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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五章

绣绣有孕了。

这是在她进封家之后应来第三次月信的时候发现的。这天到了日子,那种暗红色的东西如期而至。然而奇怪的是,它稍露一露便不见了,就像一支大军眼看就要过山而来,可是只有一面旗帜在山那边晃一晃,就再也没了踪影。绣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在夜里说给大脚听。大脚是在头两天见过那面旗帜的,说:“你哄我呀?”绣绣说:“你自己看嘛!”大脚亲自去看,方知绣绣所言不差。但他对于女人全部的知识只限于两个多月里所领教的,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便道:“待明天问俺娘吧。”第二天,绣绣向婆婆讲了这一怪事,婆婆睁大一双老眼说:“哎哟哟,这是有了!这是坐的红影影胎,会养小子的!”绣绣听了又羞又喜,便回房告诉大脚。大脚咧着嘴道:“是吗?”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己就要当爹了这一事实。

封二老汉从街上回来,老婆将这事也告诉了他。然而这消息并没有在他那里引起多大的反响,他只是“嗯”了一声,仍旧坐在那里抽烟。抽一会儿,张嘴骂道:“我操他娘呵!”

这些天里,封二经历了从欢欣到痛苦的巨大情感波澜。因为情绪的黯淡,他原来红红的鼻子也减退了颜色。他老是想着一件事:他从费左氏那儿揽到的十三亩地又不能种了。那地呵,蚂蚁沟的十三亩地呵,他已经全都耕了一遍了!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耕。他是用了他十分强壮的一牛一驴,而且特意深深地插犁,把那熟土下面的一层酥石碴子都翻起来了。可以说,那块地自古至今是没有那么深地耕过。今年种上花生,一亩不多收二十斤油才怪哩!可是,那地他种不成了。那天费左氏让苏苏来说,那地得还给铁头家,不还人家是不答应的。起初封二还抱有一丝侥幸,心想,我已经把地耕了,他能再去种?前天早晨,他听西院有铲粪的声音,探头一望,见铁头正跟傻挑抬着一大筐粪向外走去。再过一会儿往西岭上看看,那两口子已经像一对屎壳螂一样往蚂蚁沟而去——他们开始送粪了,往他耕起的十三亩地里送粪了!

在痛惜这件事的同时,封二也对铁头的作为感到不解。既然闹起了土蟮会,那就大闹一场,像别村土蟮会那样,拿着财主们狠狠折腾一气,让他们减租减息,到他们家杀猪宰羊大吃二喝,拉着他们到处游街。可是铁头没这么干,他争回来了蚂蚁沟的十三亩地,与费左氏写了一张永久耕种的文书,同时又让这样的文书在所有的锄地户子家里都有了一份,然后就偃息旗鼓了。这叫封二失掉刚揽到的地之后还感到惘然若失。他想,铁头应该领着土蟮会跟村里的几家财主好好地斗上一斗,尤其是要治治宁学祥个狗日的。那个x操的也真该拾掇拾掇了,他凭啥就该那么富?他有六百亩地,我有多少?你看,我如今跟他是亲家了他却不认,一点光也不让我沾!我日他亲娘!

想到这里,老汉便对铁头有了双倍的恨。瞥见铁头家的一只大黑公鸡不知啥时飞到这边院里,正踩到自己家中的黄母鸡身上办事,不禁怒气冲天,仿佛那公鸡操的恰是他封二,于是就抄起顶门棍冲到院里揍那公鸡,公鸡见状急忙放弃爱情飞向墙西。封二扑了个空,听听西边铁头没在家,便跳着脚骂:“他娘个驴×,就会欺负咱呀!”

大脚十分理解爹的心情。但他又觉得爹不应该想不开。吃饭的时候他劝爹:“别光想着揽的地种不成了,咱也该想想:人家没地种了咋办?”

封二老婆也说:“是呵,看看西院,也怪可怜的。”

听了这些,老汉便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封二看看绣绣不在场,对娘儿俩说:“你们还不着火不冒烟的。没看看,家里就要添人口了,不多抓挠点怎么办?”

大脚说:“谁说俺不着火不冒烟?俺这几天寻思了,趁着地耕完了,庄稼还不下种,我贩一趟盐去。”

封二立即表示反对:“贩盐?你当是那盐是好贩的?路又远,路上还有断路的。我这辈子再穷再苦也没敢动这心思。”

大脚说:“我跟郭龟腰一块。”

“他要你?”

“说说看呗。”

封二老婆道:“人家叫你跟也不行。你看你那个脚,能撵上牲口?”

大脚说:“往那走不驮货,我骑着它;回程,我在头里牵着它走。”

封二问:“绣绣能叫你去?”

大脚点点头:“嗯,昨晚上已经商量好了。”

第三天鸡刚叫头遍,大脚便揣上爹给的两块大洋,与郭龟腰上了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百里之外的海边大镇青口。

一出村,踏上那条自西北而来往东南而去的大道,大脚便将两条麻袋往驴背的驮架子上一垫,艰难地爬了上去。下弦月的微弱光亮里,驴每走一步,他的身子便随之一耸。前面郭龟腰是跟着牲口走的,因为他的大黄骡子已经负载了两个大青壳篓,里边装了四百斤花生油。他将两只胳膊背在隆如龟背的腰上,两条细腿筷子一样倒来倒去急急而无声地迈着。走着走着,他回头呲牙一笑,然后唱道:

大河里发水小河里漾呀!

没见过驴x朝了上呀!

大脚懂得这歌。这是骂骑驴人的。但大脚不气不恼,依旧让驴驮着走。他知道,郭龟腰是跟他开玩笑的。再说,就是不开玩笑他也不能跟他恼。他是不敢跟郭龟腰恼的,因为郭龟腰有一个规矩,一般不带别人一块贩货,大脚缠了他整整一天才让他答应了这事。要知道,能跟上这个郭龟腰是十分不容易的。这些年兵荒马乱,一般是没人敢出门贩货,但郭龟腰敢。他在路上并不是没遇上过强人,然而每次遇上都是化险为夷。

郭龟腰并没有什么本事,他在商旅中的安全来自一个传言:他是在大刀飞贼郭刚六的后代。那郭刚六是光绪年间临沂西乡人,生就一双飞毛腿,能飞檐走壁,去四州八府的大户家偷东西如探囊取物。相传他一个冬夜与本村几个赌棍摸纸牌,钱输光了,他说回家去拿,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并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啊!”人们奇怪地问:“外边天正晴着怎么说下雪啦?”他便摘下毡帽让大家看上面的雪,说是刚到泰安借钱去了。郭刚六偷是偷,却懂得接济穷人。光绪十八年,临沂西乡春旱夏涝庄稼无收,别村的穷人纷纷外出逃荒,但是郭刚六所在的村一户也没有出去的。这个乱世奇人后来却因为一双女人小脚死了。那年他去南京府偷盗,见一大家闺秀年方妙龄容颜美丽,尤其是一双三寸金莲娇小无双,遂持刀威逼将其奸污。后又多次前往,并将身份告知了女方。郭刚六的嫂子是本地出了名的小脚女人,这天郭刚六听见别人夸她,便道:“还有比她的更小的哩!”别人不信,他就连夜去南京将那女子的脚剁下来,拿回家让众人观赏。此案一出,南京府立即着人前来缉拿。来人装成江湖好汉,要拜郭刚六为师,郭刚六便喜纳来人并置酒相待。来人将酒中放入麻药,郭刚六自然被擒。一月后,郭刚六被倒绑在一棵树上点了天灯。这个时刻,他充分显示了英雄本色:两个腋窝里的豆油一量燃尽,他便破口大骂执刑者:“没用的东西,添油都赶不上趟儿!”在他的亲自督促下,那两盏灯在他的腋窝里一直欢欢地燃着。而他不时将头勾起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面呈观赏之状。两天两夜后,郭刚六说:“算啦,别再费油啦,用俺的吧!”执刑者便停止了加油。待豆油燃尽,郭刚六肋间的皮肉便“吱吱”叫着化成油膏,滋助着那两朵跃跃的火焰。半个时辰后,那火焰腾地蹿起来,将郭刚六烧成一条巨烛,他大笑三声从容而亡……

郭龟腰本不是天牛庙的人,是他奶奶那一辈上来的。那时他爹只有三岁。从那时起,人们都说来此避难的就是郭刚六的家眷。郭龟腰的奶奶对些说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郭龟腰的爹先是跟娘讨饭,长大之后便去东海边贩盐。那时他家没有牲口,就靠人背。走一百多里路,装一布袋盐背回来,换回一点点粮食糊口。从这个时候起,这一带强人便都知道了在这条路上走着的有一个郭刚六的后人。一旦遇到他,便恭恭敬敬让他过去。郭大个子背了多年,终于有了些余钱买了个骡子。四十岁上死了,这骡子屁股后又跟了他的儿子郭龟腰。郭龟腰还像他爹那样,一路畅行无阻,往海边走时捎油,回来捎盐,每趟都能挣一块大洋。所以,尽管郭龟腰身躯不直,却早早娶了媳妇,将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迎着东天边越来越显明的曙色,郭龟腰在面前一串骡子屎“嘣嘣”坠地之后,一边走一边愉快地唱起“姐儿调子”:

装女唱:插上钢针盘上那绒儿绳,

忽听那外边有人来叫门,

莫非是俏郎君?

装男问:大姐呀,你怎么不高兴呢?

装女唱:八月十五送来了一刀礼,

九月重阳娶到李家的门,

早晚是人家的人。

装男问:你走了俺可怎么办?

装女唱:南门倒有一个花大姐,

她跟俺同岁也又同春,

比小奴我强了十分。

装男道:你光说好,咱不是捞不着呀?

装女唱:先买瓶子胭脂再买瓶子粉,

洋绿的小手巾包上四两银,

财贝就动那人的心!

……

走了一天,在一个叫土城的地方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到了青口。当大脚跳下驴背,牵着牲口跟着郭龟腰走进这个苏北大镇的时候,他感到他的头一阵阵发晕。他早就听说,这青口是做买卖的大地方,沂河、沭河两岸的花生油花生饼、豆油豆饼以及山货、粮食都往这里发,尤其是花生油运往这里的数量之大,有人说能长年累月地淌成一条小河。但他想不到这些买卖就是由街上这么多的店铺和这么多的牲口驮子来实现的。在那么多的大骡子大马堆里,大脚牵着的那头驴就显得格外萎缩与寒酸。但他顾不上体味这点,他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让那些人与牲口冲撞得跟不上郭龟腰和他的大黄骡子。这让大脚感到十分恐慌。为了赶上去,他牵着驴不住地左冲右突,那只大脚不知让人踩了多少次,有一次还让一头骒马踩了,生出钻心般的疼痛。他急得叫:“郭大哥,咱们要去哪里呀?”郭龟腰却在前边一边甩着缰绳头儿一边慢悠悠地道:“去油行呗!”

走过一条长街,郭龟腰终于到了他要去的那家油行,那里去的人太多,郭龟腰将驮子卸下,待过完秤,将五十块大洋束在腰间,日头已经偏西了。郭龟腰瞅瞅日头,骂道:“日他姐,该着今天弄扬州帮!”随后领着大脚去街上吃下两碗大米干饭,然后又去盐行装盐。

待把一切拾掇好,住进一家小客店,大脚见两头牲口已经在石槽边欢快地吃草,向郭龟腰问道:“人说青口靠海,海在哪里?”郭龟腰看看太阳还有一些高度,说:“走,我领你见见景儿。”

背着一颗夕阳,二人走到镇东,走向了一片平展展的荒滩。再走一会儿,大脚便看见了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那一片大水。

那是一片蓝色的大水,涌动着波涛的大水。大脚记得,在他的经历中所见过的最多的水就是沭河水了。但沭河水再阔也就是三四百步的模样,而这片大水却是无边无际呀。他一改平日的木讷,向郭龟腰问这问那问个没完。他看见一只只渔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地忙活并载来许多腥气冲天的鱼虾,他问那些人怎样打渔,郭龟腰便讲了许多他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郭龟腰说,他们在黑蒙蒙的夜间出海,能很容易地找到远在几里十几里之外置下的坛网。他说,一些船老大架船在大雾天里摸索着行走,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停船捞点海泥,放舌尖上品一品,就会立刻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他还说,有些打渔人在水里久了,上了岸反而发晕站立不稳……听了这些,大脚恍然大悟:噢,原来这世上的活物是分为两大类的:一类是靠水活着的,像鱼、鳖、虾、蟹,和那些打渔人;另一类是靠土活着的,这就是牛、羊、驴、猪,庄稼,还有咱这些种庄稼的人!

大脚为自己有了这一发现感到兴奋异常。当他看见又有一拨渔人喊着号子撑船出海时,他耳边清清晰晰地听到了家乡人耕地时喊的“喝溜”。他回头看看暮色霭霭的西北方向,更明晰地意识到自己是那片对他来说无比熟谙的土地上的物种,一股想回家的念头便强烈地冲荡在他的胸中。他对郭龟腰说:“咱们快回去吧!”

这晚上他们没走成。因为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后,郭龟腰问大脚:“不去找扬州帮玩玩?”大脚问:“什么是扬州帮?”郭龟腰笑道:“这个你都不懂。就是南边来这里的女人。”大脚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急忙摇头:“俺不。”郭龟腰问:“为啥?”大脚说:“家里不是有么?”郭龟腰道:“你就知道你有宁学祥他闺女。你没想想,那妮子见过多少男人的鸡巴!”说完这话,郭龟腰恶毒地一笑,弓着腰急急地走掉,扔下了一个心乱如麻的大脚。

次日的回程路上,郭龟腰边走边打哈欠,没再唱一句“姐儿调子”。

但他走路还是不慢。他那个大黄骡子驮了四麻袋盐,仍然“咯噔咯噔”地走得很有劲儿。后边的大脚就惨了。驴慢,人更慢。大脚先是跟在驴后头走。走一会儿就让驴拉下一大截,只好拖着大脚一歪一歪地跑着追上去。追上再往前一看,他的驮子已经让郭龟腰拉下老远了。郭龟腰回头看看,便把骡子喝住等他,嘴里骂:“你个孬熊,不能干这行偏要来干!”大脚羞愧满面,心里也说:是呵,咱真是不能干这事,真是不能。

这样磨磨蹭蹭走了一天,路才走了一半,只好又找店住下。第二天走到天黑,终于走到了离村还有五里的黑石顶子。一进那个地势很高的小村,只见村里人都带着一脸惊恐往最高处的一个石顶子上跑。郭龟腰拦住一个熟人问出了啥事,那人道:“哎呀龟腰兄弟,你们天牛庙叫马子围起来啦!”

郭龟腰与大脚都大吃一惊,急忙把牲口拴住跑到高处瞅。他们看见,五里外的天牛庙,此时果然是一片火光一片枪声了。

天牛庙的这场匪祸是封四引来的。

封四今年是在皂角岭扎觅汉,隔上十天半月来家看看。这一天傍晚他又回来时,却有两个陌生汉子一块儿进村。把门的青旗会员问封四他们是谁,封四说是在一块扎觅汉的伙计,今天想到他家坐坐。守门的放过他们,左想右想不对头:一个穷觅汉,还有雅兴把伙计叫到家里做客?便去报告了宁可金。宁可金听后,立马叫人把封四和那两个人带到了家里亲自盘问。没经几个回合,三个人便神色慌张显出异常。宁可金让人拿杠子伺候,很快把他们的底细弄清了。原来,封四在外头已经暗地里当了马子,白天在皂角岭当觅汉,夜里则出去跟着马子办事。另外二人是公鸡山上的人,因天牛庙宁可金领着青旗会与马子作对,杜大鼻子早想教训教训他,便让这二人跟着封四进村看看设防情况,以便瞅时机踏平这村。宁可金一听怒火万丈,把封四吊到屋梁上问他为何要当马子。封四气昂昂道:“我是冲了杜司令的大谱才干的!”宁可金问杜大鼻子有什么大谱,封四答:“他说了,打下天下,杀光财主,分地给穷人!”宁可金冷笑道:“他想得怪美!”说着就更加起劲地揍封四,也揍另外两个马子。

经痛打、审问,那两位马子又供出了封四当马子时的一些具体行径。他们讲,封四没有家伙,每次夜里出去抢东西,都拿着一把锥子和唯一的一粒子弹。窜进一家,便一手捏子弹一手端锥子,嘴里喊:“快拿钱来!不拿我就锥啦!这玩意儿可不是弄着玩的!”就靠这粒子弹,几十块钱已经到他手了。宁可金笑道:“嗬,办法还不少呢!这办法咱没见识过,今天就见识见识!”说着他就从手边长枪里退出一颗子弹,再找来一把锥子,让手下一个黑脸小伙冲着封四锥。封四吓得急忙求饶,说大少爷你行行好,俺再也不敢了。宁可金说行好也容易,那就不冲你的头冲你的大腿,坚持让黑脸小伙动锥子。黑脸小伙一手捏着一件,把脸扭向一边,“嘿”地一声,“砰”地一响,便见一团蓝烟散过,封四的大腿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在封四的哀嚎声里,宁可金拊掌大笑:“还真管用来!好啦,以后凡是没有长枪的青旗会员,一个发一把锥子五粒子弹!”

宁学祥从外边回来,知道了这事也万分气愤,亲自将三人狠揍了一通。爷儿俩打一阵马子,便喝上一气酒歇歇。歇上一会儿,再起身去打。

正在父子俩陶醉在胜利喜悦之中时,宁学瑞找上门了。他说:“得防备着山上来人呵。”宁可金将脖子一梗:“他杜大鼻子敢!天牛庙不是那些年了,又有围墙又有青旗会,来多少杀他多少!”宁学瑞摇摇头只好告退。

事情真叫宁学瑞言中了。第二天过午,一些人刚下地,就见西南方向出现了一个黑压压的人群,转瞬间呈扇面状向村子扑来。在地里的干活的人们纷纷嚎叫:“马子来喽!马子来喽!”扔下牲口和农具向村里跑去。马子这时不放一枪只是急急追赶他们。村外的异常终于让村里发现了。守围门的向往回跑的人大叫:“快点!快点!”待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跑进,见另外一些人屁股上紧跟着马子,只好忍痛割爱,将围门迅速而死死地关紧。外面的二三十人便一个个像小鸡一样团团打转,旋即一一就擒。

此刻,宁可金已经到了南围门,他踩着梯子刚在围墙上一露脸,马子堆里便有人认出了他。有人大叫:“宁可金,快把几个弟兄交出来!不的话,踩平天牛庙,杀你个孩芽不留!”宁可金说:“行,你们等着!”接着从梯子上下来,命人将两个马子与封四牵来,他亲手执刀,将三人一一戳死又将他们的头割下。这时,宁学瑞脸色蜡黄地跑来了,他喊道:“不能杀呀!你怎能把他们杀了呢!”宁可金咬着牙说:“自有了青旗会,还没真刀实枪干他一回呢——操他奶奶,滚葫芦头吧!”说着拎起头来,“扑通扑通”扔到了围门外。

村前马子立即爆出一阵狂叫。一阵排枪打向围子之后,人们从门缝和墙缝里看见,在铁牛的旁边,两口铡刀从牲口身上卸下来了。两个马子跳着脚地向村里喊:“你们这些龟孙看着,老子怎么给弟兄报仇!”随即,一人掀开一口铡,旁边的马子便拖了刚才被擒的村民往里续。被擒村民大叫,围墙里边是一片大哭。住村东头的宁学全被续进去了,掌刀把的马子唱歌似地“咳哟”一声,手上一使劲,宁学全两截身子便同时一翘,又同时分落在铡刀两边,血“哗”地喷红了铡刃。另一把铡刀下,费方仁也是身首两处。费方仁下地带了个五岁的儿子,这时蹿上去哭爹,一个马子抓住他对掌铡的说:“这个不用你费事啦!”倒提起小孩的腿,往铁牛身上一甩,“砰”地一响,那脑壳立时粉碎。那个掌铡的马子看完这一幕,晃动着铡把催促着再来一个。待将二十来岁的小伙小白子拉过来时,他说:“爷们铡人从来都是铡趴着的,这一回试试仰巴着的!”几个马子便将小白子脸朝上往铡刀下送。小白子在铡刃入腹的一刹那,将牙十分突出的一呲,那个马子没铡透他却走开了,晃着手腕说:“不行,仰着叫人手脖子发软。”……

在铁牛旁边已经横了五六具死尸的时候,村长宁学瑞出现在围墙上面。他大声叫道:“且慢铡人!叫你们杜司令来!”

马子们果然住了手,一起向后边远远站着的黑大个子看。黑大个子向前走了几步,说:“我就是杜金泰,有屁就放!”

宁学瑞说:“我是天牛庙的村长,你们不要再铡人了,五六个了还换不回三个?”

杜大鼻子哈哈一笑:“换?你知道我这三个是什么人物?是好汉武松!你这几条菜蟒算个啥?”

宁学瑞道:“再添上我这条老命,你们放人回去行不?”

杜大鼻子说:“行呵,你出来我就退兵!”

围墙上,宁学瑞便要往下跳,但下边有许多只手死死拉住了他。宁可金说:“二叔,你不要干傻事!”宁学瑞说:“行不行我试试看!你们都撒手!”他将腿乱踢一气,挣脱掉那些手,一下子滚落到围墙外头。他爬起身,拖着摔瘸的一条腿,一步步走向了铁牛旁边。杜大鼻子向他说:“行,是个有种的!”立马让手下去取来围门外的三个人头,放在铁牛身上,然后问宁学瑞:“人是你侄杀的,你说咋办吧!”宁学瑞指着一堆被擒村民说:“你放了他们,我来抵命!”杜大鼻子笑道:“你看你,讨价还价干啥?这是买东西?”掏出枪,一下子就把宁学瑞打倒了。围门内,立马传出宁可金悲愤的一声大叫:“杜大鼻子,老子跟你拼啦!”

就在马子继续做着铡人游戏的时候,宁可金开始在围门内大街上紧张地给他的部下“装身”。他掏出一摞早已写好的纸符片子,一一拍向青旗会员的手心:“你是关公!”“你是张飞!”“你是杨二郎!”“你是黄天霸!”……再世英雄们接过纸符,团成一团吞下肚里,立马舞着大刀或枪攮子大叫:“关公来啦!”“张飞来啦!”……在有了几十名英雄后,宁可金将一把符子抛向剩下的会员:“你们都是天兵天将!”那些人吃下纸符也大叫:“天兵天将!天兵天将!”一片杀气冲天而起。

这时,宁可金让人打开大门,喊道:“天灵灵地灵灵,上啊!”带领着一百多青旗会员便哇哇叫着冲出了围门。那边的马子先是一愣,随即把枪掂了起来。呼嗵嗵一阵乱放,青旗会员顿时倒下了五六个。他们稍一停顿,正要再往前冲的时候,枪又响了。这次又倒下去几个。于是一群人便转身向围门里面奔去。杜大鼻子把枪一挥:“破窑呀!”马子们便哇哇叫着追上去了。

就在青旗会员大都跑进门内,马子也眼看要进围子的时候,围墙上突然竖起了一杆带黄犁图案的红旗。接着是石头瓦块雨点般砸向外头,遏住了马子的前锋。就在这一刻,围门才重新关闭。跑进围子惊魂稍定的青旗会员们一瞅,不禁脱口叫道:“嗬,土蟮会也来啦!”

封铁头是正在家中打老婆的时候得知马子围村的。眼看快要种花生了,他自己留的种子不够,便向东家费左氏借了半斗,没想到让傻挑发现了,她老是偷吃。午后铁头刚要下地,忽见傻挑又在抓花生,便揪过他就揍。这时,街上传来了一片惊呼。他跑出去一看,街上正乱成一锅粥,一些老人妇女带着一脸惧色团团转,而一些青旗会员则向围门那儿跑。封铁头突然想起了他在天牛庙缔造的组织,赶忙回家扯出那杆带黄犁图案的旗帜,站到街口大声吆喊起他的会员……

此刻,铁头正满头大汗带领他的部下作战。他站在一架梯子上,将脑袋在墙头上迅疾地一冒,又一冒,瞄清外边的形势,便用手指点着部下打击的方向。根据他的指点,墙边早就贮备好的一大堆石头在农会会员们手中飞起,像个鸟群一样越过墙头落向墙外。一堆石头转瞬间扔光,铁头忽然喊:“甭撂了,马子退了!”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响,铁头一下子从梯子上滚了下来。他手捂左耳哼道:“哎哟,俺的耳朵掉了!”放开手一看,那只耳朵果然去了半边。这时,宁可金大声叫道:“钢枪上呀!”他带头提着一杆“土压五”窜上梯子,“咣咣”地放了起来。其他几架梯子上,也都上去了钢枪手。

枪战持续了两袋烟的工夫,青旗会的人两死四伤。梯子上每掉下一个,便有另外的枪手替补上去。封铁头让人用布绺子包扎好耳朵,站在那里看着墙头上的动静,深感此时没有用武之地。他从门缝里向外望了一望,发现村南的马子除了一部分趴在一条水沟向这边打枪外,其余的已经退向远处,正向村东迂回。他们要从别处攻围子了!铁头脑壳“铮儿”一响。他看看墙边那不经扔的石堆,想起去年曾家庄对付马子的一个办法,急忙喊:“快回去叫家里人烧开水!等着烫那些狗日的!”他又吩咐:待跟家里说了,大伙赶紧到东门去。于是人们纷纷向家里跑去。

铁头也回了家里,然而家里院门开着却不见娘和傻挑。他喊了几声,却听东院有女声答道:“婶子在这里!”铁头走过去一看,见绣绣正一个人提了把菜刀站在院里。铁头问:“她们在哪里?”绣绣则向院角的地瓜窖子一指。铁头明白了,便问:“你怎么没去藏?”绣绣低头看着刀冷冷地道:“俺想再见一回马子。”铁头看了一下神情古怪的绣绣,接着走向了地瓜窖子。他走过去,掀开盖窖口的草捆,里面突然传出压抑不住的惊叫。铁头探头看看,原来是娘、媳妇和封二老两口正像抱窝鸡一般蹲在里头,八只万分惊惧的眼正一起向外瞅。待瞅清来人不是马子是铁头,两个老女人惊喜道:“哎呀,马子走啦?”铁头气恼地道:“没有。你们真是,马子要是进了庄,地瓜窖子里能躲得过?快出来,出来烧水!”封二老汉问:“烧水干啥?打仗的人渴啦?”待明白水的作用,封二老汉立马往窖子外边爬,边爬边说:“快烧快烧!我去拿洋火,用那东西点火快!”

待他爬出地瓜窖子,那边的绣绣已经抱了一大抱草进了锅屋。

马子要从东边攻围子,这没出铁头所料;出乎意料的是马子所采用的办法:他们从三里外的鼓岭村抓来了二十多个青壮汉子,逼着他们前来刨天牛庙的围墙。当这些熟而又熟并沾亲带故的邻村人在被马子的枪口逼迫着走近围墙的时候,铁头他们简直傻了眼了。站在梯子上,铁头看见了他的姑夫王有田,还看见了他的表弟小开。他大声喊:“姑夫,表弟,你们不要来呀!”王有田说:“大侄,你看看俺不来行吗?他们说,俺要一回头他们就打死俺!”说着,那些人就来到了围墙下。远处的马子喊起来:“刨呀!刨呀!”这些人回头看一眼,取下了肩上的镢头。铁头喊:“姑夫,你们千万甭刨!”王有田道:“先装装样子再说吧!”与其他人装模作样刨起来。但这个假相很快被马子发觉,他们“咣咣”打来几枪,撂倒两个人,喊道:“快刨!不刨再打!”于是王有田他们便真的向墙根动起了镢头。这时,围墙上是一片喊声:“姑夫,你还真刨呀!”“二舅,你忍心叫俺死呀!”外边动作便有所减慢。马子当然不允许,一边催促着他们,一边又开枪打倒了几个。王有田看看前看看后,大吼一声:“操他娘,反正都是活不成啦!刨吧!”便发疯地抡起了镢头。其他人受了他的感染,也将家伙刨向了墙根。

围墙内的人急眼了。铁头喊:“揍呀,不揍就毁了呀!”这时,只听傻挑在喊他,他转身一看,原来是绣绣和傻挑抬着满满一大桶开水来了。他叫道:“快给我!”弯腰一使劲,将那桶开水提到了手边。他舀了一瓢向外一泼,外边立马是一迭声的惨叫。他探头看了外边一眼,又将开水接连泼向了目标。与此同时,其他人用石头往外砸,用长杆子向外捣,终于让外面的人离开了墙根。但他们刚离开,马子的枪弹又赶来了。活着的人便又向前。遇到墙内的打击便又退后。如此反反复复,二十多人先后全都倒了下去。待那些镢头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没人抡起,墙内突然爆出一片哭声:“姑夫呀!”“妹夫呀!”“表叔呀!”“二舅呀!”……

然而杜大鼻子没有罢休。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又驱赶着更多的邻村人来了。这次围墙内没再向他们的熟人和亲戚喊叫,他们只是守着石头堆和一大片开水桶默默地等候着。

邻村的大群人走近了。铁头喊道:“揍呀!”硬的软的凉的热的便一起飞向墙外。外边一片惨叫。铁头探头一看,那些人都退后老远抚着伤处呻吟。但奇怪的是,马子那边并没有枪弹打来。往远处一看,却见马子全都慌慌乱乱地往西南方向跑去。再看看西北方向,已经很重的暮色里出现了两支队伍,一支打了青旗,一支打了红旗……

这场突如其来的匪祸使天牛庙村民恍若梦中。当褚会长的青旗会队伍和十里街纪少爷带的乡农会队伍将马子赶走,一起聚到村子围门前的时候,村民们竟然不知道赶紧打开围门迎接他们。过了一会儿见外面的人都围在铁牛旁边对着那一片尸首唏嘘,村民们方醒过神来,一边放出动地的哭声,一边打开围门涌了出来。

这场灾祸,让天牛庙减了三十七口(不算当马子的封四)。死在围墙下的外村人则是十六口。第二天,青旗会与乡农会共同举行了公祭仪式。铁牛旁边,几十口棺材一字儿排开,最中间是村长宁学瑞的,棺材前面摆了县长送来的黑漆木匾,上写“神佑桑梓”四个大字。青旗会褚会长与乡农会纪会长共同主持了公祭,宁可金和封铁头作为两大组织在天牛庙的基层负责人跑前跑后地张罗。

日上三竿的时候,本村的人都来了,周围各村的人也都来了。褚会长宣布开祭。几名青旗会员便拎了包括封四在内的三颗马子头,扔到了铁牛旁边早已架起并煮沸的油锅里。沸油在接纳了人头之后冒着蓝烟吱吱地欢叫,让几千颗充满仇恨的人心初步得到了慰藉。许多人喊:“使劲炸!使劲炸!炸成末末!”炸了半个时辰,褚会长一挥手,三颗炭球样的东西便被捞出来,流着油汁放到了供桌上。这时,褚会长带领几千人一鞠躬,二鞠躬,沉痛致哀……

封二父子俩也在人群里。在三个头颅放到了祭桌后,尽管它们皮肉黑焦,但封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胞弟的那颗。他熟悉老四的牙齿,老四的牙齿往外呲得厉害。小的时候,他和老四经常因为争吃东西打起架来,几乎每次他都要领教老四的这副牙齿。它会把你胳膊或指头咬住,咬得死死的不轻易撒口,直等到你告饶了,它才放开你,亮亮地向你呲着笑着……可是今天,人们并没有向他求饶,它却又向人们呲着,而且比活着时呲得更为突出……封二看着看着不敢看了,赶紧低下头去,将两包眼泪唰唰地洒到了地上。

这天晚上,封二想应该去老四家看一看。自从老四让宁可金抓起来,他就一直没敢踏进老四的家门。一是他恨老四暗地里去当马子,二则也怕去老四家会让青旗会的人发觉。但如今老四死了,头也让人炸成焦球了,他是应该去看一看的。他们兄弟一共四个,老大老三早就死了,多年来就剩下他们两个,如今老四也走了,不到他家里一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封二就在夜深之际像老鼠一样溜过两条街,摸到了老四的家里。老四家没有院子,只有两间破屋。他走到屋门前推了推,发现门是在里边闩着的,便小声叫:腻味!腻味!但里面无人应声。他知道事情不对头,就弯腰提起门扇,一使劲将它摘了下来。他摸黑走进去,打着火一照,发现他的弟媳妇和她八岁的二儿子没味都正倒卧在地上,每人脸前呕了一摊。看样子是喝了卤水,而且死了不是一天了,因为没味的鼻子与耳朵已经让老鼠啃去。

封二垂手站立着,嘴里喃喃地道:“老四呀老四呀,你看你把这个家弄得……”

这时,老汉才发现没见到他的大侄子腻味。

第二天一早,他便在村里打听腻味的下落,但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无奈,他只好回家叫上大脚,把那死去的娘儿俩收拾一下,用草苫子裹着埋进了社林。社林在村西,是一块公用的墓地,是专埋无资格入祖林的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