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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五章

1978年的夏天与秋天,羊丫加紧了她的爱情追求。

羊丫这年虚岁二十五。打十九那年,就陆续有人给她说婆家,单是王家台的老媒婆花春子就在两年间为她物色了三个主儿,可是羊丫均不答应,谁来提亲她都说“不忙”。头两年这么说,她的养父封大脚还不在意,后来听她老是如此表态就火了,私下里对老婆绣绣说:“还不忙!要在咱家里养老呀?”他还告诫老婆:“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是个愁。好出门子了不出,弄出个丑事看你的脸往哪里搁!”这话把绣绣也说得急了眼,便时常到东厢房里摸养女的心思。然而摸来摸去摸不出道道,羊丫老是哪句话:“不忙就是不忙嘛!”绣绣说:“怎么不忙呢?都老大不小了。”羊丫扬着脸说:“想撵俺走呀?可是俺没吃你们挣的,俺一年挣三千分!”绣绣听羊丫这么说,再加上羊丫早已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亲生闺女,觉得说话不那么气实,便只好揣着闷葫芦回到自己屋里叹气。

老太太叹气,羊丫也在自己屋里叹气。许多个夜晚她一个人久坐在如豆的油灯旁边,呆想一阵子,自叹一阵子,然后抬起双手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短发。抓挠下几根头发,就去灯上燎。吱儿,吱儿,随着一根根头发的变焦变短,一股刺鼻的糊味儿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烧完手里的,再去头上抓挠,抓挠下来再燎。直到头上没有浮发抓挠不下来了,她便再躺到床上发呆。呆上一阵,她常常会抱紧被卷儿并用两腿死死夹住,像发高烧一般打着哆嗦小声叫喊:“合作!合作!合作合作……”

羊丫是在五、六年前爱上封合作的。1968年***发下“最新指示”:“农村小学附设初中班好,学生在学校学习几年之后,又可以回到生产劳动中去。”据此,三里路之外的鼓岭完小办起了第一个初中班。那时,羊丫、她的侄子封运品以及西院的封合作都已念完小学在家拔猪草,这个班招生时都入了学。此后的二年里,他们三个同龄人便每天带着煎饼一块儿到鼓岭上学。那时候的教学很不正常,学语录、做军事体操、帮生产队干活,整天就是这一套。封运品的爹封家明发现了这点经常嘟哝:“那是上的什么学?要是干活还不如回家干!”大脚老汉也有同感,爷儿俩便决定把姑侄俩拉下来再给家里拔猪草。这事多亏封合作帮了忙。他不愿他的两个同伴失学,让他爹封铁头向大脚爷儿俩做工作。封铁头对儿子十分疼爱,就依了儿子的意思批评大脚爷儿俩的短浅目光,使他们打消了主意。在这件事上,羊丫十分感激封合作,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偷偷写道:“我要好好学习,和封合作同学并肩前进,永远永远!”

不料,初中毕业再升高中时她便不能跟封合作并肩前进了,因为运品得到了爹的允许升高中,羊丫却没得到养父的批准。羊丫不愿意,到她娘跟前哭,希望娘能帮她说话。娘说我不是没帮你说话,我这些日子哪天夜里也跟你爹叨叨这事,可是他就是不答应咋办?羊丫无奈,又到村西头哥哥家去求嫂子帮忙,以便能让自己和运品一块儿升高中。不料细粉听了她的话却哧哧冷笑。羊丫说你笑啥呀?细粉眼瞅着房顶道:“我笑有的人没个数,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片子上了初中还不识足,还要再上高中!”“来路不明?”羊丫当即愣住了,惊得眼圆嘴圆半天没能恢复,多年来她身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指戳戳全与细粉的话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万斤重的问号挤压着她的心。她定了定神便向细粉追问她的来历。细粉先是不肯讲,后被问得急了把手一拍道:“咳,反正你是早晚要知道的,告诉你就告诉你吧!”

羊丫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之后恨不得立马死掉。她没想到自己竟是一个人们最为鄙夷的私孩子。她心想,我不活啦,坚决不活啦。别的死法我不会,我就不吃饭把自己饿死吧。于是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再也不起来。她的养母去她床前切切相问:“闺女,你心里有啥事?有事就跟跟娘说。”羊丫哭着道:“你甭说了,你哪是俺娘?”绣绣一愣:“羊丫你怎么说这话?谁跟你说了啥?俺不是你娘是啥?”羊丫道:“甭说了,俺都知道了,俺嫂子把一切都跟俺说了。”绣绣一瞪眼:“她是胡说八道!你别信她的!”羊丫却不再听她说,只是闭着眼喃喃道:“俺不活了,俺死,俺死呀……”

绣绣知道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便坐在那儿流泪。听羊丫老说要死的话,她擦一把泪水说话了:“羊丫,你也十六七了,你的身世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可是我得跟你说,你不能想不开。这人呀,来到阳间就是受罪的。谁受的罪多谁受得罪少都是一定的。你不把该受的罪受完,阎王爷还会再送你到阳间受罪。所以人不能随便死。你随便死了也是罪过。唉,受吧,受吧……”

羊丫早从村中别人嘴里粗略地知道了养母当年的遭遇。听她这样说,想想这些年她遭的罪,以及她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心中大恸,张口叫了一声“娘”,就与养母紧紧抱在了一起……

高中没再上,羊丫从此在队里干起了农活。打这个时候起,羊丫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已经装上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封合作。封合作一天到晚老在她的眼前晃。她知道这是虚的,就在早晨晚上想方设法看一眼真实的封合作。她家的猪圈垒在门外,喂猪的活儿便成了她的,她倒上猪食也不走,就站在那里等待着封合作出门进门的身影。这情景被大脚老汉误解了,觉得这个养女又挣工分又做家务,真是勤快可爱的好孩子。不料没过仨月,封铁头在村东头盖起了新宅院,全家搬离了这几间住了好几辈的破屋,羊丫就再不去猪圈了,喂猪这任务又落到了养母肩上,这种变化让大脚老汉莫名其妙。

两年过去,封合作高中毕业又回村干活。由于不在一个生产队,羊丫平时与他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少。好在封合作当团支部书记,有时候组织团员青年开展活动,羊丫在这个时候便能见一见他的心上人。尽管心里有无尽的思念,羊丫却是无法向他表达的。她自卑。她一想起自己那极不光彩的出身就羞惭得恨不能找个缝儿钻到地底。

去年,封合作的爹因为年老不再当支书了。上级来调整班子,按照老铁头的意思,让早已死去的村干部郭小说的儿子郭自卫当了书记,封合作则当了副书记。村里有人说,这样安排是暂时的,天牛庙的大权最后还是得封合作掌。封合作有了这样的地位和前程,羊丫对自己所追求的爱情更是不怀一丝指望了。

但羊丫还是想,还是将一颗心全放到封合作身上。就这样一年一年下去,她已是二十五岁了。

在一个个难眠之夜,羊丫一边思念着封合作,一边又为自己感到可怜:看吧,你这么偷偷爱了人家多年,人家还一点不知道呢!她想我不能这样,我得叫她知道。羊丫还想,我瞅个机会把身子给他吧,他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却不娶我,我也心甘情愿!

这么想着,羊丫的身心便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这么想了一个夏天,眼看到了初秋,她便决定付诸实施了。

这天是阴历的七月二十三,半边月亮从东山顶上冒出来已是十点多钟。封合作就在这时候走出了村子。一进入秋天,天牛庙正副两位支部书记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巡逻。虽然村外每一片田野都已安排了看青的,但他们还是有责任到地里走一圈。要知道,随着庄稼的渐渐成熟,社员们的缺粮程度也日趋严重。在这个时刻,不把庄稼看紧是不行的。封合作负责的是大队的东半部土地,每晚从村东头下地,从东南方转到东北方。此刻,封合作并不知道有一位姑娘正揣着一腔火热的情爱在前面等他,他只是一边吸着两毛钱一盒的“丰收牌”纸烟,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地里走。

走到离村有一里路的地方,在他前面的路边上突然有个人站了起来。他问是谁,一个女声低低地回答是我。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羊丫。这识字班不说话,只在月光里拿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瞅他。封合作问:“你在这里干什么?”羊丫还是定定地瞅着他,开口反问:“你猜俺干什么?”封合作淡淡一笑:“你要干啥我怎能猜着?”羊丫恨恨地将脚一跺:“等你!”接着,她往路边的杨树上一扑就哭开了:“封合作,俺都等了你八年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封合作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几年,村里曾有一些姑娘先后向他表示出那种意思。封合作正是二十郎当岁不是不懂这些,他也曾在无数个长夜里被那种欲望所折磨辗转反侧耿耿难眠甚至养成了自渎的习惯。然而他没忘记,他已是有对象的人了。今天他又遇到了一个。他装憨卖傻地道:“羊丫你等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等的?”

羊丫边哭边道:“封合作俺求你别这样,你听俺把话说完……这些年俺在心里一直想着你,又不敢找你说,只好想办法多看你几回。你家搬走以后,俺跟你难见面了,俺就在早晨晚上借挑水去看你。你也知道,俺家离村当中的那口大井近,应到那里挑的,可是俺跟俺爹娘说那井太深,吓人,就跑远路到村东头那口井里挑,为了啥?就为了能走你家门口看你一眼……”

听她这么说,封合作便想起,每天的早晚,羊丫的的确确都挑着一对铁筲从他家门口过来过去,而且在她挑着空筲时那筲梁磨出的“吱嘎”声特别响亮,好像是故意弄出的。想想一个姑娘将这份心思存了八年,封合作便觉得有些感动。

“俺今天实在憋不住了,俺都跟你说了,俺不要脸了,俺不要脸了……”

羊丫将脸在树身的另一边藏了片刻,又悄悄闪出来去看封合作。在已经明亮得多了的月光下,那张挂了泪珠的脸像是又出了一轮明月。

封合作不得不承认,在天牛庙村所有的姑娘当中,羊丫的漂亮应是数一数二的。他这时忍不住想摸一摸这张脸。他想就是不摸,起码也应替她擦去那些为他而流的眼泪。于是就将一双手伸了过去。就在这一刹那,羊丫突然就将脸及整个身子扑到他的怀里来了。羊丫紧紧地抱住他,且一边急唤着他的名字,一边将身子猛烈地左右扭动。封合作清楚地感觉到了姑娘胸前的两团软与腹下的一处硬。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这唤起了他积攒多年的男性的疯狂。他顾不得多想,便将羊丫连同那棵杨树一块儿死死搂住,也将身子扭动起来。那是紧贴在一起的扭动。而且二人很快地配合默契:你向左我向右,你向右我却向左。恨不能立即合为一体,又拼命地保持住个体以便从与对方的摩擦中追寻那种难以形容的快感。二人成了窄洞里的两条蛇,油锅里的一根麻花……正在这时,封合作听到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喊。他说:“有人!快别这样了!”羊丫这时才停止动作睁开了眼睛。

封合作听见喊声是二队护青员牢靠发出的,地点是在鳖顶子,便断定是出现了偷庄稼的坏人,就转身向那儿跑去。他刚跑出几步,羊丫说:“我也去!”也紧紧跟在了他的后头。

鳖顶子的半腰里,盗贼已经人赃俱获。那人蹲在地边正守着半篮谷穗子,封合作一看,竟是老懒虫封大脚。他气愤地说:“怎么又是你?”

羊丫也来到了,看清了被捉的人是谁,气得把脚一跺:“你丢死万人啦!你不要脸,俺还要脸呢!”

护青员牢靠又接着训斥老汉:“你说你七十多的人了,不好好在家睡觉,怎么能出来偷庄稼呢!”

大脚老汉却在月光下把瘦骨嶙峋的脸扬起来,半点不羞振振有辞地道:“谁偷啦!俺不是偷!”

牢靠踢了一下篮子说:“不是偷这是哪来的?”

老汉说:“俺是收了自己地里的,俺没弄别人的!”

又来这一套!封合作哭笑不得。这个老汉年年到地里偷庄稼,而且年年到固定的几块地里去偷,被捉住了就说弄的是自己的,真是天牛庙一大怪。他也真让人好气好笑:集体化都多少年了?还说那些地是自家的!

但他又没法跟他说理。因为他年年都要领教老汉这套怪而又怪的逻辑。这老汉是不可救药了,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叫他把庄稼留下,然后放他回家。加上今晚羊丫在场,他更不能对他深究了,就说:“羊丫,你把他领回家吧。”

羊丫却气鼓鼓地道:“我不!他自己能来就能自己回去!”他往封合作那儿靠近了一下,命令似地对老汉说:“还不走?还得八抬大轿送你回去?”

老汉看了羊丫一眼,吃力地爬起身来,弓着一张老腰,一歪一顿地往岭下走了。

封合作看着他的背影对羊丫说:“别让他摔着,你快扶他回去吧。”

羊丫还是不走,站在那里拿眼定定地瞅他。封合作看出他的意思,便对护青员说:“牢靠,咱们再到岭北边看看去。”说着就与小伙子沿着地堰走了。

两行清泪从羊丫脸上滚下。他看看远去的封合作,再看看正往岭下艰难地走着的老汉,咬牙骂道:“老东西!老东西!你个老不死的……”

在回家的途中,羊丫并没有撵上大脚老汉。她在老汉后面远远地跟着走。老汉走得快了,她就快走几步;老汉走得慢了,她就慢走几步;有几次老汉还让石头绊得摔了跟头,她也不去搀扶,只是站在那儿等老汉自己爬起来之后再远远地跟着。

羊丫恨透了老汉。她想今晚上要不是老汉突然被抓,他与封合作正在进行的那件美好事情就不会中断(她这时的身心还鲜明地保留着与封合作抱在一起的全部感觉),而且她还可能从封合作那里得到一个关系终生万分重要的许诺。可是在发生了老汉偷盗一事之后,她分明看出了封合作情感上的冷却。什么缘故?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有这个不争气的爹。这个老东西,他把俺的脸给丢尽了!把俺的好事都搅坏了!想到这里,羊丫对老汉便有了双倍的恨。

她望望前面在朦胧的月光里那个一歪一顿踉踉跄跄的影子,突然觉得那不是人,是个怪物,地地道道的怪物。

在羊丫幼时的最初记忆里,她的养父就是一个懒汉的形象,他那“老懒虫”的浑名也已在全村叫响。当然,羊丫常听她的养母讲老汉当年的样子,说他多么勤快多么本分,但这些话都是离羊丫远而又远的虚无。她从小见到的,就是老汉一年到头啥活不干无所事事。村里别的男人都是整天到队里干活的,但他从来不去。当然,老汉的懒汉行径也曾给羊丫带来一些温馨的亲情,譬如他时常领着他的孙子小运品和羊丫到地里玩,春天捉蛇溜子,夏天逮蚂蚱,秋天刨老鼠窟,冬天去找一道沟坎蹲在那里晒太阳……老汉跟他们玩一阵,便领他们唱早已教会了他们的“颠倒语”:颠倒语,语颠倒,蚂蚁过河踩踏了桥。四两的葫芦沉到底,千斤的碌碡水上漂。漂什么漂,摇什么摇,老鼠逮着个大狸猫。东西胡同南北走,出门见了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石头,倒叫石头咬了手……老幼三个玩一阵,唱一阵,看看天不早了便回家吃饭睡觉去。可是这种光景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羊丫稍稍长大一点便发现了村里人们对养父的不恭。大脚在外面走时,经常有一些孩子撵着他唱:

老懒虫,老懒虫,

懒出一包花花脓!

懒得捏,懒得挤,

唧哩唧哩拉薄屎!

羊丫与小运品受不了这种讥诮,在与歌唱者对骂一通之后,回到家便追问老汉为啥不愿干活要当老懒虫。老汉却瞪起眼道:“谁说我不愿干?是他们不叫我干!”羊丫问:“谁不叫你干?”老汉道:“农业社!”羊丫想这就怪了,农业社并没不让他干呀,因为她曾亲眼看见有几回收种大忙时,队长上门叫他上工但他不去。羊丫把这疑问再提出来,老汉便滔滔不绝地向两个孩子讲起来:又是开荒,又是置地,又是收地收牛,又是受气受管……两个孩子当然不明白,听着听着便忘记了老汉是在回答他们的诘问转而你抓我我掐你地戏闹起来。这样,老懒虫继续当老懒虫,只是在羊丫和运品上学后,他的身边换上了另一个孙子小运垒。

羊丫还记得,她养父的懒惰在很早很早就造成了一家人的不和。养母经常劝说他上工,可是老汉始终不应。养母道:“你一连好几年不干就不说了,哪能一直到老不干呢?”老汉拧着脖子道:“就不干!就不干!”养母又道:“你看看人家,好多人的地比咱的多,牲口比咱的多,入了社照样干活。”大脚还是将脖子扭不回来:“我就不行!我就不行!”后来,绣绣就干脆不再管他了。他儿子家明也曾劝过,他更不当耳旁风。倒是儿媳细粉不罢休,整天指桑骂槐打狗撵鸡,而且桑槐狗鸡的罪名统统是懒。也奇怪,老汉不知何时修炼好了性情,任凭细粉的唾沫溅满院子也闭目塞听无动于衷。细粉见这一招不灵只好换了办法提出盖屋分家。这一着实在厉害:一个独子,却与爹娘分家,这样的事在天牛庙村还从没有过。家明当然与媳妇闹,绣绣也在哭求老汉无效后哭求儿媳。但这些都没能动摇细粉的决心。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一年,细粉终于逼着家明在村西头盖了三间新房,与老公母俩分道扬镳。

细粉对公公谴责的内容主要是懒。其实老汉更严重的毛病是偷。羊丫小时常常在半夜被养父养母的吵仗声惊醒,睁开眼来便会看到这样的场面:老汉笑嘻嘻地蹲在那里守着一个装了地瓜、花生或其他粮食的篮子,养母却声色俱厉地让他赶紧送回去。老汉却理直气壮地道:“我没弄别人的,我弄的是咱那地里的!那年单干时把地推给人家种,怎么说也得收四五成的租子,我这才弄了多么一点?”养母恨恨地说:“你个老糊涂可怎么办!你睁开眼好生瞧瞧,那地还是你的吗?”老汉却拧着脖子道:“就是我的就是我的,合作社硬给我收了去的!我如今去弄点粮食合情合理!”养母说不过他,便去抢那篮子打算往外送,老汉说:“你送?你想叫腻味斗争我呀?”这么一说养母只好不夺篮子了,她气愤地拿巴掌去扇男人,边扇边骂:“你这个糊涂鬼!你这个硬头鳖!”而这时大脚不还手不还口,只是低头缩颈紧紧护着他从地里弄回来的粮食……老汉这种行动其实是很不顺利的,每每会让护青的逮住。护青员把他送到村里,治保主任腻味便对他不客气,拍着大腿说:“坚决斗争坚决斗争!谁破坏社会主义咱六亲不认!”他经常采取的做法是让他的堂兄伸直两腿坐在大队部的地上,直至认错为止。然而大脚不认,照旧讲他的歪理。治保主任被激怒了,便到大脚所在的二队开会对他进行斗争。那么多的人成为自己的对立面,大脚还是畏惧的,刚一上台就弓着老腰连声道:“俺错啦俺错啦!俺再也不干这事啦!”可是斗争会后不久,他又故伎重演。这件事甚至导致了腻味的辞职。他找到封铁头道:“我不干啦,我管不了他,打不开离身拳。你叫我当贫协主任吧,专门对付地主富农我不怵!”铁头就同意了他的申请,让腻味改当贫协主任。

羊丫跟着养父走到村边的时候,月亮升得更高,照得村街明晃晃地什么也藏匿不住。羊丫想这会儿要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夜就好了。不是月黑夜,你今晚上来片云彩把月亮遮盖一下也好。然而天上没有一块云彩肯来帮忙,它们都远远躲着存心让羊丫难堪。羊丫只好希望养父快走快回家。可是老汉走着走着,却放慢脚步表现出了踌躇。

羊丫明白了,老汉是怕家里老太太即将给他的责打。这些年来,每当大脚晚上要出门绣绣都要阻拦。有时候拦得下,有时候拦不下。这五六年来,绣绣得上了“雀眼症”,一到晚上什么也看不见,更无法阻拦老汉了。然而她却自有整治的办法:每当大脚出事行事,她就从门后抽出一根腊条攥着,坐到院子里等,等。等到老汉回来,遁着声音将他狠狠抽几下子,然后再摸到堂屋里慢慢责骂。每回这样。每年这样。这成了绣绣反对大脚做那种事的一种持久而坚决的态度、持久而坚决的行为。

在大脚老汉将脚步放慢时,羊丫撵上了他。在闻到他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时,羊丫忍不住说:“真不害羞!”

不料,听到这话大脚却说:“我不害羞?还有比我更不害羞的呢!”

羊丫警觉地问:“谁?”

老汉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找野男人的呗!真是什么娘什么女!”

这话把羊丫气疯了。她将嘴一捂强压住哭声,一溜小跑进了自家院子。

过了一会儿,大脚老汉一歪一顿地刚进门,突然有一根腊条带着啸声向他脸上身上抽来。大脚觉出今晚挨的远比以前挨的有力量,抬起胳膊护在额头瞧瞧,一瞧就瞧见了羊丫那如小鹿一般腾跃的身影。

这个小院里在夜晚里所发生的一切,并没能惊扰到一个角落。这个角落就是那间小破又矮的小西屋。自天色黑下来之后,这个小屋的门窗也黑了下来。羊丫悄悄出门时,这小屋没有一点动静;大脚老汉出门时,绣绣老太摸索到院里阻拦,这小屋没有一点动静;当半夜院里响起羊丫对老汉的责打声时,这里依旧是静悄悄地像没住任何生灵。

然而当黑夜将尽,堂屋里的埋怨声与东厢房里的长叹声终于都消失了的时候,这小屋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已是中年汉子的宁可玉弓着腰走出来,在凉凉的秋风里打一个寒噤,去院子西南角的茅房里撒出一泡长尿,然后去墙边摸过扫帚就出了门。

宁可玉将要开始扫街了。

宁可玉打扫的是村中那条南北大街的南段,从铁牛附近开始,到村中央的十字街口结束,总长度在二百三十步左右。这条街原来是由富农宁学朵扫的,1965年这老家伙得病死去,贫协主任腻味数算一下,村里再无多余的地主富农,就叫地主子弟宁可玉接了班。从此宁可玉就要每天天不亮起床,把这条街扫完,再和别的社员一起下地。当然,这一个多小时的扫街劳动是不记工分的。

宁可玉走到村前时,月亮还挂在西天,东山后一抹鱼肚白刚刚现出,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朝代的铁牛正披着一身露水卧在那里。宁可玉走到它的跟前,抬起脚狠狠朝他踹了几下。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扫街的光棍汉每天在开始这种无偿劳作时都要这么踹一踹。这么踹过之后,他才端起扫帚,一左一右,唰啦唰啦,慢慢地向村子中央扫过去。

村子中央。那儿是宁可玉盼望到达又害怕到达的地方。盼望到达是因为那儿是他劳作的终点,扫到那儿就意味着这一天带着耻辱的劳动结束,他又可以和别的社员一样去地里挣工分了;而害怕到达则是因为那儿有贫协主任老腻味等着他们。

老腻味是每天都到那儿。那儿有着那口全村最深的井。每天早晨在扫街的完成大约一半工作量的时候,他会准时地出现在井台上。春夏坐,秋冬蹲,让人在朦朦曙色中望去像一只老鹰。而他在那里向四面望去,会看见一个个地富分子或地富子弟正按照他的分派,在条条街筒子里一边扫地一边裹着滚滚尘雾向他拢近。腻味最喜欢这个景象,每天每天他都被这个景象陶醉着。他想,日他姐,什么叫专政?这就叫专政!专政的滋味真是太好啦!

七八个卑贱的扫街者都和宁可玉抱了同样的心情。先是很快地扫,扫,扫到离井台不远处却又放慢了进度。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早早到达贫协主任身边。他们就在四周磨蹭,磨蹭,看见大家都离井台剩下只有几步了,才将扫帚急急舞动完成最后的一段,然后拄着扫帚听贫协主任训话。

腻味的训话是每天早晨都要进行而且风雨无阻的。他的理由是:阶级斗争是个宝,一天不抓不得了。地主富农都属鳖,一天不敲就伸脖。所以他每天都要对这些家伙敲打敲打。他在训话的时间上还有讲究,就是要等村里那些生产队长们开始喊社员们上工、有人开始走出家门的时候。如果时候不到,他宁肯蹲在井台上不动,让阶级敌人们拄着扫帚像一圈塑像似地在那里等。等到终于有人在街上走甚至有人围过来看热闹的时候,腻味主任便在井边石头上磕磕烟锅,站起身开口了。他训话的内容十多年来大同小异。无非是***掌大权,贫下中农坐江山,只准地主富农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之类。只是在***去世后内容才稍稍有了点改变。对整个群体训完了,他还要对每一个体数落一番,张三要怎样李四要怎样,要他们一个个点头称诺。等到该训的都训完了,腻味将手一挥:“行啦,下湖吧!记着:谁要在队里不老实,明天早晨到这里交代!”至此,这些专政对象便灰溜溜地回家,拉出锄头到自己所在的生产队里干活去。

今天早晨,腻味又开始了他的训话:“还是那句话:要老老实实,甭乱说乱动!你们甭以为***没有了天就变了!***没有了还有华主席,华主席是***放了心的,是英明领袖!***造车他拉车,***划线他垒墙,共产党的路线是千年的板、万年的钉,永远也变不了的!现在‘十大’开了,要抓纲治国!纲是什么,纲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个宝,一天不抓不得了!你们几个甭动鳖心、伸鳖脖,知道不?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层层揭批‘***’,中央的抓出来了,还要抓省里的‘***’、县里的‘***’!知道不?县里的林中木,堂堂的县委书记,这回也叫抓出来了,天天检讨天天淌尿汗子也不中用!这是路线呀,路线不对不得了呀!村里抓不抓?村里也要抓!谁搞破坏谁就是‘***’!你们敢不老实?不老实就是‘***’……宁可玉你听着,首先你甭想三想四!我知道你打光棍怪难熬,可你打光棍是因为你爹作下了孽!谁叫你爹有七顷地来!你爹是万恶的地主,死了还该死,他没还清的账就得你来还!你也知道你娶不了媳妇,你难受得剁了鸡巴。我知道,你剁了鸡巴没剁了心!你巴不得共产党倒台,叫老蒋家爷们儿回来!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到这里,宁可玉将头勾下将两腿紧紧夹住,好似被人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经过自残只剩下半截的男根。

老腻味的训话正在进行着的时候,二队队长费小杆走到了这里。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他将二队社员逐户叫了两遍,可是在集合地点铁牛那儿只竖了寥寥几条人腿。他气得对贫协主任嚷嚷:“大叔,你看人家这么老实能干你还训个啥?要是社员们都像地主富农这么听话就好了!”

费小杆是个愣头青,说话从来没深没浅。这话被扫街的听了,他们交流一下眼神然后担心地看看二队队长又看看贫协主任。不料贫协主任没生气,却说了另外的话:“小杆你说对了!咱们天牛庙要是再划出一百户地主富农,日他姐啥事都好办了!”费小杆说:“那就划呀!”老腻味道:“可惜不是四七年了,要是四七年,我说谁是谁就是!”

在说这话的光景里,专政对象们一个个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