尽快办成的。”
只要是你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
傍晚时分,乾修宫内灯火通明,宫门紧闭。
“来福,你怎么看?”
位于九阶龙椅之上,黄袍加身的男人,形容隽秀,唇角含笑,眉目却是清冷,泛着淡淡慵懒的眸光扫向底下齐齐而跪的侍女。
那话虽是问得来福,目光却停在了来福身侧,低眉顺眼面无表情的奉茶身上。
佳煦自然感受到那威严逼人的注视,她此时也是激动又纠结。
宣弘景突然召来乾修宫的所有婢女,说是有要事相商,佳煦听说了选秀女的事情,就以为宣弘景这厮是要在几个婢女里边挑一挑,毕竟明眼瞧见的比画像上还是要靠谱些,就仗着自己算半个女官,没有一同跪过去。
宣弘景喜欢她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她日夜提防,就防着他把那心思端到台面上。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确要选女人,却不是给自己选。
而是给宫外宸渊王府的宸渊王,皇帝的亲叔叔。
底下原本笑逐颜开,喜不自禁的婢女们,一听说宸渊王这个人,便个个垂下头,不发一言。
皇帝瞧出没人愿意,轩眉微挑,便问了来福。
说实在,要给一个傻子找媳妇,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那宸渊王清闲富裕,这么多年先帝也没少给他赐婚,但奈何就是没娶成。
要么娶成了,也过不了三日——王妃出逃,王妃跳湖,王妃出墙……一个又一个良家闺秀,愣是被逼得性命堪忧,清誉尽扫。
由此可见,那宸渊王不仅傻,必定还有别的毛病。
至于那宸渊王到底什么毛病,佳煦倒是也听过相关段子,说宸渊王不仅傻乎乎,而且男女不分,男的去了王府,他便又摸又亲;女的去了王府,他便追着喊打喊杀。
唉,确实可怜。
段子里还说宸渊王长得俊美呢。
正开着小差,便听身边来福压低声音,尖利的嗓音颇古怪道:“不如在众秀女中选一个,特殊培训一番,再……”
“不行。”不等来福说完,皇帝沉声喝止,目光仍旧停在佳煦身上,微微蹙眉,“那些秀女都是朕的半个妻妾,传出去岂不笑话。”
来福敛了敛神色,皱巴巴的狭长老眼顺着皇帝的目光转回佳煦身上,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佳煦丫头聪明伶俐,行事有分寸,确实是个不错人选,但佳煦可怜,他老人家看在眼里,多少也同情着,再者,日子久了,也有了感情。
皇上的意思他也明白,可着实是不忍心呐。便只默默低下头,不再多说。
皇帝瞧出来福的黯然,心下不免好笑。
来福是宫里的老人,攀权富贵不越矩,素来是以利为先,像今日这般明明知晓主上的心思却偏偏不迎合的情况,实属难见。
若不是碍于她心头那些旧事,宣弘景是想自己娶她的。
正盯着那抹粉红犹疑不定时,她竟自己站了出来。
佳煦不急不缓,碎步上前,在一众女婢前站定,朝着上头弯腰作揖,声音清亮婉转,如丝竹般悦耳:“奴婢愿嫁宸渊王,替皇上分忧。”
耳侧碎发随之微动,一身不同于婢女的桃红宫装,衬得佳煦很有几分俏丽,俏丽之余还有几分与众不同的英气。
佳煦算是听明白了,说什么不能嫁秀女,要挑个身边人赐给宸渊王,其实就是借个好听的名义,塞个眼线去,然后监控宸渊王的一举一动。
只是这宸渊王不过一个傻子,竟能让皇帝如此费心,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傻子傻得不简单。
佳煦一心想着报仇,此次若能出宫多结交些帮手,门道就有了。
虽然冒险,但总归要试一试。
就算不成功,混个王妃当当,也好过整日在宫里提心吊胆。
皇帝促狭的眼里闪过一丝怔愣,倒是没想到她会自荐。
来福瞧见皇帝变了脸,心下也一阵着急,这小笨丫头,不知道皇上喜欢她么,竟敢自荐嫁给一个傻子,且这傻子还是皇上的眼中钉!
所幸皇帝只是稍有变色,脸上瞬然便有了几分赞许的意思,令其他人退下后,只留了佳煦一人。
来福走时仍是忍不住斗胆进言:“皇上若是看不上,便叫她回奴家这里罢。”
皇上脸色一沉:“我又不吃了她,公公先退下罢。”
唔,这话说的倒是无端端让人心里发毛。
她自然是知道宣弘景不会对她做什么,可也说不好,都说色令智昏,这宣弘景又觊觎她已久……思及此,佳煦趁着头上人没注意,往后挪了挪。
却不想被他逮个正着,他眉眼含笑,暗叹有趣,嗓音却清冷:“你怕我?”
废话,笑里藏刀的大反派,是个人都会忌惮三分!
佳煦垂眸,回道:“皇上九五之尊,奴婢自然是敬畏。”
一丝不苟,话一出口又觉得恶心,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些恶。
宣弘景倒是很受用,起身走下来,距她两步左右的地方停下。
如今看这丫头,和初时并无差别,只是更瘦了些,性子也不如那会儿倔强刚烈。
眸光微冷,嗓音也显得低沉可怕:“你可知他是大宣国的王爷。”
佳煦暗暗咬牙。良久,细弱蚊嗡道:“知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大宣国的王爷,我是大宣国的婢女,都住着皇上的地盘,都是皇上的人。”
见她如此顺从,脑袋直垂到胸前,不禁让他想看清她的脸,伸手刚要触及她的下巴,便见她突然抬头。
这会儿的目光倒是一如三年前,清冷明亮。只是少了些仇恨叛逆,多了份顺从。顺从?呵。
宣弘景垂下手,退后一步:“你能有这般觉悟固然再好不过。”对视良久,他移开目光,语气冷淡而轻蔑,“说说看,怎么想要嫁个傻子?”
“奴婢说了,全为效力皇上。”她答得清简,倒让人觉得真诚。
“朕说过要对他做什么了?”
“奴婢只想好好活着,今日不同以往,只要皇上给奴婢机会,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她故意不挑明,说这话时,捏了把汗。这话太假了。
“哦?”皇帝状似惊奇般看向她,笑容越发张狂,“当真是什么都可以?”
佳煦低下头,维持作揖状,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很是感人。
皇帝看向别处,悠悠似是叹息:“比如,朕要你做朕的妃子,你也愿意么?”
这话一出,佳煦一个咯噔,只觉浑身都僵了,勉力支撑着没表现出嫌弃。
这话宣弘景不知明里暗里说过多少遍了,简直恬不知耻,他们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关系。
“说笑。”宣弘景兀自一笑,旋身走上案桌旁,铺开圣旨,提起笔墨蘸了蘸,神色飞扬道,“下月初始,朕便将你嫁与宸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