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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四章

腊月。

腊月是中国农村一个十分重要的月份。春夏秋冬一个大循环结束了,庄稼人的四肢变得悠闲起来,便能集中地使用脑瓜顾后,瞻前,把思想的范围尽可能放大一些。这是一个难得的空间。

中国那些多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政治家深深地了解这一点,便像染布师往白布上倾倒染料一样及时地将自己的思想灌输到这个空间里去,一些关于农村的重大举措往往选择在这个时间贯彻。

腊月初四到初六,中共沂东县委召开了全县农村工作会议,各村党支部书记和农业合作社社长以上的干部全部参加。会上传达了来自北京的声音。那个伟人的声音让会场上县、区、乡、村四级近两千名干部深深地受到了震动:

在全国农村中,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就要到来。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老是埋怨旁人说:走快了走快了。过多的评头品足,不适当的埋怨,数不尽的清规和戒律,以为这是指导农村中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正确方针。

否,这不是正确的方针,这是错误的方针。

目前农村中合作化的社会改革的高潮,有些地方已经到来,全国也即将到来,这是5亿多农村人口的大规模的社会主义的革命运动,带有极其伟大的世界意义。我们应当积极地热情地有计划地去领导这个运动,而不是用各种方法去拉向后退……

农业合作化使我们在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基础上,而不是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基础上,巩固了同农民的联盟。这就会使资产阶级最后地孤立起来,便于最后地消灭资本主义。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很没有良心哩,良心是不多哩,就是要使帝国主义绝种,封建主义绝种,资本主义绝种,小生产也绝种。

我们有些同志太仁慈,不厉害,就是说,不那么马克思主义。使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在6亿人口的中国绝种,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很有意义的好事。我们的目的就是要使资本主义绝种,要使它在地球上绝种,变成历史的东西……

四级干部经历了一番震动之后回头看看,头上都冒了冷汗:以前咱们真是小脚女人哩,搞了个半社会主义的初级社就觉得了不起了,这怎么行哩?我们不要半社会主义,我们要全社会主义!我们要办高级社!走社会主义不能等,要坐飞机追!沂东县七十二万人的领导者们在新落成不久的县政府大礼堂里形成了一个共识,喊出了一个声音。会议正进行的时候,要求马上办高级社的申请书像雪片一样送上主席台,堆得满桌满地都是,甚至把会议主持人的小腿肚子都埋住了。休息时统计一下,全县还没有办高级社的一千三百多个初级社,除了极个别的没有申请,其他都送上了申请书。会议继续举行时,董县长噙着热泪,当场批准了所有的申请,会场上顿时欢声雷动,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锣鼓,敲出了喧天的声响。会后,全体代表上街游行,热烈庆祝沂东县农村社会主义高潮的到来。附近一些村的干部还连夜调来自己的秧歌队、高跷队,夹在游行队伍中间载歌载舞,使县城内万人空巷观者壁立。

封铁头带着县城里的这种情绪,于正月初六的当天晚上回到了天牛庙。他连夜召开村社干部和全体党员会,传达了全县农村工作会议精神。他按捺不住满腔的振奋,欢快地眨着眼睛说:“咱们以前还求着中农入社,这回让他们来求咱吧!区长讲了,谁不入社就把谁和地主富农划成一类!”

腻味这时已经当上了合作社的治保主任,他猛地跳起来道:“好呀,土地交公再不分红,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步!”个别党员看着他那高兴样子,想想这家伙早已将土地变成钞票变成酒肉滋润了他的肚肠,不由得嫉妒得要命后悔得要死。然而现在一切都晚了,封铁头向大家讲,明天就召开转高级社动员大会,要求全体党员干部首先报名,并把土地证交上。

第二天大会在村前铁牛那儿举行。一清早天就阴着,等村民们吃过饭往村前走时,就开始有零星的雪花在飘。但这种不太好的天气也没能阻止大会的进行。在越下越大的雪中,封铁头走上台去,开始了他的讲话。

他当然要首先传达上级的声音。但上级的声音从他的嘴里转达出来已经有了许多的改变。如关于“小脚女人”这个意思,他就向村民讲要“打倒”。这话让到会的中老年妇女惊惊惶惶。她们低头瞅着自己的三寸四寸或五寸的金莲小声叨叨:“这脚本来就不好用,再要打倒可怎么走路?”他讲“绝种”这意思,便说要叫富裕中农“绝种”,这一下把一些富裕中农吓得筛糠:“俺那娘哎,这回要杀俺啦!”但再听一会他们终于听懂了会议的主旨:并不是要打倒谁要杀谁,是叫大家入社。入社显然没有打倒与杀头严重,妇女与富裕中农嘘出一口长气。

但这口长气刚出,土地无偿入社不再分红这一条却又把全体村民惊呆了。了不得,原来是这样弄呀?会场上立马乱哄哄的。可是没容他们讨论明白,台上出现了一个情景:腻味把土改复查中幸存下的两个富农拉到台上,让他们面向大伙站着,然后高声喊:“谁入社就是走社会主义!谁不入社就是走资本主义,就跟他们一伙!”

看着这个场面,人们自然而然地忆起了八年前的那一个个场面,好多人不寒而栗。在这种气氛里,一些党员干部走到台前,在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名单上摁下了表示同意入社的手印儿,然后将带来的土地证放到了桌上。收完这些,封铁头让其他村民也报名交证。在这个过程中,村民们面面相觑互助商量:“交不交?”“不交行吗?”

贫雇农们表现得干脆爽快:“交就交,反正地是共产党给的,人家要收咱就给人家,就当没有土改那回事!”他们摁了手印,立马回家拿来了土地证。

中农就不行了。他们一个个急得血往脸上涌,直弄得红头涨脑。这件事情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们像在做梦,一个个站在那里呓语连声:“要把地收去?地不再是自己的了?”他们希望这是个梦,希望这梦醒过之后一切还原,但村干部们吆喝他们上前摁手印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这不是梦是现实。于是他们就真是不知所措了。

封大脚初到这个会场的时候心里挺坦然。他知道村里又要动员入社,心里说:咱早就说明白了,不入就是不入,还能把咱抱着撂到井里去?所以他站到人群的最后边,叨着烟袋,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会议的内容。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这个会议所要办的事情终于让他弄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他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恐慌。等到人们开始回家拿土地证的时候,他也急乎乎回了家。

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床头的柜子,找出了六张纸片子。这其中的五张是1951年政府为他的五块地所发的土地证,另一张则是前年买费大肚子的地所立的地契。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往四下里乱瞅企图藏住它们。他把它们掖到席底,觉得不行,又取了出来;他踩着凳子把它们塞到一个高高的墙窟窿里,可是端详了一下又将其掏出捏在了手中。正在这时院门一响,儿子家明回来了。家明进屋后说:“爹,干部催咱们家了,快把证送去吧?”大脚把脚一跺,把证往怀里一揣,高声喊:“我不交!我就不交!”

院门又响,这回是绣绣抱着羊丫进来了。他到屋里看看爷儿俩这样子,咬着嘴唇站立片刻,说道:“他爹,交吧,又不是光咱交,都这样。”

大脚看了妻子一眼,就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抽出了手。家明把纸片子拿过去,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这时,大脚的心就像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咯噔”一下疼痛难捺,便下意识地起身跟在了儿子的后头。茫茫然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直到已经听到会场上的人声了,他才幡然醒悟,停住脚步,转身沿着一条小胡同从村东头出了村,一歪一顿地走向了鳖顶子。

此刻雪下得更大了,那雪已经在路上积了一层,把他一大一小的脚印清晰在留在了身后。他走到鳖顶子,走到他的圆环地里,拂掉浮雪,抓一把土攥在手里,就再也把握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就蹲到那里哭开了。

他想起了十九年前开拓这块地时的情景:他抡着一把老镢头,一下一下地刨着;绣绣拖着个大肚子,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地捡那石头。后来绣绣把孩子累掉了,她的血她的肉都埋在了这里……这么多年了,他为了让这块地肥起来,一年一年深翻,一年一年地往土里加粪。终于,这地改变了成色,一点也不比别的地少收粮食了……这块地就是这么来的。而在大脚以前,世界上是没有这块圆环地的。这是大脚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他早就发现过这块圆环地的妙处,你在地里走,走一天、走一年甚至永远走下去也走不到地头。大脚曾无数次想:这块地永远走不到地头好呀,在这里,我的子孙后代也这样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头,永远永远守住我给他们创下的这份家业!

可是,我这块地,我这块用血汗换来的地,连同祖传的十八亩地和我好不容易才置买的六亩地,却都不是我的了!

大脚的心口窝疼得十分厉害,只好用手紧紧地捂住。

大脚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雪在他的棉袄与棉帽上堆了老厚老厚。

后来,他把头抬起来,让目光离开他自己的土地,向着远处投去了。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大脚猛然发现:这时天牛庙四周的田野里已经有了好多好多的人。他们不知是何时走出村子的。现在,这些庄稼人都披着一身白雪,散在各处或蹲或站,在向他们的土地作最后的告别最后的凭吊!

大脚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不敢再看了。他把脸埋在抱着双膝的胳膊弯里,好半天没再抬起来。

后来是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他抬头看了看,是在附近有一块地的费文水。大脚擦了擦腮边的泪痕。

费文水走到他的身边,装上一袋烟才开口说话:“兄弟,甭难受啦!”

大脚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费文水巴嗒了两下烟袋,又说:“甭想不开,这是天意。当朝天子要干的事,神鬼都挡不住!”

大脚不明白他的话,向他的脸上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费文水从嘴里拔出烟袋,向天地之间指点着:“你看这雪!它偏偏在今天下!这是什么意思?很明白!很明白!”

大脚问:“什么意思?”

“下了这场雪,你看你还能分清各家的地界?”

大脚便睁大了两眼看。呵,果然,大雪茫茫,皑皑遍野,所有的土地都连成了一片,那些地与地之间作为界线的壕沟、田埂什么的统统不见了!

大脚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喃喃地说:“是这样呀,是这样呀……”

可是,大脚对一些问题又心生疑问:土地都交了公,到底成了谁家的?是***的吗?可是***又不能来种,还是由咱们庄户人种。可是虽然咱种,那地却又不是咱的。那么到底是谁的呢?大脚想不明白。狠狠地用了阵脑瓜子还是想不明白。

雪仍在下,仍在纷纷扬扬地传达着那种神圣的意旨。

送猪迎猴的那个年大脚过得恍恍惚惚。往年这个时候他在享受着种种热闹的空当里,会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新的一年里自家农事的安排,同时对牲口加加料,让它积攒起春耕春种所必需的膘力;还要对犁耙等农具进行一番检修,以便到时候说用就用。但今年这些统统不用他操心了。地成了公家的,不用他考虑怎样耕种;牲口已经让社里牵去一块儿喂养,再不用他一夜起来几次去牲口棚里伺候;就连大农具如犁耙之类也让社里收走,用不着他亲自检修了。

大脚感到心里空空荡荡。许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现在,这种感觉一下子没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己的不自信。他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夜里,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他吃不下饭,从屋里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到屋里,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做什么。“唉——!”“唉——!”小院中一天到晚回响着他那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看他这样子,妻子当然忧心似焚,瞅空就劝导他一番。绣绣说:他爹,入了社不用自己操心好呀,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安安稳稳地随着大伙干活,享享福吧。又说:他爹,世道如棋局局新,人随王法草随风,兴个啥法就啥法,别想不开了。大脚听着妻子的娓娓话语,也频频点头:是呵。是呵。俺想得开,想得开!可是,夜深了他还是辗转反侧。绣绣实在没有好办法了,想起从前每次房事后男人都很快入睡,便主动将他往温柔之乡里引。大脚也随着她走。但往往是刚刚上路或者走到中途就萎颓下来。绣绣问:怎么啦你?大脚叹口气道:咳,俺又想起了那些事……绣绣再也无话劝他,只能把头枕在男人的腋窝里默默地听他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白天,儿子也多次劝他。他这段出去开会多,每逢开会便是这一家的代表,因而劝导父亲的语言便有许多是从会上学来的。他说:入社好呀,入了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大伙都过上好日子。这些话大脚听不进去。儿子又说:爹你要明白,啥时候庄户人也得靠力气吃饭。有地咱靠力气,地交了公咱还是靠力气。靠工分吃饭,按劳分配,咱家怕谁?咱家光是整劳力就是三个!分粮保准不比旁人少!

这么说,大脚慢慢听进去了。他点点头道:“嗯,我也寻思咱不比别人差。”

这以后,大脚便不那么难受了。他开始平平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去社里挣工分。

过了正月十五,社里开始上工了。天牛庙的高级社这时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红星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是封铁头,副社长是郭小说和宁山东。宁兰兰还是妇女主任,腻味还是治保主任。社内划分为六个生产队,土地与劳力都搭配得差不多少。刚开工这天,各个生产队都集中起全体男女劳力,先放了一挂鞭,然后由生产队长分派活路。

大脚一家被分在第三生产队,队长是费大肚子的儿子笼头。笼头因为出身好,这两年在初级社里干活积极,便被社委会任命为三队队长。一看由他来领导,大脚立马觉得来气:你种过几年地?你家原来的地都叫你爷们儿踢蹬光了,你凭啥本事当这个队长?但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咕哝,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便站在那里看他怎么派活。

笼头是第一次在几十口子面前说话,紧张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但他还是将第一天的活路说清楚了:一部分人去使牛耕地,一部分人去锄麦苗子。

大脚是希望去耕地的。每年的春耕开犁,在他眼里都有一种神圣的意味。虽说这几年儿子能够使牛了,但每年的头一天却都由他亲自掌犁。他觉得只有走走那第一道墒沟,亲自感受一下那墒沟里散发出来的腥乎乎的初春阳气,心里才能踏实,对一年的农事也似乎有了把握。他希望笼头会满足他这一心愿。可是,笼头把去耕地的劳力一一指派完毕,就是没点他大脚的卯。他实在忍不住,就大声说:“我也去耕地!”笼头见是他在叫唤,脸上现出一丝讥笑:“你能耕地?”大脚一听这话就恼了,说:“我耕了大半辈子了,还不能耕!”然而笼头不再理会他,转身发布他的另一项指令,让其他的劳力都去西北湖锄麦苗子。大脚不甘心,又说要求去耕地,费大肚子开口为儿子维持秩序了:“得服从领导呵!这不是单干的时候了,如今社会(主义)了!”大脚生出一肚子气,只好不作声了。

在大脚扛锄的光景里,被指派耕地的人已经拉出牲口下湖了。大脚看见了他的“黑大汉”。在牛群经过他的身旁的时候,清清楚楚看见“黑大汉”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牛眼中的依恋与悲伤。我的牛呀,我那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牛呀,我今天却不能跟你一块儿下地了!

大脚呆立在那儿,一直看着“黑大汉”在别人的驱赶下出了村子。

等第三生产队二十多名社员走到西北湖,日头已经东南晌了。要锄的第一块麦子,竟是大脚家的。就是这块麦子,他为了增产,便用了庄稼人一般不舍得用因而将要失传的办法:用熟芝麻拌种。这办法果然见效,眼下那苗子黑绿黑绿,比周围哪一块都显得旺相。在地头稍作歇息时,众人说起这事来,都说大脚种地真破本儿。大脚听了心里十分慰贴。

开始干活了,众人呼呼啦啦走到了地头。这一下让大脚感到了别扭。他干了半辈子农活,还从来没跟这么多人一块儿干过,更何况是在他的地里!看那么多人光是因为数垄排锄就费了老大一会儿工夫,大脚心里说:这么多人干活就是窝工呀。他没跟大伙挨在一起,而是去地的另一边插下了锄。不料笼头却喝道:“到这边来!不要弄乱了套!”大脚说:“在哪边锄还不是锄?”而笼头却不答应,坚持要他跟众人靠在一起。大脚只好拉着锄走过来,嘴里嘟哝:“你看,俺锄了三十年的地,如今倒不会锄了,得让人家教着啦!”

锄地的“一”字阵容总算排好,大伙便开始锄了起来。这么多人在一起当然是要说话的。有男有女在一起也免不了开开玩笑甚至打情骂俏。大脚听起来就很不习惯。心里说:一心不能二用嘛,你一边说一边干能不分心?

这么想着,他就注意观察一些人干活的质量。他看见,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媳妇一边锄一边跟别人开玩笑,手中的锄抡得不那么对头。他实在忍不住,就走过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小媳妇锄的地让他触目惊心:在她的身后,许多草还健康地站着,而一些好好的麦苗却身首两处。这麦苗,是他亲手撒下熟芝麻才养成这样的呀!他气得把大脚一跺:“是吃人粮食的吗?瞎了眼啦?”

小媳妇听了回头一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是片刻之后她把小鼻子一皱,说道:“哟,这样管人家,是队长呢还是社长呢?”大脚吼道:“我就要管!这是我的麦子!”小媳妇笑了:“你的?咯咯咯,大叔你还说是你的?”

大脚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就在这时,一股血从胸中直涌脑门,他把锄往肩上一扛:“日他娘的,俺不干了行不行?”说着就朝地外面走去。他听见,身后笼头批评了小媳妇几句,又直着嗓子喊他:“大叔你回来!集体化了,得有集体化的纪律!”

可是大脚却没回头。

事后,大脚一连在家里躺了三四天,任老婆儿子怎么解劝也不起床。家明只好与他的小舅可玉继续去队里上工。

这天晚上,大脚草草吃了点饭,又躺到床上抽闷烟,后街上的费文良忽然到了他家。费文良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大脚哥,你跟我到宁学武家。”大脚问:“去他家做啥?”费文良说:“商量退社的事。”大脚吃了一惊:“这社还能退?”费文良说:“怎么不能退?人家外村都已经闹起来啦!”大脚眼睛一亮,立马下床跟他走。到院里正遇着绣绣从儿子屋里出来,问他去哪,大脚说:“串个门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去。

宁学武是村里有名的富裕中农,入社前有四十多亩地,两头牛,六间大瓦房。大脚跟着费文良走到那个整整齐齐的院子门口,门旁树阴里闪出一个人来,走近看清是他们二人才开门让他们进去。大脚想,还有站岗的来!便觉出今晚他参加的这一活动非同寻常。

屋门也是关着。走进屋里,大脚看见已有二十多个汉子挤坐在里头,人人嘴里的烟袋都“吱吱”叫,屋里的烟气呛的人直想咳嗽。大脚不便说啥,也蹲到墙角里抽烟。另一个墙角里,宁学武正在与两三个人嘀嘀咕咕。

当又有三四个人进来,宁学武站起来咳嗽一声说话了:“兄弟爷们,今晚上把大伙找来干啥,我不说大伙也明白。大伙都是庄户人,都有一份家业。咱们的那些地,不是像宁学祥那样,硬霸了人家的,是咱们的老祖一辈辈出力流汗创下的。可是,如今叫人家一张嘴就收去了。大伙想想,这事行吗?”

一屋子人头都晃动起来。人们七嘴八舌:“不讲理呀!”“胡来呀!”“这是杀正经庄户人呀!”……

宁学武接着说:“不行,我是死也不甘心!我寻思大伙也是这样!现在外边好多村子都闹起退社了,我二姑那个庄,梧桐岭,已经有一多半的户退了社,地还是各家种各家的。咱们也得这样干!”

屋里的人们齐声响应:“干!干!”

在宁学武旁边蹲着的费文良站起身说:“这可不是弄着玩的,要干就得干到底!咱们先喝个齐心酒!”

说着,他就倒酒。原来墙根早预备好了一坛子酒和三个大黑碗。这时,宁学武的大儿宁顺芝从院里提来了一只大公鸡递给爹。宁学武也不用刀,狠狠地在鸡脖子上咬了一口,那血便汩汩滴入三个碗里。他把大公鸡扔掉,端起碗,一字一顿地说:“闹垮农业社,要地要牛!有马同骑,有祸同当!谁有二心,不得好死!”

在场的人全都从嘴里取下了烟袋,瞪起眼睛。在宁学武喝了第一口后,那三个碗便在一只只手上传递着,谁接过去就狠狠地喝上一口。

酒到了大脚手里,他一下子嗅到了那股血腥。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他今晚上参加的是一顶十分危险的行动。啊呀,又是地,又是血!这地和血是分不开了。可是这些人能闹成吗?他想起了几天前费文水跟他讲的“天意”和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他的心开始战栗,他突然想退出这次行动。

但他又不能不喝。但他又实在喝不下去。他便将嘴唇在碗边蹭了一下,没把酒喝进一滴去,接着将碗传给了别人。好在屋里灯光太暗,人们没看见他的作假。

喝完酒,宁学武便与众人商定了行动计划:今天晚上散会后各人再联络一部分人,明天早晨上工时在各个生产队一块闹,牵回自己的牲口,各家到各家的地里干活去!

大脚一夜无眠。绣绣看出他有心事,便问他出去做啥了,大脚如实以告。绣绣沉吟了片刻道:“我看你甭去闹。没有好结果的。”大脚说:“我看也是闹不成。”绣绣说:“那咱们就不去了。”大脚说:“不去不去。”

可是第二天早晨,大脚却说啥也在家待不住了。他对绣绣说:“我去看看。我只是看看!”然后急急走出门去。

他刚走到西街口往日上工集合的地方,那儿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只听有人吆喝:“走,去牵牛呀!谁家有牛不牵就是杂种操的!”一群人转眼间炸了营。一些汉子就往牲口棚那里跑。急得笼头一蹦三尺高大喊:“要当反革命呀?要当反革命呀?”见喊不住他们,便急忙找社干部们报告去了。

大脚站在那儿愣了愣,也立即一歪一歪向着牲口棚跑去。他也要去牵自己的牛去!他太想再赶着他的“黑大汉”去耕自家的地啦!

到了那里,所有的牛驴几乎都物归原主。主人们情绪高涨地牵着它们离开牲口棚,向自己的家里走去。牲口棚里只剩下了大脚的那头牛。看到离家月余已经变瘦了的“黑大汉”,大脚鼻子一阵发酸。他拍拍牛头道:“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天牛庙退社风潮的出现当然是不能容许的。就在有牛的户自己耕了两天地之后,他们听到了封铁头在村部大榆树的高杈上用铁皮喇叭筒下的通知。他要求全体村民晚上都到村前铁牛那儿开会去。“不去不行!谁也不能不去!”铁头用那种带了金属味道的声音一遍一遍强调。

正吃晚饭的时候,大脚也接到了费文良来下的通知。费文良把他拽到屋里小声告诉他,让他开会时带着棍子。大脚惊问:“带棍子干啥?”费文良道:已经打听清楚了,今晚上开的是整闹社分子的会。乡里不光来干部,还调了三四个村的民兵,准备在开会的时候抓人。费文良让大脚爷儿俩都准备好,一有事就开打个奶奶的!

费文良走后,大脚吓得够呛。他想了想,决定今天晚上的会他不去参加。饭后儿子要去开会,他想不让去又不便告诉他底细,只好嘱咐他:你去就去,可是一看着有事就赶紧往家跑。家明疑疑惑惑地答应了。

晚上的村民大会还没开始就充满了紧张气氛。村里有个留声机,以往每次开会前都放上一段,让村民们听听吕剧《小姑贤》或者《王定保借当》。可是今天晚上没再放。台子上只有两盏汽灯呼呼地亮着,治保主任腻味背着一支“三八大盖”在台上走来走去。这是一种极为少见的场景。

而人们也突然发现了与其对峙的另一方。那是一些中农们。他们都随手提着一根棍子,而且到这里后自动聚成一堆。

这情况让腻味发觉了。他将胸脯一挺大声喊问:“带棍子干啥?”费文良答:“没听说吗?这些日子闹疯狗,带棍子打狗呀!”腻味看了他们几眼,没再说什么,却转身向村里走去。人们知道,他是向封铁头报告去了。于是宁学武他们便急急忙忙加快集结速度,很快,带棍子与不带棍子的,在铁牛旁边坐成了一大片。

过了一阵子,社干部同乡里的三个人来到了会场。封铁头先讲了两句让大家坐好之类的话,接着就宣布请米乡长做报告。米乡长仍然披着那件青布大氅,往台上一站威风凛凛。他首先讲了一通全国全省全县农业合作化的大好形势,接着脸色一沉,厉声道:“想不到,在你们天牛庙村还有些坏分子要破坏合作化,开黑会,闹退社,有组织地向社会主义发动进攻!这真是胆大包天!现在我命令:凡是参加开黑会的都给我站出来!”

这时会场上人们明显地分成了两边。贫雇农这边听见乡长的命令,都伸长脖子往中农群里看。而中农们这时候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腻味喊道:“快出来!敢不听乡长的?”

中农群里还是没有人站出来。

正在僵持中,会场南边忽然有一个年轻人飞快地向中农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叫:“毁啦!毁啦!外庄的民兵围上来啦!”人们急忙往会场外面看,果然,在汽灯灯光照及的南面河滩上,正有大群的持枪持棍人摆成长蛇阵向会场靠近。

宁学武这时高叫一声:“操家伙!”中农群里便“唰”地站起一片汉子。当然,也有一些人赶紧开溜。

台上米乡长看见这阵势,用手一指喝道:“都给我老实!”接着,他向场外的民兵一挥手:“快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一二百名民兵便“嗷”地一声齐涌上来。中农们自然没忘了手中的家伙,只听得“嘁哩喀嚓”,一场打斗便爆发了。腻味这时喊:“天牛庙的民兵也上呀!”他抄起枪来,朝天打了两发子弹,然后把枪倒过来,抡起枪托冲进了混战的人群。人群外围多是乡里调来的民兵,他便努力往里挤,打算接近他的对立面。不料他正在挤着,脑后却重重地挨了一下打击。他回头一看,打他的持棍人竟不认识。他刚要说:“操你娘的瞎打呀?”可是眼前一阵发黑,便倒了下去。

这场打斗是由“打死人啦”的一片惊呼止住的。双方停住手一看,地上果然躺倒了五六个。拿火去他们脸照照,发现一个是腻味,一个是外来民兵,其余四个都是中农。中农伤号里包括费文良,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也不知是哪里破了。

米乡长与封铁头等人也急坏了,赶紧跑来看伤势如何。试一试他们的鼻息还都有,乡长便命令道:“快送县医院!”于是社干部们便赶紧让人找担架。

这时有不少人喊:我也伤了!我也伤了!看看他们都是些轻伤,米乡长道:“是民兵的一块上医院,是闹社分子不管!”

经过这场流血斗争,天牛庙红星高级社得到了巩固。因为出事的当天夜里米乡长就让人把闹社的头子宁学武捆起送到了县里。副社长郭小说还在村里放风说,谁不把牛牵回来就把他牵到县里去。这样一来,参加闹社的人都老老实实把牛送回来,并规规矩矩地回到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

封大脚却遇到了难堪。他不好意思回队里送牛,就让儿子牵走了。但他更不愿再回队里干活,就在家里蹲着没去。然而堂弟腻味却找上门了。他严肃地说:“大哥,我真为你感到丢脸呵!你怎能去参加闹社分子的黑会呢!”大脚不承认,说:“我没去!谁看见我去啦?”腻味说:“人家都交代出来了,你还醉死不认酒钱!”大脚便没话说了,一任堂弟义正辞严地对他施行社会主义教育。

两天后,他听说费文良从县医院回来了,心想得看看人家去。到晚上偷偷地敲开费文良的门,头上依然缠着纱布的费文良却怒气冲冲地让他快走。他说:“文良兄弟,你咋这样呀?”费文良说:“你自己还不明白!我问你,开大会的那天晚上你钻到哪个墙窟窿里去啦?胆小鬼!”大脚让他骂得不敢抬头,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摸黑在街上走了一段,大脚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两头不为人呀!两头不为人呀!他在心里痛苦地叫着。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老天爷!

大脚的自信程度,降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

完啦!我封大脚完啦!他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一声声悲叹。

第二天,他非但不去队里上工,索性连床也不起了。绣绣端了饭给他,他蜻蜓点水一般戳上两筷子就作罢。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起床。不过到了晚上,队长笼头来了。年轻的生产队长一来就问他为何不上工,大脚想了想,说道:“俺有病。”

“什么病?”

大脚把那张超大号的脚一抬:“脚疼。”

笼头看那脚真是不正常,便没再进一步追究,说:“如果好了就赶紧上呵!”接着起身走了。

也真奇怪,大脚说那只脚疼,那只脚还真的在夜间疼起来了。他只觉得从脚跟到脚弓、从脚弓到脚趾哪儿都疼,直疼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绣绣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又搓又揉,都无济于事。

然而到了白天,那脚疼却消失了。

脚不疼了就得上工,这是队长的命令。可是大脚却不愿去,他一想到队里上工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于是决定不去。他想不光现在不去,就是以后也不再去了!

他跟妻子和儿子说:“俺从今往后在家养老享清福呀!”妻子与儿子也不管他,他们该干啥干啥。大脚每天蹲在家里,看蚂蚁爬树,看公鸡斗仗,看日头怎样从东墙外升上天空又怎样在西墙外藏个无影无踪……

在家呆的时间长了觉得闷,大脚便想出去走走。这天上午,他一歪一顿地走出村子,一眼看到鳖顶子上面的那块躺在早春的艳阳天里等着播种的圆环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恍惚中,他觉得那地在像自己的女人一样呼唤他,在百般温情地迎接他,让他胸中翻腾起一种缠绵缱绻的感觉,恨不得立马奔过去把浑身的力量都倾泻在她的身上……

然而这时他忽然看见,笼头带着一大帮人向那里走去了。他的心又陡地凉了下来。他再也不敢向那里看了。他转过身,拖着那只沉重的大脚又一歪一顿地回去了。

过了两天,笼头来催他上工,他还是说脚疼。那脚是仍然疼。不过是在夜里,白天就没有事儿。

看公公这个样子,细粉渐渐地发表出不满言论。她在东屋里大声说:不到四十就养老呀,真是会享福!她在院门外跟别人说:俺家供着菩萨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这样不顾儿孙的老祖哩!

屋里大脚与绣绣面面相觑。大脚道:管她说啥,我就不干!队长都管不了我,她还想管!

绣绣没有说啥。

而细粉继续发表言论。这天又在那里说,绣绣道:“运品他娘,你不就是想咱家里多挣些工分吗?你爹有病不能下地,我去替他!”

第二天,绣绣果然不再呆在家里做饭看孩子。她把羊丫往背上一背,拿着一把铁锨就下地了。大脚坐在堂屋门槛上说:“你甭去!”可是绣绣没停步。大脚又说:“你愿去就去,这不关我的事儿!”

绣绣这天被指派的活儿是与其他一些人到南湖整花生畦子。到了那里,笼头给一人分了一段,然后就让大家挖沟。

绣绣将羊丫放在一边,拿过铁锨干了起来。铲了一会儿觉得腰疼,便停住手想歇息一下。她抬头打量了几眼忽然发现,这块地正是当年她娘家的。因为他小时走姥娘家每次都在这地边的路上走,他不止一次遇见她爹指挥着郭小说等人在这里干活。

这就是爹当了命根子的地,就是宁肯让亲生闺女叫马子们糟蹋也不肯丢掉的地!

可是爹呀,你如今在哪里?你闺女又在哪里?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绣绣脸上滚下,“卟卟”地落进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