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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七章

县农会被捣毁的消息传到天牛庙村的时候,另一个消息也在村里传开:财主们要收地了。凡是参加土蟮会并与东家订了永佃文书的户都要把地交出来,眼下的麦茬地要立即交,种了花生和其他粮食的则秋天交。宁学祥的佃户们首先接到了这样的通知。

农会会员们自然慌成一团。一部分人懊悔不迭:你看,闹永佃闹永佃,闹得连一年都佃不成了,早知今日,参加那土蟮会干嘛呀!在懊悔的同时,便开始了自救行动:或求人向东家说情,或直接向东家送礼。天牛庙首富宁学祥的家里突然门庭若市。望着佃户们一个个提着酒提着鸡提着鱼提着点心羞羞惭惭地登门,宁学祥的一张老脸使劲地绷,也绷不住那发自内心的无限快乐。他虽恨土蟮会,但他此刻却给自己定下了原则: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要他们能上门求情,就答应让他们继续种地。所以,凡是送过礼的农会会员,在放下礼物的同时,也把一颗心放回了肚里。等这些人回去一说,往东家送礼的热潮便更加高涨了。

也有一些脾气硬倔的人没有送礼或求人说情,他们找到封铁头商量怎么办。但这位农会领导人却说他管不了这事了,让大家各自想办法去。铁头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没过几天就让大家知道了底细:原来,费左氏也本想响应宁学祥的号召抽铁头的地的,但铁头暗地里找到费文典一说,那位支持农会的少爷便自然而然成了抽地的障碍,于是铁头租种的十三亩地安然无恙。知道了这些,那些脾气硬倔的农会会员又产生了分化:有的人忍气吞声提上礼物登了东家的门;有的人仍不送礼,眼睁睁看着麦茬地让东家抽走;还有的人就咽不下这口气,采取了报复行动。这天半夜,宁学祥家的两间西厢房突然起火,住在里面的小说和另外几个觅汉如果不是及时醒来逃出去,肯定会被烧死在里头。然而这场火并没给宁家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这个大院其它的房子都是瓦顶没法烧着。事后一查,据当夜在西围门那儿值更的青旗会员讲,就在他们往宁家跑去救火的时候,发现农会头目之一的封从青正领着老婆背着孩子向围门那儿走,问他干啥,他说老丈人死了,要赶紧去齐家村奔丧。宁可金派人去齐家村看,却发现封从青的老丈人正在地里放牛,而他也说不清楚闺女女婿去了哪里。

那些被财主们抽回攥在手里的地,立即成为吸引庄户汉子眼光的目标,但要揽这些地也必须讨得财主们的欢心。于是,抱着另一种目的的人又提着礼物走进了一个个高门大院。

费大肚子也想抓住这个机会。他领导的拨地瓜地的斗争因南军的突然撤退而夭折,他不得不为一家人今后的生计绞尽脑汁。他决定给宁学祥送礼。可是拿什么送呢?在南乡割麦挣的一点钱,早让他到集上籴了家中急需的粮食了。至于家中的现成物,他十分仔细地搜索了许多遍,也没发现一样东西可以提到宁学祥面前。无奈,只好空着手去求人家了,他便弓着腰来到宁家大院,结结巴巴地表达了揽地的意思。宁学祥看看他那双空空如也形同破蒲扇的手,眨眨眼笑了:“怎么,铁头没拨给你?”费大肚子听出了话中讥笑的意思,便一句话也不再说,只红着脸等宁学祥发话。宁学祥把一袋烟抽完,巴嗒几下嘴说道:“唉,看你也怪可怜的。不过,这季麦茬地是没有的,等秋后再说吧。”听了这个尚且遥远而又不那么肯定的许诺,费大肚子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无用,便转身走出了宁家大院。

这几天里,封二老汉的情绪也有过几次亢奋。在费大肚子领人要求拨地瓜地的时候,他心想,这事太好啦,日他娘的我也拨几亩种种去!不料找到费大肚子表示要参加拨地瓜地运动,却当即遭到拒绝:没你的事!你有那么多地种着还想拨地瓜地?你也真会瞎掺和呀!费大肚子的这种态度,让封二老汉十分恼火,他在心里骂:你这块杂碎,你老婆当年活该叫我操一回!又骂:看你个熊样,螳螂脖子大龟腰,到老是个要饭包,你是能成大事的材料?过了几天,各级农会土崩瓦解,费大肚子拨地瓜地没有拨成,封二便立即认定是自己的眼光厉害,提前把费大肚子的本事估了个透,于是自鸣得意,几天里一边说话一边笑,把个鼻子摸得通红通红。

听说财主们要抽地,封二又一次亢奋起来。他想,费左氏一定会把蚂蚁沟的十三亩地从铁头手里抽回来,交到他封二手中的。操他娘的,那些地我已经耕过了呀!已经用我的掉角牛深深地耕过了呀!就凭这一点,也该再让我种!然而等了几天他失望了,他看见,铁头照样在那些地里间苗锄草,干得一如既往。再一打听,原来费左氏已经决定不抽铁头的地了。他对这一结果感到异常愤怒,常常在自己院内打鸡骂驴,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捎带着骂西院的铁头。但铁头不知是没听出意思来还是听出来却不作理会,反正是像往日一样该干啥干啥。老汉的挑衅没得到回应,那锋芒也就只好悄悄钝了下来。

但他还是想多种地。听说宁学祥已经抽回了一些,便决定到他家揽几亩。可是他又不舍得送礼。不舍得送礼却又想达到目的。这天早上他悄悄对儿子大脚说:“你问问你媳妇,叫她找她爹揽几亩地行不?”

大脚立马恼了:“你又说这事!她刚来咱家时你提这事,她怎么说的你忘啦?”

老汉说:“是,她说她没有爹。不过,那兴许是她刚到咱家时说的气话,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难道还记她爹的仇?”

大脚说:“她不记怎的?记一辈子!”

说完这话,大脚就回屋叫上绣绣,又开荒去了。

在“鳖顶子”上开荒早已成了大脚两口子并肩携手的艰辛劳作。动手开荒的第一天,吃过绣绣送来的午饭,两口子在那块床大的新土上晒着温暖的阳光小憩片刻,大脚扳起绣绣枕在他胸脯上的头说:你回家吧,我要干活了。绣绣坐起身道:我不走,我帮你干。大脚拍拍绣绣已经变粗了的腰身说:你能干啥?你看你都这样子了还能干啥?绣绣说:我从土里往外拣石头,累不着的。大脚瞅瞅妻子,心里充溢了无限的感动。他不再说什么,遂起身抄起镢头高高地抡起……那石头是多么硬呵,一镢头下去,虽是在白花花的阳光下也能看得见镢尖上那四溅的火花。在火花飞溅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镢柄迅速地传递到他的双手与双臂,让他的双臂酸麻酸麻,让他两手的虎口生出一股剧烈的疼痛。但他没做片刻的歇息,在妻子的目光里,又把镢头高高地举起……一小块存在了不知有几万万年的原始地貌终于让他改变了,变成土渣与石块,堆在了他那一大一小的脚边。他越过这一小堆,又对着新的一块抡起镢头。这时,绣绣便蹲在他的身后,用她那已经变得不那么纤细娇嫩的一双小手,将那些大的石块一一捡起扔到外面,之后,她又将十个指头叉起,做成两双肉筢,把那些剩下的再划拉几遍,这样,稍大一点的石块又让她剔出来,扔向了一边。再看看眼前,便只剩下一些能组成地的土了……

第二天,绣绣还是一早就要跟着大脚下地。婆婆说:大脚家的,你别忘了你怀里有了。绣绣笑道:没事,你看在地里正干活的,有多少大肚子女人?婆婆便道:不假,我带大脚的时候也是天天干活。婆婆又问:你俩都下地,中午饭咋办?回来吃,还是我给送去?绣绣道:不用了,俺捎几个煎饼就行了。她去拿了几个煎饼,包上一些咸萝卜条,接着就与男人走了。来到鳖顶子,干到天晌,两口子就那么干干地将煎饼吃下,然后走到岭下的沟里,喝上一气泉水,回到岭上歇息一会儿再接着干。

一天一天过去,被他们开拓出来的地盘越来越大。在这地盘约有二分地的时候,他们发现,越往顶子上开越难了,那儿的土越来越少,而石头却越多越硬。绣绣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下说:“大脚,咱们先开容易一点的吧,先别往上开,往两边。”大脚见妻子说得对,就调整方向,向左边拓展。一天天下去,他们开出的地便成了一条越来越长的圆弧。终于有一天,这条弧绕着鳖顶子转了一圈,与原来的出发点接合在了一起。大脚扔下已经磨掉半截的镢头,拉着绣绣的手到了顶子的最高处,看看在他们脚下呈圆环状的新地,他说:“绣绣,你看这地像什么?”

绣绣说:“像个镯子。”

大脚说:“不,像你脖子上拴的那个玉玩意儿。”

绣绣便低头扯出那个玉佩,瞧瞧它,再瞧瞧脚下的一圈地,说:“是像。是像。”

大脚问:“你看这地,有一亩半大。”

绣绣喃喃地道:“噢,一亩半。”

大脚又说:“不,还多,有二亩。”

绣绣应道:“噢,有二亩。”

大脚说:“这是咱俩开出来的。”

绣绣说:“是咱俩开出来的。”

大脚说:“咱家的地,到了二十亩了。”

绣绣说:“到了二十亩了。”

两口子对视一眼,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然而,当他们从顶子上走下来又仔细检阅他们的劳动成果的时候,却发现这块新地太薄了。大脚一镢一镢刨出来的东西,有三分之二已经被绣绣捡出来在地的下边堆成一道高高的石堰。剩下来的土,只在地上覆了三四指厚。大脚沮丧地说:“这么一点土,种庄稼怕是连根都栽不住呢。”绣绣抬起头,望望被新地包围着已剩下有两个院子大小的鳖顶子,说:“有办法。”

大脚问:“啥办法?”

“把那片顶子表层的土全刮下来,弄到这地里。”

大脚立即把他的大脚一跺,万分高兴地道:“唉呀绣绣,你心眼怎这么多!”

之后的日子里,两口子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劳作。他们在那有着一片片裸石的鳖顶子上搜索起来。檗椤棵旁边,石头缝里,凡是土或者近似于土的东西都被大脚用镢头刨起,被绣绣用铁锨铲到筐里,再由大脚挎到下面的地里去。他们这时对土的搜求,已经不亚于大烟鬼对于烟土的痴迷。无论是谁,一旦发现了一窝好土,都会像孩子一样地欢叫起来,让对方快来看、快来取。看着那地里的土层一点点变厚,大脚欣喜地说:“你看,咱的地长膘啦!”绣绣也笑着随声附和:“长膘啦长膘啦!”

歇息的时候,小两口忍不住要戏耍一番。大脚把儿时与伙伴们在山上玩的游戏一件件回忆起来,鼓动着绣绣和他玩,也以此博取绣绣的欢心。他从顶子上刨来一些野蒜,用两块石板砸成烂泥状,让绣绣举着两根相距巴掌远的木棍,说要“织布”,然后他将两块石板拍一下,石板间便扯出一条条粘丝,在木棍上一绕,那粘丝便像蜘蛛网一样缠了上去。拍一下缠一下,木棍中间果然是丝丝缕缕银光闪闪。绣绣从没见过这种野童的玩法,兴奋得小脸涨红咯咯作笑。

玩过这一种,大脚又采来“巴山皮”草的穗子,神秘兮兮地对绣绣说,她如果把这穗咬在嘴里,面向南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南天门上的情景,王母娘娘仙女什么的,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绣绣便高高兴兴照他说的去做,不料她咬着草穗刚闭上眼睛,大脚却把草穗猛地一抽,草种儿全让绣绣的牙剐掉,散落满嘴让她大吃其苦,惹得她伸出手将男人一顿好拧。大脚一边躲避一边笑着说:“不玩这啦不玩这啦!咱们斗草!”

斗草绣绣是会的,她用两片指甲把一根草穗杆儿倒着一捋,那杆儿的根部便有一滴汁液盈盈欲坠。看大脚也这么弄好了,便抬手让自己的穗杆与大脚的对接,看那两滴汁液在谁手里合为一处。也真奇怪,在两个液滴相接时,大脚的那一滴突然就去了绣绣的草穗上,在那儿汇成一滴大大的晶晶莹莹的东西。绣绣高兴地大叫:“我赢啦我赢啦!”再斗,还是这个结果。绣绣问:“大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大脚嘻嘻笑道:“还用问?你就好吸我的水呗。你看你都吸了一肚子啦!”说着就撩起绣绣的褂襟摸她的肚子。哪知刚一触皮,绣绣“哎哟”叫了一声。大脚方想起,开了一个多月的荒,自己的手已经成了一对铁锉了。他忙说:“我用手背,我用手背。”于是就将手掌翻过来,用相对柔软一些的手背去触摸绣绣的肚皮。他小声说:“大多喽。”绣绣不吭声,闭着眼睛任他摸。大脚摸了一会儿肚皮,又去解绣绣的腰带,用他的手背向下边摸去。绣绣还是没作阻拦,一任大脚为所欲为……

又几天下去,鳖顶子基本上已被搜刮一遍。这天上午,夫妻俩在一条石缝里又抠出满满一筐土,大脚正要把它挎下去,突然觉得小腹一阵下坠,便对绣绣说:“我得拉屎去。”说完就摸起铁锨急急跑到了岭下面的沟里。他每次去沟里拉屎都要带铁锨,一旦拉完便用它将一摊屎端回来,埋到地里。绣绣坐在那里没事干,就想自己先把这筐土送下去,便起身用胳膊钩住了筐梁。不料,就在她咬牙用力的时候,只觉得小肚子突然抽搐几下,随即便疼了起来。绣绣这才记起了自己应守的禁忌。然而此时已经晚了,那腹痛越来越剧烈,绣绣就连大声喊男人前来也办不到了,她只好哼叫着在地上滚成一团。

当大脚在沟里走上来,绣绣已经昏死过去。她裆间鼓鼓囊囊的,血把裤子全都浸湿还显多余,又把身下的石盖子染红了一大片。大脚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待浑身大抖着解开绣绣的腰带,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看看那个像萝卜大小的孩子正在蠕动,且已长出了小胳膊小腿,他大哭着将他托起来,要再往妻子的体内填送。努力了几次都不成功,才明白自己的举动是多么愚蠢。接着,他把妻子连同孩子一抱,就向村里跑去了。

回到家绣绣已经醒来,但孩子却不再动了。封二老婆一边埋怨着儿子一边为儿媳收拾。她拿用火烤过的剪刀为绣绣剪断脐带,倒一碗糖水让她喝下,便让儿子把地上的那团死肉捡起扔到社林里。社林在村西,凡是早夭的孩子都往那儿扔。大脚眼泪婆娑地再看那个未长成的孩子一眼,便拿过一个破筐把它放到了里头。这时,绣绣在床上说话了,声音又弱又小:“你别送那里喂狗,你把他,埋到咱那地里吧。”

大脚闻听这话,一下子扑到绣绣身上大哭起来。

天渐渐地热了。每到午间,天牛庙村里村外的树上蝉声噪成一片。这噪声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网得人无处藏匿无处逃遁,变得一天比一天烦躁起来。

费文典的烦躁情绪最为严重。自从南军退了之后,他没再去临沂。他说他再也不到北洋军阀的巢穴里去了。不去临沂只能在家里蹲着,而在家里蹲着更让他感到痛苦。他常常瞪着眼睛冲他的老嫂子费左氏和他妻子苏苏发问:“你们说,那南军怎么就打不下临沂呢?”对这样的重大问题,费左氏和苏苏当然回答不了,只像瞅一个怪物一样愣愣地瞅着他。费文典得不到回答,便一个人抱膀缩颈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刺猬。有时候,这剌猥还会突然高声背诵《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背着背着声泪俱下。看着他这样子,费左氏抹着眼泪背后里唠叨:“老天爷呀,可别叫他疯了呀!”这天,她把苏苏叫到自己房里说:“他心里太闷了,你得给解解。”苏苏说:“他的闷,我怎么能解得?”费左氏瞅着她说:“你能解。你在床上对他热乎一点。”苏苏便明白了。费文典在家的这些日子,由于情绪十分低落,难得有几次和她做那事。即使有,他那副与谁有仇的样子也让苏苏感到生厌。每次刚刚开始,苏苏便一个劲地催问:行了吧?行了吧?弄得费文典兴致索然草草收兵。而现在经费左氏这么提醒,苏苏也觉出了自己作为妻子的懈怠。她想,费文典以后不再上学,要一直在家了。日子还长着,不和他处好怎么能行?

于是,苏苏对这个落魄的革命青年彻底改变了姿态。天气热了,苏苏便借水行舟,与费文典单独在房里相处时,穿得少而又少。一袭蜘蛛纱汗衫,让一对小小巧巧的奶子若隐若现若实若虚。这天晚上,费文典正在挥着蒲扇读黄兴的革命文章,转脸瞥见床边坐着的苏苏,那一双眼便再没回到书本上去。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一步步走上前,隔着纱衫擒住了那一对黑脖白身的小鸽子。摩挲一会儿,他将苏苏的汗衫一掀,将自己的身子一矮,那张热烘烘的嘴就衔了上去。而此时的苏苏已经酥软如饴,不知不觉地躺倒了……那晚的费文典疯狂而持久。最后,苏苏在一阵从未经历过的死而复生的感觉之后,禁不住也像她小时见到的哥身下的丫环那样,将一双细长的腿曲起,用两只脚一左一右地敲打着费文典的屁股叫道:“哎呀,真恣真恣!”就在这一刻,费文典却像突然醒了似地坐起身,回头看看扔在桌上的革命文章,抬手捶打着自己的脑壳无限悔恨地道:“苟且贪欢,真可耻呵!”

但苏苏并不保护他的这种崇高理念,照样在晚上设法引他交欢。这时苏苏已经不只为了执行费左氏的吩咐,而是在品尝了那种极度的欢乐之后遵从身体的强大欲望而行事了。结果她很成功,每次每次,费文典都能唯她马首是瞻,而且,费文典也不在事后谴责自己“可耻”了。再后来,事情竟变得一发而不可收,费文典已经不满足于在夜里与苏苏行事,就是在白天里,也常常把房门一闭就干起来。两个人的喘息呻吟声从门缝里逸出,时缓时急一直飘进堂屋,让年届四十的费左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天午后苏苏又和费文典弄那事,突然听见院门被人拍响,接着是费左氏开门的声音,再接着是封二老婆哇啦哇啦说话:“他表婶子,俺是来跟苏苏报个讯,她姐的孩子掉了……”

苏苏听到这里,猛地把身上的男人掀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苏苏提着两包红糖和半箢子鸡蛋走进了姐姐的家。一见她手里提的东西,封二老汉笑逐颜开。让老婆到苏苏那儿报讯是他的主意。他说绣绣掉了孩子正要东西补养可是咱家里实在出不起钱应该叫苏苏来帮一把。结果老婆报讯后苏苏果然提着东西前来,这让封二老汉心里十分受用。他大声吆喝老婆:“大脚他娘,还不快倒茶!”

苏苏向封二老汉打了个招呼,径直奔到了姐姐住的东屋里。见了躺在床上的姐姐,她大声嚷道:“你这是怎么弄的嘛?”跟进来的封二老婆立马向她解释:“哎呀呀,都是开荒累得!”接着,老太太就向苏苏讲了绣绣与大脚在鳖顶子上做的事情。听着听着,苏苏泪如泉涌。

从绣绣家里出来,苏苏便走向了她的娘家。此时的苏苏心里充满了悲愤。她觉得她姐的命太苦了,她决心回娘家向她的爹好好诉说一番,让爹知道绣绣的难处,让爹扪心自问,想想他对她的亲生闺女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刚走近那个高高的门楼,苏苏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争吵声。急急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堂兄宁可璧正与她爹吵架。不知为啥,这次爹好像没大发火,他向他的侄子扬起一张胖脸,甚至还有点笑微微的说:“就该你拿,就该你拿。”

宁可璧却气冲斗牛泪水横飞。他跳着脚吼道:“你个老杂种,真是丧了良心啦!”

听他骂得怪狠,苏苏心里不是滋味。他想,俺爹是你的亲大伯,你怎能这样骂他!她压住火气对堂兄说:“哥,什么事呀?你看你生这个气!”

宁可璧转过脸向苏苏说:“我想生这个气吗?你说你爹怎么没有一点点人味儿?”

李嬷嬷大概一直藏在她住的小偏房里,听见苏苏的声音就走出来了。她说:“二小姐,少爷,到俺屋里坐坐吧。”

到李嬷嬷的屋里坐下,苏苏才从宁可璧的嘴里得知了事情的缘由:原来前几天乡里来收上忙地银,收到宁可璧名下,里面竟然还有正月里卖给大伯的十四亩地的。宁可璧记得当时卖地时爹要到县里换上红契将地过户的,大伯却说他去换,现在看来,他并没去换过来。没换就没换吧,等秋后县里下乡办事时再补过来。不过,这十四亩麦地是连青苗一块卖给大伯的,如今他收了麦子,地银理所当然地应由他拿。想不到的是,他找到大伯一说,大伯却道:按乡里的账目来,那上面让谁出就由谁出。这一下就把他气坏了,立马就和大伯大吵起来。

听完堂兄的诉说,苏苏忍不住羞容满面。这羞全为她爹。他又一次看见了爹的下作:四月里来马子时,二叔为了救出村邻敢从容赴死,爹竟敢昧着良心欺侮二叔的亲生儿子,将地买到自己手里了还要让人家交地银!

想到这里,她知道也不必在爹面前说绣绣的事了。她起身走到院子里,对正坐在树阴下喝茶的爹说:“爹你小心,别把自己也卖了。”没等宁学祥回过神来,她已走出了院门。

三伏天里,一场罕见的牛瘟悄悄地降临了。

先是宁学祥家里死了一头正值壮年的犍牛。宁学祥心疼得不得了,将放牛的小说狠狠揍了一顿,宣布要扣他半年的工钱。为了挽回一些损失,他让小说和另外几个觅汉在大院前面架起汤锅,将死牛肉煮了向全村人叫卖。在死牛肉煮熟后的特殊味道与小说的叫卖声响遍村子的时候,许许多多的庄户汉子都端着瓦盆领着孩子来了。他们或拿出几个铜板的现钱,或是赊账,让小说切一小块肉,再舀上半瓦盆没有油水却有的是腥味的汤水,连同一肚子幸灾乐祸的快感端回家去。

人们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从这天开始,村里的牛就接二连三地死掉。这些牛死得也十分蹊跷:白天里还好好的吃草干活没有异样,可是第二天早晨就发现它已经倒卧在牛棚里成了一具僵尸。于是,每天每天早晨,村里都能听见几户人家传出哭声。等哭声寂寥下去,村内又会传出此起彼伏的卖死牛肉的喊叫声。然而牛死得多了,本村已经消费不了,死牛的户便只好赶集去卖,每天早晨,围门那儿都能看见一些挑着挑子哭丧着脸的人走出去。

牛瘟的发源地宁学祥家在死了第一头后,三天内又死了两头。宁学祥这下子慌了,赶紧让小说到十里街请来了米老先生。米老先生熟谙阴阳八卦,长须飘飘一副神仙相。他来后在天牛庙村里村外转了个遍,最后转到村前铁牛那儿,蓦地立定,目不交睫,看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向它深深一揖。宁学祥急问其中缘故,米老先生道:“是它生气了。生了气,它这牛王才招它的子孙归阴的。”宁学祥问生何气,米老先生答曰血秽侵身。宁学祥便想起了那场匪祸和平时本村小儿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问老先生如何破解,老先生说:“取悦于它。为它唱三晚上戏吧。”

宁学祥立即找到儿子宁可金,订出了两条措施:第一,从当天起由青旗会员将铁牛认真护卫,两人一班昼夜站岗,再不许小孩到它身上玩耍嬉闹;第二,立即向养牛户按每牛四块大洋集资,到县城请戏班来从当天晚上起为牛王唱戏。宁可金雷厉风行,在一天内将该办的全办了。当天下午,铁头前面便安放了供桌,摆上了香烛与满桌的菜肴。在它对面十丈开外,高高的戏台也搭了起来。日落时分,一个二十多人的戏班来了,人人肩头都扛了些家伙,还有一辆装着五六个衣箱的牛车跟在他们后头。这帮戏子到这里每人吃下一块大饼和一碗猪肉熬豆角,便将嘴一抹粉墨登场。根据“土蝼蛄”宁学诗的建议,戏班先演一出《盗御马》,再演一出《卖马耍锏》,意思是让牛王从戏文中看到另一种畜生的不幸遭遇,从而缓解心中郁闷停止正玩着的吓人游戏。看戏的人是不少的。正在三伏天里,人们深受暑热与蚊叮之苦,平时都是在村边乘凉过夜,今天来此看戏,正好将这两苦暂时忽略。外村有人知道了天牛庙村的举措,许多爱凑热闹的也早早赶来。于是戏台前人头攒动挤成一片。

封二老汉家中却只有老太太一人出门看戏。绣绣自流产后身体一直不好,加上天热吃不下饭,人瘦得像根竹竿,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大脚便让她早早躺下,他则坐在床前为她掌着扇子驱热撵蚊。封二本来是想去看戏的。他是个戏迷,每次本村或附近村里有戏都少不了他。今晚戏班要演的《盗御马》,他知道是绿林好汉窦尔敦的戏,而窦尔敦的戏又是他特别爱看的戏之一。但他终于又没去,吃过饭便一个人蹲在牛棚门口抽烟。老汉今晚有心病:他没交足村里收的钱。当宁可金派人到每个有牛的户收钱的时候,封二早就把钱算了个清楚。他算出,宁学祥父子肯定又要借这事赚一笔了。一牛四块,全村一百多头牛要收五百多块,而演三晚上戏是绝对花不了这么多的。所以在收钱收到他家时,他磨蹭半天只拿出了两块,声称家里就这些了,另外的两块待他明天到外村亲戚家借了再交。收钱的人对他这种暧昧态度十分不满,拿了两块钱走时横眉立目道:“心这么不诚,要当心你那头牛呀!”这句话说得老汉心里七上八下,所以就不想去看戏了。

自从春天买了牛,牛棚门口就成了封二老汉最喜欢蹲的地方。给牛添足了草,他就装上一袋烟在那儿蹲下了。如果是白天,他会一边吸烟一边瞅他的那头牛,瞅哪儿哪儿顺眼,就像当年刚跟老婆圆房后那样。如果是夜晚,他瞅不见棚里的牛,但他也会蹲在那里听牛的动静。牛无论是咯嘣咯嘣地吃草,还是咕噜咕噜地反刍,在他听来都比那最好的戏班演的戏要好听得多。他往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泛起一股深切的情愫:牛呵,牛呵,牛是好东西呀!是咱庄户人家的宝呀,是给咱挣饭吃的哑巴儿子呀!

今晚,老汉再蹲在这里时心里老不踏实。他知道,这场牛瘟来势太猛,到今天,村里已经有三十多条牛死去了。在他的记忆和上辈人的传说中,天牛庙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他的牛能不能躲过这场劫难。是的,村前正在给铁牛演戏,也许这法子能灵。不过,他却没能把钱交足,只交了一半呵!想到这里,老汉的心里不禁有些焦灼,便拔了嘴里的烟袋仔细去听棚里的动静。

奇怪,棚里竟没有了动静。而在平时这个时候,那牛不是吃草就是“倒磨”的。老汉便急急忙忙钻到棚里去了。

牛正卧在那里。老汉蹲下身,伸出手就去摸牛角。给人看病摸手腕,给牛看病摸角跟。封二懂这点,平时就常常摸那儿。他握着凉凉的牛角尖让手往下游走,摸到角跟,他的手哆嗦了:那儿没有了平时他熟悉的温度,而是变得火烫火烫!再听听牛的喘息,已是急急促促如烧火丫头手中的风箱了。

老汉赶快向东屋里喝:“大脚!大脚!快把灯端来!”

儿子端着灯跑来了,一见牛是这个样子,也急得额上冒汗。他连声问爹怎么办,老汉说:我也不知怎么办呀!先灌点绿豆汤解解毒吧!

绣绣这时也病恹恹地起来了。听公公这么说,便去屋里找出一捧绿豆放在锅里煮。半锅水还没烧开,却听牛棚那里传出公公与丈夫的哭声。她跑去一看,那牛已经一动不动将四腿挺得僵直。她往门口一蹲,也忍不住哭开了。

三个人哭了一阵,老汉忽然把眼泪一擦说:“快别哭了,趁着村前正唱戏,赶紧把牛肉卖了!”

一句话提醒了大脚。他立即起身与爹把死牛拖到院子里,找来刀,将牛的肚皮割开了。

村前,一出戏正唱到高潮:那窦尔敦将御马盗到手,并留下黄三太的名字栽赃于人。演员舞着一支马鞭地唱起二黄散板:“你二人今在某刀下把命丧,自有那黄三太他与你们抵偿。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左右镶称赤金镫,项下提胸对成双。认镫攀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回山冈……”正在一片观众深深浸入剧情物我两忘的时候,场外忽然传来封二老汉带着哭腔的高叫:“卖牛肉啦——!谁买牛肉啦——!”

这声喊把全场人都惊醒了。大家转过身来,呼呼啦啦将封二与大脚爷儿俩围起来问他的牛是啥时死的,封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答。听说老汉的牛死在演戏时,便对宁学祥父子倡导的做法表示出怀疑,有几个人高声道:“牛还是死,演这狗日的戏干啥?还不把戏台拆了!”

这时,宁可金带着几个青旗会员挤了进来。待他看清是谁在这里,便瞪着眼叫道:“是你个老杂种哇?交不足钱,你那牛能不死吗?”

“土蝼蛄”宁学诗这时也挤了进来。他紧皱眉头以严重的语气说:“这还了得!一边给牛王唱戏,一边卖死牛肉,能有个好吗?”

宁可金听了这个说法,声色愈厉,让他们爷儿俩赶快离开这里。然而封二老汉来了倔劲,蹲在那里就是不走。宁可金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拉,又一甩,老汉就去另一个地方躺着爬不起来了。

老汉让儿子背回家后,在床上哼哼了一夜。但他一边哼哼,还一边指挥儿子要他连夜将牛肉煮熟免得臭掉。第二天一早,他又催着儿子去八里外的措庄集上去卖。可是,下午儿子又将两盆牛肉如数挑回来了。原来在这几天里牛瘟已经在周围十几个村蔓延开来,人们都说这是吃了天牛庙的死牛肉的缘故,所以虽然街上的牛肉摊子摆了一大片,却没有一个买的。封二老汉听了把两眼一闭,眼泪就不断线地流。

这一天,天牛庙又有十来头牛死去。但宁可金父子不气馁,晚上照常让戏班子开演《卖马耍锏》。尽管一匹黄骠马在秦琼手里吃了好一番苦头,但也没能让牛王爷欢心,就在这天夜里,本村又有二十多头牛被他招了魂去。宁学祥父子的举措彻底失败,第三晚上的戏便不再演了,戏班子收拾了家伙回城,宁可金也下令将铁牛前面的供桌撤掉。于是,村前的空地上,只留下了大片曾经垫过看戏者屁股的石头和这些屁股的排泄物。

封二老汉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大脚想爹可能是让宁可金摔伤了,然而请来行医的先生来看,却没看出伤来,只说是肝气郁结,给开了张药方。先生走后,大脚向爹要钱取药,老汉却不给他,说自己寿数到了,不必治了。无奈,大脚只好到别人家借钱。待把药取了,老汉却捶床大骂说啥也不吃。后来是绣绣去劝,老汉才委委屈屈将药汤喝了,但几副药下去,不但没不见转机,老汉的病却愈发见重了。

这天上午,封二老婆下地剜野菜去了,老汉将大脚叫到了堂屋。大脚问他有什么事,老汉眼珠定定地瞅了儿子片刻,说:“大脚,我想趁着还能说话,把一些该说的话跟你说说。”

大脚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他哽咽着道:“爹,你想说啥就说吧。”

老汉长长地吁了几口气,然后说:“大脚,我这就要走了。我问你,你恨不恨我?”

大脚诧异地说:“爹,我怎么能恨你呢?”

老汉摇摇头说:“你爹没本事呀。你看,我手一撒就走了,给你留下了啥来?我年轻的时候想过,等到我死,我一定给儿孙留下几十亩好地,留下几犋牲口。可是我拼了一辈子命,地没添上一亩。好容易攒了点钱买了条牛,可是牛又死了……”

听着这话,想想爹一辈子也实在可怜,大脚的泪便涌出了眼窝。

封二老汉又说:“爹没留下钱,没留下地,可是我还有该留下的东西。是啥呢?就是怎么打庄户,怎么种庄稼。这是我在地里扑腾了一辈子,一点一滴积攒在心里的。大脚,你说你要不要?”

大脚急忙点头:“要,要!”

老汉便抬眼瞅着上方,像是看着房顶,又像是将目光穿过房顶望着无垠的虚空。他说:“大脚,世上七十二行,咱是打庄户的。打庄户是干啥的呢?是侍弄地的,是种庄稼的。老辈人都说:十年读个探花,十年学不精庄稼。真是这样呵,打庄户真是不容易呵。”

“打庄户的第一条,你要好好地敬着地。庄稼百样巧,地是无价宝。田是根,地是本呀。你种地,不管这地是你自己的,还是人家的,你都要好好待它。俗话说:地是父母面,一天见三见。依我的意思,爹娘你也可以不敬,可你对地不能不敬。你别看它躺在坡上整天一声不吭,可是你的心思它都明白。你往地头上一站,你心里对它诚是不诚,亲是不亲,它都清清楚楚。你对它诚,对它亲,它就会在心里记着你,到时候用收成报答你。这是最要紧的事,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这是敬地。除了敬,还要养。人不亏地皮,地皮才不亏肚皮。这是一笔账,明明白白。怎么养?一是精耕二是上粪。老辈人说;书要苦读,地要深耕。有使乏了的牛,没有耕乏了的地。地就是这么一件东西,你越是耕深了它越喜欢。一尺银,二尺金,深耕三尺聚宝盆。咱那几亩为啥长庄稼比一般人家的好?就因为年年耕得深。你也知道,咱家以前虽然只有一头驴,劲头小,可咱都是一道犁沟耕两遍的。等你以后添了地,无论如何也要一年深耕它两遍……再是上粪。人是饭力,地是粪力。马无夜草不肥,地无粪土不壮。这些理你也明白,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你在鳖顶上刚开出的地,粪力也太缺了,过几天,你把咱家院子刨一遍,把土送去。你别看这土不是粪,可是三年没起过的院心土,两车就能顶上一车粪。这事你可别忘了……”

“你知道怎样敬地,怎样养地了。我就再跟你说怎么样种庄稼。庄稼十八样,样样有门道。我先跟你说种麦……”接着,封二老汉便讲何时种麦最好,怎样换地茬,怎样选种,怎样下种,怎样施肥,怎样防止冬前旺长,怎样在年后锄草,怎样防黄疸,怎样防倒伏,怎样收,怎样打,怎样晒,怎样藏……讲得无微不至。见儿子连连点头听得认真,老汉情绪渐渐变好,黯淡了多日的酒糟鼻子又微微泛红。

讲完了种小麦,老汉又讲其他庄稼怎样种:谷子、糁子、芝麻、地瓜、秫秫、花生、玉米、荞麦、大麦、黄豆、绿豆、芝麻、棉花……

一样一样,从上午讲到下午,从下午讲到晚上。这期间,绣绣与婆婆端上了午饭,老汉不吃;端上了晚饭,老汉还是不吃。

虽然两顿饭没吃,可是老汉却一点也没现出饿相与萎顿的模样。相反,他却越讲越起劲,越讲越兴奋,鼻子通红通红,脸上的皱折变稀变浅。

讲到棉花,老汉突然大笑起来。他说:“棉花好哇!棉花好哇!那年你爷爷说,豁上饿几个月肚子,也得种它半亩棉花!那年咱家的棉花长得真好呀,一棵上结十几个桃!到秋天,收了十三斤二两!这棉花干啥的?给我娶亲用的!给我套了新棉袄新棉裤,给你娘套了新棉袄新棉裤,另外还套了一床大被!那床大被真好哟,真好哟,真好哟,真好哟……”

老汉说到这里,那声音渐渐小下去,那份灿烂的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封二老婆见状,“嗷”地一声坐到地上大嚎。大脚与绣绣同时扑到床边哭了起来。

一个满天红霞的傍晚,郭龟腰赶着他那驮了四麻袋盐的大骡子回到了天牛庙。不过,这一次回来那骡子屁股后头不光郭龟腰一个,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一人挎了一个本地少见的洋花布包袱,绣花鞋和下半截裤管上尘土积了老厚。在进围门的时候郭龟腰说是他的姨和他的表妹,守门的两个青旗会员便没多加盘问。只是在两个女人进门的那一刻,二人都同时感到了两个女人瞅他们的眼神以及年轻女人的胸脯极不寻常。

当天晚上,郭龟腰把村长宁可金叫到了自己家中,说他这一回从青口捎回了几样海鲜,让他去喝两盅。宁可金去了,当他在郭龟腰那果然摆着海螺、乌贼、八带鱼等几样菜肴的桌边落座之后,却有一个面皮白嫩胸脯鼓鼓的年轻女人坐在了他的旁边。郭龟腰说是他的表妹,宁可金心想郭龟腰的表妹怎么不像良家妇女呀,但他却被女人身上发出的一股力量所诱惑便没做深究。三人便喝。那女人美目顾盼巧舌如簧很快让宁可金有七八分沉醉。这个时候,女人却莞尔一笑去了郭龟腰家的小西屋。看着村长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郭龟腰才说出了女人的真实身份:那是青口的一个窑姐,名号为“活动画”,老女人则是她的养母。最近青口有两个地痞为他争风吃醋,眼看要酿成大祸,母女俩便想到这里躲几天。说完这些,郭龟腰挤挤眼笑道:大少爷,这女人比别人多了东西,你不见识见识?宁可金问是什么,郭龟腰说多了奶子,人人是两个,她却是四个。宁可金一说瞪大了两眼:真的?那我得好好瞅瞅!说着就起身奔向了小西屋。

宁可金这一瞅,直瞅到第二天早晨。待他带着两个青眼眶子走出来,郭龟腰问:“少爷,怎么样?”宁可金笑笑:“是不错。不过叫你狗日的先瞅过了就不好了。”说着紧紧腰带,晃晃悠悠走出门去。

宁可金照常做他村长应做的事情去了,可是郭龟腰却把“活动画”来到村里的消息暗暗传播了出去。于是,陆续有些男人揣上钱到郭龟腰的家里来了。郭龟腰端茶递烟热情接待,“活动画”的老娘则坐在那里一五一十地收钱,有条不紊地安排他们去小西屋的次序。也不知怎么搞的,对这种活动,郭龟腰那患有哮喘病的老婆竟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她坐在墙角,一边艰难地喘息着一边为男人纳鞋底,只在西屋的门响了才停下针锥向外看一眼。小西屋的门轴年久缺油响得很,每有一个办完事出来堂屋里都听得见。每出来一个,挨号者便急急走出去腆着脸问:“嗳,真是四个?”过来人点点头道:“不假,是四个。”于是未遂者便回到堂屋里等,等得坐立不宁。

两三天过去,这件事终于让宁学祥也知道了。他知道这事是在一天早晨。那天他让几个觅汉在牲口棚里出粪,他在外头正坐着抽烟,忽听里面的老熊笑嘻嘻地问小说:“哎,让你舔掉,你尝着味道怎样?”小说气急败坏地道:“你还说这事!不叫你说了你还说!”老熊笑道:“到底还是年轻,压不住宝。多玩几回就行了。”停了片刻小说又问老熊:“你说她怎么长了四个奶子呢?”老熊说:“是个母畜牲呗,要不她还干那行?”

宁学祥听他们说得蹊跷,吃过早饭便把老熊唤到自己屋里问。老熊没瞒他,把事情都讲了。原来,昨天他听说郭龟腰家里来了卖身女人,便领着小说一块去了。他本来是不想领小说去的,可是这小子说长到二十多了还没尝过女人啥滋味,非要跟着他不可。到了那里,每人交上一块钱,老熊便让小说先去。可是这小子临阵胆怯,要老熊跟他一起进去,老熊便答应了他。到了那间小西屋里,“活动画”正光着身子,一声不吭躺在灯下。老熊先看了看女人的胸脯子,果见她一对大奶子之下,还长着两个蒜头似的小奶子。这时,他对小说做了个上的手势,小说便浑身哆嗦着脱掉了裤衩子。不料他刚趴下,便一下子跑了马,把人家肚子上弄了一大片。“活动画”一见恼了,非要小说把她肚皮舔干净不可。小说起初红着脸不干,可“活动画”不依,小说只好哭着跪下伸出了舌头。老熊实在看不下去,便为他说情,“活动画”这才放过了他……

宁学祥听了这件事后一颗老心忍不住阵阵骚动。自从老婆过世以后,曾有人劝他续弦,但他始终没放在心上。他想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还弄那事干啥?与其再花钱续弦,还不如再多置二亩地呢。再说他想要女人还是有的,李嬷嬷就是现成的一个。李嬷嬷三十一岁上来这里当了老妈子,至今已是十四年了。十四年里,偷偷摸摸跟他睡了也有几十回。宁学祥很仗义,每睡李嬷嬷一回都私下里给她一块面值二十五文的铜板。老婆死后,宁学祥每逢夜里睡不着觉便让李嬷嬷到他的屋里来,每次也都将一个铜板如数付给。他曾不止一次地在与李嬷嬷睡完后想:有这么个又方便又便宜的老尿壶,还费力劳神地续弦干啥呀!

然而今天听说了“活动画”,宁学祥突然想起了李嬷嬷那一身多皱的老皮和她那日渐干涸让他难以进入的穴道。这么一想,便对自己往日的行径感到不满,对年轻女人的身体充满了渴望。他思想了一天,终于在傍晚时把老熊扯到自己屋里,给他两个铜板,让他今夜将“活动画”领来送到他的屋里。老熊笑笑便答应了。

晚上二更天,老熊果然将女人送来了。那女人坐到床边说:“你是村长的爹?”宁学祥说:“是呵!是呵!”便急躁躁去剥女人的衣裳。把女人的剥完,终于看见了人们传说的奇怪奶子。他伸手去揉搓几下,便又大喘着去剥自己的衣裳。待将一个老身子暴露在灯下,女人突然抓住他的腹下之物嘻嘻笑道:“哎哟,跟你儿长得一个样儿!”

宁学祥觉得像一盆冰水猛地泼来,那根老筋一下子萎得不见了。日他奶奶的,爷儿俩睡一个女人,这算啥事儿!他蹬上裤子去觅汉屋里叫出老熊,让她赶紧把“活动画”送走。

第二天一早,宁学祥把儿子喊起来发了好一通火,问他村长是怎么当的,郭龟腰把窑子里的臭女人领到村里伤风败俗他也不管。宁可金见老子提这事自己心虚,便说好好好,我去问问,如果真有这事立马撵人!

当天,有几个青旗会员到郭龟腰家里传达了村长的指令。郭龟腰冷冷一笑:走就走。第二天五更时分,他就牵了骡子,领两个女人走出了天牛庙的围门。

女人走了,宁学祥却一连几天眼前老是晃动着“活动画”那白白嫩嫩的身体。他心里说,女人还是年幼的好呀!还是年幼的好呀!有了这种观点,李嬷嬷便在他眼里成了糟糠烂菜、猪屎狗粪,对她连一点点欲望也没有了。因为好多天得不到召唤,李嬷嬷甚为惊奇,这一夜主动去了宁学祥的寝室,却遭到主人一顿臭骂,说她老不要脸,只剩下一把皮了还骚不够。老女人让他骂得羞愧万分,以后再不敢造次了。

又过了十来天,因为一个人的登门,宁学祥老爷多日的朦胧盼想突然有了一个具体的目标。

那人是费大肚子。他带着明显的一脸菜色走进这个大院,结结巴巴地向宁学祥讲,他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让宁学祥开开恩借几升糁子给他。如电光石火闪过一般,宁学祥脑子里倏地形成一个念头。他便瞅着这个失业已久的老觅汉说:“几升糁子能吃几天?要弄就多弄一点。”费大肚子想不到眼前的人开口竟开得这么大,遂感激涕零:“老爷你要能多给最好了。不过也不能太多,太多了我还不起。”宁学祥说:“那就先弄一百斤吧。”费大肚子说:“弄一秤?怕是太多了。”宁学祥道:“你家五六口人,一秤还算多?快弄去就是!”

就在费大肚子兴高采烈地与老婆孩子吃了三天糁子煎饼之后,花二媒婆扭着一双小脚走进了他的家门。费大肚子问她来干啥,花二媒婆说:“给你家办好事呗!”接着,这女人就讲,她今天来是受宁学祥老爷的托付,想让银子给他作填房去。费大肚子一听立即骂起来:“这个老杂种也想得太离谱了,我闺女才多么大?”费大肚子的老婆也说不行,年纪差得太多了。花二媒婆这时微微一笑:“你们不是缺粮食吗?老爷说了,吃完这一百斤,还可以再去弄。另外,你不是想种他家的地吗?你想揽多少他就给多少。”费大肚子两口子还是不答应,说再怎么着俺也不能糟蹋了闺女。

然而,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银子开口了:“爹,娘,二婶子说的也是好事,我去吧。”她的爹娘没想到闺女会这么说,都转过脸瞪着眼瞅她。闺女又说:“叫俺去吧,总比一家人饿死强。”于是,两口子便一起落泪了。

以后的几天里,花二媒婆在宁家大院与费大肚子家之间走了几个来回,便把事情定妥了:宁学祥再给费大肚子三秤糁子,等秋后拨十亩地给他种。半个月后也就是七月二十,银子进宁家的门。

这门亲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自然有许多人背地里骂宁学祥老不着调,仗着有钱就干那伤天理的事;也有人骂费大肚子,说他实在没有本事养家糊口了,竟然走了卖闺女这条道。但骂归骂,一些佃户仍是想到了应该给宁家送喜礼——怎能不送呢?眼看就要收秋了,如果不送礼人家收完秋要抽地咋办?

这样,宁家大院又是人来人往。

封铁头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没种宁家的地用不着送礼,然而这件事情却让他痛苦得如万箭穿心。他再怎样也没想到,让他暗恋多年的银子竟要嫁给宁学祥了!想一想银子的美好,再想想宁学祥那老东西的龌龊,他忍不住生出一份要杀人的念头!可是,看看自己多病的老娘,想想仍在人家当着的儿子,他又咬牙强逼着自己打消那个念头。晚上,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在心里念叨:银子!银子!念叨一会儿,便骑到傻挑身上发疯。傻挑让他弄得挺受用,便嘿嘿大笑。这笑把铁头笑醒了,提起巴掌便去猛扇她。傻挑便又哭着哀号:“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铁头满腔愤懑地收起巴掌,这时泪水早已流了满腮。

七月二十很快到了。这天一大早,一顶绣花小轿便由七八个吹鼓手跟着,从宁家大院出发,走过三条街到费大肚子家将新媳妇接走,吹吹打打原路返回。天牛庙的多数村民,又呼呼隆隆涌上街头看了一次热闹。

看热闹的人群里没有铁头。他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走出村子去了远远的山沟里。他到一棵老合欢树下,铺下带来的破蓑衣躺了上去。这儿,除了鸟儿的鸣声别的声响一点也没有,但铁头还是听见了那些吹吹打打。而且,这声音是那么响亮,那么持久,从天明响到了日出,从日出响到了日落!

天黑下好久了,铁头才爬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村子。走到宁家大院,他贴着墙根,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摸到了院子的后墙下。他知道墙那边就是宁学祥住的屋子。抬头看看,一个算盘大、贴红纸的小扁窗高高地亮着,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恰似一摊鲜血。铁头蹲在那里,艰难地屏住呼吸去听屋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他听见老杂种在催促银子上床。他没听见银子说话,但他听见了床铺的细微声响。过了片刻,那小窗户突然没有了灯影。在这如铁一般沉重的黑暗中,铁头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蹦出胸腔,与自己的脑袋合而为一且一下下地涨,直涨得大如油篓!这时候,银子的一声惨叫隔墙传来,铁头那个大如油篓的脑袋突然“轰”地一声爆炸了!在那团爆炸的火球中,有一个老辈人讲过的恶毒戏法流星般飞旋而出。他“嗖”从地上蹿起,高高抡起两只手掌向面前的墙上猛力一拍,同时大声喝道:“锁!”

这么做过,铁头没在这里停留。他弯下腰,趁着黑暗,像条狗一样急急溜走了。

铁头这个做法的后果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哭了一夜的李嬷嬷擦干眼泪,硬起心肠为新郎新娘做好早饭,却怎么也敲不开那扇门了。她敲不开门心里越发痛苦,忍不住又将眼泪往褂襟上洒。她只好再回到厨房里等。但等到日上三竿,新房那儿却传出宁学祥的呼救声。李嬷嬷走到窗外往里看,看见了一个让她肝肠寸断的场面:那位宁老爷还光着身子与年轻的新娘迭在一起。李嬷嬷大着胆子道:“你没个够就没个够,喳呼个啥?”宁学祥却哭唧唧说:“你快给想想办法,我跟她分不开了……”

李嬷嬷这才明白他的东家遇到了什么事情。这种在新婚之夜发生的十分罕见并让新郎新娘难堪万分的怪事,她早就听说过,但她没想到她的东家也会这样。报应!报应!李嬷嬷心里充满了快感。

不过,她并没忘了自己的奴仆身份和一个奴仆应尽的职责。于是,她急忙扭过身,颠儿颠儿地去找对男女之事十分精通的花二媒婆去了。

花二媒婆闻讯后捂鼻忍笑赶来,略施小技就解救出了这一对男女。银子穿上衣裳,趴在床上哭个不止;宁学祥则哭丧着老脸让李嬷嬷和花二媒婆别把这事说出去。两个老女人唯唯喏喏,但就在当天全村便有三分之二的成年人知道了这件事情。许多人见了面突然会喊:“锁!”然后会心地大笑。这一笑,就把寻常日子里无数的痛苦与烦恼笑掉了许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