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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第十三章

郭龟腰那双像筷子一样的细腿停止了在去青口的路上的搅拌。那是在蛇年腊月的一个早晨,他打算再去做一趟生意,一并给他的相好送一份年礼。解放了,青口镇上虽然没有了明着营业的窑姐,但在那些小街小巷里“暗门子”还是有一些的。郭龟腰结识的“暗门子”是个三十刚出头的惠姓女人,一双大奶子最让他眷恋。前几天到临沂卖货,他特地买了一丈好缎子布,打算去换取蛇年的最后一次狂欢。他在村里收购了两大篓花生油,在一天清早刚赶上他的大青骡子踏上村前的大路,却有两个区上的“工作人”拦住了他。郭龟腰问何缘故,“工作人”说,国家下了命令了,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再不许私商经营。说着就让他把两篓油送到区上的粮库里。郭龟腰见他们口气很硬,只好乖乖地去了十里街。油卸了,所得的钱却比去青口少了许多,他忍不住大叫委屈。过磅的用指头点着他的头皮道:你叫唤啥?这次是对你宽大,你如果再赶着骡子上路,就把货全没收喽!郭龟腰牵着大青骡子往家走时才意识到:他走了半辈子、走得滋滋润润的路,如今让人给堵死了。

郭龟腰一气在家里躺了三天。他不知他今后怎么办。从他爹那辈开始,他们家就只做生意不种地了。他家原先也没有地,吃穿全从骡子背上来。他这些年行走在经商的路上,时常用讥笑的目光去看田野上那些低头弯腰在土里刨食的“庄户孙”。土改时分地,村里曾就给不给他分地议论过一番。腻味说:操他姐,他腰里洋钱整天当郎当郎的响,还用要地?可是郭龟腰却坚决要了,他声称推平土地他也应有一份。他心里实际的想法是,分到手再卖掉,赚它一些钱。不料村干部也看透了他,先发出警告:如果他把这地卖掉,卖多少钱村里没收多少。这一来郭龟腰便没敢卖。但没卖他也不会种,再说他也不想种,就让邻居二饼给捎着种,秋后酌情给他一些粮食。这么一来郭龟腰也觉得不错,起码是把籴粮的钱省下了,以后他还是一门心思赶骡子。想不到,他现在却不能再赶了。不赶骡子了就得种地。可是他不会呀!他活了四十个春夏秋冬,见了四十遍庄稼的青青黄黄,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那是怎么弄出来的。如今要他下地种庄稼,不是硬逼着公鸡下蛋?

但当郭龟腰看到他那闲起来的大青骡子,忽然又有了主意。他找到二饼商量,与其组成“互助组”,他郭龟腰和大青骡子合起来算一个整劳力,而人干得多少就不要计较。二饼多年来只养了一头驴,一直为自己的牲口太弱犯愁,听了这个主意十分高兴,当即点头答应。于是郭龟腰便安心了。他安心地走出门去,把手袖着,站在街上看村里正在发生的各种事情。

这个时候,上级部署的购粮运动已经在天牛庙村掀起了高潮。村干部拿着他们排出的一份余粮户名单,一家一家的做工作。有人说向国家卖粮太贱,干部们就将乡长教给他们的算账方法算给他们听:你算算,这几年共产党掌权,洋油洋火都贱了吧?光是你省下的钱,就能买多少粮食?你还不向国家卖粮!然而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更何况这份思想工作的对象多是一些富裕中农。算账他们不听。干部们干脆就不再浪费唾沫给他们算账了。到了一家,干部说:卖多少?报吧!那户主立即哭唧唧道:卖啥呀?自己都不够吃的呢!干部们当然不信,就到屋里去看粮囤。也怪,那些粮囤十有九空。干部们恼了,只好动手搜。草垛里,地瓜窖子里,往往让那些粮食重见天日。也有一些翻不出来的,村干部们不怕他们藏得严实,大张旗鼓地开会,让贫雇农做他的工作。贫雇农们七嘴八舌质问:你一家打几千斤粮食,都弄到哪里去啦?你家小孩整天拿着油饼上街,你倒说没有粮食!你赶快卖粮,不卖咱们不饶你……余粮户经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只好忍痛报数卖粮。

大脚也是被排入名单的余粮户。郭小说登门让他报数,他算一算自家的余粮在三百斤上下,便狠狠心报了二百。郭小说当然不同意,让他再报。大脚问报多少,郭小说说报五百。这一下把大脚急得面红耳赤:“都卖了,俺一家人还吃饭不吃饭?”郭小说道:“你不用在我跟前叫唤,你想叫唤就到贫雇农大会上叫唤。”大脚听说要叫他到会上去,吓得差一点把尿撒到裤裆里。他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站到贫雇农面前挨斗争,也不敢想像自己站到他们面前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说:罢罢罢,就豁上卖个精光豁上饿死,我也不能去丢人现眼呐!于是就回家跟儿子装车卖粮。爷儿俩一推一拉走到街上,正遇上郭龟腰站在街口,郭龟腰笑嘻嘻地说:“大脚兄弟,粮食多得吃不了了,送给城里工人老大哥吃呀?”大脚也不好发作,只是嘟噜着脸,一歪一顿地拉着粮车前进。

天牛庙的粮食统购工作拖拖拉拉地直到过了年才完成。郭龟腰亲眼目睹了这项工作的全过程。这当中,他不光看村里的,还曾到区里看过。他看见,十里街粮站门口尽管贴着“热烈欢迎农民兄弟前来售粮”的红纸大字,但前去卖粮的人十有八个脸上不见笑容,有的人在卖完粮走出门时还跺脚、吐唾沫、悄悄地骂两句。望着这些情景,郭龟腰心里生出了隐隐的快意。他恨不得大声鼓励他们:骂呀,大声骂呀!骂得上级不再统购了才好哩!

看到中午肚子饿了,他决定去街上买点锅饼吃。然而他走到往日的熟食摊那里,却是空空荡荡。问问蹲在墙根晒太阳的人,才知道自从搞了统购统销,十里街上不光不准卖生的,连熟的也不准卖了。正说着这事,街西头走来一个浑身上下油渍麻花的人,一看就是个开汽车的。他到这里也问为何没有吃的卖。原来他的车夜里出了毛病,修到现在也打不着火,觉得饿了,便步行三四里路到这里想吃点饭。见这里没有吃的着了急,问哪里能有,旁边的人说:只有县城国营饭店才有卖的。司机听说还有十里路,便问路边闲人能不能向他们买点吃的,闲人们立即摇头:不行,那样犯法!司机长叹一口气,只好迈着疲惫的步子向县城方向走去了。望着他的背影,郭龟腰心里说:共产党这个法子是长不了的,长不了的!

粮食统购结束后,外面没有多少可看的了,郭龟腰的多数时间便是在家里蹲着。蹲在家里没事干,一种寂寞便像夏日池塘里飞涨的水一样很快将他淹透了。

那种寂寞来自他对野女人们的远离。在他大半生的经商生涯中,让他感到活着有滋味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钱;二是女人。当然二者是相辅相成的。他知道,就凭他永远也直不起腰的赖模样,如果不是有钱,是怎么也得不到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的。挣来了钱,便能让他去女人身上享受;而对女人的贪婪又促使他更加起劲地挣钱。他已记不清自己在这件事上扔下了多少钱,也记不清自己同多少女人睡过。想不到,他的这种嗜好却随着统购统销的实行再不能继续下去,这实在是让他无法忍受。

郭龟腰是有老婆的。但老婆在他眼里只是一头比母猪强不了多少的雌性动物。母猪还有“起圈”的时候,可他的老婆却从来不想那事。这也与女人有哮喘病有关。一天到晚光喘气就难为她了,怎么能指望她到床上去做重活儿。

这样,郭龟腰只能做一样事情:从记忆中把那些与妓女的交往过程和种种细节翻腾出来仔细玩味。这么玩味起来,郭龟腰便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快意。这快意冲击着他的全身心,又让他生出再去寻觅新的感受的强烈冲动。他想再去青口。有一天他甚至在身上装了钱走出了村去,然而一出村即受到了大路上区里所布岗哨的警告:“郭龟腰你去哪?你别想再搞粮食投机了,你趁早老老实实回家呆着!”他只好又回家蹲着。

可是那颗心依然不死。他不能再出远门了,便把目光投向了本村女人的身上。过了不长时间之后,他发现了苏苏这一目标。

他对这目标的发现是在二月里的一个下午。当时他正在街上闲逛。他经常这样在街上闲逛,其目的是看女人,在看的同时对她们做着意淫。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些女人在郭龟腰经过她们身边并对她们投以暧昧的目光时,几乎没有一个能够领会并做出反应。这不能不让郭龟腰感到悲哀,也为这些女人的不谙风情感到可怜。他这时才突然悟出,世上能当婊子的女人毕竟是少数。而正因为数量之少才越显得她们珍贵。于是郭龟腰便愈发怀念那些野女人。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就对村里的女人失去了兴趣,就怏怏地往家中走。当他走到费左氏的门口时,不经心地往里一瞥,便瞥见了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情景。

那是苏苏正在院里坐着。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旺,而被费文典休了三年的苏苏正坐在树下呆呆地看着门外。

嗬,怎么忘了这个女人!

他懂得那种眼神。那是情欲旺盛却没有男人抚慰的女人才有的眼神。这女人,一定是熬坏啦。而这个熬坏了的女人,却是当年让郭龟腰垂涎不已的宁家二小姐!

郭龟腰一下子振奋起来。他按原来的方向只趟了十几步,马上又返了回来。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用他特别精明的脑瓜拟出了行动方案。

他努力将腰往直里挺起一些,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个院子。“弟妹,我找我婶子,她在家不?”

“不在。”刚摆脱呆想状态的苏苏平平淡淡地回答郭龟腰。

“去哪里啦?”

“他娘家哥有病,看她去了。”

“几时回来?”

“怕是要过两三天。”

这个回答让郭龟腰心下狂喜起来。天意!天意!老天爷存心要把这女人给我!但他心里喜则喜,脸上却是另一副遗憾的表情:“你看你看,怎么不在家呢?”

苏苏便问:“找她有事?”

郭龟腰道:“有事。我那里还有一些好布想出手,不知她要不要。”

“啥布?”

“绿花缎子,无锡货。”

苏苏眼睛一亮:“拿来我看看行不?”

郭龟腰笑眯眯道:“当然行啦。不过白天让人家看见不好,我晚上来吧?”

苏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晚上就晚上。”

在这一刻里,郭龟腰心花怒放。

晚上,郭龟腰夹着那匹无锡缎子推开了苏苏家那扇没有上闩的院门。苏苏正在她的屋里等着,见他进来便起身招呼:“大哥你来啦?”郭龟腰说:“来啦来啦。”说着便把布递到了苏苏手里。苏苏拿过去便在灯下看。郭龟腰看见,灯下的苏苏比白天好看多了,她完全不是四十出头的女人,仿佛还是那个没出阁的宁家二小姐。

苏苏仔细地将那匹缎子看来看去,又是用手摩挲,又是张嘴咬布边儿。郭龟腰认为,这女人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装模作样。女人的这种做派他见得多了,无非是拖延时辰,让男人为他们做出更明确的承诺。苏苏坐着看了一会儿,又起身将布搭在胸前去镜子那里照。郭龟腰心想,到时候了,到时候了。便走到她的身后说:“弟妹觉得这布好,哥就送给你,不要钱啦。”苏苏说:“不要钱怎么行呢?”郭龟腰不失时机地说:“怎么不行?只要弟妹叫我亲一亲。”说着,就将身体努力直起一些贴上苏苏的后身,同时将两手包抄过去,准确地按在了两只奶子上。但他的手没能在那里停留。因为苏苏立即“嗷”地一声跳开去,回身就赏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气咻咻地骂:“郭龟腰你瞎了眼!你撒泡尿看看你个熊样!”

郭龟腰这才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窑姐。知道了这一点便不知怎么办才好,把腰弓着将头缩着把自己弄得更像个乌龟。苏苏肯定是看了他这样子越发来气,将他狠狠往门外一推,把布往他怀里一扔:“你快滚!”接着就将房门上了闩。

郭龟腰经历了严重的失败。但是以前太多的失败经历又让他并不觉得太难堪,太多的败而复胜的经历又让他再度鼓起了勇气。他弓着一张腰,将嘴对着门缝小声说:“弟妹甭生气,哥是喜欢你才对你那样的。”

里面传出苏苏“哼”地一声。

郭龟腰不气馁,停了停又说:“弟妹,哥是看你孤孤单单怪可怜,才来陪你给你解闷的。”

这一次屋里没有动静。

停了停郭龟腰又开口道:“弟妹你要嫌俺难看,就吹了灯,只用不看。”

停了停又说:“弟妹,哥有本事,保准叫你受用。”

停了停又说:“弟妹你把门开开。”

但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郭龟腰说:“弟妹,你不开就不开吧。可是哥不忍心走。哥在门外唱‘姐儿调子’你听。”

说罢,他把嘴更加贴近门缝,捏细嗓门酸声酸气地唱了起来:

一呀一更里呀,月儿未出来,

手扳着金莲脚上换绣鞋,

单等那情郎哥哥来。

一等也不来呀,二等也不来,

桃花个脸上落下泪来,

哭坏了女裙钗。

唱完一段,郭龟腰故意停了下来。听听屋里没有声响,便断定苏苏是在听他唱。他便再接着来:

二呀二更里呀,月儿刚露芽,

忽听得门外响乒乓,

就猜着是情郎哥他。

翻身下了地,两手把门打,

原来一只黑狗它把墙来爬,

活把奴吓杀!

三呀三更里,月儿照花台,

忽听得门外叩了叩烟袋,

这回是情郎哥来。

口又对着口呀,腮又贴着腮,

两手抱腰蹬倒了银灯台,

鲜花一时开!

……

唱一段停一停,唱一段停一停。唱完“五更”,郭龟腰听见屋里有了轻微的声音。这声音是鞋子擦地的声音。它一声一声,迟迟疑疑,但最后还是到了门边。停了片刻,便有了门闩抽动的声音。这时,郭龟腰一下子推开门,猛地抱住门里边那个人体,“卟嗵”跪倒在地,将一张脸直抵苏苏小腹,然后将脖子晃得像个钻杆儿,嘴里呜呜噜噜地叫着:“弟妹弟妹弟妹!弟妹弟妹弟妹……”而黑暗里的苏苏则像棵失去了倚托的藤蔓,软软沓沓摇摇摆摆。最后,终于“哼”地一声歪倒在地,在郭龟腰的摆弄下快快乐乐地颤抖着……

郭龟腰在苏苏那里接连睡了三夜,直到费左氏从娘家回来。

苏苏经历了巨大的欢欣与痛苦。她荒芜了三年的身体因郭龟腰的出现重又变得生机勃勃。他暗暗惊叹那个黑暗中的男人怎会有那么多的手段那么大的神通,竟能在三个夜晚一次次把她举上轻飘飘的天空去又把她抛进混混沌沌的深渊。她认真地回想当年与费文典在一起的情景,却想不起有一回能与现在的感觉相比的。在那一次次极度欢乐的时候,她紧紧地搂住那个男人说:“你不是人呀!你是个鬼呀!”那男人一边大动一边道:“我是鬼!我是鬼!”一直到了拂晓,那个鬼才穿上衣裳,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去。而到了天明,苏苏躺在那里想想在自己身上忙活一夜的竟是那么一个丑陋的男人,再体会一下胳膊与手掌上残存的对于那个高高的驼背的触觉,又有一种有呕吐的感觉。他心里说:苏苏呀苏苏,你真贱呀!真贱呀!你偷人养汉也得找个像样的,你怎能让那么个丑东西上身呢!她下决心不再理他,但到了晚上,一想那种欢乐感觉,他又没有勇气将门插死,又让那个驼背在她的上方一耸一耸……

好景终于不长,她的老嫂子回来了。苏苏知道费左氏对于妇德的遵从与维护,想这回可不能再办那事了。然而当费左氏回来的第三个深夜里郭龟腰按照预先约定的暗号像猫那样爬搔苏苏的房墙时,苏苏还是忍不住将门悄悄打开,让攀着一棵大椿树翻墙而过的他溜进房里。只是将他们的这种欢会进行得小心一些短促一些,以免让费左氏知晓。

但是没出一月,费左氏就把他们发觉了。那是在一个有着半边月亮的半夜里,费左氏一觉醒来,忽然听见苏苏的房门响动。她想是不是苏苏去院里拉屎。苏苏肚子娇贵,时常半夜里出毛病。但她很快就听出那声响不正常。因为苏苏起夜时那门响得很干脆,只有短短的一声“吱扭”;而这回的声响却是轻轻慢慢,像一个八岁小儿在推动一个大磨盘。费左氏脑壳“铮儿”一响,便腾地坐起身来,从窗户里向外张望。

她看见,苏苏那扇开了一道窄缝的房门,又轻轻慢慢地关上了。

毁啦。毁啦。苏苏不着调了。费左氏在心里说。自从文典与苏苏离了婚,她就怕苏苏出这种事,现在果然就出了。这怎么能行?文典离婚那霎,她曾试探过苏苏,问她是不是想改嫁,可是苏苏说不。苏苏说,你看周围几个庄里干部离婚的七八家,女人没有一个走的,难道就俺守不住?费左氏见她的话正说到自己心里,立马道:是呀,自古以来男人混好了,哪个不是大婆小婆的?文典在临沂当官,要搁在过去,娶个三房四房的也不离谱。可是不管娶几房,你还是为大!苏苏说:为大不为大的,俺反正不走了,快四十的人了,再走路叫人家笑话!费左氏道:这样好,我跟文典说说,叫他过个把月就来家住一天!她果然去和文典说这意思,文典也点头答应。之后的半年里,费文典也回来了几次,每次都是在苏苏屋里睡。可是半年之后他再回来看家,却是当天就坐车回去。费左氏问他为啥,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他的新媳妇时学娴不同意。以后,苏苏便是真地长年守空房了。费左氏认为,即使守空房,苏苏也还是文典的大老婆,是万万不能胡来的。

想不到,就在她不在家的这几天里,苏苏竟然跟野男人勾上了!

费左氏继续坐在那里,她想看看苏苏的房里有没有男人出来。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扇房门又像先前那样轻轻慢慢地打开了。一个人影儿闪出,弓腰驮背,像个十足的畜生一样溜到东墙根儿,攀上墙头跳了出去。

她看清了那人是谁,因为那人的身段实在不同于常人。看清了之后她为苏苏感到了双重的羞耻:你偷人养汉已经够丢人的了,你偏偏偷的又是那么一个奇丑的龟腰!

第二天,她端出一瓢花生和苏苏一块儿剥,说是要弄些花生米捣碎做咸糊粥吃。花生大多是一枚俩仁儿,如果有三个仁儿就十分罕见。因为它的形状探头弓腰,庄户人管这样的叫“老龟腰”。然而费左氏端出的这一瓢里却有不少这样的。苏苏一边剥着,一边不假思索地说:“这么多老龟腰!”费左氏便说:“花生龟腰是好东西,人龟腰不是好东西。”

费左氏偷眼瞧见,苏苏的脸立马灰了,那手也颤了。

又一天晚上,她便从窗户里觑见这样的情景:郭龟腰又从墙外跳过来推苏苏的房门,可是始终没能推开,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费左氏为她的做法奏效甚感满意,便从心里原谅了苏苏那一段短暂的错误,此后待她和从前一样,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生分。

然而她没有想到,苏苏这段短暂的错误已经酿成了恶果:过了一个来月,她开始“嫌饭”了,每天吃不了多少东西,却一个劲地干呕。她明白,苏苏这是怀上郭龟腰的孩子了。

这可是个大事情,她不得不和苏苏来一场正式谈判。于是在一天晚上,她把苏苏叫到自己房里,问她打算怎么办。

苏苏当然知道费左氏说的是什么事情。她说:“我跟那人断了,可是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养着。”

费左氏皱眉道:“你想得轻巧!你没有男人了,呼嗵一下生下个孩子,人家会怎么猜?”

苏苏道:“好办。我从现在就不出门,等到生出来就说是抱养了人家的。”

费左氏沉吟片刻又说:“一个老龟腰的孩子,你把他生下来干啥呀!”

苏苏道:“他爹龟腰,我不信孩子还龟腰。你看看咱俩,天天在家里你看我我看你的,有多么冷清!等有个孩子,一来热闹,二来老了也有个照应。”

费左氏想想她与苏苏两个女人以前经历的与今后还要继续经历的寂寞,便点点头答应了。从此,她便当了苏苏的守护神,整天把门关得紧紧的,即使有人上门也不让他见到苏苏。

苏苏是刚过了麦季生产的。那天夜里费左氏悄悄把绣绣叫到家里来,三个女性折腾到半夜,便成了四个女性。第四个女性“哇哇”大哭,吓得费左氏急忙把门窗关紧。

第二天,苏苏对费左氏说:“孩子生下来了,我想叫郭龟腰来看一下。”费左氏生气地道:“叫他看啥?不叫!”苏苏说:“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孩子的爹吧。”说罢就躺在那里流泪。费左氏喘了两口粗气说:“好吧。我去跟他说,叫他晚上过来看看。”

费左氏去郭龟腰家里时是在午后,那个青砖小院里只有郭龟腰一人躺在床上睡觉。费左氏问他的老婆孩子去了哪里,郭龟腰说下湖栽地瓜去了,费左氏便对他说苏苏养了的事。郭龟腰坐在床上将个驼背抻了抻,打个呵欠说:“养了就养了呗,当初我可没叫她养。”费左氏一听这话就火了,她强压住火气说:“也不叫你做啥,就叫你去看看。”郭龟腰说:“行,我晚上去。”

这时,费左氏转身要走,郭龟腰却看着她说:“你等等。”说罢他跳下床来,一下子就抱住了她。费左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就挣扎着道:“龟腰你个杂种,你要干啥?”郭龟腰一边把她往床边拖一边喘咻咻地说:“干啥你不明白?干啥你不明白?”费左氏叫:“你疯啦?你看清楚我是谁?”郭龟腰说:“你是谁?你是个老寡妇,长年累月地没有男人!我就不信你不馋!我今天也给你解解馋!”说着便把费左氏摁到床上扯下了裤子。费左氏又羞又气使劲挣扎,但终因年老力薄被郭龟腰死死地压住。接着,郭龟腰就强行进入了闲置了将近一生现在已经干枯了的她……

费左氏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郭龟腰的家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进了自家的门。她没去苏苏的屋,只在自己的屋里躺了半天,然后就起身去了街上的代销部。到那里她说要买二两红矾,代销员问她买这干啥,她说菜园里的土豆生了蛴螬,要买药杀杀。代销员便卖给她了。待到走出门去,代销员跟旁人大声议论:“还是新社会好呀,一个富农婆都改造得知道怎么种菜啦!”

晚上,郭龟腰果然来到了费家小院。他走进东厢房,简单地看了产妇与孩子两眼,便坐到一边不说话光抽烟。正在这时,费左氏端着两碗小米粥进来了。郭龟腰扭过头,向她猥亵地挤挤眼。费左氏看见了这动作,却表现得平平静静。她坐到苏苏身边,端起一碗用汤匙喂了她两口,然后回头对郭龟腰说:“苏苏喝不了这么多,你就把那碗喝了吧。”郭龟腰受宠若惊,立即道:“我喝!我喝!”将另一碗端过去几下子就喝光了。见她喝光,费左氏对苏苏说:“你看人家喝得多痛快,你也快一点。”苏苏便也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在她刚喝完,费左氏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费左氏回到堂屋,便听到了东厢房传出的呻叫声。她凄然一笑,也端起了留给自己的一碗,毫不犹豫地喝到了肚里。扔了碗上床躺下,过了片刻她就感到了胃里出现的无数把尖刀。她打了几个滚,神志开始恍恍惚惚。恍惚中,他觉得她成了三十多年前的另一个女人。那是靠她苦心操持才到了费家同时也给她带来了好名声的年轻婆婆。那时文典刚刚三岁而他老爹费洪福死了,比费左氏还小两岁的婆婆也成了寡妇。但年轻的婆婆熬不住,就与村里的一个光棍有了来往。费左氏怎能容忍这种猪狗行为?心里说,我能叫你来,就能叫你走!也是在一个无月的晚上,费左氏让她吃下了一碗小米粥……此时的费左氏恍恍惚惚地咬着牙叫:“杀得好!杀得好呀……”

发现了费家这场杀戮的是绣绣。第二天早晨她趁儿媳还没起床,用手巾包了十来个鸡蛋去看妹妹,但费家的景象把她吓得跌倒在地将鸡蛋全部摔碎。她粘着一裤子蛋黄子汤跑回家去,跟大脚说了这事。问他怎么办,大脚哆哆嗦嗦地道:“我能知道怎么办?这样的大事得跟干部说!”说完他就隔着墙头喊:“铁头!铁头!你快起来!”

在这个时候,绣绣忽然想起了孩子。她依稀记得孩子还活着,还在妹妹的床上蹬着腿哭。她紧跑回费家,孩子果然安然无恙,便将她一把抄起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费家的事件成了天牛庙全村乃至全乡的重大新闻。在这桩新闻不胫而走的时候,人们很快分析出了几个人的死因:苏苏与郭龟腰通奸生女,费左氏义愤填膺与他们同归于尽。随着这个结论的产生,费左氏的行为在人们眼里再次闪射出高尚的光辉,一个善始善终的贞妇烈女形象圆满地矗立在了无数人们的心头。

封铁头于当天就派人到临沂叫回了费文典。这个地区假肢厂的厂长回来之后到两具死尸跟前说的话大出人们意料之外。他先对老的点点头:嫂子,你真不该,真不该。然后他去苏苏跟前深深鞠一躬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之后再没说话,一任大家按照乡间风俗对死者进行处置。在埋葬了死者的第二天他就回了临沂,以后许多年没再回来。

郭龟腰的后事当然由郭家料理。在死尸抬回家的时候他的老婆依旧平平静静。她说:“我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死在女人的×上!”说完就让他的两个儿子给爹换衣裳出殡。两个儿子深为老子感到羞耻,也没给他做棺材,从床上揭下一领秫秸笆子,将死尸一裹就趁夜黑抬到了山上。

他们没有料到有一个活物竟跟在了他们后头。那是郭龟腰撵了多年的大青骡子。大青骡子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一直跟到山上,睁着一对大眼看着他的主人一点点地被土埋掉。然后,它就卧在坟旁,用他的长尾巴将坟堆拂来拂去……看到这个情景,郭龟腰的两个儿子终于掉下了几串眼泪。

因情而死的人走了,他们留下的孽种却给绣绣一家带来了龃龉。大脚在埋完费左氏和苏苏的那天晚上,看着在床上蹬着小腿哭个不休的孩子说:“这可怎么办。趁早把她撂了!”绣绣说:“这是一条命呢,咱就养着吧。”大脚坐在那里生气。绣绣看着他说:“他爹你甭犯愁,咱又不是没养过孩子。”大脚说:“能养活吗,也没奶吃。”绣绣说:“我抱她到人家要。”大脚低头寻思了一下道:“唉,倚你。你想养就养着吧。”说罢,他伸头看看东厢房的灯光说:“咱那孙子一岁多了,她娘的奶还没退,吃她的不行?”绣绣摇摇头:“怕是没门儿。”

这时那孩子哭得愈发厉害,绣绣抱起她道:“闺女闺女你别哭啦,俺跟你去找吃的。”接着走出门去。她记得后街上费大眼的儿媳妇正在月子里,便径直去了他家。到那里说明来意,产妇的婆婆却不让绣绣进儿媳的房门,说:“嫂子你再到别人家去吧,俺儿媳妇的奶不足,光喂一个还喂不饱呢!”绣绣只好转身出门。不料她刚走到街上,便听院里女人说:“哼,有奶也不喂那个小私孩!”绣绣低头瞅瞅怀里的孩子,眼泪便簌簌地往下落。她说:“丫头,算你命苦,吃不上奶了。咱回家,回家给你做补粥吃。”

回到家,绣绣便找出一点小米面,放在铁勺里加上水搅匀了,便到锅屋里生火煮。煮好,加上糖,便衔上一口,嘴对着嘴喂孩子。可是孩子太小了,饭到了口里也不知咽,绣绣只好不再喂了。

孩子当然继续哭,并且越哭越凶。儿子家明听见了过来看,知道了原因便道:“我叫细粉过来喂喂她。”可是在他走进东厢房后却迟迟没有出来,也没见他媳妇出来。大脚摇摇头说:“还真是求不动人家哩!”

夜深了,绣绣搂着孩子躺到床上,见孩子哭得厉害,便将自己的奶子凑到了她的嘴上。大脚看着妻子还算饱满的奶子道:“嗯,兴许还能顶用。”孩子衔上奶头,果然不再哭泣而是急急地裹动。然而忙活半天,她终于发现嘴里的东西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便撇开它再哭。

这一回是绣绣陪着她哭了,一老一幼哭个没完。大脚在一边也觉得心酸,抽着烟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家明他娘,我有办法了。”绣绣止住哭问:“啥办法?”大脚说:“我明天赶集买个奶羊,捏羊奶喂她!”绣绣说:“嗯,这办法还行。”

第二天,大脚揣上钱,果然去七里外的措庄集市上牵回了一头奶羊。那羊的大奶子像个两角布袋几乎垂到地面,拿手一捏奶就直淌。大脚捏了半碗端到屋里,对床上的婴儿说:“饭来啦!”绣绣用铁勺把奶煮了煮,然后就一口口喂给孩子。那孩子便贪婪地吃,等吃饱了便不再哭泣安然入睡。大脚端详了她一会儿,笑着对妻子说:“这回行啦。”这时两口子便商量给孩子起个啥名。绣绣道:“她没爹没娘,吃得是羊奶,就叫羊丫吧。”大脚立马赞同:“中,就叫羊丫!”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家明两口子却打了起来。大脚与绣绣起初只听得东厢房里吵吵嚷嚷,还以为是两小口之间的事,但听了几句,便知道吵架的起因是刚抱来的孩子。细粉说:“咱家是富得不行了是不?挂了千顷牌了是不?你看收留了一个再收留一个!”

大脚看见,可玉这时正站在东厢房门口,是打算去拉仗的,可是听了这话后扭身就回了小西屋。

只听屋里家明在反驳媳妇:“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不收留谁收留?”细粉说:“收留了干啥呀?依我看赶紧送人!”家明说:“咱娘想收留就收留呗。”细粉说:“你娘当然要收留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娘是那种人,当然喜欢收留私孩子!”家明提高了嗓音道:“你怎么说俺娘?你把话说明白,俺娘是哪种人?”细粉也大声说:“你还不知道呀?你娘一个大财主的闺女,为啥要跟你爹个土庄户呀?是叫马子拉到山上千人睡了万人操了,找不到好婆家了才到你家来的!你呀,你还说不定是个马子羔呢!”

听到这里,绣绣立马晕倒在地。大脚腾地跳起身,一歪一顿地窜进东厢房,把大脚一跺声色俱厉地吼:“谁再胡唚,我捏扁了她!”细粉从没见过公公这般凶神恶煞,心下发怵,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大脚转身又对儿子道:“家明我告诉你,你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谁放的屁你也不要听!”家明气鼓鼓地道:“爹我明白,谁要再嘴里喷粪,看我不剥了她的皮!”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大脚心里一直觉得腌趱。在整个夏天与秋天里,他只要回家看见儿媳,儿媳那恶毒的话语都要响在他的耳边。羊丫在羊奶的哺育下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着,三个月会翻身,五个月能坐,但大脚每当看见她,想一想这是个私孩子,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这种心情在家里又不好表示出来,只好在下地干活时才借着劳作发泄发泄,抡锄向着那些杂草狠狠地用力狠狠地骂:“我日你祖奶奶呀!我日你亲娘呀!”

让大脚感到烦恼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春天里虽然他用从费左氏那儿借来的钱买回了那条曾经被费大肚子所拥有的牛腿,斩断了与合作社的联系,但合作社仍没有停止对他的入社动员。过了麦季,这种动员更是变本加厉。

天牛庙成立的农业合作社刚开始是热火朝天的。那么多人聚到一堆干活,大多数人感到新鲜。原来一家一户单干,由于家庭成员间的话都在家已经说得不耐烦说了,每天每天除了听锄头响就是听锄头响。而如今拱到一块,许多新的话题便在社员们中间充分地展开,这些庄稼人在干农活时除了动用运动器官还频繁地动用发音器官。社里干活时说得最多的是腻味和郭小说二人。腻味多是讲“荤呱”,许多话一出口就带了裤裆里的味道,搞得男女社员的情绪十分亢奋。郭小说说话多是从干部的身份出发,教导社员们对于某顶活路该怎么干不该怎么干。许多时候,郭小说与腻味两个当过多年觅汉的人还亮出练就的绝活,并肩在众人前头“领趟子”,带着社员们像一群大雁一样飞快地掠过一块块农田。

对这种劳动方式最持欢迎态度的是年轻人。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跟在爹的屁股上干活是多么枯燥,多么不自由呀!而在农业社里,他们跟那么多的同龄人在一起了。同龄人跟同龄人在一起太好啦,特别是还有那么多异性的同龄人。于是,许多许多的新感觉都有了,许多许多的精彩故事便开始冒出芽芽。所以说,要讲中国农业集体化的优越性,其中一条便是极大地促进了男女关系的正常化与自由化。

合作化开始时还搞了做了不少新鲜事情,如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化肥等等。天牛庙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在春旱时在西北湖里打了两眼井,打算解救那儿的一百多亩春粮作物。区长到这里检查时大加赞赏,并说区供销合作社有新制造的水车,让他们赶紧去买。铁头便发动社员凑钱去买。买回两台安上一试,那汲上来的水流却像母牛撒尿细而又细。察看一下,原来这种筒式水车,那汲水筒子都是竹子做的,时间一长炸了个屁的,装上水没等出井口就漏掉了大半。社员们一边骂区长坑人,一边掀掉水车用人力提。虽然吃力,但一井清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那里的。

良种是用上级创作的诗句来推广的,叫作“红秃头,四三八,胜利百号大地瓜”。“红秃头”和“四三八”都是小麦新品种,上级讲,它们能比当地群众种了不知多少辈的“小红芒”增产两三成;“胜利百号”地瓜增产幅度更大,能增五成,一亩能收千余斤。但新品种的推广却遭受了强大的阻力。“那个洋玩意儿,够x呛!”这是社里社外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天牛庙农业社推广的第一个良种是“胜利百号”。但区上几次通知他们到早种一年的黄瓜峪村去买秧苗,干部却从社员手上收不起钱来。多数人都说:你看自己园上的地瓜苗子要多少有多少,花那个瞎钱干啥呀。还有的人积极传播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说法:“胜利百号”是结得大结得多,可是那地瓜不好吃,吃了整天拉薄屎,据说黄瓜峪的人吃了一年已经全都泻得黄焦蜡气,他们今年卖苗子就是卖了钱买药吃的!社干部让说得将信将疑,亲自去黄瓜峪做了一番考察,这才明白一切都是谣言。然而回来说了人们还是不信,仍不掏钱,社里只好去信用社贷款才买回了一部分苗子。即使这样,栽它时有些人还故意不好好栽,该埋四指深只埋一指,郭小说只好放弃了亲自劳作,在地里跑来跑去做监工,才使这批秧苗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

“肥田粉”的命运稍稍好些。因为封铁头去年在自己的互助组里推广过,秋后看看真是增产,加上今年社里的土粪严重不足,再加上买它时用的是贷款,因而就没遇见多少阻力。看看这事挺顺,干部与办社骨干很高兴,腻味一边往地里撒一边向旁边的女社员喳喳:“快拿一把回家,晚上给你男人撒上,一眨眼长到三尺长!”妇女们便骂便抓土撒他,这时的劳动场面十分活跃。

但在合作社取得了许多成功的同时,干部们却越来越明晰地觉出了存在的问题,这就是资本不足。由于贫雇农过多,合作社的人均地亩数低于全村水平,土地载畜量更不用说,经统计,村里富裕中农是十八亩地一头牛,合作社却是八十三亩一头。当然,合作社的劳力是不少的,每天出工都是呼呼噜噜一大群。但人们发现,人多力量大是不错,一块地“唰唰”几个来回就锄完了,但他们也发现等着他们去锄的地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要把全社的地锄一遍,所费时间也是不少的。最严重的问题出现在收完麦子抢茬子种地的时候,由于牲口太少,抢种速度十分不理想。恰在这时下了一场雨,墒情正好,如果再拖几天地干了栽地瓜将十分困难。干部社员都感到着急,只好鞭策着牲口没白没黑地干。然而牲口也不是铁打的,四天之后便有一头老牛倒毙在墒沟里,让社员们十分伤感,牛的原主人还嚎啕大哭。牲口不够,社员们只好用人力培地瓜垄,但人力毕竟赶不上畜力。就这么一天天下去,一些单干的户都种完了,合作社的大群人马还在那里继续挑水抗旱种地。半个月后好容易种罢,干部们碰碰头,说:这样不行,还是要动员一些中农入社。最后社委会形成决议:秋收种麦子以前,一定要拉个十户八户的进来。

在他们的目标中,封大脚仍是一个。

从春到秋,大脚依旧领着一家按部就班地在他的土地上忙活着。对农业社的情况,他表面上很漠然,内心里却是一直关注着的。他想看看农业社这么个弄法到底行不行。说实在的,看到合作社每天那么多人一起出工,声势那么浩大,再看看他们一家几条腿是这么单薄,他内心里曾生出了一种忧惧。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尤其是在一九四六年以来的人生经验中,人似乎都是拱大堆好,不拱大堆没有好果子吃。然而祖祖辈辈传给他的经验又是,种庄稼又不是干别的,不是赶集不是开会,为啥非要伙在一起呢!

当然他也听说了,上级叫办社是为了不叫穷汉再卖地。他买了费大肚子的地,乡长曾经专门为这事来过。可是大脚想不通:我买地,他卖地,都是自愿的事,怎么就错了,怎么就不准呢!说一千道一万,庄稼人活在世上不是就为了点地吗!让那地一亩一亩地多起来,你这辈子就有了奔头!你不叫他置地,他还图个啥呢?是不假,有买地的就有卖地的,有的人家地就没有了,可是你为啥没有?是你过得不好,是你不会持家,你穷了活该!

大脚尤其关注几户入社中农的情况。他曾暗地里问过他们。他听到的是,这几户都说在入社时吃了亏:社里怕这些户多分了粮食,给他们的土地定级时都是偏低;牲口农具打价入社时也被打了折扣。而牲口农具是应该给钱的,但社里说没有现钱只能等以后再给。这样,合作社的第一步实际上是啃富裕中农的肉。大脚听说了这些便感叹:共产党呀共产党,你爱穷人咱知道,爱穷人是个好事咱也知道,可是你没想想,你要把穷人都揽到怀里,穷摽穷,穷吃穷,最后把富的也弄穷,这样好吗?

对社里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化肥等举措大脚也注意到了。儿子家明几次提出是否也学一学,但大脚都是摇头。他撇着嘴说:“嘁,我还不知庄稼怎么种?光你爷爷临死那阵子教给我的就够用的,还用弄那些洋景景!”儿子是很听话的儿子,见爹这么说也就不再提什么建议了,一心一意跟在爹的屁股后干活。

麦收后对大脚的动员工作是铁头亲自做的。他晚上来到东院,反反复复地讲入社的好处,可是大脚就是听不进去。铁头最后万分恳切地说:“兄弟,你就听我的,入吧!入了社保准增产增收!”大脚还是冷笑:“增不增的,秋后看吧!”

不只在大脚这儿的工作受挫,对其他一些目标的工作也不顺利。村干部们忙活好几天,只有一户答应,而且还声称只是试试看,如果觉得不行就立马退社。村干部蹲在一起犯愁,郭小说忽然想出个法子:区上有一笔专门扶持合作社秋种的货款,就用这钱给每个社员买一双胶底鞋,显示一下合作社的好处,增加一下吸引力。宁兰兰也说这办法好,老娘们一看入社不用费力做鞋,肯定要积极动员当家的入社。封铁头对这办法先是有些犹豫,后来也点了头。于是没过两天,郭小说就带人进城推回了一车“回力牌”黑帆布胶底鞋。在社里发下,这天合作社社员们又上工,每一条街道上都留下了清晰而又漂亮的鞋底花纹印儿,让社外的一些人看了都现出艳羡的神色。果然,在发鞋之后的几天里,有五六户报名入社。

大脚的儿媳细粉也受到了诱惑。这天吃饭时她看看自己又笨又丑的布底鞋,说道:“人家合作社就是不错,还发鞋。”这句话把大脚激怒了,但又不好发作,便道:“胶鞋不好,胶鞋烧脚。”细粉撇撇嘴道:“你看人家社里的人都把脚烧掉了。”她看一眼公公的大脚说:“怪不得你不馋,给你胶鞋你也穿不上。”大脚让她气得,干脆放下碗不再吃了。他寻思了片刻,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们说,谁想要胶鞋可以,谁想入社办不到!”说着起身到屋里拿出一沓子钱来,摔到了桌上。细粉接过钱数了数,兴高采烈地道:“正好买三双,我一双,家明一双,俺小舅一双!”当天她就去十里街商店里买了,回来的路上就穿上了,手里提着两旧一新。进村后不住地高抬起一只脚问街上的人:“你猜俺这胶鞋是多大码的?不知道吧?三十七的!”

有了胶鞋之后,她果然不再提合作社好。

秋收到了,天牛庙社里社外的人都把眼睛盯向了合作社的粮堆。特别是社外的人们,一见社里分粮食就追着往家背粮的社员问:“怎样?是多了是少了?”得到的回答却口径不一,有说多的有说少的。最后总结起来,是中农减少了收入,贫雇农却比往年多了。费大肚子家中第一次有了那么多的存粮,高兴得晚上看着粮囤睡不着觉,一遍遍地唠叨:“银子她娘,你要是活到现在就好啦!你要是活到现在就好啦!”

然而,合作社贷的款却没有还上。封铁头是打算从合作社卖花生米的收入中扣下还的,郭小说却道:“先别忙,看看别的村还不还,人家不还咱也不还。反正钱是国家的。”一打听,别的村也多是没还。信用社主任大老黄也来要过,可是口气不是很硬。见他口气不硬,村干部就说今年社里资金紧张,能不能缓到来年。大老黄说:“也行。其实上级有指示,要积极扶持农业合作化,收不上来就不要硬收。”村干部们彻底放下了心,就把这钱分掉了。结果,贫雇农们的现金收入也比往年多了许多。许多人家用这钱为全家做了新衣,置了新被子,纷纷说共产党***好。

这年秋后,天牛庙农业合作社扩展到了八十一户,百分之八十是贫雇农。

这时,县里召开了一次农业合作会议,封铁头去参加了。他对别的内容记得不太清楚,但有一个口号让他刻骨铭心,那就是:要使合作社社员的生活水平三五年内赶上富裕中农水平。铁头明白,就凭天牛庙合作社这个底子,三五年内赶上富裕中农完全是句空话。要知道,八十多户社员,一半以上是难填的穷坑,光是叫他们一年到头粮食不断顿就很困难,啥时能叫他们吃不愁穿不愁?

铁头很犯难。想来想去,还是要多动员中农入社。社里如果中农占得多了,那么社员生活的总体水平才能升上去。他回来把会议精神传达后,又让大家分头动员中农入社。于是在年前年后,村干部和一些合作社的骨干们便整天往中农特别是富裕中农家里跑。然而不知磨破了多少嘴皮子,效果还是不佳。

中农们入社的虽然还不多,但封铁头带回来的那个口号却让他们知道了。——哎呀呀,农业社要赶上咱们!癞蛤蟆还要赶上马驹子来!他们从心底里发出鄙夷的讥笑。

这个口号在封大脚这里却引起了实实在在的警觉。三五年赶上,照他们这样弄下去,有国家给钱,有那些好种子和肥田粉(他通过这一年的对比已经认识到那些东西确确实实能够增产),也不是不可能的。啊哟,如果真叫他们赶上,咱的脸往哪里搁呀?咱可是人家无数次来动员也不入社的呀!

不行,我要好好地弄,一定一定不能让他们赶上!

大脚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更加尽心尽力地种地,也更加尽心尽力地持家。1955年春天,已经定亲一年的枝子因为婆婆突然死去那边无人做饭,只好仓促出嫁。绣绣道:咱闺女出门子,怎么说也得给她置点像样的嫁妆!大脚先是答应着,可是等到了集上,看桌桌贵,看柜柜贵。最后终于置了几件便宜的。拉回家绣绣看了说这怎么行?大脚说:有这些就真好!你来咱家带了些啥?这话又勾起绣绣的伤心事,便不再说一句话。倒是枝子心宽,一点也不计较,带着那几件便宜货平平静静地出了嫁。

对自己的作为,大脚心里也曾生出几分愧疚,但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己。他想,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给闺女再多也成了人家的,可我省下一些就能叫这个家殷实一些,就能叫这个家跟别人比试比试!

心里边顺了,发家的劲头也更大了。在1955年这一年里,他领着儿子家明与小舅子可玉,起早贪黑,把地种得像绣花一样精细了。

他虽然知道良种化肥能够增产,但对它们依然有排斥心理。他认为,那些东西是农业社的东西,而农业社的东西他就不能用。

不用这些却又想增产,他便采用一些别的法子。到了种麦子,为了能够得到明年的丰收,决定使用他爹临死时讲过的一个办法:把芝麻炒熟与麦种拌到一块撒到地里,这样,麦苗借了芝麻的力气,能够长得格外好。他就把家里收的十斤芝麻全部用在了麦地里。这件事被别人发现了传开后,许多人都惊叹:“哎哟,大脚今年种麦可破了血本喽!”

大脚万万没有想到,这用熟芝麻垫底的三亩麦子,竟然没能由他来收。