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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新阕 阙一 屠城

楔子

宁遥二十三年,冬,大雪倾城,帝都沦陷。

流火飞箭,满目疮痍。

我宁遥乃泱泱大国,素以和平博爱待天下,悲戚然败于杀伐血魔,为百姓苍生归降,今以先帝烈臣之名起誓,他日但存一息,必杀奸人佞后,以慰忠魂,一洗国殇。

那是隆冬。

暴风雪来临前,空气阴沉得不寻常。

廊腰蔓回,檐牙髙琢,昔日富丽堂皇,花园锦簇的宫廷楼设,在这个终日严寒,乌云常驻的冬季里,显得萧索而黯然。

因皇上独宠尤皇后一人,后宫各宫女眷稀少,正殿后密密麻麻的寝殿阴风簌簌,更是了无生气。

只除了雎言殿,殿外红毯长驱,落花翻飞,常青树上挂着的鸟笼悠悠晃晃,衣着华丽的鸟雀争相鸣唱。叽叽喳喳,似也热闹。

殿内的女子坐立不安,自晨起时便心绪难宁,确切说,是自昨日听说了战事告急,就整夜没睡个安稳,一大早赶来母后的寝宫里,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直到门外欢快的鸟雀声中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女子紧拧的秀眉才微微舒展,一把抄起桌上的红缨头盔,抬脚边往门口奔去。

只见不远处花叶交织的小径上,一身银甲,气宇轩昂,身姿挺拔的男子缓缓走来,他微微欠身与身旁端庄优雅的尤皇后低声细语,银盔遮住眉线,只隐隐露出一抹英气凛然的墨黑。指节分明的大手虚握着腰间佩剑,举止之间,皆是威风鼎鼎。

女子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撑着红漆柱子,晶亮的双眸看得有些痴。

“宁钟远!”女子对着男子的方向脆生生一声呼喊,娇嗲的嗓音还带着一丝奶气。

小径上踱步的二人,闻言双双抬头。

见了女子面上欣喜的笑容,宁钟远紧蹙的眉心蓦地舒展。

原本一言不发的尤皇后,见了门前娇俏的人儿,清丽恬淡的脸上也添了几丝宠溺:“还有没有规矩了,他是你皇兄。”

女子飞身上前,搂着母后的胳膊,笑得咯咯响:“规不规矩也没外人瞧见,母后怎么起这么早?”说完又睨着一旁笑意盈盈的宁钟远,讨好道,“皇兄今日好英俊,要出去打仗了?”

尤皇后无奈摇头:“明知故问,你穿着战袍做什么,腿脚刚利索,又要出去疯了?”

女子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装束,又扶了扶头上竖起的发髻,十分满意,撒娇道:“上回那匹汗血宝马认生,不然依我的骑术,怎么可能摔下来,再说了,我都躺了月余了,外面的天地早就对本公主思念成灾,本——”

“母后累了,倾儿送送你皇兄吧。”盯着女儿红彤彤的小脸,尤皇后忽地叹了口气,拉开她的手,淡淡截了她的话头。

“哦……母后好好儿睡。”反正我是要跟皇兄一起去的。

“儿臣恭送母后。”宁钟远敛了敛笑意,转身行礼。

女子闷闷瞅着母后离开,转眼便盯着自家哥哥,楚楚可怜的模样十分讨人喜爱。

尤其是宁钟远,任何时候,只要她一个眼神,她这个大将军哥哥就会举手投降,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但今日似乎行不通。

“怎么?”宁钟远偏头打量她,如星般的眼眸泛起温柔笑意,抬眼看着女子饱含期待的脸,不动声色。

“宁钟远,不带上我吗!”

撒娇不管用,女子索性一跺脚,叉腰踮脚,抬头瞪着他。

“我那匹小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它踩得那一脚,少说也要两月才能痊愈。”男子比了两根手指,唇边的笑意认真又无奈。

说起来也是巧,三年未有战事,偏偏是她腿上受了伤的时候闹这么一出幺蛾子。

早些年她就想跟着去了,奈何那时候太小,作为尤皇后唯一的女儿,整天被人看得死死的,连宫门都出不了,现在长大了,也不像以往看的严,怎么说都要跟着见见世面。

“你瞧瞧,我能跑能跳还能飞,”边说着边原地跺脚,憋红的小脸满是祈求,“你就让我去嘛,好皇兄,好哥哥,我都憋了一个月了,外面不知道又多了些什么好玩儿的……”

她默默杵近宁钟远,低头抠着手中盔甲上的红缨,崭新的盔甲,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和哥哥并肩作战,驰骋沙场。

宁钟远低头看着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坚实的内心蓦地柔软,大手团着女子头上的发髻,嗓音低沉如呢喃:“那是战场。”狭长双眸闭了闭,女子身上有特殊的香气,一种能让他安定的香气,“战场不是好玩儿的地方,你看了史册,哀鸿遍野,血流千里,”喉结微微颤了颤,“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懂吗?”

女子盯着手中的红缨,心尖蓦地闪过一丝慌乱,抓不住,却因此越发不安。

“可是哥哥,我想跟你一起,我可以保护你。”

曾经她坐在城墙上,目送他领军十万,浩浩汤汤,排了老长的队排出城外,去到她不知道的地方。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一月,两月,甚至一年,两年,她担心他会不会永远不回来,她想如果自己跟着哥哥一起,那就不用担心了。

“乖,像小时候一样,等哥哥回来。”他松开腰间握剑的手,长臂一伸,将紧靠在身前的小姑娘抱个满怀,瘦小的身子,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

“我长大了,我可以不用等,我可以跟你一起。”她贴在他冰凉的盔甲上,闷闷不乐。

其实她想说自己很厉害啊,擂台比武的时候,宁遥国许多勇士都打不过她。

“你可以,但我不愿意。”他抵着她的发顶,悠悠叹息,似是拖了绵长绵长的情意,“你想想,你跟着我,那我就要时刻守着你,我不放心啊,还怎么杀敌数百呢?”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稍稍拉离,“好了,此事不必再多说。”他看着她委屈的脸,神色蓦地严肃。

“好吧好吧,”她活动一下腿脚,其实脚踝处还没好全,听了宁钟远这么一说,到时候若真拖了后腿就麻烦了,“那你要小心啊,我等你回来。”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渐渐扩散扩散。

她的不安都写在了脸上。

“好,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听了女子乖巧的答话,严肃的俊脸这才又有了笑意,他抬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突然有些不舍。

“你也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的宁钟远和以往任何一次的宁钟远都不一样。

为什么最后走的时候,他要说那样一句话。

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像是为了印证什么,大军出境后,皇宫里突然变得空荡荡。

翌日,大雪倾城。

宁落倾一夜辗转,直到窗外渐渐有了光,屋子里一个侍女都没有,她才幡然醒悟一般,翻身坐起,赤脚落地。

“父皇!父皇!父皇!……”

三十万大军全部外调,宁遥皇宫宛若一座华丽的空壳。

元明宫还没有早朝,灯火却通明。

女子悲凄的呼喊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灯火阑珊,雕花玉砌,一切盛景都还完好,但却像沉浸在孤独的梦魇,冷风呼呼灌进来,森冷得骇人。

为什么一夜之间整个皇宫都空了?

夜里母后安抚她睡下,可睡醒之后,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侍女,公公,当差的侍卫,就连母后的影子都找不着。

约莫是丑时,天光尚未大亮,白茫茫的大雪却已经照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一切都来得突然,这一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难道和战事有关?可朝廷不是昨日才派了宁钟远出兵的么?

她跪倒在殿前,澄亮的双眸死死盯着昏暗的门外,那敞开的朱漆大门,折射着冷冷雪光,那眸子里的光亮也渐渐变得灰败……

宁遥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想去看一看,可是她不敢。

出了皇宫,昔日兴盛繁荣的皇城,会不会变成书中写得那般,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她认识的那些善良的百姓,那些足智多谋的大臣,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他们会不会……

“倾儿!”

冷寂的大殿,一声凄婉的呼唤传来。

她愣愣回过头,泪水洗刷的视野里,尤皇后一身凤冠霞帔,妆容浓艳的脸上,掩不去沉沉哀痛。

尤言笙飞奔至女儿身前,她俯身抱着女儿的双臂,使力拉起那具绵软的身体,红唇止不住颤抖:“你不要吓唬母后,倾儿,倾儿……”

一声一声来自母后的呼唤,地上泪流满面的女子终于缓了神。

“母后,到底……发生什么了?”

“来,母后告诉你。”尤言笙绝色的脸上,顿生凄然。

这一夜,终是漫长。

于宁遥国上下千万子民而言,于皇宫内不谙世事的公主而言。

在元明宫顶端的阁楼,皇上日常下棋作乐的地方,放眼望去,能看到整个皇城。

那个灯火绚丽的皇城,百姓安乐的皇城,坐落在皇宫庇护下的皇城。

大雪茫茫,烈火熊熊——

不是万家灯火,不是庆祝烟花,不是安静沉睡的夜。

飞扬的尘土,朦胧间燃烧着飞箭,民居一座连着一座烧了一片又一片。

而那痛苦的哀嚎嘶鸣,隔着悠长的平安街,隐隐传来。

“钟远在皇城带兵杀敌,你父皇和大臣们守着皇宫高墙,”说话的女子,眺望着那片曾安宁无忧的城池,突然想起很久前自己还是双髻少女的时候,她在宫外,恋着宫内的人,言语间似乎已经穿过了许多的光阴,悠悠似是眷恋,又似是决绝,“倾儿,这世上因果总是轮回的。”

她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动人心魄的眼眸里,闪烁着痛彻心扉的泪光:“活下去,你要记住,你是宁遥国最后一缕血脉。”

她伸出纤纤素手,静静抚上女儿呆滞,惶恐,悲伤的脸。

“母后,是谁……是谁!”仰天一声凄厉,少女苍白的面孔布满蚀骨的恨意。

是啊,怎能指望她不恨呢?

世事轮回,活下去就会恨,恨才会活下去。

尤言笙收回手,精致的脸孔蓦地一笑,瞧了眼度过大半生的楼台宫殿,涩然,凄然,淡然。

女儿,如果可以,能不能不要去恨任何人?

她张开双手,隔空拥抱。这个她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母后——母后!母后!母后——”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尤皇后,着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如初时嫁入皇宫时一般,容颜出尘,丰姿绝美。

那纵身一跃,留下千古美名,身前死后,是不是也算的圆满。

“言笙——!”

宁遥君主悲痛的呼号,影影绰绰拥在雪堆里的人群,盛大的火光。

城楼下早已乱成一片,皇宫外高筑的宫墙,终究还是被攻破了。

天渐明,噩梦未了,地狱却苏醒。

独立高楼的少女,红裙飘飘,脚下的雪地已经赤红。雪地,血地。天地间似乎只剩两种颜色。

白的冷漠寒凉,红的心如刀割。

至此,再无宁遥。

不知厮杀进行了多久,大雪沾上鲜血,尸体重重叠叠。

“钟亟……你,救她……求你……救她……她是你的妹妹!”

“呵,这便是你最后的遗言了?”

刀光剑影,蒙面的男子踏遍尸首,寻到年过半百的男人,即使奄奄一息,眉目间依旧没有一个降字。

宁遥国的君主,再怎么骄傲,这一刻,还是败了。

数把弯刀穿透心房,男人撑着鲜血染红的龙剑,迷蒙的老眼穿透遍地鲜红,恍惚间似乎看到那扎双髻的少女,顾盼生姿,笑靥如花……

言笙,我来陪你。

可是倾儿怎么办,倾儿不能死,她是我们唯一的骨肉。

“是,这是遗言。”

言毕,男人血红的面上失去了生气,在大雪中闭上双眼。

蒙面男子眉心紧皱,微眯的眸里说不清是痛快还是痛苦。

妹妹如何?遗言又如何?当初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苦苦哀求之时,他可有过心软?

情绪收敛,寒光滟滟的眸子看向楼台那抹深红,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不亲手杀她,就是最大的宽恕。

片刻后,纵身飞起,黑影消失在大雪都无法洗刷的血腥里。

而那楼台上挺身而立的女子,只是冷厉地盯着底下欢呼的胜者,盯着那一身明黄战袍,弯弓搭箭对准她的男人——仿佛要射出万丈冰刀,将每一个屠戮的敌人刺穿撕碎!

“父皇!”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鲜血将红色的战袍染得浓黑,盔甲下少年的脸坚毅而急切。

“怎么?”持弓的男人回头睨着他,猩红的眼里残留着嗜血笑意。这一战有如神助!

“儿臣恳请父皇留她一命!”少年弯膝跪在血泊地,眼角余光紧紧盯着楼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

“哈哈哈哈,谅她一小女子能有何能耐!赐给太子了!”

人群中顿生哄笑,欢呼,如潮一般。

留她一命么?

呵,留我宁遥国一缕血脉么。

我宁落倾,势必倾尽一生,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