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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章

是宁家大少爷宁可金带领一连国民党士兵趁黑夜袭击了天牛庙。在这七十多人泅过沭河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抄小路往四十里外的天牛庙急奔的时候,天牛庙主要的事态是:五人成为新鬼;近二十人被押在地瓜窖里;多数村民正躺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小声议论几天来村里发生的事情。村民们说得久了,将要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几声凛厉的枪响立即让他们惊坐了起来。接着,便是从村子边缘处传来一片骇人的惊呼:“老蒋来喽!”“国民党来喽!”……许多人家便惶惶地藏躲:往屋里钻;往草垛里钻;往一切他们认为能藏身的地方钻。有些人认为在家里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便开了门向村外跑。但跑到村口却发现他们的行动是徒劳的,因为所有的村街出口都已被国民党兵堵住。

这时,一个因扯长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天牛庙的兄弟爷们,今天是我宁可金回来啦!现在,各家各户,大人小孩,一律到村前铁牛那里,咱们见见面,啦啦呱!快点快点!”

他是站在村前的一棵老榆树的树杈上喊话的。他刚喊完这几句,只听村中一声枪响,有颗子弹带着啸声擦耳而过。他一骨碌从树上滚下来,大声骂道:“日你小娘,我跟你立马算账!”

此后,国民党兵便进了村子,挨家挨户地撵人。一家家人被撵出来,哆哆嗦嗦地向村前走去。他们偶而遇到抵抗,国民党兵便动员了枪支与刺刀。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更多的是动用生殖器。许多人家的男人被撵出之后,院门转眼间在他们身后被插死,接着就从院里传出他们妻子或闺女儿媳的挣扎呼号声。有一位妇女不从,当兵的委屈地大叫:“窜了狗日的四十里,他宁连长为的是报仇,咱为了啥?为就是为了过过×瘾吗?”任凭女人叫骂撕打,他还是坚持实现了他的目的。有一个兵走了两户没见到一个女人,到第三户时遇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嬷嬷,当即把她按倒在地上。老嬷嬷叫道:“我都六十多了,你怎么能跟我这样?”当兵的“嘿嘿”笑道:“我是操你的肉,又不是操你的寿。”照干不误。另两个兵遇到祖孙两个女的,便理所当然地看中了十一岁的孙女,一个擒住老的,另一个就去剥小的衣裳。老的悲愤地叫:“她还小呀!”当兵的说:“这又不是拉犁,管什么大小!”老的说:“我是说她身子还小呀!”当兵的立即生出对策:“小就拿刺刀割割!”马上解下刺刀在小丫头的身上做些开拓,然后二人轮流去已经昏死过去的小丫头身上作了片刻欢娱。

在这段时间里,苏苏也作了士兵的泄欲对象。她在经历了刘二槌当面放屁的侮辱之后曾有过死的念头,后来经历了费文典回家差点让腻味抓去杀掉的惊吓,这念头才又变得淡薄,然而还是身子发虚整天躺在床上。在宁可金的喊话声传到这个院子时,她老嫂子费左氏立即从堂屋里跑出来,兴高采烈地向苏苏喊:“快,你哥回来啦!天又要晴啦!咱快上村前找他去!”说完,她等不及苏苏起身,一个人扭着小脚急急走了。听了这消息苏苏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兴,相反的是在心里生出不祥之感。她正躺在那里考虑去还是不去,却听门外有了脚步声,接着就是一个当兵的推门进来。没等苏苏做出反应,那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兵便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将她那条裤衩撕掉。苏苏屈起腿紧紧夹住,脑子里记起了阶级阵线,便叫:“驴贼!我是富人家,要弄你弄那些穷娘们去!”当兵的这时已经收拢不住,说:“弄穷娘们干啥?富娘们更有味儿!”一瞬间便将苏苏的两腿掰开,勇猛地进入了。这时苏苏才想起用哥哥保驾,叫:“我是你们宁连长的妹妹!”当兵的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又更加剧烈地大动,边动边说:“晚啦!晚啦!”在最终长长地一啸之后,这当兵的提上裤子跑出门去,没再去村前,却一个人溜向了村外——他开小差回家了。在他做过孽的那个屋子里,苏苏一直像个木头人似的躺着,直到天色明亮外边发生的一切已经全部结束。

由于此类事件的发生,村民们的集合速度便拖延了。宁可金站在铁牛旁边等了许久,见人到了不过一半,估出了其中原因,便让几名部下到村里催促,让他们喊令:谁再不赶紧催人去干别的就军法从事!这样,全体村民便很快像一群羊一样紧紧挤在了铁牛旁边的平地上。

在一堆用松树枝燃起的烈火的光亮里,身穿军装的宁可金讲话了:“兄弟爷们,深更半夜的叫大伙起来,让大伙委屈了!不过可金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接着他咬着牙厉声叫道:“凡是分了地的穷小子都给我站出来!”

人群骚动了一下,但并没见有人走出来。宁可金冷笑一声:“不敢啦?夺地夺屋的那股熊劲呢?”

他的话音刚落,刘胡子站了出来。费百岁和封大花也随后站出。刘胡子站出后并没停脚,他一步步向着宁可金走去。走得还剩下几步了,他猛地往前一窜,两手前伸掐向了宁可金的脖子。但与此同时,宁可金手中的枪也响了。

刘胡子倒地而死,人群里立马哭叫着冲出一个大肚子女人。这是刘胡子的老婆。她要上去跟宁可金拼命,却让几个当兵的扭住了。这女人眼看就要生养,肚子已经挂不住裤子,挣扎了几下裤子便掉到了脚边。见她还骂,宁可金说:“枪试了,这个试试刀吧。”说着抽出腰间的一把长刀,在两个兵按照他的示意往两边猛一闪的时候,他将刀一挥,女人的头就飞出了老远。那个无头的女人身子紧接着往后仰倒。这时,人群里迸发出一片惊叫一片哭声。

但更让人惊悚的事紧接着发生了:那女人身子仰倒之后,那个像大锅一样扣在那里的大肚子忽然猛烈鼓动起来。几个老嬷嬷看了哭叫:“那是小孩呀!小孩呀!”仅过片刻,那肚子忽然紧缩几下,接着就矮了下去,人们再看时,已有一个小孩在女人腿间哇哇大哭了。宁可金看了看说:“嗬,你还怪能来!”一刀下去,便又止住了那个哭声。然而婴孩的哭声止住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声却从人群里迸发出来。

这时,站到费百岁和封大花那边的已有十几口子,这些贫雇农异口同声地痛骂宁可金:“你个王八羔子,你死不出好死!”“宁可金你听着,八路军立马来了,来了就剁碎你的狗头……”宁可金说:“还怪有种哩!那就不敢怠慢啦!”他向身边的一个人吩咐了几句,这人便立即让一些当兵的驱赶着部分村民回村。等他们回来,人们都明白了宁可金的目的,因为那些村民手上都拿了镢头或铁锨。果然,他们被逼着在一块空地上挖起大坑来。

明白了这点,贫雇农中一些人吓哭了,坐到地上嚎哭搓脚。村干部们却更加愤怒地痛骂。封大花一蹦三尺高,骂得最为响亮。富农费文勋的十五岁儿子麻川窜到宁可金身边道:“表哥你快杀了这个小×,俺爹就是叫她给砍了的!”宁可金向封大花瞅了几眼,向几个部下一招手,然后又用指头做了个猥亵的动作:“弟兄们,把她的穷坑给填满!”几个兵领会了意思,便嘻笑着去拉封大花,边拉边叫:“填穷坑呀!填穷坑呀!”封大花当然拼死反抗,但终究敌不住几个男人一起下手。在被拉到人丛外扯掉裤子时,她怨愤地大叫了一声:“腻味腻味,俺不该不给你呀……”在一个个兵轮番去她身上的时候,这个识字班队长始终大骂。第七个轮上的是个排长,因了她的骂,自己的家伙不听使唤,一时火起,他便将盒子枪插进去扣动了扳机……

在封大花被拉走后,已经不掌权了的农救会长命百岁看看旁边已经掘出半人深的大坑挺身而出。他冲宁可金说:“哎,你甭杀那么多人行不?都是庄邻乡亲,何必那么狠呢!”

宁可金听了这话却把眼一瞪:“我狠?到底是谁狠?操他娘,分了我的地还不行,还杀了我的爹!我恨死共产党了!恨死共产党的护腿毛穷小子们了!我知道你也是共产党,你今天也逃不了命!”

说到这里他向人群扫视起来:“腻味呢?腻味个小马子羔呢?”他让麻川去人堆里找。麻川找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没见。宁可金说:“他跑不了,我早晚找着他剥皮抽筋……哎,铁头呢?快找铁头个杂种操的!”

铁头也不在。宁可金便让人把铁头的老婆孩子拉出来。傻挑被两个兵扯着往外拉时,她大瞪着两眼,一边看着刘胡子老婆的死尸一边哀告:“俺不敢啦!俺不敢啦!”宁可金说:“你早该不敢!”抬手一枪就打死了她。坷垃见娘死了,没用人拉自己拖着瘸腿跳出来拼命。宁可金对他没动枪,让几个部下逮住了他。宁可金说:“父债子还,你也不要推脱。我知道你爹有个硬脑壳子,不知他传给了你没传给你,今天就试上一试!”说着他看着两个兵向旁边的铁牛一示意。两个兵挺聪明,立即领悟,便架着坷垃住那儿飞跑。到了离铁牛四五步远,将坷垃的头往低里一摁,只听“嘭”地一声响,那铁牛身上便溅了一片血一片脑浆。

这时候,另一边的大坑已经挖好了。宁可金指挥人将刚才贫雇农堆里一直站着的十五人撵了下去。十五个人到坑里站下,这坑便立即蓄满了骂声。宁可金摸过一把铁锨带领部下往里面填土,但始终盖不住那不绝的骂声,更盖不住旁边人群发出的一片哭声。

这时,在一片嘈杂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女人的高声喊叫:“他舅,你这是干啥呀!”宁可金还反应过来,手中的锨就让人夺走了。他万分恼怒地扭头一看,那人却是他的大妹妹绣绣。

绣绣站在那里浑身发颤。她是与丈夫儿女钻到院中地瓜窖里蹲了半天,觉得心惊肉跳事情不对劲,才爬上来找到这里的。她的出现,让这里所有的骂声哭声以及人们的动作都停止了。成为死敌的双方,此刻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曾是宁家大小姐的瘦小女人。

绣绣用发颤的声音对她的哥哥说:“他舅,你不能这样杀人!”

宁可金咬着牙吼:“为什么不能杀?他们杀了咱爹!”

绣绣道:“那个老死鬼是自找的!谁叫他一个劲地夺地欺人呢!依我看,土地还家应该!”

宁可金气得跺脚:“你这是什么话!你快到一边去,别耽误了我的正事!”说着就将绣绣往旁边推。绣绣不走,大声说:“你千万听我的话,快点把他们放了!”

宁可金还是推她走,这时绣绣忽然挣脱他,用很快的速度跑到坑边,一下子跳了进去。她在坑里喊道:“你要埋人,就连我一块埋吧!”

全场村民包括坑里的,此刻又一起发出哭声。

绣绣的举动让宁可金愣了片刻。但仅仅是片刻,他便走到坑边伸手抓她的妹妹。绣绣为躲避他的手,将小小的身子一缩,就隐没在了十五个人组成的人丛里。宁可金气恼地向部下喊:“快把她弄出来!”一些当兵的便去坑里搜。绣绣终于又让他们拉了出来。宁可金一挥手:“把她送到村里去!”有三两个当兵的便又架着她往村里走。绣绣一边挣扎一边喊:“他舅他舅,你千不该万不该呀……”

绣绣的叫喊声听不见了,坑里彻底绝望的十五人又疯狂地大骂起来。宁可金便让人抓紧填土。直到坑被填平只剩下十五个人头露在外面,那骂声才消失掉。然而,那消失了的骂声却转化成三十个大到极致的眼珠子和三十道冷光,让所有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宁可金。他抄起铁锨,却不再铲土,高叫道:“穷鬼,老子给你们推平土地!”猛地就向一个人头铲去。一锨下去,那头没掉下,却有一股血像喷泉一样斜刺里喷出老高老远。宁可金并不停手,接连又猛铲几下,那头终于落到一旁。

在他的示范下,一群国民党兵蜂拥而上,或用锨或用刀,很快将十五颗人头全部弄掉。

接着,宁可金领人从前河滩上挖出他爹的尸首,抬到东岭宁家老林里筑一座高坟埋起。他将一大堆人头放在坟前,大哭几声,而后连夜往沭河西岸撤退了。当他们走出六七里地的时候,听到了天牛庙方向传出的共产党县大队前去解救的枪声。

国民党还乡团的这场杀戮让天牛庙的村干部和贫雇农更感到土地成果的来之不易。更深更重的仇恨像一场山火在人们心里熊熊燃烧。就连往日里言行相对温和的封铁头也与腻味一道同仇敌忾。对封铁头来说,一个傻老婆死了不足惜,足惜的是儿子坷垃。这个坷垃,三岁时就当给了外村人家,以后的许多年却无钱没能赎回,一直等到八路军来了铁头当上村长人家才自毁前约恭恭敬敬送还与他。坷垃回到爹娘身边时腿已经瘸了,是在人家放牛时掉进山沟摔坏的。铁头抱紧儿子结结实实大哭一场,发誓以后要好好对待儿子,以补偿他多年里未得到的父爱……然而,儿子却让宁可金杀了。看着铁牛身上的血与脑浆,铁头差点把牙都咬碎了!他立即以村长和党支部书记的身份与腻味商量,要组织一场对敌人的复仇!

腻味复仇的决心更为强烈。在得知封大花的死法和她临受侮辱时的呼号,他全身的血管都要炸裂了!他对封铁头说:“日他奶奶,还不狠狠地杀!”他与铁头将全村地主富农排了排队,拟定了一份近二十人的名单。这当中,腻味提到了费左氏,封铁头说:“她是干部家属,我看不能杀。”腻味又提到了银子和她的儿子宁可玉。铁头说:“宁可玉个小崽子应该干掉,银子是穷人家的闺女,我看就算了吧。”他并提出,干那个小崽子由他负责。腻味点点头:“行。”

天刚放亮的时候,民兵们便按照这份名单奔向了一个个目标。可是人没能抓齐,大约缺了一半,并且寻遍全村也寻不见。尤其是那个在敌人面前最为活跃的麻川,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人们就明白,这些人是跟着宁可金投了河西。抓来的八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一个个都呈半死状态,歪三斜四地躺在地上。

在行动开始的时候,封铁头独自一人去了关押银子娘儿俩的地瓜窖。他知道那个地瓜窖的所在。他走到那里,蹲到窖口稍作倾听,便听到了里边传出的轻微的喘气声。铁头心里忍不住一阵急跳。

他朝四周看看无人,便将两手往窖口一撑,将两腿一悬,人便下去了。

借着窖口透进来的曙光,他看见了蹲在窖子一角的银子。这个已经变得消瘦的女人对他的来到并没表现出意外,她抬起那副让铁头多年来每当忆起就怦然心动的眉眼定定地看着他。

铁头不敢与她对视,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时他才发现,窖子里没有那个小崽子宁可玉。他便问:“你儿呢?”

银子说:“自己爬出去了。”

“去了哪?”

“不知道。”

铁头对这话相信。他便感到了一丝着急。他猜想,还乡团一进村,那几个守窖子的女民兵便都跑掉了,因而便出现了宁可玉的这种逃亡。但他又对银子的没有出逃感到奇怪。便问:“你怎么没走?”

银子苦笑了一下:“我走?我往哪里走?”

铁头想了想也是。沉默片刻,他便试试探探地开口了:“银子,我老婆叫宁可金杀了。”

银子听了这话,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铁头瞅着银子,鼓鼓劲,将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银子,往后你跟着我吧。”

银子突然抬起头,大瞪着两眼去瞅眼前的这个男人。

铁头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你。你跟了我吧。”

银子摇了摇头说:“不行。”

铁头急急问:“为啥不行?”

银子说:“俺不能跟两个男人。”

“为啥不能?”

“丢人。”

“丢啥人?你答应我吧。”

银子还是摇头。

铁头心里就有一股火焰升腾起来。他强压住这股火又问:“真是不行?”

“真是不行。”

铁头便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转身爬出了窖子。

回到村部,腻味问他:“怎没把小崽子带来?”

铁头说:“跑啦!”

腻味问:“那么银子呢?”

铁头咬着牙说:“她呀,要跟着宁学祥走呢!”

腻味道:“那就成全她!”

铁头蹲到一边没再吭声。

没过多大一会儿,银子就让民兵抓来扔到了那些将被杀掉的人堆里。奇怪的是,银子闭着眼睛竟然一声也不吭。看见她那样子,铁头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起身悄悄离开了这里。

抓到的人太少,腻味认为这远远够不上复仇的水平。于是便扩展范围,将一些与地主富农亲近的抓来。

宁可璧也在其中。腻味认为他是宁学祥的亲侄子,宁可金的堂弟,理应杀掉。谁知这个破落子弟不服,一进村部院子就向腻味叫唤:“主任主任,你不该杀我!我是中农,我家的地只有二十三亩!”

腻味听了这话却一笑:“你还有脸说!你家几百亩地都叫你赌钱输光了,你还赚了个中农,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宁可璧继续申辩:“那地不都是我输掉的,有许多是叫我大爷霸去的!你不信就问村里其他人!”

腻味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放了你,谁给那些贫雇农抵命?”

接着,他就叫民兵们将这些人全拉到了村前铁牛的旁边。这次没用他亲自动手,夜里死去人的亲属们就把这些人收拾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手段多种多样。处死对象中有三名女性,那些妻女被国民党兵强暴的男人们就用木棍锨柄等物复仇,一边骂一边向她们的下身猛捣。银子的下身先后有五六根棍子插进去,每根棍捣动的深度均达一两尺深……广阔的血泊里,一颗太阳在簌簌地抖动……

在这场劫难之后,天牛庙的土改运动在腻味和封铁头的领导下继续推进。他们又干了好几件大事。其中一件,是将宁家祖坟扒了。腻味本来是领着一伙民兵去扒宁学祥的坟的,他们觉得不把宁可金为他爹堆的坟扒掉于理不通。于是将坟掘开,把棺材撬开,无数镢头铁锨齐捣,宁学祥那已经生出白毛的尸首转眼间就变成了肉泥。干完这些,人们意犹未尽,不知谁喊道:“把他家祖坟扒了,叫他们再富!”这倡议立即得到了热烈响应,于是一辈辈往上来,宁学祥的爹、他的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一根根白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这中间,有几个姓宁的贫雇农扒到第四辈或第五辈时幡然醒悟:“啊哟,这也是我的老爷爷呀!”脸上遂现出悔意,想阻止人们的行动。腻味道:“你家穷得x蛋精光,还认这个老爷爷干啥?扒!”那些宁家后代便不好再好什么,便让他们继续扒下去。最后,位于最上首的坟也被扒开,只不过里面没有天牛庙宁家祖宗宁三的骨骸,也没有他那个向看山小伙子偷来家运功勋卓著的女人的骨骸,有的只是一撮变黑了的泥土。

望着这一片在蓝天下豁然洞开的墓穴,贫雇农们真正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另一件事,就是向光棍们分老婆。这种做法是在其他村先开始的。“从肉体上消灭地主阶级”,但在消灭范围之中的男性肉体居多,原属这些男性肉体的女性肉体有许多遗存下来,就引起了斗争领导者的思考。他们觉得,与其让其闲置,不如给贫雇农解决切身困难。这也是斗争果实。是果实就该分掉。于是一个口号响亮地提出来:“贫雇农也要辈辈不断香烟!”口号喊响时,那些女性肉体就被分掉了。

天牛庙也学习了这种做法。这种做法深得腻味赞赏。他说:“日他姐真好呀,翻身就要翻个透,连鸡巴也要翻身!”他数算了一下,天牛庙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地主富农的老婆闺女共有十二,而贫雇农中四十岁以下的光棍却有二十。不够分的,腻味便有点后悔在前一阶段多杀了女的。无奈,只好将女果实年龄提高到四十五岁,穷光棍年龄下降到三十五,这才达到了供需平衡。在分配过程中,腻味首先挑出了地主宁学礼的闺女金柳。他见过这小妮子,认为其长相在全体女果实当中是拔尖的。自己挑完,他让封铁头也挑一个,铁头说:“我不要,我还有个当兵的儿,断不了香烟。”腻味说:“不续香烟,那就办饭吃呀。你老婆已经叫还乡团杀了。”铁头说:“我不想要她们。”腻味问:“不要她们你要谁?”铁头道:“以后再说吧。”见他这个态度,腻味便没再坚持分配给他。

在分配过程中,这些女人只有少数识相,让跟谁就跟谁。多数女人却不,有的哭哭啼啼,有的需要硬拉硬拽才能弄到贫雇农家里去。最不省事的是富农封西善的老婆。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一听风声就上吊自尽了。腻味到那里察看了一下,走出门气恼地道:“这张×要给他那富农男人守节,没门!”他向随他来领这女人的秃子黄二根附耳几句,黄二根进屋去忙活一会儿,出来满面羞红地道:“行啦,俺把她占啦!”腻味这才下令民兵收尸。

十七个光棍的婚夜集中在一个晚上。第二天人们发现,他们的脸上多数带伤。

腻味的脸上却没有。那个俊俊俏俏的金柳被领到宁家大院腻味的洞房时,她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做什么反抗举动。到了晚上,腻味与她上床,她也是顺顺当当。腻味欢欢地做完头一次后,按照前些年从觅汉堆里听到的法子去检查他这份果实的贞洁程度,却见金柳的那里有白无红。他急忙问:“谁操过你?”金柳先是说没有人,后被腻味追问急了,便将眼一闭牙一咬:“俺爹!”腻味惊问:“真的?”金柳说:“真的,俺十五他就占了俺。”腻味气愤至极,捶着床说:“日他奶奶,老子杀得对呀!地主阶级真该杀呀!”

办完这几件事,就到了秋收时节了。按照区上的规定,凡是土改中从地主富农手里抽出的地,已经分给谁,地里的庄稼就由谁收。在天牛庙,腻味与封铁头也开大会宣布了这一条。然而,那些土地上的大多数庄稼没人去收,谷子掉粒了,黄豆炸荚了,花生该刨不刨,已经又生出一片新芽了……那些土地的新主人却蹲在家里不动。那些中农们对自己的庄稼收得及时,什么熟了收什么,但他们在挑了自家的庄稼途经那些无人收获的土地时,虽然嘴里不敢说什么,眼神里却流露出无恨的惋惜。大脚有一天到鳖顶子他那块圆环地里刨花生,看着旁边那块原属费文勋如今却不知分给谁了的一地炸空了荚子的黄豆,心疼得不行,几次要到那里捡拾一些,最后想到那不是自己的又只好作罢。

村干部们当然发现了这点。他们召开贫雇农会议催促,贫雇农中一些人说:“谁知道宁可金啥时候再来?是咱割他的庄稼还是等他割咱的头?”腻味蹦着高说:“他还敢来?没事!快去收!”为了带头,第二天他让民兵把他夺回的三亩地上的花生收了。封铁头也带着镢头推刀,到他分的五亩地里晒地瓜干去了。另外一些大胆的贫雇农也动了手。

收这种庄稼的有一些孤儿寡母,这些户的当家人是让宁可金杀了。他们便理所当然地把这地看作是当家人拿命换的,因此在那地里一边收庄稼一边哭。这一家家的哭声在田野间飘荡着,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里凄凄惶惶。费百岁的妻子带着两岁的小闺女去西北湖里收花生,一到地头就坐在那里哭,直哭到天晌花生也没刨下一墩。铁头远远地看见,想起几年来一直与他共事的费百岁,眼中也滴下泪来。他放下自己的活儿,去那里把女人劝回家去,下午他便替她来把花生刨了。

至此,还是有一半左右的户不敢行动。费大肚子就在其中。这个已经六十出头的老汉正在处于他充满苦难的一生中最为难受的时候。他一方面为他闺女银子的死感到悲伤,同时又在经受着最为严重的饥饿。去年的土改,他没分到土地,同时发生的糟糕的事是,原先还能挣回一些工钱的儿子从那时起就没处雇活了,因为已经没有财主敢再雇人。这样,一家三口便只靠银子的接济。如今宁家彻底完了,银子也死了,费大肚子一家的口粮便没有了着落。费大肚子的老婆每天上山剜野菜撸树叶,可是这些东西总不是人能长期享用的,一家人直吃得一看见这些绿色食品就吐酸水,将它们放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难以下咽。即使咽下去一些,那些物品也太不顶用,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是饥肠辘辘。

费大肚子除了银子是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的。他们的大儿子鞍子九年前在古路沟扎觅汉,因为偷主人家的钱让人家给打死了。小闺女早已送给县城一户人家当丫头,两年前那家人投了国民党,她便嫁了个穷汉,去年又因难产死去。眼下只剩下了一个儿子笼头。笼头今年三十一了,光棍一条。前几天听说村里要给穷光棍分媳妇,费大肚子两口子曾高兴了一阵,说咱们笼头这回可熬出来啦。然而村里一个个穷光棍被通知去领老婆时,却没有他们的笼头。费大肚子去找腻味问,腻味摸了一把因有了女人侍奉从而变得光润许多的脸,呲着一副长牙说:“你还要儿媳妇?怎么想的来!当年你把闺女送给宁学祥日,宁学祥怎么不赏给你个儿媳妇呢?如今你又向咱贫雇农要,真是没有数儿!”说得费大肚子灰溜溜地回去,向着老婆发脾气:“操她娘,这个银子弄得咱里外不是人呀!”

这样,虽说是分了七亩地,那分成三块的地里的地瓜有花生,但是费大肚子却不敢去收。他一是怕宁可金再回天牛庙,那个晚上他在村前人群里看到的景象让他啥时想起啥时心悸。他说:“咱别去惹那麻烦了,咱就是饿死也还赚个囫囵尸首!”另一个,他也怕他去收庄稼遭腻味耻笑。他想,那个没正性的东西,谁知他分给俺地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要是故意耍咱呢,咱不就丢人现眼啦!

于是,尽管一家人直饿得眼冒金花,费大肚子还是按兵不动。

时令到了霜降,天牛庙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变动:封铁头又重新掌大权了,腻味不再是村里的一号人物,成了一个普通村民。人们听说,上级讲了,前段大复查乱杀人不对,大权还是要原来的村干部掌。这时,不少人暗暗吁出一口长气。

按照时节,连收获最晚的地瓜也不能不刨了。封铁头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敦促分地户赶快收庄稼。他还向人们讲,共产党的队伍已经打到沭西边了,临沂的国民党撑不了几天了,更甭担心宁可金还会回来了。这样,老在地里的庄稼终于等到了收获者。

费大肚子一家是在一个露水很凉很重的早晨来到他们分到的地里的。那是一片地瓜。眼下条条长蔓上的叶已经快要落尽,将地瓜拱起的道道土缝都暴露在了收获者的面前。费大肚子扒出一个,用瘦骨嶙峋的手粗略地拂了拂泥土,便填到嘴里“咯楞咯楞”大嚼起来。嚼完一个,身上有了劲头,便想起应该量量这块地是不是干部说的亩数。于是便站起身来,沿着地边一步步地量。量完想算一算,可是他不知怎么算了。他记得自己年轻时是会算地亩的,他家曾经有过的一亩二分地他就用步子量过,量得很准很准。可是,他因为已经多年没有了土地,便将算法忘记了!

他寄希望于儿子,问他是不是会量地,儿子道:“俺啥时量过地来?”

费大肚子想想也是。可怜,父子两代身为庄稼汉,却都不会量地!但是,这地又确确实实是俺的了,是共产党给俺的,尽管俺不会量它!

费大肚子的两行老泪,“唰唰”地洒到了脚下。

这年冬天,在鲁南的解放区里闹了好一阵“水鬼”。先是在一个地方发生,接着便像一场瘟疫一样波及各地。

关于“水鬼”的行径越传越让人毛骨悚然:那东西从水里出现,有的像人,有的像狗,有的则成火球、火溜子状。它们来到村里,要挖人心,挖人眼。有的人言之凿凿:外县的一些村,人已经让它们害得十室九空了!关于“水鬼”的来历,说法很不一样。其中最有影响的有两种:一种是说这是土改复查中砸死的人来报仇了,这回从南方一下子来了十几个鬼师鬼团;另一种说是苏联要造原子弹,而造原子弹必须用人心人眼,苏联不舍得用本国人的,就派人化了装到中国搞原料来了。这样大相径庭的说法,老百姓不知信哪一个好,但惶恐不安是他们的普遍心态。

关于如何防范,人们也传开了许多。说“水鬼”怕光亮,怕响器,怕水泼,怕尿盆子扣,另外还怕人多。于是每个村庄每户人家夜里都不敢熄灯,不敢睡觉,家家的男人们都把盛满臊尿的瓦盆放在手边,以便随时对那种可怕的东西予以打击。由于彻夜点油,造成的浪费让一贯勤俭持家的庄户人痛心疾首。还由于夜深时人们困乏不堪,致使油灯烧了头发烧了衣裳甚至烧了房屋的事情频频发生。最后,为省油并壮胆起见,许多村子都采取了集体睡觉的方式,男人集中在一处,女人集中在一处。男人集合起来不光睡觉,还要站岗。找来锣鼓家伙,轮着班彻夜地敲;点着几盏大油灯,彻夜地亮着。尽管这样,一些人还是吓得要死,连夜里拉屎都不敢出屋,唯恐让苏联人或财主的鬼魂把他们的眼和心剜走。

这场风波当然也传到了天牛庙。先是人人自危,各家各户自己防范了几天,听说了外村集体睡觉的做法,便决定也那么办。宁家大院房子多,封铁头说服腻味,让他暂时与娇妻分离一段,把大院变成了妇女的集体宿舍之一。于是到了天黑,这里便有许多的老少女性抱着铺盖前来投宿。这里住不下,村里又另外安排了几处地方。每一处集体宿舍,都安排民兵彻夜站岗放哨。

腻味也被排到了站岗的行列中去。在一个半夜,他正与另一个民兵持枪站在门外一个黑暗墙角里,忽然发现一个女人从大院里悄悄地出来,向前街走去。看那身影,好像是他的堂嫂绣绣。腻味感到十分吃惊:一个女人,怎敢自己出去呢?她要上哪?她是地主的闺女,她爹宁学祥刚被砸死了,她夜里出去莫非有什么事?想到这里,便领着那个民兵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绣绣看来也在害怕,一边走一边瞻前顾后,要不是腻味二人的脚步轻躲闪快,就让她给发现了。跟了一段,腻味看出这个女人是回他自己的家。日怪,大脚一家人都入大伙睡觉了,她还回家干啥?腻味越想疑心越重。

绣绣走到自己家门首,掏出钥匙打开门,便走了进去。腻味贴到门外墙上听里边的动静,一听就听到了绣绣的轻声喊叫:“可玉!可玉!”

宁可玉?这个地主的小崽子还活着?腻味没顾上多想,便推开门闯了进去。

院里黑洞洞的,但腻味凭他练就的夜间看人的本事,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他堂嫂正跪在院子西南角的地瓜窖口。

听见有人来,绣绣急忙起身欲走,腻味却几步窜到了窖口。他说:“嫂子,原来宁可玉在你这里呀?”

见是腻味,绣绣“卟嗵”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她说:“他叔,你行行好,别再杀他啦!他还是个小孩!”

腻味沉默片刻道:“想杀我也没权杀啦!哎,他怎么到你家的?”

绣绣说:“是可金来的那天夜里。我估计你会再杀人的,就到银子那里领回来了。”

腻味这才恍然大悟。他想了想说:“嫂子你放心,他不会挨杀了,你把他放出来吧。”

绣绣说:“真的?”

腻味说:“真的。你看区上已经不叫我掌大权了,谁还会杀他?”

绣绣听完,把嘴一捂就哭开了。

这时,腻味跳下窖子,将那个孩子托了上来。宁可玉上来后,走路歪歪扭扭,像随时要倒的样子。

他们把他带回去,人们全都惊诧不已,一起围上来争看这个逃脱杀身之祸的地主儿子。

等到天明,大脚想领他回家,但宁可玉没法走路,因为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睁不开了。无奈,大脚只好将他背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